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9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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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知道这答案说出来之后,自己要担干系,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据下官所知,是那些粤商和闽商一直都想和佛郎机……咳,葡萄牙人互通有无,而葡萄牙人既从汪巡按说的那块大陆掠夺了很多金银,也得有个花销的地方,大明天朝,地广物博,所以他们打不过就只能服软,按照我大明的规矩行事,没法明抢,只能拿真金白银从咱们这把东西买回去。”
  “说得好!我大明虽说并不盛产黄金和香料,却有在他们眼中比黄金和香料更加贵重的东西,那就是丝绸、茶叶和瓷器!这些东西只要一离开我大明,转手卖到别处,就是五倍甚至十倍的利。”
  哪怕本来就希望顾敬千万别是那种尸位素餐,满肚肥肠的官员,所以才会考考这家伙,可真正听到人给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回答,汪孚林当然不吝赞赏。见顾敬满脸放光,他方才开口说道:“朝廷需要的是濠镜这笔丰厚的税金,广东各方官员俸禄中的大部分也取自于此,还需要以这笔税金的一部分贴补日常官衙用度,粤商和闽商则是需要这么一个不用出海就可以高价出货的地方,而葡人也需要这样一个安稳的地方来低价购买瓷器丝绸茶叶等等。
  所以,濠镜当年租借给这些葡人时,当事官员的理由是那边本来就只不过荒岛渔村,每年能收获五百两租金,可如今相对于税金,租金就显得九牛一毛了。如今濠镜一片欣欣向荣,但我听说丈抽主要是市舶司负责,你不过抽查。而且一旦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敢问顾县令,你身在香山县,对百里之外的濠镜可曾有过鞭长莫及的感觉?”
  “汪巡按说的极是,下官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顾敬简直觉得汪孚林这话才是真正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可是,他又不好意思明着说,希望自己取代市舶司成为丈抽的主导,因而便拐弯抹角试探道,“那汪巡按的意思是,下官到时候该派属官去那里?”
  “派谁去?顾县令自己去,你离不开县衙吧?至于县丞又或者主簿,操守且另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至于三班六房那些人,想来你更应该清楚,其中有多少都是雁过拔毛的性子,想来我也不用深入去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进了腰包的钱,只怕是比你这个县令还要多。”
  见顾敬满脸笑容连连点头,汪孚林却点到为止,不再继续深入了,只是淡淡地说道:“好了,请顾县令回去好好想想此事,等派到濠镜那边传话的人有回音,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汪孚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背手出了书房,毫不理会这半拉子的谈话会让顾敬多纠结。他自己眼下也不过是有个粗粗的设想,更何况,对于濠镜究竟牵涉到多少有实力的粤商和闽商,而这些人背后又有怎样的背景,仓促之间来广东的他也还不大了然,这就需要独立行动的小北去打探,自己才能去分析。
  说起来朝廷不允许巡按御史带家眷,虽说实在是不体谅两地分居的夫妻,可也使得他能够兵分两路,一明一暗,难道还有人能比妻子更可靠吗?
