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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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宪大人,我下午想请半日假,不知能否允准?”
  汪孚林自从上任掌道御史至今,休沐很少,请假更是从未有过,此刻听到这么突兀的一个请求,陈瓒皱了皱眉,想到这三日四通上书,还不知道最后会酿成怎样的风波,他沉默了一下,最终点点头道:“你记得把广东道的事务都安排好,然后把假条送上来。”
  这就是准假了。
  虽说猜到陈瓒应该不会过分为难,但老爷子如此爽快,汪孚林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当即答应了下来,等回去安顿好之后,又亲自去送了假条,等出了都察院时,这才吐出了一口浊气。然而,他却没有立刻找去沈家,而是先牵出坐骑回了自己家,这才命人去打听沈懋学今日是休沐还是在翰林院。等去打探的人回来,说是沈懋学从昨日起便告假在家,他这才直接把奏疏装入信封,吩咐人去许国那里把金宝叫了过来,让其送去沈家。
  金宝特地赶了过来,却得了这么一桩没头没脑的任务,哪怕满头雾水,可看到汪孚林那郑重其事的表情,他又不敢多问,连忙接过东西就出了门。因为他是沈家的未来女婿,往日也没少来,门上沈大牛甚至没通报,就直接把这位姑爷给让了进来。等到正在书房和冯梦祯说话的沈懋学得知金宝来了,人却已经到了门口,连找借口阻挡却也不能。没奈何之下,沈懋学想想冯梦祯也不是外人,就开口吩咐了一声进来。
  “叔父,今天我特意前来,是奉父亲之命给您送信。”
  沈懋学见金宝恭恭敬敬双手呈递了一封信过来,看了冯梦祯一眼,这才伸手接了过来。可是,等他拆开封口,取出里头的东西时,他甚至不用将其打开来看,就一下子霍然起身,面上又惊又怒!他甚至顾不得冯梦祯那疑惑的目光,便冲着金宝厉声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金宝还是第一次见沈懋学如此失态,不由得愣了一愣,紧跟着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父亲当面交给我的。”
  “他就没有别的话交待你吗?”
  金宝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父亲就说了一句完璧归赵。但他是特意吩咐人去许家叫了我过来,将这封信交给我,又让我转呈给叔父。”
  尽管金宝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这样的陈述,却已经让沈懋学明白,汪孚林是有意让金宝来当这个联络员的。他无力地跌坐下来,脑袋里完全乱成一团。足足良久,他才勉强提起精神对金宝说道:“你回去吧。”
  “可是……叔父您总得让我给父亲带个回信吧?哪怕是口信也好。”即使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给沈懋学捎了什么东西来,但对方的反应却太吓人了,金宝不得不多问一句,见沈懋学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脸色分明非常不好看,他就低声说道,“随便说句什么都好,总不成我把到这儿来之后,您接了信之后就吓了一跳的事告诉父亲吧?”
  “你就把我的反应告诉他。”沈懋学实在想不出自己该让金宝带什么口信回去,干脆就吩咐道,“你对他直说,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是好。”
  直到金宝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告退离开了,刚刚死死忍住没多嘴的冯梦祯方才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你竟然吃惊成这个样子?”
  “你看看吧。”沈懋学和冯梦祯乃是至交,这会儿直接就把东西撂了过去。果然,冯梦祯打开之后只扫了一眼,也险些直接跳了起来。
  “这这这……这不是你的奏疏吗?君典,你明明对我说过,你不会莽撞上书直谏的,怎么还是……等等,莫非这是你的底稿,遗落之后被人偷去,而后汪世卿又给你找了回来?”
  “你不用瞎猜,就是我送到通政司的奏疏。”沈懋学见冯梦祯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表情也一时无比苦涩,“吴中行和赵用贤虽不曾和我相约上书,但彼此都透过这么一分意思,所以他们俩上书的事情骤然间传遍京城,我的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那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纰漏,所以从昨天起就干脆向翰林院告病请了假。可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已经送进通政司的奏疏,竟然会重新又回到我的手里。”
  冯梦祯想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大确定地说:“别说世卿只是和张家走得近,就算他是首辅大人的嫡亲儿子张嗣修,好像也没本事从通政司截下这种东西吧?”
