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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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濠镜毕竟是我大明之地,那些佛郎机人在此租居交易多年,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主客易位,鹊巢鸠占的架势,长此以往,难保他们会视之为国中之国,到时候从自己的国内派官员过来,市易规则也大可由他们自己制定,如之前码头上那场暴乱,要不是我亲自在场,要不是我派人把受害者以及帮凶一块带了出来,事后,他们是不是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哪怕濠镜有三司在,然则因为官职品阶太低,市舶司副提举又只是副职,一旦与人勾结,香山县令鞭长莫及,若被欺瞒更是很容易不知情,所以,我已经上奏朝廷,曾一本虽已身死,然则闽粤海盗依旧猖獗,为防万一,于雍陌设香山参将,主管海路进出濠镜之门户,统管莲花茎关闸把总及驻军,之所以不是重设海防同知,而是香山参将,正是为了调兵方便,同时,海路运货,可以减轻莲花茎关闸的压力,酒米之外不许带别的,本就不妥。”
  “至于市舶司,按照祖制,自然应当仍旧驻扎广州城内,收税之事则悉数委托香山县。然香山县令职责所在,不能轻易离开城中,委之小吏则弊病横生。而濠镜偌大地方,租给佛郎机人却只收五百两,哪怕有税金贴补,仍可以说是大亏特亏。既然朝廷从来就没有明文租借,而濠镜土地本归我大明所有,我将上奏朝廷,废除佛郎机人每年缴纳五百两租金一事。”
  “今后三十六行凡于濠镜设商铺者,遴选六家为保商,是为官商,获得濠镜贸易特许权。这些保商担保外来商船守法以及足额缴税等各种事宜,外来商船抵达时,可以在六家保商中指定一家,每船支付银二百两为保费,其中一百两交纳朝廷,抵扣从前的租金,同时获得在濠镜居留资格,遵纪守法者可长期居留,已建房居留者视为既成事实,按屋舍占地大中小三等,收取租金,然不许再多占土地。如再发生里斯本号之类的事情,连带责成保商负责赔偿,甚至追责。保商拥有先行购买商船所带商货的资格,同时六家保商合称议事局,每三至五年重选,主持对佛郎机人租借土地事宜,一应文书交香山县备案。”
  “至于这个议事局,职责当然不止如此。每逢有船入港,提调司报香山县,由香山县令亲自主持丈抽,并备案。议事局推举一人为澳长,任期三到五年,不可连任,由香山县令管辖,主理澳票之事,负责从佛郎机人处抽取出口税金,任满后如账簿公允,税金充盈,可赏给冠带褒奖。而仿照杭州北新关派驻户部分司主事坐镇,可请广东按察司遣分巡道一员与巡按御史定期巡查濠镜,督查稽核每年丈抽及澳票的税务账册,制定新一年度澳票数额。至于市舶司,不再驻濠镜,依旧主理其他各国贡舶事宜,每年两次于海珠岛展销,供士民博买海外珍奇,贡舶采买我国财货。”
  直到这时候,从香山县令顾敬,到在座的每个商人,这才齐齐抽了一口气,真正明白了汪孚林的用心。而不论是谁,在最初的惊诧过后,无不生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狂喜!顾敬欣喜的是丈抽的事终于完全归自己了。商人们欢喜的是第一次能够名正言顺在濠镜扎根,在对佛郎机人上也第一次占据了上风,同时得到了一个相应的名义。
  至于市舶司虽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但市舶司官员很少有进士,本来就谈不上在朝中有什么话语权,更何况,汪孚林还打算复海珠岛之市。如果成功,市舶司也还算有些甜头!
  至于按察司的监察,那也一样在情理之中,说不定这差事还是落在海道副使的头上。
  说来说去,好像就少了一个布政司?
