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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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炳昌没想到徐秀才竟然还替自己做了打算,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他看向汪孚林,见对方面露微笑,他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学到的经历的东西,虽说有痛苦有悲伤,但也有欢乐有成长,他就郑重其事地躬身说道:“我想继续给汪爷当书记,还请您成全。”
  汪孚林冷不丁想起了一句不怎么应景的话——去留肝胆两昆仑——但不论怎么说,宾主一场,他当然希望替身边的人谋划个好前程,当即答应了。接下来等着和新任巡按御史交接的日子,他逐一去拜访了广州城内那些相交不错的官员,从按察使凃渊到海道副使周丛文、广州知府庞宪祖、南海县令赵海涛等,无一遗漏,甚至还特意去了一趟香山。当最后一站,他再次来到濂溪书院的时候,却是发现王畿曾经住的小院子已经空了。
  “龙溪先生回去了。”
  汪孚林回头一看,发现是吕光午,他登时又惊又喜。之前杜茂德等人去漳州准备出发去东番的时候,吕光午也跟着一块去了,名义上是出自秀珠的恳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吕师兄是相当古道热肠的人,只怕也担心杜茂德等人此行的安全。尽管他用林道乾遗留下来的那笔钱,招募了军余五百余人,可真正遇到事情,杜茂德和卢十三等人能否弹压住,这却是个未知数。
  他正想追问吕光午此行是否顺利,吕光午就主动开口说道:“我只把人送到船上,本来还想跟着去东番见识见识,却被死活赶下了船。这帮家伙有点能耐,竟然把林阿凤的手下全都给说得各自归附,林阿凤身边竟是只剩下了少数几人。所以,他们说这年头出海风险太大,生怕我有个什么闪失,还信誓旦旦地说船队编伍,绝对不会出问题,秀珠还给我下药。”
  说到这里,吕光午的脸色竟是露出了少有的戏谑:“那个笨丫头,要是我真的让她给暗算了,还哪有脸在外头厮混?”
  得知吕光午是因为没有去台湾,这才能这么早回来,汪孚林想到那帮子撇开吕光午,胆子贼大的家伙,不由哭笑不得。而问到不告而别的王畿,得知这位老先生只是因为在广东呆得腻味了,这才准备换个地方讲学过瘾,他想到同样固执的何心隐,唯有摇头。当他和吕光午说起自己即将回京城述职时,显然已经听说过此事的吕光午挑了挑眉,继而呵呵笑道:“那我就提早恭喜师弟能够回朝升官发财了!”
  只要不是又有什么万难的局面等着我就好!
  汪孚林心中腹诽,等得知吕光午打算回新昌老家歇息一阵子,再过一段日子就打算游历陕甘,他着实是唯有佩服两字,当下少不得厚着脸皮约了同行先回徽州,得到应允后,登时喜出望外。虽说他自己的随从护卫加上戚良等人,已经非常足够了,但小北如今毕竟是双身子的人,多一个吕光午这样的天下勇士,保险系数何止增加一两倍?
  等到新任巡按御史抵达,交割了各项事务,汪孚林启程离开广州城的这一天,恰是阴雨绵绵。他本以为各处都已经打过招呼,这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就算了,谁知道车马队伍刚一出察院街,就发现一大堆人早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这其中,既有官员、士绅、富商、读书人,也有寻常的小民百姓,那几百号人云集的场面把他看得直发愣。正当他拨马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却有一个童子快步跑了过来,正是当初来自新安渔村的细仔。
  “汪爷,大家说,不能让你就这么悄悄走,大家一起来送你!”
  “是啊,大家一起来送你!”
  说这话的,是落后几步的广州知府庞宪祖。他冲着汪孚林挤眉弄眼笑了笑,却是又添了一句话:“今天广州官民百姓自发来了千八百号人,除了我们,全都在城门等着给你送行!”