  只不过,留在徽州府的父母二老大概肯定会非常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至少在这一年之内,他和小北要孩子绝对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还得做好一切预防措施,以免在这种不适合的时机造出一个人来……
第六八一章
强龙VS地头蛇
  果然,去濠镜送信的香山县丞和主簿尚未有消息传来,在莲花茎关闸再次正式开启时,汪孚林的面前却已经摆上了小北让碧竹送回来的一张详细名单,恰是在濠镜设有商号,和葡人进行长期交易的坐商,以及那些不设本地常驻机构,而是定期运货前来交易的行商。
  但无论坐商还是行商,十有八九都是粤商和闽商。而号称三十六行,其实主导则主要是广府帮、潮州帮、福建帮的十五家商人,再加上其余六家或来自湖广或来自浙江的行商——这六家在本地没有商号,只是定期前来交易,自然也就谈不上很大的影响力。这总共二十一家,几乎垄断了全部的澳门对葡贸易。至于中小商人,首先得找上这些自营的同时还兼作掮客的商户,然后才能和葡人交易。
  毕竟,葡人当中能说粤语的屈指可数,而会说葡语的明人,同样凤毛麟角,且几乎被二十一家收入囊中,黄天仁这种甘心走偏门的除外。
  虽说有了这样一份资料,接下来就可以按图索骥,但汪孚林却立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碧竹,这语言不通的问题,小北怎么解决的?照理作为外乡人,你们就算带了向导,这样打听人,别人很容易就会起疑心。”
  碧竹高来高去的本事不比小北逊色,再加上小小的香山县衙能有多少防备,有赵三麻子接应的情况下,轻轻巧巧就潜入了进来。可是,脸色平静的她听到汪孚林这个问题,立时就没法平静了,先是有些期期艾艾不肯说,等汪孚林狐疑上来再次追问,她方才不得不低声解释。
  “小姐这次没有女扮男装,而是戴了帷帽,对人说是千里迢迢来寻夫的,还说夫君是到濠镜来做生意的商人,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所以她带着通晓粤语的向导四处打听别的商人,也没人起多大疑心,濠镜本地商号里,还有两家都派了姨娘过来拜访,所以……”
  “所以她是不是还干脆以代夫君主持事务的名义,小小试水,做了几笔生意?”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汪孚林简直是见微知著,看到碧竹有些心虚地避开自己的目光,却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告诉他,叶青龙把这几年来的得力臂助,同样出身小伙计的于文给了小北,于文出马来了一次小采购,坐实了小北商家妇的身份,他唯有苦笑妻子在贯彻自己的嘱咐上确实很到位,可问题是采用的手段总是让人捏着一把汗。
  “不过小姐有分寸,见人的时候都带着面纱,就算那两位姨娘来见也是如此。对了,忘了对姑爷说,小姐这次出来时,叶掌柜调动了所有活络的银钱,再加上银庄那边鼎力相助,我们带来的金子总共有三四千两。而且在我们后头,还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粤商子弟。他是潘家嫡长子,但因为家中父亲不慈,只听继母蛊惑,就挑了个错处把他赶出家门,被迫背井离乡,黄家坞程老爷收留了他做账房,他颇有本事,五年就一路当到了大掌柜。这次程老爷说,既然姑爷到广州来,这样一个人若能用得好,必定会大有用处,就推荐给了小姐。小姐打听到,潘家老太爷曾经是广府商帮的领头羊,但这几个月一直病着,续弦的那位夫人一直在清洗老人,任用新人。不过这位潘大老爷押着一船丝绸一船茶叶,约摸还要晚些天才能到。”
  三四千两金子,哪怕对于许多豪富之家,那也是一笔很不小的资金了,而且他记得葡萄牙那边因为拥有美洲殖民地,又和日本大量贸易的关系,掠夺了大量白银,所以是银贱金贵,金子兑银子的话,找葡萄牙人还能更小赚一笔,再加上一个货真价实的粤商子弟,汪孚林暗想这楔入的钉子算是已经非常充足了,而且顾敬这个香山县令也算肚子里有点货色,能够派的上用场。现在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濠镜那边回音的东风了!
  香山县所辖岛屿沙洲很多,但泊船的码头却在一处荷包弯。往日这里来来回回的船只虽说也不少,但毕竟那些走通官府门路,不走陆路而是经由海陆去往濠镜的船都是经由广州府珠江入海,而后直接抵达濠镜,也就是澳门,故而香山码头往常都只停那些从广州来的内河航船。
  然而这一日,码头上的人却发现,先后有前两日抵达的内河航船先是驶离码头,不多时却又调头回来,从船上下来的却是之前没见过的人。一个个不是锦衣华服,就是腆胸凸肚,一派富贵架势。不但如此,这些船还都有随从打前站,早早备好了车马迎候,码头上那些有心巴结又或者赚几个小钱的全都根本挤不上前头去。
  当然,大多数人猜也能猜得出这些人的来历,肯定是把海船停得远远的,然后用内河航船驶过去把人接到码头。而且,因为县衙里头那风声早就传出去了,据说因为濠镜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县衙那边正在审理一桩案子,而正好微服私访到濠镜的广东巡按御史直接派了人过去,宣召在那里做生意的众多商人齐集香山县说话。虽说往年巡按御史也不是没来过香山县,但这样兴师动众却还是第一次,因而很多人都好奇汪孚林究竟想干什么。
  但言谈之间,不少闲人也都有点看笑话的意思。
  “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这位汪巡按是过江强龙,可那些在濠镜经营已久的商人又岂是等闲?”