  “就是因为这样,背后的文章方才可怕!世卿他是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在通政司自然是没什么人脉的,那么,是谁发现了我的奏疏,是谁自作主张扣了下来,是谁辗转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这才命人送给我?他特意去叫金宝走这一趟,自然是因为不便亲自登门,更不便解释这其中的关节。你想想,这说明什么?是有人成心要保我沈懋学这个新科状元,还是有人觉得我和其他人一块上书声势太大,不利于首辅,又或者是……”
  沈懋学如同困兽一般在屋子里团团转,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好几次都险些撞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停下了脚步,却是非常没有名士风度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语道:“而唯独不可能是汪世卿这么做,因为他早就提醒过我们俩,要上书就趁早,如若惹出事情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却也不会影响汪沈两家的联姻……”
  “所以,是别人交给他的,但应该不是张家的人。哪怕张嗣修往日和我们再交好,知道此事也只会恨我们入骨,哪怕扣了在手,也不至于还给你!”冯梦祯接在沈懋学之后补充了一句,见其微微颔首,他就细细分析道,“也不可能是和首辅大人有冤仇的人,那些人恨不得声势大一点,你这个和张家素来走得近的新科状元上书,别人求之不得。可要说是单纯赏识你而想要保你前程的,为了结下善缘,理应私底下见你还给你,不应该通过汪世卿。”
  “对,所以说,理应纯粹是和汪世卿交好亲善的人,想到汪沈两家乃是姻亲,这才暗中示好,将这样一份奏疏抽出来给了他。但你想想,这得是在通政司有多大权力,又有多大胆量的人?”沈懋学一张脸已经白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迟疑地说道,“而且,那人理应是了解两宫太后和皇上的心意,这才自以为做好事,将我的奏疏给抹平,如此看来,吴中行赵用贤他们几个……”
  “绝无幸理……”冯梦祯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犹如一股凛冽寒风在室内卷过,“锦衣卫都快十年没动用过廷杖了,不会又拿出来吧?”
  两个素来投契的好友你眼看我眼,最终沈懋学长叹一声站起身道:“既然送上去的奏疏都被人丢了回来,我也就不去丢那人了。其他人我们管不着,先给赵吴两位送个信吧,也好让他们预备一下。”
  冯梦祯点了点头,却是捏紧拳头道:“那我们呢?还继续涎着脸留在翰林院?”
  “看看情况,实在不行就告病回乡吧。”沈懋学说出这几个字时,心情简直是坏到了极点,“我们没法像世卿这样心志刚强,不怕毁誉,我也没脸再登张家之门,与其日后和张嗣修见面时不知道拿什么表情见他,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听到沈懋学这个状元竟然这么说,冯梦祯顿时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也好,汪世卿的心志能力,我们不能比,索性回乡求个心安,我们就写告病折子吧,这一次总不成再被人送回来!”
  而特地请了假回家,让金宝送信给沈懋学的汪孚林,此时此刻又来到了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门外。尽管连续三天四个人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此地的门庭若市程度。因为之前的教训摆在那里,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先后赏赐,天子又下诏夺情,张居正显而易见是千肯万肯的,谁还敢在这时候站错队?所以,当汪孚林现身时,立刻轰的一下一窝蜂人围了过来。
  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的汪孚林这次却没有直接求见,他对门房递了一封信,请转交张嗣修,随即就施施然离去,随即也没给那些犹如苍蝇一般的个事官员堵人的机会,奋力挤出这条人满为患的胡同。很快,他的这封信就到了张嗣修手上。
  张二公子深知父亲这几日心情愤恨郁结,作为他这个当儿子的来说,自然感同身受,所以分外感谢汪孚林直接就把汪道昆这位不同政见的伯父给送出京城,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跳出个朝廷大佬来反夺情,那父亲就简直是被动到了极点。此时此刻,拆开信之后,他看到汪孚林用很平淡的口吻说已经劝了沈懋学和冯梦祯回乡养病,他一下子醒悟到了其中深意,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
  就连曾经和他交好的沈冯二人都如此,那翰林院的其他人呢?
  而看到最后一段话,他一时再不敢怠慢,袖了信笺便急匆匆冲到了父亲守丧以来起居的书房,敲开门进去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父亲,汪世卿去见刘应节了!”
  称呼汪孚林用表字,称呼刘应节一个刑部尚书却直呼其名,这种亲疏之别,张居正当然不会听不出来。而他最在意的,却还是张嗣修陈述的这件事情!
