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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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叶县尊神采飞扬坐轿离去,汪孚林这才安步当车前往许家。刚刚他对叶钧耀说的理由实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缘由是,邵家抄检事件中,歙县三班六房铁定已经捞得盆满钵满,要是让他们继续有抓漏洞捞油水的机会,那将来只会更无法无天,更难以管束。而且,他完全信不过刑房司吏张旻,这回案子要是归歙县管,那就绕不过刑房,平白让张旻得了人情和油水,可既然是归府衙管,气疯的张旻有本事就去府衙找茬吧!
  这收夏税的时节,县衙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一桩案子上。
  秋枫和叶青龙早一步到了许家。两人刚刚没资格进喜闻堂,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些什么,可之前看到堂堂叶县尊竟是笑容可掬和汪孚林一前一后出来,这比什么都有意义,所以两人回来报平安的时候,不约而同都说明了这个细节。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胜,甚至连一贯矜持的汪元莞都忍不住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直被方氏留在身边的金宝更是拿袖子擦了擦满头大汗,松了一口大气。而许薇等几个姊妹彼此对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欢呼了一声。
  “太厉害了!”
  “回头一定要对衣香社的其他姊妹们说!”
  “就是不知道喜闻堂里到底怎么回事。”
  “等汪小相公回来一定要问她!”
  在这些窃窃私语当中,汪孚林也终于回了来,一进堂屋,他就赶紧拿着衣袖当扇子扇了两下。在这大热天里一去一回,他已经是满头大汗,接过汪元莞递来的用井水拧的软巾擦了脸,又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凉茶,他才算缓过神来,笑着团团一揖道:“托今天各位的福,总算平安过关。”
  过府衙那关容易,可要过这边包括自家姐妹三人在内,一大堆好奇的女眷们这一关,汪孚林却反而要大费唇舌。好在这会儿只要动口不动手,嫡亲的姐姐妹妹都在,还有金宝这个手脚勤快的养子,各式各样的果子点心给他端来,茶水毛巾伺候,他也就干脆七分胡诌三分实话,绝口不提舒推官和叶县尊那番对掐,就连自己那一副很可能近日就出现在紫阳书院门前的对联,也略过不提,只说了舒推官攻击自己不无正业,以及自己护着家人的反击。
  而金宝听到汪孚林竟然要和李师爷去学习探讨切磋,别提多高兴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扭头一看方才发现是许薇。
  “金宝,你身上那些旧伤,现在可都好了?”
  金宝登时一愣。仅仅是这两个多月以来的舒心生活,那些从前挨的打,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的痛苦,他竟是都快忘记了,甚至连汪秋那张打他时狰狞可怖的脸,在记忆中都仿佛有些模糊不清。一瞬间的恍惚之后,他赶紧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随即点了点头,继而轻声说道:“在松明山的时候,七叔就给我找过治外伤的草药,到城里又是好吃好喝的,早就没事了!”
  许薇不过十三岁,家里只有兄长,没有弟弟,上两回都没见到传闻中的金宝,今天终于见到了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忍不住又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这才笑得眉眼弯弯:“金宝,你可一定要早点进学,到那时候,你爹的传奇才是真正的圆满。对啦,日后你常常跟着你爹过来,就快中秋了,咱们家的豆沙月饼可好吃了!”
  汪孚林冷不丁往金宝的方向瞅了一眼,看到许家那位九小姐正拉着小家伙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登时大为警惕。金宝本性憨厚,脑子不带转弯的,跟着好为人师李师爷一心向学倒不要紧,有秋枫做伴,也不怕被叶小胖给带到沟里去,可在这些心思细腻的闺秀千金面前,那就很不够看了。他刚刚带秋枫和叶青龙去府衙的路上,还听他们小声说起进了许家后被人频频打量端详的经历,足可见这年头的围观众实在是太多了。
  于是,他轻轻戳了戳汪二娘,直到这位泼辣二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立刻跑到金宝那儿去帮忙应付许家九小姐了,他方才暂时放下心来。
  在方氏的热情挽留下,汪孚林和一家人在许家吃了一顿早晚饭,这才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汪元莞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虽说如今弟弟暂居县城,比从前见一趟就要走二十里路近得多,可她这个出嫁的长姐却依旧牵挂。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她又拉过汪二娘和汪小妹,一左一右揽在怀里,眼泪情不自禁地簌簌掉落了下来。
  “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大姐,千万别藏着掖着!”
