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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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此刻,守在院子外头的就是这么一批人。尽管汪孚林刚刚来过,也和王畿约定过了,但一个家丁还是进去禀报了一声,得到回复方才让其他人让开路。汪孚林这一次稍稍留心观察了一下,见几个人身形脚步精气神,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反正他那点半吊子,除非出其不意,否则肯定是打不过这些家伙的!
  尽管已经通报过,但他还是敲过门后,这才带着陈家兄弟进了正房。明间里头却没有人,他顺着传来的话语声进了东次间,这才看到靠窗那雕花罗汉床上,王畿盘腿而坐,右手正拿着一串佛珠,何心隐则是在旁边擦拭一把短剑,看上去半点不像待客的样子,他在拱了拱手后就笑着说道:“龙溪先生,夫山先生,我刚刚去找他们的时候,才刚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一声妖女,差点吓得不轻,等后来才听明白,原来他们的号房室友说的不是妖女,是瑶女……”
  汪孚林有意将事情经过描述得轻松有趣一些,把前因后果略提了提,他继而就来到何心隐身侧,看向陈炳昌道:“陈小弟,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说说,不用有什么负担。”
  王畿听到汪孚林着重强调了妖女和瑶女的区别,一下子也给逗乐了:“确实不用不好意思,就算真是什么风流罪过,只要不是什么始乱终弃之类卑劣无耻的事,那就是可以揭过去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陈炳昌哪里料到王畿讲学的时候风趣,可私底下的时候竟然也这样平易近人,甚至还随便乱开玩笑,脸都给吓白了,一时间竟完全没注意汪孚林刚刚在称呼了一声龙溪先生之外,还称呼另一位为夫山先生。好容易在哥哥的低声提醒下平复了心情,他方才使劲回忆着当时的事,随即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始说了,也顾不得是否有什么条理。
  “我和大哥在濂溪书院已经快两年了,今年年初正月里,大哥被人拉去参加文会了,我想进城逛逛,因为很多地方人多,不知不觉就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后来就遇到了一个人。那时候我真不知道她是女的,因为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本来以为是乞丐,可上去发现人还有气,而且年纪不大,想想实在是太可怜了,就背人去了医馆。”
  尽管陈炳昌的叙述有些没条理,但听到这里,不论王畿还是何心隐,又或者汪孚林,全都对陈炳昌的人品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至少,在看到路上倒伏着疑似尸体的时候想着救人而不是拔腿就走的,实在是太少了。就连汪孚林自己扪心自问,如今的他估计会去看一眼,因为他有自信没人敢讹他,能讹他,但要是放在前世里,顶多打个电话报警又或者叫救护车。因此,他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们兄弟并不是很宽裕,要救一个垂死之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陈炳昌不安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哥哥,见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他的声音顿时变得更低了一些:“我把人背去了医馆之后,这才发现她是女的,而且身上都是被棍棒打出来的伤势,大夫虽说把她救醒了,可她却没办法动,后续伤药不能断。她说是跟着父兄进城与人失散,后来被人劫财,哭得伤心极了。那时候书院正好放春假,同住一个号房的几个人除去我和哥哥,还有那个刘贤,都回乡过年了,我就谎称她是我一个朋友,偷偷把她带进了书院。因为我典当了家传的银锁片去买药,为此还被大哥狠狠骂了一顿……”
  随着陈炳昌的继续讲述,包括这个瑶女女扮男装在书院号房里整整住了半个月,中间最为难的便是解手,陈炳昌只能将其放在最靠墙的一张床上,并且拉帘子作为隔断,但最终还是被刘贤抓住了把柄,这也是之后刘贤对他们兄弟呼来喝去毫不客气的最大原因,这一系列经过,汪孚林等人都大体听了个明白。至于这个瑶女的离去,则是最让陈炳昌怅然若失。
  因为人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根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了一只银镯子,仿佛是为了抵偿他典当的银锁,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姓。
  汪孚林却听出了此中一点玄虚,不禁皱了皱眉:“既然她都没对你说过姓名,你也好,还有之前那个刘贤也好,怎么就知道她是瑶女?”