第七五二章
衣锦还乡
  广州城门那上千人相送的情景,直到已经离开广州进入江西境内,汪孚林的随从护卫们仍旧津津乐道,就连吕光午也不时拿来和汪孚林开玩笑。而小北则纯粹因为汪孚林的受人好评而感到高兴,就连跟着自己好些年的心腹丫头如今留在了广东,她的离愁别绪也少了许多。如今她身边的两个丫头,芳容是之前从徽州启程时,汪孚林的母亲吴氏给她的,芳树是在广州让牙婆送上门的人里挑的,虽比不上碧竹,却也非常尽心竭力。
  转眼到了景德镇,汪孚林没有选择直接北上,而是打算先把小北送回徽州,然后自己再快马加鞭去京城。毕竟,甭管京师的某些大佬是否得知了他妻子有孕的消息,又或者是否为了补偿之前没给他叙功,反而不等他巡按御史任期满就要他上京述职,反正这次述职给他的时间和之前上任时一个样,整整一百二十八天的期限。而吕光午也接受了去汪家做客的邀约,至于包括戚良在内的其他人,那是早就把徽州当成故乡了,此刻全都归心似箭。
  唯有陈炳昌心中有些惴惴然。他生在湖广,除了去广州求学之外,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有了打前站的人报信,汪孚林远远看到徽州府城西面的潮水门时,就发现那里好像有一大堆人。他连忙对骡车中的小北吩咐了一声,自己一马当先地打马飞驰而去。当接近城门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搀扶着的汪道蕴和吴氏,其他则是既有歙县衙门中三班六房的小吏,也有犹如程许两家管事之类的老相识,当然更少不了叶青龙,却不见金宝和秋枫。
  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他来到汪道蕴跟前,正要下拜行礼,双手却一下子被人拽住了。见是两眼含着泪花的吴氏,他连忙开口安慰了母亲两句,可话还没说完,却听到旁边一声响亮的咳嗽,侧眼一看,不是汪道蕴还有谁?
  “儿子去了一趟天涯海角,才刚回来,而且儿媳妇也有了好消息,这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汪道蕴在汪孚林面前一贯摆不出什么父亲架子,本来还想着趁儿子回来,他这父亲当众受礼,也能难得有做父亲的威严,谁知道却被妻子给搅和了,顿时有些郁闷。
  汪孚林哄了吴氏几句,又对汪道蕴作了一揖,等到和其他人团团圈圈打过招呼,小北等人已经过来了。等到大队人马穿过徽州府城,来到了歙县县城县后街,他便发现,原本顶多只能算是两进半的小院子,竟然扩充了一倍,一问父亲才得知是叶青龙花费了一大笔钱,成功说服了东西两家人卖了老宅,这就一下子让家里的住房变成了三路两进半,宽裕了许多,今日来迎接的这一大帮人全都拥进来,却也不嫌拥挤。
  见叶青龙虽不表功,汪道蕴却帮其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汪孚林便知道,父亲和如今他手下的头号大掌柜相处得不错。他对此当然乐见其成,甚至还当着汪道蕴的面大大夸奖了叶青龙一番,直把叶青龙喜得无可不可。而之前在城门口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堵着通路太久,这会儿他才把陈炳昌介绍给了汪道蕴。听到是儿子聘取的书记,还是个少年秀才,汪道蕴立刻对陈炳昌嘘寒问暖,客气得让陈炳昌更加紧张了。
  至于吕光午,之前小北嫁过来时曾经来过,汪道蕴和吴氏都见过,此时听汪孚林说起在广东多蒙照顾,自然更是对这位新昌吕公子千恩万谢。
  寒暄过后,汪孚林一看左右,便开口问道:“对了,金宝和秋枫呢?莫不是一个去了宣城,一个去了竦口?”