  “这话未必吧。毕竟是朝廷命官,十府巡按呢,就连总督凌制台也都要忌惮三分。”
  “我和你打赌,要真是这位汪爷准备往那些粤商闽商身上捅刀子,他这官就当不长久了。别说他背后是兵部侍郎,就算是兵部尚书也没用!”
  码头上那些闲人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他们却没注意到,正有人猫在码头上,暗自记下这些到来的人,随即逐一往香山县衙去报信。所以,在那些有先有后的拜帖送到县衙之前,汪孚林就能提早知道都有谁来。至于从濠镜早回来一步的县丞和主簿,汪孚林也客客气气抚慰褒奖了一番,让几天之中来回两百多里路的两个属官全都心里舒坦了不少。然而,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小北打探到的那张名单上,却最终只到了九家。
  换言之,还不到在濠镜讨生活的那些豪商的半数!
  对于这个结果,顾敬着实有些担心汪孚林因为颜面大失而大发雷霆,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汪孚林气定神闲地写回帖,又让他差人去送,竟是定下了次日在香山县一座颇有名气的茶馆请一众商人说话。虽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何不把人召集到衙门来说话,如此也可以借官威成事,但他哪敢质疑汪孚林的决定,少不得照了吩咐去做。
  然而,就在次日清晨早堂过后,眼看汪孚林就要出门的时候,今天取消了午堂和晚堂,跟从随行的他还没出县衙大门,却得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什么?真的没有?”见蔡师爷苦笑摇头,顾敬心里咯噔一下,等看到汪孚林回头看自己,他方才快步上前,紧挨着对方低声说道,“汪巡按,蔡师爷这几日和人访遍全城,最后发现城里寥寥几个通晓葡语的人全都在濠镜给佛郎机人……不,葡萄牙人做通译,城里再没有人通晓葡语。”
  见汪孚林眯了眯眼睛,随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不怎么意外和恼火,顾敬稍稍舒了一口气,冲着蔡师爷打了个手势,让其在衙门坐镇,随即就紧随汪孚林上了后一乘凉轿。一行人晃晃悠悠到了那座茶楼时,他就发现门前稀稀落落停着一些车马,看样子竟是人都没到齐,这下子别说替汪孚林委屈了,他自己都觉得一阵堵心。
  这些粤闽豪商还真是架子天大,不把自己这香山县的父母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竟然连这相当于半个钦差的巡按御史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这是提早一天便包下的场地,茶楼四周围,顾敬已经把壮班差役全都撒了出去警戒,而茶楼的东家兼掌柜此时却带着两个伙计候在了门外,见汪孚林和顾敬先后下轿,这位四十出头的东家慌忙迎上前去,刚要跪下磕头,他却只觉得手被人托了一把,一抬头见是汪孚林,他顿时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可不过须臾,他就听到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今日我是茶客,你是东家,殷勤招待就行,这磕头就免了。”
  “是是是,小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东家好容易才想出这么一个回答,等到汪孚林笑着点点头后进了门,他这才用手拍了拍双颊,暗自念了好多遍阿弥陀佛。可紧跟着,他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位巡按御史不是外乡人吗?刚刚那说的话却好像是本地的广府话吧?好像乡里乡亲似的,好生亲切!
  门前这点小小的动静,二楼那些早到一步的商人中,却只有两个靠窗的老者察觉了,忍不住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至于其他人,那还是自顾自的谈天说地,当然,用的绝非是官话。直到听见上楼的声音,那些肆无忌惮用粤语交流的声音方才低沉了下来。等到头前那年轻人登上了二楼,楼上众人先后起身相迎,参差不齐地报名见礼。只不过,那礼数虽说还算恭敬,在跟在汪孚林身后的顾敬看来,之前那些举止却着实已经怠慢至极。
  他就不信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什么冠带和官职,竟然一个个都大喇喇坐在这里等他们上楼,简直太不把朝廷命官当一回事了!