第六八三章
先来者先得
  在汪孚林的记忆中,历史上濠镜也就是澳门的历史,其实放在欧洲历史上,是一个很典型的商业城市发展史。
  抵达此地的葡萄牙人和粤商闽商进行交易,逐渐形成了颇为兴旺的集市。而为了便利交易,葡萄牙人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船上,在贿赂明朝官员后得到了租借壕镜的资格,于是市场周围兴建房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广场。而后,这个广场周边出现了教堂,随着定居的葡萄牙人越来越多,教堂不再仅仅是一座,而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座座建起来,最终教廷委派了主教前来管理,同时负责传教。
  教堂和主教出现了,行政机构的设立自然也会跟上来。历史上比葡萄牙派驻澳门总督更早的,正是葡萄牙人组成的议事局。但这个议事局却是为了对抗吞并了葡萄牙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把总督派到澳门来,这才紧急成立的。而这样匆匆成立的议事局,自然而然在接下来长达两三百年的历史中,和总督展开了激烈的博弈,这也是欧洲不少自治城市曾经经历过的曲折道路。但在此期间,总督的权力渐渐膨胀,议事局议员反而要由总督的确认,权力和地位也就慢慢下降,最终甚至还发生过总督干涉议事局选举,造成流血事件的闹剧。而那时候居中调停,甚至最后制止了更大冲突的,正是澳门主教。
  而最终,议事局消亡,总督作为国王的代表成为了最高权力执掌者,也就使得澳门成了殖民地,而不是自治城市。
  但是现在,澳门主教已经有了,葡萄牙人却还没来得及设立议事局。平时有纠纷找主教,但在澳门定居的葡萄牙商人也组建了行会,如果不是因为里斯本号的事情牵涉太大,行会首脑的话肯定不管用,他们也是会管一管的。如今,汪孚林直接把人家的议事局给安在了本地商人身上,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民主自治的拥趸,毕竟连这些商人们都压根没有这个意识。
  他只是试探性地在濠镜抛出议事局这样一个体制,况且还是以豪商为主,正是因为在如今这个儒家大体制牢不可破的大明朝,也只有在原本名不正言不顺租给葡萄牙人的濠镜也就是澳门,才有很小的可能在制度上打开一个小小的突破口。而且,小北那儿还有一个即将衣锦还乡华丽归来的粤商继承人,那可是曾经广府商帮第一号人物的长子,在关键时刻用在刀刃上,就有可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而偌大一个朝廷,到现在都还固然有不少官员嚷嚷着收紧禁锢,甚至驱逐佛郎机人,重新海禁,但却还有更多的人求稳。毕竟澳门收入的税金中,起运京城的是一个定额,也就是当年收入的税金不论多少,市舶司都需要将两万六千两直接送到京城,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而剩余的那一部分,则是在支应广东各级官员的俸禄之外,充当官衙公费,当然也少不了中饱私囊的钱。粗略计算,这个数额少则三五万,多则七八万甚至十万两,这还是因为葡萄牙人偷税漏税的关系!
  他为什么不先提海关?因为这件事断然不能在张居正当首辅的时候设立,否则万一张居正一如历史上那般早死,事后被算起旧账,一定就会受到雷霆打击的关系,而且时机还不大成熟。再说,只看之前那个推出澳票官员的例子,他就知道,只有不牵动太大的提案才能得到通过,让官府坐地得钱,而不是伤筋动骨的条陈才能得到支持。当然,能把当初名不正言不顺租借出去的土地收回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拉拢支持的方式。
  至于今后议事局的那些豪商们将来会不会受到巨大冲击,他却着实很不在乎,不打击怎能看出他这个前人态度的可贵?更何况,他还有别的考量。
  而现在的葡萄牙人为什么还没有设立一个行政机构?
  很简单,设立行政机构,就意味着来往的商船不但要被明朝的官府丈抽税金,而且还会被行政机构再抽一遍税金。所以,只怕不是葡萄牙王室不想再次设总督府之类的,而是众多视此为财源宝地的商人正在设法拖延。然而,如今的对明贸易几乎已经完全被葡萄牙人垄断了,可一旦西班牙吞并葡萄牙,那位雄心勃勃打造过无敌舰队的腓力二世当然会立时把总督派过来,到那时候,葡萄牙人的自治组织为了对抗,当然就会立刻出台。
  所以,其实他现在做的,就是把濠镜完全开发为大明版特区,消除葡萄牙人的租借特权。但前提是,那些主导了濠镜交易的豪商们能够理会此中深意,拉拢朝中的力量,支持这个建议!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何保证每年的税金能够足额定时完成,甚至比平时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见众人正在紧急消化自己的这个提议,汪孚林这才好整以暇地往太师椅上一靠,随即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淡淡地说道:“没想到我命人去濠镜邀请的各方豪商,已经有九家的代表到了香山县城,今天准时赴约的却只有在座六位。想来其他诸位今天是不会来了。那么,说一句不好听的,第一届议事局也不用推举了,不妨就以今天在座的诸位作为骨干,然后从诸位里头选一个澳长出来。而且,此事如果办得好,第一任澳长总会有些特别的权益。”
  能够坐在这里的人,都是被家族放在此地独当一面的,要说权力不可谓不大,但大多并不是当家作主的真正家主,所以,其中有些人捐纳了冠带,有些人却只是单纯的商人。而且,就算有冠带,和真正的官职虚衔却还是不一样的,故而每个人都能够深刻体会到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的深意。县官不如现管,他们在濠镜固然有一定的话语权,可那是因为家大业大,怎么及得上官方赋予的话语权?