  “那是因为,是因为……”
  前头陈炳昌虽然说得不是最有条理,但至少还能听得出坦坦荡荡,纵使对那位救助过的女子有好感,可也绝对没有闹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堂来。可是,眼下他这支支吾吾,却让屋子里三个心里最是透亮的人不得不有些猜测。还是陈洪昌实在看不下去弟弟那脸色通红的没用样子,抢过了话头。
  “二位先生,汪巡按,要说怎么知道她是瑶女,还是我来替他说。那女子被刘贤识破女儿身之后,我们兄弟只能瞎掰说她是表妹,这样拖过了两天,有一天夜里她突然连声惊呼,似乎是发了癔症,我和小弟都吓了一跳,少不得起来想把人叫醒,谁知道她一开口就是一连串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要说我们到濂溪书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听不大懂广府话,小弟却听得懂,所以知道她说的根本就不是广府话,所以等到她醒来之后,我和小弟,还有听到动静的刘贤自然全都上前盘问,她这才承认自己是来自罗旁山的瑶人。照我和刘贤的意思,立刻就想把人送去官衙,小弟却硬是不肯。”
  陈炳昌见王畿何心隐以及汪孚林全都面色凝重,他慌忙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那时候才知道她是瑶女。我之前趁着白天悄悄和她说过不少话,她虽没告诉我姓名,但却告诉我说,她阿妈是瑶女,她阿爸是汉人,但因为族人不同意,硬生生拆散了他们,她阿妈后来郁郁而终,她离开罗旁山,就是来找失散多年的阿爸……”
  陈洪昌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笨蛋,那时候你病急乱投医,还拿刘贤也同样窝藏过人好几天来要挟他不许说出去,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会那么恨我们兄弟?是,她是留下一个银镯子给你,但除了寻医问药那点钱,她就不想想你担了多少干系把人留在濂溪书院,甚至可能为此丢掉前途?这样的女人,只有你把她当宝贝!”
  “我……”
  见陈洪昌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怒瞪弟弟,陈炳昌则是耷拉了脑袋再也不做声了,终于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汪孚林少不得咳嗽了一声,随即才开口问道:“那瑶女留下的镯子还在吗?”
  “还在,我本来是打算去熔成银锭子,以防上头有什么记认,到时候会连累了小弟,但小弟死活不肯。当着两位先生和汪巡按的面,你还不拿出来?”
  陈洪昌只希望能够借着今天的机会,把这件让自己始终牵肠挂肚提心吊胆的事给解决了,当下一面说一面用胳膊肘狠狠撞了弟弟一下。直到这时候,陈炳昌方才迟迟疑疑地从怀里拿出了一样用手帕严严实实包着的东西,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最终将东西交给了汪孚林。之所以是汪孚林,而不是他们兄弟二人都敬仰的王畿,只是因为他还记得汪孚林的一饭之恩,还有那让人如沐春风的言行举止,希望汪孚林能够放过那个可能已经混进了广州城的瑶女。
  汪孚林细细一看,却只见这与其说是一个镯子,还不如说是一只臂钏,还有可以调整大小的活口,接头两边是很精巧的鸟纹,通体都是手工雕琢的纹饰,乍一看工艺非常精细。之所以说是臂钏,是因为寻常女子手腕大小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大,而且如果真的那瑶女遇到打劫。手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但藏在袖中的臂钏就不一样了。可是,他记得瑶族女子的银饰行头之丰厚,放在后世也是有名的,可瑶族女子有戴臂钏的习惯吗?