  “看来人还没到齐啊,是我来早了。”汪孚林颔首还礼后,便微微一笑,然而,走向当中的主位之后,他却没有径直落座,而是对旁边的顾敬说道,“顾县令,你是地主,这主位你来坐。”见顾敬瞪大了眼睛,可在自己那明明白白的目光直视下,这位香山县令还是犹犹豫豫过去落座了,这时候,汪孚林才选了原本主位右侧那张本来是为顾敬准备的椅子,坐下之后就弹了弹袍角,又笑着抬手请众人入座。
  “虽说人还没来齐,但各位既然先来了,那不妨唠嗑唠嗑。说起来,香山县衙那桩还在审理的案子,大家大概听说过,没错,数日之前,我才刚去过濠镜。”
  话音刚落,汪孚林就看到那些刚刚心不在焉的商人立时收起了怠慢之心,脸色显然有些不同。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把自己所经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括自己考虑到那几个小商人的安全,前去望德圣母堂请主教贾耐劳出面,找到了真正的佛朗哥男爵,接下来方才有码头上里斯本号那场内乱这点事,他也完全没有隐瞒——当然,他也直截了当说了,此次事由,他已经详细禀明了两广总督凌云翼,同时具折上奏了朝廷。
  对于汪孚林在濠镜那小半日的经过,各家商号的代表全都打探了一个分明,可听说他不但通报了总督,还上奏了朝廷,在座的人就表现不一了。有的很沉得住气,有的却已经分明流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这时候,汪孚林突然词锋一转道:“今天第一次见各位,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濠镜虽好,但只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虽在我大明的土地上,佛郎机人却有反客为主之势,不知道各位认为然否?”
  “汪爷所言差矣。”
  第一个忍不住开口的是广东潮州府方家的三老爷。然而,话一出口,他看到旁边的其他人都有些微微冷笑的架势,登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这年头对于挂着都察院宪职的这些御史,下头百姓多会称呼一个爷字,方家家主虽说有冠带,他却没有,称呼汪孚林一声汪爷倒是没有什么不对,然则此言差矣这四个字,着实不该说出来,这分明是以下犯上了。可覆水难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汪爷,濠镜租给佛郎机人也非一日两日,每年他们交奉租税也算按时,之前虽有骚乱,可这是偶发事件,并非时时如此,对我等商贾,那也大多都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的。”觉察到四周那些目光中,不少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讥嘲之意,方三老爷知道人家是讽刺自己往佛郎机人脸上贴金,可潮州府方家的命脉就是濠镜的商路,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汪爷若是不满濠镜治安,责成佛郎机人整顿内部也就行了。否则商市一断,损失何止我和在座诸位。”
  想当年朱纨断掉浙闽商人一条最大的财路,遭到的反噬可是直接赔掉性命!
  在小北打探到的那张商人排名表中,潮州府方家排不进前三,却能够排进前五,所以汪孚林对于方三老爷第一个跳出来并不意外。只不过,听到方三老爷暗示商市一断,让人损失惨重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他便哂然笑道:“本宪刚刚可有半个字提到要断绝商市吗?”
第六八二章
新体制
  汪孚林刚刚只是突然指摘佛郎机人反客为主,确实没有说要断绝商市!
  方三老爷登时自责关心则乱,最后的话里竟是带出了几分威胁的意思,此时被汪孚林倒逼回来,他不免有几分自乱阵脚,当下索性闭嘴装起了哑巴。
  知道这种老油条不是抓住一个语病就能穷追猛打完全打死的,汪孚林就索性轻轻放过了这一茬。趁着四下里鸦雀无声,他就用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扶手,等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这才继续往下说。
  “市舶司在广州城内,驻守在濠镜之内的不过副提举,以及麾下小吏,然则这是祖制,不可更动。至于香山县顾县令,名义上是管辖市舶司,但因为隔着一道莲花茎关闸,不可能随时随地为了一件事就来回奔波二百余里,所以濠镜之事,一直都是三司统管。提调司全权管理文武各种事务,备倭则防倭寇以及海盗,至于巡检司,则是稽查走私,维持治安。至于最重要的海贸,市舶司副提举主领丈抽,而顾县令反而只是拱手而已,顶多是忙里偷闲抽出一点时间前去抽查。”
  “所以,这一次的案子,看似只是个例,是突发事件,但里通佛郎机奸徒的黄天仁已经供述,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三次!”