  潮州商帮的黄七老爷便再次充当了急先锋。他不失谨慎地问道:“汪爷如此信赖,我等感激不尽。然则今日召见,不会只为了这一件事吧?”
  汪孚林一改之前和颜悦色,使人春风拂面的笑容猛地一收,人也随之站了起来:“当然就这一件事。多大的权力,多大的责任。你们是想要在你们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和佛郎机人交易,由你们自己制定一部分规则,还是想要凡事都任由他们说了算,这才是关键。各位做生意赚钱,管好自己的商号,那自然都有一等一的本事,但一旦摊子铺开,你们是否能够胜任,又是否能够建立起相应的威信,那又是另一回事。
  各位之中,有濠镜排名前五的,也有排名靠后的,是背靠官府做大做强,还是和佛郎机人勾结,排挤自己人,还请诸位好好考虑一下。对了,附带说一句,这事情我不是随口说说,已经禀告了两广总督凌制台以及朝中首辅大人,大家要是想拖一拖等这两位老大人的回音,也未尝不可。”
  见汪孚林赫然连那些接下来被排挤到议事局之外的人,可能会采取的某些手段都算得清清楚楚,又说已经禀告了身在肇庆府的凌云翼和当朝首辅张居正,黄七老爷等人彼此面面相觑,心底不由得把对汪孚林的评价再次提高了一个台阶。可是,当他们认为汪孚林接下来还要用重锤敲打一番的时候,却没想到对方再次出人意料了一把。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诸位不妨自行斟酌。我就在县衙官廨,要见我只管来。顾县令毕竟职责在身,也不好多陪诸位,我二人就先走一步了。”
  顾敬压根没来得及说自己其实午堂和晚堂都取消了,今天有的是时间,就不得不附和汪孚林的话。可就在他跟着汪孚林下了楼梯来到茶楼大门口时,门前正好有车马停下,却是姗姗来迟的最后三位正好到了。两厢一打照面,他看到其中那个最年轻的脸色一变,一时禁不住就露出了一丝冷笑。
  觉得汪巡按和我这个县令真的会一直呆在茶楼,苦等你们这些摆架子的家伙?做梦!
  而一个年纪最大的则要沉着得多,下了凉轿后就快步迎上前来:“汪爷,顾县尊,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路上遇到一些状况,所以耽搁了一会……”
  “不妨事不妨事,横竖汪巡按和本县也只是想和诸位唠嗑唠嗑,没什么大事。”尽管顾敬不知道上头那几位商人会不会对后来者和盘托出,可并不妨碍他给这三个家伙一点小小的颜色看,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衙门事务繁忙,汪巡按更是日理万机的人,就不多陪诸位了,告辞。”
  汪孚林对顾敬这番话的弦外之音非常满意,当下只是矜持地微微一颔首,就和这位香山县令一块上轿离去。至于那三个特意联袂晚到一步的家伙究竟是何等样表情,那就和他无关了。
  晚到三刻钟,这是姗姗来迟的三家代表早就商量好的。因为在濠镜那边得到消息之后决定要来的商人本来就不到半数,而他们三家一直有彼此联姻,都是广府商帮的商人,只要合在一起,在来的这九家代表中就占据了非常大的话语权,却没想到晚到的结果就是汪孚林根本无视了他们,直接就走人了!被撂在门口的三人你眼看我眼,年轻的冯三爷恨恨一跺脚,厉声说道:“欺人太甚!”
  他年轻气盛,其余两位就不敢这样落人口实了,思前想后就阴着脸进了茶楼,恰好看到楼上六人鱼贯而下。两拨人这么面对面,后来的三人中,年纪较大的言大老爷便故作不解地问道:“我们实在是被事情绊住,不得已方才来晚了。汪爷和顾县尊走得这么快,莫非今日召见,真的只是喝喝茶聊聊天?”