  “咦,居然还有字?”汪孚林细细一看,继而就递给了王畿和何心隐,心里却在寻思那上头的几个字。
  贺秀珠吾女芳辰。
第六六六章
蚂蚁撼大树
  王畿也好,何心隐也好,要说他们之前同意汪孚林把陈家兄弟带来,那是对这兄弟二人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对汪孚林感兴趣。毕竟,王畿这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而何心隐则是在之前祭祀胡宗宪后教了汪孚林一个月便匆匆别过,至今也已经有五年了。
  所以,汪孚林带来的这一对兄弟竟然讲述了一段瑶女奇缘,哪怕他们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他们也不禁觉得颇有些意思,那只似臂钏似银镯的东西在他们俩手上把玩了许久,最后才由汪孚林用手帕包上,还给了眼巴巴的陈炳昌。
  “在濂溪书院之中留宿女子,不管是瑶女还是汉女,这件事都做得大错特错。”先开口的仍然是汪孚林,见陈洪昌张嘴想要说话,他就摆摆手示意其不要插嘴,这才严厉地对陈炳昌说道,“有恻隐之心不是坏事,但也要量力而为,带回原本严禁女子留宿的书院号房更是绝对不妥!更何况发现事泄,就威胁同窗,你自己想一想,这圣贤书是不是白读了?陈小弟,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们兄弟二人能来濂溪书院求学来之不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一时冲动,不但有可能让你自己身败名裂,还会害了你自己的兄长?”
  不等兄弟二人反应过来说什么,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而且,我虽告诫过那个刘贤,但只要他不依不饶,继续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哪怕如今那瑶女已经无影无踪,你们兄弟二人还能在濂溪书院立足?这样吧,陈小弟,事情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为了你哥哥,你可敢一个人把责任担起来?自己去向刘贤道歉,然后去徐山长那里请辞!”
  王畿和何心隐同时眉头一挑,意外的不是别的,而是汪孚林分明看上去和这兄弟二人认识,却没有一味偏向他们二人。毕竟,这事情严格说出来,确实是陈炳昌做得不对,若是那时候去求助于其他师长,也未必就一定不能救下人的性命,可在书院供学生居住的号房私藏女子,那就非同小可了!
  就在此时,陈洪昌却忍不住叫道:“汪巡按,小弟才十六岁,这事情不能怪他,我这个当哥哥的可以……”
  “不,汪大哥说得对,是我惹出来的。”陈炳昌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称呼,咬了咬牙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本来就应该我承担责任,我这就去!”
  见陈炳昌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就跑了出去,汪孚林看到陈洪昌那震惊到几乎发木的表情,等到人一下子回过神来要去追,他就立刻开口喝道:“站住!你弟弟如果现在不去,接下来也许这事情就会满书院流传,甚至满城流传,你是要长痛还是短痛?天下不是只有濂溪书院可以磨砺学问,他还年轻,日后我可以推荐他去宣城志学书院,又或者南京崇正书院,前提是他这次知错能改!有些规矩是可以变通的,但有些规矩是不容逾越的,我只希望他明白这点。”
  陈洪昌原本满心觉得世道不公,弟弟一片好心却遭人如此牵累,可听到汪孚林这番话,他迈出去的脚终于缓缓收了回来,随即转过了身子,脸上却仍旧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可就在这时候,他看到王畿身边的那个老者笑着轻轻拍了拍手。
  “孚林,你刚刚这最后一句话说对了。世上之事就是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之前和龙溪先生听说你出任广东巡按御史的时候,还觉得朝廷实在是揠苗助长,可现在看来,都已经五年了,你当初做事就谋定而后动,可圈可点,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对汪孚林说完这番话,何心隐就笑呵呵地对陈洪昌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弟弟为人不错,就是实在经验浅薄了一些。要我说,与其现在让孚林举荐他去其他书院,还不如让他跟着孚林在广东扎扎实实再待一年,也好学一点做事和应变的技巧。”
  汪孚林见何心隐竟是把自己的话给抢过去说了,不由暗叹姜还是老的辣。果然,陈洪昌原本还有些颓丧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了希望的神采。面对这情形,他就爽快地点点头道:“夫山先生都这么说了,我和你们兄弟也有缘,再说我初来乍到广州,身边也缺一个有学识,同时又了解这里的人。如果陈小弟把濂溪书院的事情处理好了,我可以礼聘他为……”
  “不不不,舍弟年少浅薄,当不得汪巡按礼聘二字。”陈洪昌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也不想地说道,“请您务必收留他在身边跟着学习一年半载。”
  可说到这里,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汪孚林对刚刚这位提议老者的称呼。能和王畿同座,而且又被称之为夫山先生的……难不成是那赫赫有名的泰州学派大儒何心隐?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对自己微微颔首。
  “陈贤弟,那就照你说的办。不过,夫山先生此次和龙溪先生一起到濂溪书院来,并未对外界公布,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就是你兄弟知情,还请务必保密。”
  “自然自然。”陈洪昌慌忙答应,可是,他那脸上的激动却根本掩盖不住。要知道,对于时下的读书人来说,朝廷那些阁老尚书们其实很遥远,而那些四处讲学的大儒却距离很近,更加值得他们真心崇敬爱戴。更何况,这些讲学全都是可以免费听的,相对于官学以及普通小书院中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夫子,这些不去做官却致力于讲学的先生们,可以说是为他们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因此,他真心实意地再次冲着何心隐深深一揖。
  “之前只知道龙溪先生来了,若不是汪巡按提醒,我怎么也没想到夫山先生也来了。要知道,之前夫山先生常常去湖广讲学的,但我和弟弟一次都没赶上,可如今竟然在濂溪书院遇上了。”
  “这就是缘分。”汪孚林打趣了一句,随即正色说道,“还有,之前说正事的时候也就算了,接下来记住了,是汪兄,不是什么汪巡按,你没听陈小弟刚刚还叫了我一声汪大哥?”