  回到县后街的家里,眼看还不到宵禁,汪孚林就去了一趟黄家坞程家,打算向程老爷道声谢——好歹程乃轩借的那两个人派了大用场。然而,他却意外得知,程老爷提溜了程大公子出门拜客,昨天一早就走了,至今还没回来。于是,这位最好看热闹的程大公子这次居然没出现,原因也就真相大白了。汪孚林也就留下异日再来拜访的口信,回了家。
  这天晚上,过来搭伙的刘会向汪孚林转述了县衙中那一片乱象。赵五爷没有吃独食,抄检邵家的事把三班衙役都给叫上了,让他们发了一笔财,六房胥吏也摩拳擦掌准备捞油水,可谁曾想府衙出来截胡,舒推官从叶县尊手里抢过了主持发还赃物,直把上下一堆人气了个倒仰。提到刑房司吏张旻时,刘会更是幸灾乐祸地说道:“张旻这老小子本来已经找了好些七大姑八大姨,假造了报案记录,打算狠狠捞一票,可案子移交府衙,他就差没吐血了。”
  果然,他让叶县尊祸水东引是对的,因为别人都认为这是值得争抢的香饽饽!
  诸事了结,汪孚林特意请刘洪氏备了酒和刘会小酌,这会儿亲自执壶给人倒上了,这才笑眯眯地说道:“这么一来,一双双眼睛只怕全都会盯紧了府衙那些家伙。毕竟之前抄检的时候就算上下其手,可想着后头能捞一笔大的,他们总得克制克制,现在这财路给别人断了,不止张旻,很多人都要急了!”
  “哪里不是?而且,舒推官在府衙大肆宣扬,说是自己向段府尊竭力争取,方才让这案子放在了府衙主理,叶县尊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这下县衙上下更是义愤填膺。不说别的,就连最近首要之务是夏税之事的户房里都是怨言连天。”刘会说到这里,想起赵五爷私底下透露说,这桩案子汪孚林居功至伟,他就关切地问道,“听说小官人还被段府尊召到府衙问过话,府尊可有说什么?”
  “回头你就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见刘会惊诧地看着自己,他就随手拿出一张银票,向对方推了过去,“别和我客气,你想也知道这哪来的。赵五爷不敢动大庄票,这些小额银票却捞了好些,硬推给我五百。两百我给了叶青龙压惊,这一百你拿去,这次毕竟也多亏了你辛苦。你弄出来的那些案卷还回刑房之前,我让金宝秋枫抄录了一份留了底。”
  刘会大吃一惊,坚持无功不受禄不肯收下,可推来推去好一会儿,他终究拗不过汪孚林,结果被汪孚林将银票一把塞到了自己怀里。
  “你现在的顶头上司吴司吏是三级跳升上来的,可即便如此,他不可能轻易让位。不在除了户房的其他房中腾出个位子,安置吴司吏这个当初反水扳倒赵思成的功臣,你怎么官复原职?要活动就要有钱,别打肿脸充胖子,大不了算我借你的!”
  “那好,我就先收下,算我借小官人的。”刘会终于却不过收下了,举杯一饮而尽后,他就诚恳地说道,“不过,六房加上承发房,总共才七个司吏位子,不是那么容易动的,不是我说气馁话,别说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都未必够。”
  汪孚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有钱在手,心里就有底了。这种事情暂时不急,有破绽,就有机会。徽州府舒推官主持的发还赃物等事,你不妨让人撺掇张司吏那些红眼睛的,既然捞不到好处,那就替本县苦主到府衙那边去打抱不平,这样苦主总会有谢礼,还能背个急公好义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让人做事,总不能老靠着从前那点所谓的恩义,好处要给足才行!