  “不是不是。”汪道蕴连忙摇头,随即眉开眼笑地说道,“京城来信,说是金宝这次考中了举人,你这个当父亲的又在广东做官,他已经不大适合去宣城志学书院读书了,沈二老爷也这么觉得,所以,他过了年刚和中了武举的沈有容结伴一块去了京城,翰林院许学士打算亲自指点指点他。至于秋枫,这次乡试只中了副榜,他本来想放弃举业,跟着小叶子学做生意算了,绿野书园也需要人打理,却被我请了竦口程氏老族长,斥责了他一顿,给他谋了个南京国子监的贡监,人去南京读书了,竦口程氏在那有几位族人,说是会照应他的。”
  这里头涉及到很多人,陈炳昌听得云里雾里。尤其汪孚林竟然是那已经考中了举人的金宝的父亲这一点,更是让他只觉得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好在叶青龙很机灵,一看到陈炳昌那表情就知道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连忙对其少许解说了一下汪孚林和金宝秋枫的关系。当听完之后,陈炳昌只觉得叹为观止,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佩。
  汪孚林假装没察觉,使了个眼色让叶青龙帮自己招待一下陈炳昌,随即又和父亲攀谈了一会。发现汪道蕴也不知道京城如今的局势,他也就没再多问,当下又出去和今日来迎接的众人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歙县衙门三班六房中人因为不能撇下县衙里头的县太爷太久,没敢留下吃席面就都退了,而程许两家管事则是略留了留,但也没用晚饭便告辞离开。
  直到这时候,之前热热闹闹的大宅门清净了下来,汪孚林方才猛地发现,大姐汪元莞固然不见,两个妹妹也一样都没露头,再一问方才得知,汪元莞陪着他的姐夫许臻去了宣城志学书院求学,而汪二娘嫁了一年多,如今也已经怀着身孕,因为时间还不长,人还在西溪南吴家安胎,想过来婆家也不敢放。嫁到岩镇方家的汪小妹过门没多久,公公就遭遇急病,如果不是她坚持拿着陪嫁流水似的请大夫看病花钱,年纪还不大的方举人就死定了。
  故而,嫁作长媳的汪小妹一时走不开,只能急急忙忙往娘家送信让哥哥千万多留两日,她一定设法赶回来一趟。
  知道两个妹妹全都嫁得不错,大姐和姐夫也还美满,汪孚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当下便和父亲商量了动身的日期。虽说他是要回京去述职的,可广东毕竟属于很远的地方,他此次送怀孕的妻子回家,还是决定在家多停留几天,大不了回头再日夜兼程赶路。
  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吴氏安置了小北后过来时,正好听到他说十天后启程,竟是立刻开口说道:“双木,我和你爹之前就说过,要是你这次留京,那么我和你爹就带着小北坐船去京师和你会合。她自从嫁了给你之后,就没怎么和你分开过,再说这女人生产不易,若有个万一,我和你爹就没法交待了。”
  “娘,我和小北早就说定了,她就留在徽州生,这次从广州回来就已经很折腾了,再千里迢迢上京,只会比在徽州生更危险。而且,您二老又不是不知道,她晕船晕得厉害,运河又是十天九堵,万一遇到钞关或者税关找茬就更麻烦了。”见吴氏还要争取一下,他便握了握母亲的手说,“娘,我是第一次当爹,当然也很希望和她一块看着孩子出生,但世事难两全。我相信,世上没有比爹和您对媳妇更好的公婆了。”
  汪道蕴登时面露得色,吴氏则是想起之前对媳妇说起这话时,小北直摇头的情景,再品味汪孚林刚刚这番话,她不由得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她素来是菩萨一样的人,儿媳妇是丈夫早年就定下婚约挑中的,儿子也喜欢,过门之后小北又很会哄她,她这个婆婆虽说偶尔心里也会酸溜溜的,但更多的时候却也真的把儿媳当成女儿来疼。所以,她还是再争了一会儿,见丈夫也帮着劝自己,她便最终放下了这念头,可心中却高兴了起来。
  儿子有了媳妇,却还是向着爹娘的!
  把汪孚林和小北送到家,常年在外漂泊不着家的吕光午自然也告辞回了新昌,汪孚林亲自把人送到了渔梁镇码头,少不得又是好一番感谢。
  因为在家里停留的时间有限,汪孚林原本还派人去了岩镇方家和西溪南吴家送信,让汪小妹别过来,叮嘱汪二娘好好安胎,自己回头去看她们,可没想到次日申时,汪小妹就匆匆和丈夫一道赶了过来。已经梳了妇人发髻的她看上去显得成熟了许多,可甫一见面还是忍不住抱着兄长又哭又笑,直叫汪孚林庆幸自己那位妹夫被汪道蕴叫了过去问话,没看到这一幕。
  直到好容易劝了汪小妹松开手,哄了她坐下,他方才笑问道:“我之前都没来得及为你送嫁,不怪我吧?”