  “这小子真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吗?”张居正忍不住咆哮了一声,可话出口之后,他顿了一顿,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刘应节那是死脑筋的人,他与其又无私交,他以为那么随便就能见得到人?”
  即便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他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难道汪孚林还能劝得住刘应节不请辞?又或者劝刘应节闭嘴?如若平时,他自然也乐得刑部尚书这个位子空出来,可他绝不希望刘应节用不愿和自己共事这种理由把这个位子空出来!
  张嗣修见张居正没说话,犹豫片刻,他方才低声问道:“父亲,冯公公那里……怎么回话?”
  连续三天四个人上书谏止夺情,甚至弹劾张居正,冯保捎来的意思是,明日午门廷杖,彻底打下这股风气,要是按照张居正的意思,恨不得大棍子打死两个忤逆座师的门生,还有那个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同乡。然而,汪孚林和王篆二人一前一后提醒过了,哪怕他想到当年严嵩最横行时,也没有同乡跳出来弹劾,如今自己还不及严嵩,心里甭提多窝火,可他的理智还是告诉他,一旦动用廷杖,自己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派个人去见徐爵……”话一出口,张居正就意识到,如今已经没有游七了,用得还算得心应手的姚旷又贬去了洒扫,适合代表自己去见徐爵交涉,然后给冯保释放一个鲜明信号的人竟然一时半会不好挑,他不由得烦乱地轻轻吸了一口气。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放缓了声音说道,“你在长班中挑个稳妥的人,让他去见徐爵,让徐爵代我转告冯双林,这四个上书的人直接充军,暂且不要动用廷杖。”
第八一一章
小人物撬动的大支点
  先前冯家如同筛子似的任人渗透,跑了的那五个人至今仍是下落全无,冯保一怒之下,只觉得弟弟冯佑和侄儿冯邦宁简直无能,干脆便让徐爵住在冯家,帮忙管理家务,排查每一个人。因此,熟知这一点的张大学士府长班,自然直截了当地找到了这里,对徐爵转述了主人的话。
  打发走了人,徐爵便眯缝眼睛沉吟了起来。从前游七在时,两人虽有明争暗斗,但作为背后主人的代理人,他们从很大程度上便可以操纵冯保和张居正之间的联系,毕竟,身为首辅和首榼,张居正和冯保平日里到底不好光明正大地频频照面,以免落下话柄,很多事都得靠他们来做。
  然而,如今游七一死,一度非常得张居正青睐的长班姚旷又见罪,张府派来和他联络的人哪怕千挑万选,终究没做惯这一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更不好和不熟的人商量机宜。就比如眼下这件事,若游七在,两人轻轻巧巧就能商量出个方略来,眼下却只能他一个人拿主意!
  “游七都死了……又是我亲自去告的状,元辅明面上不说,可天知道对我是否有什么看法……可是,我的恩主乃是冯公公,不能只考虑元辅的立场,得考虑冯公公的立场。”
  徐爵深知,自己得吸取游七的教训,不管冯保听不听自己的,也得做出一副一心为冯保的架势来!
  想到这里,徐爵便很快做出了决断,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唤了个冯保的徒孙进来,嘱托他进宫亲自交给冯保。
  当司礼监公厅之中的冯保看到这封徐爵精心炮制的信之后,不由得便沉吟了起来。
  徐爵在信上明明白白地说了张居正的请托,但末了却隐晦地说,张居正这是显然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话当然不会这么粗俗,但就这么个意思——而且,万一张居正把冯保要施行廷杖,自己却劝阻了的这件事给散布出去,便又给自己挣了忍辱负重,不在意旁人攻谮的名声。虽说堂堂首辅想要挣个好名声,不足为奇,可首辅和首榼一个白脸,一个黑脸,冯保承担污名,还是为了张居正自己的事,未免就太过不公平了。
  既然如此,不如挑唆万历皇帝,令其咬准了廷杖不放松,张居正料想也无他法,冯保只要推说是天子为张先生鸣不平,劝不住,这就行了。
  廷杖不廷杖的,冯保不在乎,就算是先帝穆宗那样看似仁厚放权的皇帝,还不是动用过几回廷杖?他在乎的,是徐爵是否像游七那样,只存着私心,忘了是谁给其荣华富贵。再者,他和张居正之间,是谁也离不开谁,他不放心别人当首辅,张居正又何尝不是不放心别人来当这个掌管批红的司礼监掌印?如果不是他在宫里哄着慈圣李太后,看着万历皇帝,批红的事更是从来没有驳过张居正的面子,张居正这个首辅哪里当得这么容易!