  王畿一直在笑看热闹,直到这时候,他才咳嗽了一声:“陈洪昌是吧?刚刚人家小汪巡按拦着你,是怕你不明就里,反而坏了事,现在你可以去瞧瞧你弟弟这事情办得是否顺利。你们兄弟,你太心急,他太嫩,以后记得三思而后行,快去吧!”
  陈洪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想弟弟去刘贤那儿赔礼道歉,以及去徐山长那边请辞,这都不是只凭担当和勇气就一定能够了结的,登时再不犹豫,深深行礼之后就快步离去。
  而他这一走,王畿就笑眯眯地说道:“想来小汪巡按有一肚子话要问吧?比如说,夫山这么大名声,又不是身份有干碍的人,干嘛跟着我到了濂溪书院却不肯表露身份?又比如我为什么一大把年纪不肯在家好好歇着,非得大老远跑广东这么大老远来?又或者,吕光午放着在新昌好好的吕三老爷不当,非要满天下寻访奇人异士,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
  第一个问题,汪孚林本来准备是打算旁敲侧击问一下何心隐的,而第二个问题,他却不打算问王畿,毕竟两人没这么熟。至于第三个问题,他却压根不奢望何心隐会告诉他,毕竟,不是他杯弓蛇影,何心隐让吕光午去做的事,已经不是所谋甚大这四个字了。可此时此刻,王畿却直截了当反问了出来,他就有些进退两难了。在仔细斟酌了片刻之后,他就把心一横问道:“我确实心怀疑惑,龙溪先生和何先生能否赐教?”
  “你知道如今阳明先生传下的心学,有多少传人?”
  汪孚林哪怕曾经师从于王湛两大学派出来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但对这个却真心没什么研究,唯有老老实实摇头。
  好在王畿对此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掰着手指头对他说道:“我就只说你认识的吧,我和夫山且不必说,耿定向是你乡试的主考官,焦竑是崇正书院的山长,至于宋仪望,你应该才见过不久,他现在是应天巡抚。然后是史桂芳……咳,我这记性不大好,史桂芳是白沙一派的,却不能算是心学传人……还有就是如今回老家颐养天年的前首辅徐华亭徐阁老,还有刚刚过世的赵文肃(贞吉),对了,这两位你应该没见过。其余一堆人,我说了你也不大认识……”
  尽管王畿说得仿佛缠夹不清不大分明,但汪孚林听在耳中,顿时暗自咂舌。毕竟,这庞大的王门弟子绝对可以说是一股庞大的政治力量。然而,王畿转瞬间便词锋一转道:“你别看人多,而我还算是先生关门弟子,可大家却是各自际遇不同,甚至有些人之间还是死对头,彼此之间恨不能你死我活。就算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大家对于心学也各自理解不同,所以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而且,出仕的人,和我们这些出世的人又不同。”
  “出仕的人在官场辗转腾挪之间,哪里还能讲学,哪里还能钻研,和昔日学友之间的交情也就淡了,甚至视之为异端,寇仇。就是彼此性情还相投的学友,就比如我,和罗近溪的交情算得上很好,可他也没少骂过我。总而言之你记住,王学之人别说结党,多于五个人坐在一起,不打起来都算是好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是隐隐品出了几分滋味来,顿时心中一动。王畿仿佛是在特意说明,王学之中门派众多山头林立,所以是一盘散沙?可对他说这个干什么,他又不是锦衣卫,也不是东厂,又没有去调查王学弟子是否对朝政有害的任务!