  “当然怪!”汪小妹却气得皱了皱鼻子,随即才悻悻说道,“可那是我运气不好,谁让二姐的婚事正好是你中进士候选的时候,我却偏偏撞上你去广州上任的时候?不过,哥你得贴补我私房钱,之前公公生病,我花了五百两银子。”
  汪孚林顿时大汗。堂堂岩镇方家,又是斗山街方老夫人亲自保的媒,不会穷到真要用媳妇的陪嫁看病吧?
  “岩镇方家有些眼皮子浅的人看到我过了十八才嫁人,背后编排我的不是,还说哥肯定不喜欢我这个妹妹,嫁妆也是虚张声势,我家里公公婆婆那两个糊涂的竟然还真信了,这次公公生了一场快死的病,婆婆一开始死抠着不肯花大钱请名医,直到公公不好了,我掏了腰包,她才醒悟到斗山街方老夫人给他们挑了一个就算别的优点都没有,却有钱也肯花钱的儿媳妇!所以,哥你贴补给我五百两银子,大不了我回头转手还给你,我看谁回头还敢说我哥不喜欢我!”
  想到汪小妹当年未嫁时,泼辣不下汪二娘,如今嫁为人妇却要受这种磋磨,汪孚林只觉得心头怒起,沉声问道:“你和爹娘没说过?”
  “和他们说干嘛?爹一怒之下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娘又是三从四德的。”汪小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往外头看了一眼,仿佛生怕有人听壁角,随即才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道,“再说他对我挺好的,之前还在公公婆婆面前替我说话。这次出来的时候他还对我说,回头他一定把我花掉的嫁妆银子补给我。”
  汪孚林这才笑了起来,等留下汪小妹和妹夫方旭吃了晚饭之后,他二话没说就摆出了大舅哥的架势,直接把人拎到了书房耳提面命了一番,等第三日早上送两人回去时,他就当着方旭的面直接把一个匣子塞给了汪小妹。
  “里头是五十颗合浦南珠,随你串项链还是珠花,还有两千两银票,算是哥哥我给你的私房钱。你大姐和二姐回头也有一份,只管拿着。”
  汪小妹也没想到要五百两装个样子,哥哥竟是多塞了几倍给她,饶是她素来胆大皮厚,也忍不住脸上发烧。方旭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可他上前正想替妻子回绝,却被汪孚林瞪了一眼:“做哥哥的给妹妹私房钱,你啰嗦什么?都是干干净净赚来的,又不是我贪墨来的。”
  就算那合浦南珠是林道乾的珍藏,他也是让于文调了银子兑换了回来,否则杜茂德等人哪有第一笔资金去开发东番?
  汪道蕴虽觉得儿子有些太宠小女儿,可想想钱是儿子挣的,愿意送给小女儿当私房,儿媳妇都没发声,他也就没说什么,吴氏倒是劝解了两句,见汪孚林不听也就算了。而方旭小心翼翼地陪着妻子一道离开汪家,等上了骡车之后,他才忍不住按着胸口道:“你哥哥比我也就大一岁,可我在他面前偏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被瞪一眼更是连腿肚子都哆嗦。”
  “那是,我哥是什么人,他之前在广东当巡按御史的时候,那才叫厉害!”究竟怎么个厉害法,汪小妹虽说听父母提过一星半点,却也没乱炫耀,只是拿着手指在丈夫身上点了点,“总算你对我好,否则我才不帮你说话!”