  既如此,徐爵这建议却也值当。他为张居正擦屁股,张居正还畏首畏尾的,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更何况,张居正之前清洗科道,扫落多少言官,可敲山震虎的效果呢?看看这次翰林院和六部蹦出来的这些家伙,若不杀一儆百,怎么能压倒那些自诩为清流君子的家伙?
  而给张嗣修送信,给其打了个预防针,又明言去找刘应节的汪孚林,此刻在傍晚时分到了刘应节的私宅门外。他早就令人打探到这位刑部尚书已经从衙门回来了,这会儿就径直上前递了求见的名帖。相较于张居正家门前车水马龙的情势,这里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唯一的门房对汪孚林这个访客很是疑惑,看清楚署名,这才微微变色,客客气气道了一句请稍候,拔腿就往里头跑了进去。
  在等候消息的时候,汪孚林忍不住再次掐指算了算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党,单单当到六部尚书左都御史一级的,就有殷正茂、刘应节、陈瓒,侍郎这一级的,从前有汪道昆,现在还得算上刚刚点了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还没去上任的前侍郎李幼滋,最后这位还兼着张居正的同乡。这还不算现在还在两广总督任上的凌云翼。不得不说,除了张居正大肆任用同年的私情之外,那一届还确实是人才济济,群英荟萃。
  足足等了好一会儿,那门房方才捧着他的名帖出来,却是有些尴尬地说道:“老爷说,他和汪侍御您既无私交,也非亲友……”
  “正是因为既无私交,也非亲友,我才来求见。如若乃是世交晚辈,我便不敢来了。劳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汪孚林此来,并非为了刘部堂,而是为了一点心头意气。刘部堂乃是朝堂前辈,还请能够拨冗一见,只片刻就好。”
  那门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再次进去跑了一趟腿,等到他回来时,便躬身行礼道:“老爷在书房,请汪侍御随小的来。”
  刘应节虽说曾经当过蓟辽总督,又入朝为刑部尚书,但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的住宅,却不大符合一部尚书的地位。汪孚林只发现简简单单绕过照壁,进了一扇侧门,那门房就指着里头一座坐北朝南的屋子,道是刘应节的书房。门前守着一个尚在总角的童子,他本还以为那是刘府书童,可听到那门房上前叫了一声孙少爷,他就愣住了。
  敢情……这是刘应节的孙子?
  小家伙大约八九岁,和汪孚林醒来之后第一眼瞧见的金宝差不多大,此时非常乖巧地行礼叫了一声汪侍御,便亲自打起帘子让了他进去。进门之后,汪孚林就只见刘应节一身家常布袍坐在书桌后头,整个书房除却书架、书桌、椅子、立柜,几乎再没有什么摆设,简直不能说是简朴,而是只能称作为寒酸了!当他收回目光,上前长揖行礼时,刘应节直接把手中一卷书往桌子上一扔,旋即没好气地说道:“说吧,你来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刘部堂和我家伯父是同年,又曾经和戚大帅在蓟镇共事多年,应该知道,伯父和戚大帅昔日在福建抗倭,彼此交情甚笃吧?”
  刘应节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即冷笑道:“你和你家伯父都已经反目,还要利用他来劝我不成?”
  “不,我只是想说,因为我说的这个缘故,刘部堂在其他地方的政绩如何,我不大了然,但在蓟镇,单单那一千多座空心敌台,便已经胜过练兵十万,所以,我对刘部堂素来是很钦佩的。相对于某些只言事,却不会做事的人,刘部堂除却在京城当过短短一阵子的户部主事,其他时间,都是在外任上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做出来的政绩。尤其是在北边的兵事上,找不到几个能和刘部堂这样熟稔的人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纵使刘应节对于汪孚林今天造访摆出了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可听到这样的肯定,他的脸色还是稍稍缓和了一些。
  “北面俺答虽已经称臣,朵颜卫也已经消停,可泰宁卫福余卫再加上察罕儿部,辽东边疆仍然多事,更何况张部院入为兵部侍郎,新调任的官员可比得上他否?刘部堂既然还正游刃有余,与其告病示弱,何妨自请巡阅蓟辽,然后再去宣府大同,宁夏陕甘?以刘部堂素来刚直的个性,想来绝对不会惊动地方百姓,而是能够真真切切地挑出那些错处来!”