  这要是平常,其他人里总会有人露点口风,毕竟就算是对手,偶尔也是需要结下一点善缘的,但此时此刻,刚下来的人却守口如瓶,陈四老爷更是打哈哈道:“谁说不是喝喝茶聊聊天?汪爷言谈风趣,妙语连珠,让我等实在是收获颇丰啊。正好趁着这次难得来香山县,我们几家人都商定了,要好好向汪爷请教一下。今天不早啦,我还有点事,就不奉陪了。”
  陈四老爷笑眯眯拱了拱手,飞快走人,其他人也全都闭口不谈刚刚究竟谈了什么。面对这一幕,纵使起初那个因为汪孚林忽视而心中不忿的冯三爷,也体会到事情不对劲,他把心一横,直接把落在最后的黄七老爷给直接拦了下来,却是不失礼数地深深一揖道:“黄七叔,我们是来晚了不假,可还请您好歹给个提示。从濠镜过来百多里路,就算今天我们是来迟了,不论如何,我们总比那些根本当成没这回事的要好吧?”
  好歹看在咱们两家有些姻亲的份上!家里人口多就这点好!
  “若有事耽搁一刻钟,那也就罢了,可你们要知道,这种场合本就该是我等早到,没有让官面上这两位等候的道理。整整迟到三刻钟,三位还真是好大的架子。”黄七老爷便是之前在窗口听到汪孚林用粤语和茶楼东家交流的两位老者之一。看在姻亲的面上,他先是戳破了迟到那层窗户纸,旋即便惜字如金地说道,“事到如今,自己补救吧。否则那桩好事就没你们的份了。”
  那桩好事?什么好事?
  冯三爷根本来不及问,黄七老爷就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不得不侧身让路。他也不得不让路,如今的粤商中,广州商帮和潮州商帮是最大的两派,而黄七老爷别看排行第七,可在上头总共只有一位身为家主的兄长,在潮州商帮中稳坐第二把交椅,整个濠镜之中,就连佛郎机人也买他几分面子。最重要的是,这位据说还和佛郎机人的什么主教有些交往,因此就连广州商帮的几个头面人物,也不能不对其礼敬三分,冯家自然忌惮这位。
  换言之,之前很多人都没想到黄七老爷竟然会给汪孚林面子,走这上百里路到香山县来!当然,因为内部不是铁板一块的缘故,即使听说黄七老爷来了,濠镜仍然有不少商人置若罔闻,没当一回事。
  “言世伯,现在怎么办?”刚刚还因为汪孚林旁若无人地离去而心怀愤恨,但现在冯三爷却真的没辙了。他是临时顶替有事回乡的叔父到濠镜坐镇的,往日外头的事情有管事做主,可现在真的面对变故,他就有些没辙了。见言大老爷沉吟不语,他不禁低声嘀咕道,“难不成还要我们登门赔礼?”
第六八四章
沽名钓誉的提学
  “那就先去登门赔礼吧。”看面相仿佛非常沉默寡言的赵老爷这才第一次开了口,“他是官,我们是民,更何况本来就是我们怠慢了他,这时候放下身段,好好去赔礼致歉,想来总能够有些效用。我们总共也就迟到了三刻钟,这位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却能够让刚刚那些和我们都打过交道的商人心服口服,甚至对我们这等态势,却不止是手段使然,而是应该拿出了黄七老爷刚刚提到的什么好事作为诱饵。利益面前,些许面子算得了什么?”
  言大老爷知道赵老爷家中人口单薄,却仅凭一己之力在广州商帮中异军突起,在众多粤商里也算一号人物,但就是这在商言商,不大讲人情的一面让不少人对其敬而远之。此刻听到他都这么说,再加上冯三爷虽不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他自然不可能为了维护自己那点颜面就不顾大局。然而,等到他们匆匆出了茶楼赶到县衙之后,却再次碰了个软钉子。
  “汪大人不在县衙。”
  “怎么就不在了?我们之前才看到汪大人和顾县尊一块从茶楼出来!”冯三爷本来就满腹牢骚,这会儿更是有些压不住火,“要挡驾也想个好借口!”