  方旭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想到大舅哥上广州时还带着妻子,如今妻子身怀六甲回徽州待产,他就忍不住挨着汪小妹坐得近了些。
  而送走了汪小妹夫妇,汪孚林一视同仁,少不得又跑了一趟西溪南吴氏,探望身怀六甲的汪二娘,当夜就住在了松明山老家,见了见父老乡亲,又多停留了一日。唯一的遗憾是,家住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去了严州府建德县办事,没有遇上。
  等到接下来从松明山回到歙县,汪孚林拜访了程许两家,接下来就闭门不出不会客,专心致志地陪着妻子。十天的日子一晃而过,启程时他虽说满心牵挂依依不舍,却更知道限期不是玩笑,也只能启程。路过宣城时又去见了大嫂汪元莞和姐夫许臻,顺便在宣城沈家住了一晚上,这才继续北上。
  等到了南京,已经是他从广州出发两个月后的事了。原本他只打算稍作停留,见一见秋枫,再拜访一下业已承袭了爵位,喜好风雅的临淮侯李言恭,却没想到竟是因缘巧合,挖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第七五三章
贪婪的背后
  尽管当年永乐迁都时,曾经一度挖空了南京的富商和富裕阶层,但地处东南的这座金陵古都,其恢复能力从来都是非同一般的强,在正德皇帝南巡之后更是发展迅速,如今的南京哪怕没了帝王,依旧一副名城气象。不说别的,单单聚集在这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门,囊括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等重要的职司,便足以让其比起苏松杭来,更有一番权贵云集的气象。
  然而,相比只挂着个尚书名头,实权相比京城六部却差一大截的南京六部尚书,在这座古城中,最重要的职位除却应天巡抚和应天府尹之外,决不能忽略南京守备。守备一职一分为二,一半由勋贵担当,一半由太监承领,大多数时候都有四个人。
  这其中,魏国公徐家因为扎根于南京,几乎每一代都承袭南京守备之职,再无上进之心。此外则是嘉靖年间方才归还爵位的临淮侯李家。如今,守制期满已经复出的临淮侯李言恭佥书南京中军都督府,兼南京守备,又承袭了父职。
  但李言恭附庸风雅,白雪山房固然名声在外,可他的威望和名声与当初实打实打过点仗的李庭竹却又不能相提并论。汪孚林抵达南京城之后,一过府拜望,李言恭就立刻屏退从人,也不顾两人已经两年多没见,就是好一番诉苦。起头,他自然是只说自己执掌临淮侯府和担当南京守备的那些难题,可渐渐话题就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之前这守制两年多来,有苏杭商贾看好银庄票号的市场,也已经插进了一脚,投靠的却是魏国公徐家。和老牌勋贵徐家相比,李家虽说有些吃力,可本来也能维持的下去,不至于怕了他们。可偏偏这位魏国公吃相难看!这徐邦瑞出身庶长子,早年因为已故老国公徐鹏举打算废长立幼,甚至还把生了幼子的小妾郑氏给扶正,请封了魏国夫人,让庶幼子摇身一变成了嫡子,他吃了不少苦头。
  还是后来事情败露,老国公被罚俸,那位小妾扶正的魏国夫人被褫夺了封号,他这才算是得了世子名号。等老国公一去世,他承袭了爵位,到现在才五年。老国公当初不喜欢他,金钱上头自然克扣,他大概是穷怕了,所以他承袭爵位之后,自忖年纪一大把,反正横竖就只是个南京守备的前程了,便一心想着搂钱。因为他的关系,那帮苏杭商贾不守规矩,竟是变着法子挖我们的墙角。”
  汪孚林当然知道大明如今那些勋贵不比开国,开国年间勋贵就是生十个八个儿子,那些不能袭爵的儿子也往往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运气好的还能当到正二品都督,可现在就不一样了,除却袭爵的那个幸运儿,不能袭爵的不但分不到多少祖产和财产,而且往往只能混个勋卫就算到顶了,有多少勋贵旁支早已沦落到吃饭都成问题了?正因为如此,为了一个爵位,这些看似光鲜的人家往往能掐出脑浆来,徐家更是从第三代就开始不停地打御前争产官司。
  只不过,他这次在徽州停留的那几天,叶青龙以及其他掌柜,还有程许两家的人对于东南开拓的局面都还算满意,并没有提到南京这边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大困难。所以,听出李言恭话里有话的他就索性反问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南京守备太监孟公公已经在南京呆了好些年了。”李言恭微微一笑,这才点破了自己的用意。
  这无疑就是要分润股份的意思。两人虽说结交已经快四年了,可毕竟聚少离多,利益成分多,情谊成分少,汪孚林当然不会奢望李言恭出让利益。但是,要让他让步,他却也不肯轻易松口。倒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商场如战场,和官场也有类似之处,你要是随意退让,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更何况,李言恭本来就只是以李家的政治资源,再加上一部分的真金白银入股,经营上头都是徽商汪程许三家作为主导,他就更不会任其左右了。
  天知道李言恭是不是勾结孟芳,打算侵吞他们这些徽商的利益?