  而王畿在一大堆东拉西扯后,突然又拐回了正题:“我和夫山一块到广东来,是广州府庞知府邀请的,他一向便最是敬慕王氏心学,也算是大半个心学弟子,故而有此请,但之所以夫山没有亮明身份,是因为广东总督凌云翼曾经对人声称夫山是离经叛道的异端,而且当年扳倒严嵩,夫山出力很大,兼且又是由道士入手,走的是邪道,所以有人得位不正,不免担心夫山再次剑走偏锋,使自己重蹈覆辙。当然,夫山在家乡倒腾的那一套,也很招人恨。”
  汪孚林心里终于明白,王学这么多传人,在外讲学的何止何心隐一个,为什么历史上张居正非要让人杀了何心隐不可。一来是震慑,二来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老人威胁太大?何心隐从前能够买通道士去对付严嵩,那以后能不能买通太监去对付张居正?等等,买通太监去对付张居正!
  见汪孚林登时拿眼睛来看自己,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深深的震惊,何心隐和汪孚林相处过月余,知道那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也就爽快地承认道:“之前皇上会去文华殿,会那么有兴趣旁观你和余懋学那几个科道言官辩论,是身边两个近侍撺掇的。至于那两个近侍,是我设法撺掇的。”
  疯了!这么离谱的事情,何心隐竟然也敢下手去做!难不成那些御史也是……汪孚林简直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我只不过是凑巧知道,某些御史要上书而已。只不过,没想到最终会是那样的结果。我并不是一定要他下台,只希望他也好,皇上也好,真真切切听一听诤谏的声音。我当年给徐阁老出谋划策的时候,不是没见过张太岳,只不过没想到当年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为了登顶却能够不择手段。高新郑已经够刚愎自用了,他比高新郑还要刚愎自用,容不得一丁点异声。是,做事是要乾纲独断,然而他就不想一想,品行有瑕疵不要紧,但一旦不是瑕疵而是巨大的污点,那他如今就算再勤于谋国,将来遭到反扑,难道就不会人亡政息?”
  说到这里,何心隐面上颇有苦涩:“而我让吕光午去搜罗天下奇人异士,并没有什么叵测图谋,只是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被埋没于尘泥之中,看看其中又有多少人对朝廷对现状是否不满。要知道,每逢改朝换代,总有无数奇人异士俊杰之才诞生于草莽之中,而每到了太平盛世,朝廷通过文武科举,以及边将选拔,也能遴选出不少人才,能够让寒门出贵子,虽终究有草莽英雄埋没,但只要别人看出贫寒士子亦能位列朝堂,一介小卒亦能积累军功为领军大将,因人及己,总还会抱着一线希望。然而,一旦寒门渐渐少出甚至不出贵子,一旦草莽之中,怀才不遇蹉跎一生的人越来越多,你说结果是什么?”
  如果说,刚刚汪孚林还觉得何心隐实在是有点疯了,竟然蚂蚁撼大树,想要去和张居正掰一掰腕子,那么现在听到这么一席话,真正了解到何心隐的真意,他终于不由得悚然动容。
  每一次的改朝换代,一般都伴随着巨大的天灾人祸,但同时也是王朝内部阶级矛盾到了顶点的时候——上升通道几乎堵死,又或者小的可怜,阶级流动性几乎等同于零——在这种情况下,民间自认为怀才不遇却又野心勃勃的人揭竿而起,无数英雄崛起于草莽之中,成功则改朝换代,不成功也会天下大乱。而在如今这个年代,何心隐就已经想到了让吕光午访查民间能人异士,通过这种方式来稍稍打探端倪,可以说是走在时代前端太多了!