  “说不在就不在,怎么,巡按御史的行踪还要向你们报备?”县衙那门房却也不是好对付的,此时眼睛一瞪,说话何止是硬邦邦的,竟也和吃了火药一般,“顾县尊是回来了,但汪巡按却是半道上就去了香山学宫,看你也不是个读书人,只知道那点铜臭的事……”
  冯三爷着实气得发抖,要不是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立刻将他拽开,怕是他这堂堂富家公子会在县衙门前和个门房大吵大闹起来。等到离开县衙大门老远,他还有些愤恨不平,却没想到赵老爷竟是长叹一声道:“那门房虽是嘴狠,却也道出了我平生最大憾事。若非当初家贫,我又何至于考中秀才后就弃了科场进了商场,如今家财万贯,儿孙却全无读书灵气,只怕是真的要铜臭满门了。”
  赵老爷这话,言大老爷和冯三爷却没什么共鸣,毕竟,他们从小读书归读书,也就是读几本经史典籍,不至于被人讥笑目不识丁,身上可没有功名。只不过经此一番话,冯三爷也没那么大恼火的劲头了,只能暗自嘀咕。可等到坐凉轿来到学宫后,他扫了一眼这块地方,却不由得轻声惊叹。
  其地之广阔,竟是不逊色于广州城内南海和番禺两县的学宫!怪不得都说香山这些年出的举人进士很不少!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相当火辣辣了,好在学宫四周总有遮阴绿树,一行人直接找地方停了车马,赵老爷就淡淡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之前是人家等我们,现在就换成咱们等人家了,等吧!”
  刚刚和一群满身铜臭的商人说完利益,汪孚林一转身来到这香山学宫,和秀才们说教化,说圣贤,却也是头头是道。当然,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的年纪坐在现在这个官职,想要对这些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平易近人,那绝对是自讨苦吃,到时候反被人挤兑就没意思了。所以,他即便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样严厉刻板,却也刻意显摆官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
  这是早一天就定好的,再加上张居正那整饬学政疏的效应,反正今天偌大的明伦堂里满满当当都是秀才,足有好几百,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着实是一个莫大的挑战,其中甚至有不少白头老生员。即便不少秀才对于汪孚林那年纪轻轻就是上官非常羡慕嫉妒恨,可也只能老老实实坐在下头一动不动。
  毕竟,尽管汪孚林并非提督学校的提学大宗师,可就凭巡按御史这四个字,对提学大宗师的影响也非同小可。
  虽说巡视一县就不能少得了巡视学校这一茬,可汪孚林也知道广州的天气,早早就让人烧好了解暑的凉茶分发,因此他针对张居正的整饬学政疏即兴发挥讲了两刻钟,接下来就是抽查考较,这一环节登时弄得好些人心惊肉跳。好在汪孚林仿佛是听进去了县学张教谕的暗示,点的全都是本县很有才华的几个秀才,倒让下头生怕抽查自己的秀才们如释重负。好容易今天这一场巡视学校就要结束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开口问道:“本县现在有多少个廪生?”
  这本来是一个不大难回答的问题,然而,张教谕的脸色却剧烈变化了一下:“廪生四十,这是国初的制度,本县学宫自然也是遵照祖制。说起来,去年年中的道试,本县总共才取中了三名生员,都是附生。”
  汪孚林不过是随口一问,原本并不期待有什么不一样的回答,但听到总共才取了三个秀才,他的脸色仍是瞬间一僵。此时他正是从明伦堂往学宫大门走,却不由得回头看了张教谕一眼,直到确信对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方才拧紧了眉头。这时候,亲自送他的张教谕又压低了声音说:“大人,前任歙县学宫冯教谕,和我乃是同乡,曾经对我提到过大人天纵之才,仗义厚道,最是年轻才俊。”
  这么巧,这家伙和当初的歙县冯教谕是同乡?