  于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含糊答应考虑之后,汪孚林一离开临淮侯府,明面上仿佛住在松明山汪氏在南京的一处别院,实则悄然住进了南京的那家长风镖局。
  历经多年开拓生意,从杭州、南京、镇江、扬州,四家极具规模的长风镖局早已成为这东南一路太平的标志,网罗了不少很有名头的武师,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各自的根基不同。杭州的班底在于那些打行的旧人,南京则是浙军老卒,镇江是好勇斗狠的机工,而扬州则是盐商的运盐班底,其中包括某些私盐贩子。而这么一批人的洗白,汪孚林花钱无数,但收获也同样巨大。
  此时此刻,带着刘勃和封仲的他一进镖局,就被迎到了最深处一间厅堂,几个最核心的镖头,如张喜和张兵连声叫着姑爷,争先恐后禀报各种进项和成就,他听得笑意盈盈,不住点头,到最后方才问起南京守备的情形。得知临淮侯李家和魏国公徐家确实明争暗斗不断,而自从隆庆六年起就担任守备太监的孟芳,则是正死死压着刚刚到任南京还不满一年的守备太监张丰,他便忍不住沉思了起来。
  “这张丰是哪里人?孟芳既是在压制他,他可有什么反击?”
  “说来也奇怪,这张丰不像从前那些被打发到南京守备太监来养老的太监,他才四十出头,听说去御马监之前,还曾经在司礼监的内书堂呆过,不知道怎的就突然派到南京来了。不过听说京城皇上身边有好几个姓张的太监,也许是亲戚?”
  汪孚林当初还见过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深知其人年纪一大把,却能在冯保之下安之若素,绝对不是寻常人物。而万历皇帝身边,张诚和张鲸也同样备受宠信,前者据说很得冯保的喜欢,至于是真巴结还是假奉承,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如今这南京多了一个出身司礼监,年纪又不大的新任守备太监,也同样姓张,虽未必真的是一家,可他不得不考虑得深入一些。他想到李言恭之前对自己的建议,便又问道:“临淮侯和孟芳关系如何?”
  “李小侯……咳,如今该叫一声李侯爷了。他和孟芳往来不多,或者说孟芳眼高于顶,瞧不太上刚承袭了爵位的李侯爷,再加上魏国公徐家巴结得狠,送礼也重,所以孟芳和魏国公徐家走得更近,李侯爷大约心里急,前几天还去拜访过一次,却被孟芳挡驾了。”
  原来是想要巴结孟芳却没巴结上……说实在的,如今这些勋贵真的都已经远不如从前了,这种世袭不降等的承袭方式,养出来的只有酒囊饭袋!
  镖局里头这些汉子在背后对于太监阉人素来不大恭敬,因此汪孚林对太监直呼其名,他们自然乐得省掉那公公两个字,只对李言恭还称呼一声侯爷,却也只不过因为李家和汪孚林有些交易往来而已。他们七嘴八舌又回答了汪孚林几个问题,见这位姑爷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出神,在兵马司做事的潘二便开口问道:“姑爷可是打算见张丰?这位守备太监和当初的李小侯一样,常常微服四处乱晃,但碰见什么冤情又或者不平事,却也不大管,仿佛就是个闲人。”
  汪孚林当初碰李言恭就是用的“偶遇”,如今有镖局作为后院,其中从镖头到趟子手,大多数都是出身中下层,再加上走镖靠的不止是武力,还有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耐,所以他如果打算再制造和张丰的偶遇,可以说易如反掌。可听到张丰的这种行事方式,他就觉得有几分微妙的熟悉感,思前想后,他就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再打听一下具体情况,反正就算一百二十八日期限不能全都用在路上,却也还时间充足。
  但在此之前,他在镖局陆续秘密接见了徽安票号和宁盛银庄的三个大掌柜,先期交待了通过镖局将真金白银分批转移,也就是换个库房的事。尽管只是以防万一,但这般安排交待下去,三个大掌柜仍旧面色沉重。然而,就在汪孚林井井有条地按照最糟糕的打算进行布置的时候,这天入夜时分,还在翻看账册的他却听到外间轻轻敲了敲门,随即就是一个极轻的声音。
  “小官人,有人在后门指名求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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