  汪孚林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重重一捶扶手,起初说闲聊时的和颜悦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愤怒和痛心疾首。
  “一艘船上有不肖之徒,其他船上就会没有?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黄天仁竟然能够蛊惑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让他来宰我这头肥羊!呵,我在提调司不过只呆了一个晚上,可吴有望的罪状却已经洋洋洒洒几十条,够他死好几回了,其中,收受佛郎机人贿赂,为市舶司副提举杨德丈抽的时候牵线搭桥,偷逃税金十余起,累计巨万,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人证物证!市舶司副提举杨德,收受贿赂十余万两,罪证确凿!”
  小小一个巡检司副巡检,今天来的这些商号代表自然无一在意,然而他们不得不重视的是,汪孚林在提调司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得到了这么多人证物证,这背后的象征意义代表什么?代表马提调已经完全被收服,倒向了这位巡按御史,否则汪孚林只带了那么几个人,哪有如此效率?拿掉一个吴有望,谁都不在乎,反正换上的也只是小人物,要买通起来可谓易如反掌。但是,汪孚林直接把矛头对准的是市舶司在濠镜的那位副提举,这就意义不同了。
  每一个人都在考虑,汪孚林是不是来真的。而如果是来真的,他是到市舶司这位副提举为止,还是准备往上追溯?他们又是否能够摁得住这位来者不善的广东巡按御史?如果摁得住,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摁不住,他们以及背后的家族要做出怎样的妥协,还有他们这些生意有什么影响?一时间,偌大的二楼一片静悄悄,气氛压抑得竟是有些凝重。
  想当初海盗曾一本肆虐广东南海岸之际,广州城外海珠岛上那些船舶曾经损失惨重,相形之下,澳门却在葡萄牙人紧急修筑的城墙,以及坚船利炮的护佑之下,几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同时得以幸免的,还有在澳门的那些商户,以及聚居此地的本地百姓。
  可即便了解这一事实,在座的六位商人也无不明白,濠镜毕竟是大明国土,租给夷人根本就是当时海道副使汪柏的个人行为,如今既成事实那么多年,但终究是朝廷没有明文承认,而管辖两广最高权力的两广总督也从未接见过佛郎机人,这便是一个态度。而他们因为要从佛郎机人身上赚钱,便不得不仰人鼻息,有的时候甚至不得不采取忍耐的态度,这确实是事实。所以,他们才在等着接下来的戏肉部分。
  “这是京城刚发的邸报抄本,各位可以传看一下。前任广东巡按御史回到都察院后,和都察院浙江道、福建道等五名御史联名上书,将莲花茎关闸从每月六次开启改成每月两次开启,并于雍陌设雍陌营,重设海防同知,严查海路往濠镜运送酒米之外的财货。另外,还包括每年限制入境濠镜的船只数量,人口等等,总共十一条。哦,对了,与此同时,市舶司解运上京的租金和税金都不能少半分。”
  这是在广州城察院蹲守的王思明刚刚派人转送来的,货真价实新鲜出炉刚刚来自京师的邸报抄本,因此汪孚林递给了身边侍立的刘勃,任由其送了去给那些豪商。眼见这些人传看了一大圈,脸上的心不在焉之色全都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全都是无与伦比的凝重。
  虽则这些商人们自信朝廷既然能够在海禁上稍稍放开一条口子,再加上看在市舶司每年运送上京的税金份上,应该不会完全禁绝,可要真是限制得这么厉害,等于几重枷锁直接套在身上!而汪孚林微服私访去过濠镜的事情,在香山县丞和主簿一块去濠镜下书召集商人的时候,那就已经传开了,所以各家代表应邀而来的同时,当然也揣摩过汪孚林此行的用意。
  其中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汪孚林和从前那些激进派的官员那样,打算以那场暴乱为借口,驱逐那些佛郎机人,甚至于开战;不好不坏的可能是强迫佛郎机人停市数日甚至数月,等到交出凶手后,杀鸡儆猴,借此立威;而最好的一种可能,不外乎是召集他们这些商人稍做敲打,让他们破财消灾。可汪孚林现在首先表达的不是自己的态度,而是朝中正在掀起的那么一场风波,他们就算在广东风光无限,可对于朝中就鞭长莫及了。
  当然,朝中少不了粤闽籍的官员,未必不会说话,可据说之前首辅张居正才清洗过都察院,那么现在留下的应该是自己人,在这种情况下,安知这背后就没有独断专行的张居正授意?毕竟,在这里坐着的每一个人,距离那位首辅的距离,都远远大于广州到京城地理上的距离,谁都难以揣摩首辅之心。
  因此,比方三老爷地位更高,潮州商帮的代表人物潮州黄氏黄七老爷见其他人都还在沉吟,他就主动第一个开了口,满脸的郑重其事:“还请汪爷赐教。”
  “我得到邸报之后也颇为吃惊,而且没想到首倡之人,便是我的前任,巡按广东任满回去之后的石御史。我可以在这里明明白白对各位说一句,我绝不同意他们的谏言,这完全是因噎废食。在此之前,我已经上书两广总督凌制台,凌制台已经首肯,与我联名上书朝廷,莲花茎关闸每月开启六次,实在是极其不便。应该尽快改为隔日开启,而最理想的是每日开启,早上开,晚上闭。不能因为管理困难,便人为设阻!”