  问题是,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不是龙子凤孙,他不是首辅尚书,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刚刚出仕,破格提拔为正七品的巡按御史而已!
第六六七章
心怀天下
  说到底,汪孚林不明白的只有一条,王畿和何心隐这两位心学阵营中鼎鼎大名的人,究竟为什么对他如此关注?
  “小汪巡按,你这些年走南闯北,做了不少事情,有些事很多人知道,有些事很多人不知道。但那些很多人不知道的事,你这何先生也都知道。不要小看了他,他于天下行走了这么多年,贩夫走卒无所不交,之前还在杭州、南京、镇江你那三个镖局里客串过一阵子。”王畿见汪孚林一副瞠目结舌,仿佛见了鬼的神情,他不由觉得很有趣,一时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所以,他对我说,你看似油滑,实则却有一颗侠肝义胆。”
  你们两位这高帽子给我戴得太高了!
  汪孚林实在是唯有苦笑了:“这话简直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我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里配得上侠肝义胆四个字?”
  何心隐却嘿然笑了:“哦?那当初你到杭州和当初的杭州知府,如今的广东按察使凃渊去北新关劝服乱民,怎么没见你遇事往后躲?给人家那个行将倒闭的小馆子支招,如今西湖边上楼外楼蒸蒸日上,你那时候怎么不像其他人那样吃抹干净不认账,直接走路?在镇江,和你吕师兄认得的那头倔牛遇人算计,你怎么肯掏银子给人赎身,又帮他解决了生计?
  你啊,没看到没听到的事情,你可以当不知道,但只要撞到你面前,你却一定会出手。汪孚林,你骨子里还是一股热血,就如同你在京师留下的两句诗一样,你还说人家沈懋学,其实你自己难道不是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酬知音?至于你一个养子一个学生怎么收的,我就不多说了。”
  面对何心隐这样的评价,汪孚林不由得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不说别的,想想自己在辽东走的那一趟,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功利归功利,但骨子里确实还遗留着前世某种愤青的特质。最重要的是,前世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所以很多事情只能通过嘴炮来发泄心头郁闷,而这一世,尽管他最开始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地主,可禁不住背后有人,机缘独到,阴差阳错之下有了更大的能力,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不拿出来好好用?
  “何先生,你和龙溪先生可以说正事了,再这么高帽子戴下去,我恐怕只有落荒而逃了。还有,请龙溪先生千万收起那巡按两个字,不要寒碜我了。”
  王畿和何心隐刚刚一搭一档,此时见火候差不多了,何心隐方才看向了王畿。毕竟,这位是如今王氏心学体系中辈分最高的,哪怕并不是每个人都礼敬这位龙溪先生,而且其学说也和很多人有分歧,但年龄阅历放在那儿,让人不得不敬重。
  于是,王畿就打头说道:“既如此,那好,我就仗着年纪大,叫你一声小友。你吕师兄这几年足迹踏遍整个东部,虽说还没走完整个大明,但积攒下来的笔记已经送给了夫山一部分,其中罗列出来的人成百上千,有的是怀才不遇的文人,有的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却只能做个杀猪屠夫的勇士,也有的是野心勃勃,正在各种营生上钻营的家伙。再加上夫山行走天下遇到的人,总共就整理了这三册。
  夫山已经老了,你吕师兄虽则是天下勇士,但他出面相交了这么多人,却不适合再做剩下扫尾的工作。而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偏偏涉足黑白两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找法子收拢这些人,让他们走正道。实在不行,这广东不是有无数商人为了求利扬帆出海吗,可以把这些人送去南洋西洋东洋。我老了,哪怕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可把某个日子往后推一天,也比有人打着替天行道的口号揭竿而起,实则却是生灵涂炭的好。”
  汪孚林被王畿这提议给说得心中一动。想当初他在杭州笼络打行众人,在南京优待胡宗宪旧部,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一点暗地里的实力吗?可要收拢这些绝不仅仅是鸡鸣狗盗,而很有可能是草莽英雄的家伙,那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一旦泄露出去,图谋叵测四个字绝对会扣在自己脑袋上。而且,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和之前他把瑶女听成妖女一样,这怎么好像要开启武侠模式,拉帮结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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