  刘应节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要告病请辞,自然是因为看不惯张居正这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夺情风波——张居正好歹做个奔丧的样子也就算了,这一步多不挪,守在京师府邸中,等着皇帝夺情算怎么回事?然而,汪孚林这示弱两个字深深打在了他的心里。他为人最是好强不过,虽说眼下已经六十,但六十岁的年纪对于朝廷高官来说,从来就不算是高龄!
  他瞪着汪孚林,突然冷笑道:“那要是我不听你的出去转悠,也不告病了,就赖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不走呢?”
  “那就最好了。”汪孚林笑眯眯地说,“这内阁六部都察院中,总得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否则岂不是要被人说,元辅那是一言堂?”
  成心揶揄的刘应节差点没被汪孚林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给呛死。他压着怒火,一字一句地喝道:“难道现在那就不是一言堂?”
  “当然是。”汪孚林眼睛也不眨,迸出了这三个字,紧跟着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然而,新进朝中不过数月便轻易言败,难道便是刘部堂的性子?您拂袖一走自是容易得很,可接替刑部尚书位子的人会是谁呢?如果是如您这样持正公允的人也就罢了,万一是不熟悉刑名的人呢?”
  “您也知道,都察院广东道,之前就在刑部刷卷磨勘过,可这结果实在是很不理想。刑部执掌天下刑名,天牢中情弊更是由来已久,刘部堂和王崇古不同,您从来没把刑部当成是过渡的地方,上任未久,就亲自去过两次天牢,突击检查了不少刑名案卷,革除了三桩旧弊,我没说错吧?如果您就这样站起身一走,不怕旧弊又死灰复燃?”
  刘应节没想到汪孚林看似很少和自己单独照面,这样的深谈更是第一次,却冷眼将他在刑部尚书任上这短短几个月的政绩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想让这个后生晚辈看出自己的挣扎。
  张居正刚愎不容有任何异议,他这个刑部尚书若不肯当应声虫,就算勉强在位,日后也自有科道攻谮,还不如趁着张居正夺情时自己去位来得爽快!可正如汪孚林所说的,他上任刑部尚书之后,并没有只打算当个太平尚书,也想做一点事情,这一走,之前那些铺垫就都泡汤了!
  可他当然不会完全跟着汪孚林的步调走:“我和你无亲无故,之前你家伯父要告病的时候,你怎么不劝,如今却来劝我?”
  尽管刘应节这话问得非常刁钻,但汪孚林反而感觉到了对方语气的活络松动。知道如今只差最后一个引子,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在伯父眼里,我始终不过是族中小辈,凡事就应该听他这个长辈的安排,可我对人对事自有自己的坚持,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听不进去我的大道理,我也说服不了他。而我今日见刘部堂,却是为了公义。退一万步说,王崇古本来就不那么干净,张瀚所谓表明对首辅夺情的态度,却也不过临到老一搏,刘部堂难道想要别人将你和已经又或者即将黯然退出朝堂的他们相提并论?”
  王崇古的军功,刘应节服气,但王崇古的做官操守,刘应节却嗤之以鼻;而张瀚那就更不用说了,虽说也在外任当过督抚,但在他眼中那就是乏善可陈,这个吏部尚书当得更是狗屁!所以,汪孚林的这最后一句话,真真正正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一下子发了狠的刘尚书猛地一拍桌案,厉声说道:“好,那我就留下,你却别想让我去讨好张太岳!”
  嗯,大功告成!
  汪孚林顿时露出了笑容。他才不会去劝刘应节和光同尘诸如此类的话,笑容可掬举手一揖,竟是就这么告辞了。当他一只脚跨过门槛,人就要从门帘底下出门去的时候,却只听到背后传来了刘应节那冷峻的声音。
  “我可不会领你的情,别让我抓着你小辫子!”
  “刘部堂把今天的事情忘掉了才是最好。”汪孚林略侧了侧身,微微一颔首,随即就出了门。看到那守在台阶下头的刘家孙少爷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他笑呵呵地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回头瞧了瞧帘子落下的屋内,这才说道,“你家爷爷是不好说话的人,我也不敢给你什么贵重的见面礼。这把扇子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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