  在刚刚听到都察院某些御史竟然要限制濠镜的海贸规模时,商人代表们猝不及防之下,无不忧心忡忡,此时此刻汪孚林抛出来的这个提议,却让每一个人在欣喜之余,却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莲花茎关闸每日开放,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哪怕隔日开放那也比现在好多了,毕竟商场如战场,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立刻拍板的,若有消息传送,偷偷摸摸走海路,总不如走陆路传送来得方便。只冲着这一点,他们对汪孚林的敌意和警惕也不由得少了三分。
  汪孚林在抛出前后相对的两件事之后,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道:“各位久居濠镜,应该知道,如今有佛郎机人多少?我大明百姓多少?”
  这种事情就是问顾敬这个香山县令,对方也很难答得上来,但对于在座的商人们来说,却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数字。众人对视了一眼,却是一个闽商陈四老爷比较谨慎地开口答道:“佛郎机人不断有船只来去,具体的数字会有波动,外界人常说过万,那是言过其实了,但少的时候一千人,多的时候约摸两三千人。至于我大明子民,如我等这样设有商号长居此地的,再加上当掮客的,当伙计跑腿的,码头搬运的,开设客栈酒楼茶馆等等,约摸能有三四千吧,再加上行商和随从,应该超过五千。”
  这个数字和汪孚林听到的也差不多。因此,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但是,其中本籍濠镜的百姓有多少?”
  此话一出,顾敬瞅准了机会,连忙陪笑道:“香山县以南的濠镜澳,原本都是散居渔民以及极少数的农人,连像模像样的村庄都没有。如果下官没有记错,在赋役黄册上,户不超过一百五十,人不超过六百。”
  “这就对了,都察院石御史等几位御史上书的谏言,我固然不同意他们的结论,但他们陈述的事实,各位想来却不得不承认。朝廷从前之所以造莲花茎关闸,就是为了防范夷人擅入广东其他地方,也禁止本籍不在濠镜的明人随意前往濠镜。而且,朝廷不允许在濠镜的佛郎机人擅自建造城墙堡垒房屋等等,却也同样不允许本籍不是濠镜的外地人士定居。所以,从这一层面来说,在濠镜的那些商行、公所、会馆,本该是全都干犯禁例的!至于佛郎机人,当年把地租给佛郎机人,朝廷可是至今没有下过明旨,而两广换过多位总督,也从来不曾答应过他们的求见。”
  汪孚林从这两种角度剥开表皮直入中心,众商人顿时为之哗然。可汪孚林没有给他们群起反驳的机会,这一次便一口气把所有提案都抛了出来。
  “但佛郎机人可不管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他们曾经造过城墙和堡垒,也曾经来过什么圣母踏龙头的闹剧,当然,现在都已经被拆了,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把濠镜的土地当成自己的所有之物,你们的商行、公所、会馆,全都是向他们付租金的吧?而诸位在濠镜交易多年,固然有那些公平交易的佛郎机熟客,可也不是没吃过某些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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