  即便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汪孚林当然不会忘了自己还是秀才的时候,管理偌大一个歙县学宫的教谕冯师爷。这位冯师爷虽说头一次见面就不分青红皂白训了他一顿,但在趋利避害之外,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厚道的人。而且,叶大炮在歙县清理那些骗子棍徒,又是冯教谕接下了写《杜骗新书》的差事,请了叶大炮写序,印发的第一卷在徽州府乃至南直隶很多府县流传,确实非常有助于防止欺诈案件。
  只不过等到他高中进士回乡“养病”之后,冯教谕已经离任了,这《杜骗新书》也就暂时成了太监断头书。如今在他乡遇到故知的老乡,张教谕又显然话里有话,汪孚林就微微笑了笑,随即点点头道:“冯老师当年在歙县帮过我很大的忙,还请张教谕回头代致问候。说起来我还想让他操刀,把杜骗新书继续写下去,过一阵子倒要登门拜访。”
  “一定一定,冯兄若知道大人这好意,一定会很高兴的。其实,他就是潮州府海阳县本地人,和濠镜豪商潮州府冯氏还是本家。”不动声色帮同乡和汪孚林重新牵线搭桥之后,张教谕这才言归正传,继续谈下头生员那点事,言谈之中不外乎是说提学大宗师太过严苛诸如此类的话。
  谈到这个,汪孚林立刻想到了之前经过韶州府曲江县,住在客栈时,还有差役来通知客栈记得给参加科考的秀才腾房子那点事,踌躇片刻,他就索性对张教谕说了。横竖以他如今的地位,张教谕不过是小小一个县学教谕,连很多秀才尚且都不把人放在眼里,他就更不用担心对方耍什么花招了。果然,他才刚提到这件事,张教谕立刻嗤之以鼻:“大人,那位大宗师也算是我的顶头上司,不是我背后戳人脊梁骨,这是十足十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因为汪孚林是南直隶人,因此张教谕今天一直都是说官话,此刻稍稍带出了几分潮汕口音,那着实是满脸气咻咻,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阴着脸说:“虽说首辅大人下令整饬学政,说是童生要真才实学才能进学,可咱们广东历来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名的书院不计其数。就咱们香山县,怎至于一届道试就录取三个生员?您别看他在韶州府那般装腔作势,你知道他去年取了几个生员?每个县两三个!这简直是太过分了!”
  汪孚林本想着反过来安慰了张教谕几句,可这位怒发冲冠的中年人却又忿忿不平地说:“历来县丞、主簿、典史、教谕,原本只要并非本县本府的官员就行了,但这位大宗师非得揪着我是潮州府人,不适合在香山县当这个教谕。他就不知道看看地图吗,海阳和香山虽说全都是在广东,但两地相隔都要上千里了!而且,我这个教谕上任以来,本地生员服膺,他不就是看到我常常来引名儒讲课吗?可名儒不来,就县学原本这点人,哪个秀才愿来点卯?”
  “好了,你不用再说。”
  尽管只是惜字如金的一句话,但张教谕却立刻闭上了嘴。他当然清楚自己一个区区九品教谕和提学大宗师,正四品的按察副使之间那是天差地别的差距,就连身边这位巡按御史,如果没有非常稳准狠的证据,也是绝对不可能对提学如何。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明知道说了不但可能于事无补,还会另有大害,他还是说了,这会儿反而心中畅快了不少。眼看快到大门时,他突然听到领先自己半步的汪孚林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话。
  “生员名额的问题,我日后有机会,自然会想办法提一提,张教谕你就放宽心吧。”
  张教谕呆愣片刻,直到汪孚林已经出了门,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快走两步出门,随即深深一揖道:“多谢汪巡按,下官恭送大人!”
  正在那边树荫底下等人的冯三爷等人先看到汪孚林一马当先出门,而后是几个人亲随模样的紧随其后,等到张教谕送出大门长揖行礼,又如此称呼,哪里还不知道正主儿出来了。要说此刻已经快到午饭时分了,饥肠辘辘的他们却一直等候在此,不敢离开,因而也来不及去细想张教谕那毕恭毕敬的态度,慌忙迎上前去,最前头的言大老爷更是抢在那几个亲随阻拦自己之前行礼谢罪。
  “汪爷,之前茶楼之约,是我等三人半道上被家乡紧急传书给绊住了,绝非故意拖延不至。还请汪爷大人大量,千万海涵。”
  之前在茶楼外头,汪孚林就已经见过这三位,这时候见言大老爷身后的赵老爷亦是紧随着行礼道歉,最年轻的冯三爷却是有些勉强的样子,他哂然一笑,却是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之前我也只是想召集濠镜的商人随便聊聊,没有什么大事,你们错过也就算了。”
  即便只是富家子弟,没经历过大事的赵三爷,也知道汪孚林的言不由衷,更何况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等都等了这么久,他们又岂会因为汪孚林的一时推搪而半途而废,少不得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再加上冯三爷总算知道放低架子,他们总算是迎来了少许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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