第一一二章
紫阳书院换门联
  整个徽州一府六县,都被邵家这桩案子给搅得沸腾了。尽管也有乡宦豪强对于邵员外的死,以及邵家遭到查封抄检表示愤怒,又或者关切,可是,在那三大本账册,邵家后院那口枯井中的尸骨,以及那些家丁的供词面前,这些声音须臾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那十几箱赃物的关注。毕竟,邵员外的眼光怎样且不提,可金朝奉这种掌眼的却是专业的,里头好东西很多。乡宦们不在乎钱,在乎的是这些东西日后在送礼时的价值。
  他们不会以名声为代价,以报假案来讹诈东西,但各家总有下人看得出主人的心思,不断往外放出风声,于是,一府六县地界上的牙人讼棍,全都空前忙碌了起来。连续几日,舒推官那儿,府衙的六房胥吏处,门槛都快被人踩断了。而金朝奉这么个从犯被一顿板子轻轻发落,谁也没太在意。
  相形之下,破获大案的歙县令叶钧耀就要清闲多了。他虽说把主持发还以及继续结案的事情交给了府衙的舒推官,可破获案子的功劳毕竟是铁板钉钉的。汪孚林亲自操刀设计起承转合,李师爷这个南直隶亚元润色执笔,两支生花妙笔将破获此案的经过直接写成了一篇超长篇公告,把县衙前的八字墙都给贴满了。这种和小说差不多的笔法,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百姓围观,不少酒肆茶馆之中甚至有说书的根据这一出奇案编了说词,一时叶县尊名声大噪。
  至于叶钧耀许诺汪孚林要挂到紫阳书院门口的那幅门联,汪孚林却死活推辞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够好,热情撺掇叶钧耀题字。叶县尊对此倒有些不好意思,来来回回推拒了一番之后,等请来冯师爷商量之后,他才欣然提笔,随即送了去请匠人刻字。
  这一天,府城之中人来人往热闹喧天,县城中倒是一片宁静。歙县县学教谕冯师爷早两天就传话下去,说是县尊要为紫阳书院换一副门联,把除却参加秋闱之外的所有生员都叫到了歙县学宫紫阳书院。由于汪孚林吟出那两句的时候,只有徽州知府段朝宗、舒推官、叶钧耀这三人在场听到,门前守着的人也许听到一星半点,可全都被那桩大案给吸引了注意力,谁也没工夫注意汪孚林这点小事。所以歙县生员全不知情,闻听换门联,暗自嘀咕的居多。
  毕竟,自从这座曾经历史悠久的书院在歙县学宫射圃之中重建,门前匾额也好,门联也好,全都是最初那位主持重建的徽州知府熊桂题写。如今叶钧耀上任未久,就不尊重前辈,这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了。所以,此时此刻上百号秀才生员虽说早早来了,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并没有多少正经的气氛。即便叶县尊主导破获的之前那桩大案传得沸沸扬扬,可那和他们家里长辈兴许有关系,和他们这些秀才却没多大关联。
  好在不是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等,众人怨言倒不大。而程乃轩至今还没回黄家坞程家,汪孚林认识的生员几乎都去南京赶考秋闱了,他也就低调地躲在角落中。可他名声不小,又有人知道他和叶县尊素来走得近,不断有人过来询问今天换门联的玄机,他却一概含糊了过去。毕竟,今天这场合没有秋枫跟着,他从前又几乎没怎么来过歙县学宫和生员们打过交道,这没有记忆认不得人的最大软肋又显了出来。无奈的是,他不想惹事,却有人不想放过他。
  “汪贤弟最近很风光啊!”
  随着这声音,出现在他身前的是三个比他顶多只大一两岁的少年,瞧年纪,汪孚林觉得应该是和自己同年进学的,可惜完全叫不出名字。要不是今天叶大炮非得让他到场,他是很不乐意独自跑到这来的,当下就随口打了个哈哈道:“不过都是瞎忙。”
  “若是咱们能和你一样,在状元楼上露脸,连破案都能掺上一脚,那我们也乐意瞎忙。”为首的吴天佑似笑非笑反讽了一句。他是西溪南村人,虽说和吴有荣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本宗亲戚,对这么个家伙也没任何好感,但外头人却把吴有荣讹诈不成反身死和西溪南吴氏连在一起,说三道四,让他很没脸。所以,哪怕汪孚林和本宗族兄吴应明仿佛有点交情,他仍然忍不住出言讽刺。
  他开了个头,其他两人自也少不得冷嘲热讽。同是今年进学的生员,汪孚林和程乃轩还是倒数一二名,却被人提携,能够到状元楼英雄宴去,汪孚林还大大风光了一把,他们怎一个羡慕嫉妒恨了得?
  这种少年郎之间的斗气争胜,汪孚林当然没那兴致去反唇相讥。而他的漫不经心激起了三人的恼怒,他们的话语不禁渐渐激烈了起来。就在其中一个尖刻地说出不务正业四个字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叶县尊到!”
  尽管今天叶钧耀这换门联的举动很多人不以为然,可在表面上,生员们却总得对一县之主做出足够的尊重。所以,在冯师爷的引领下,生员们排列整齐躬身行礼,口口声声老父母,叶钧耀听得眉飞色舞,颔首点头,好不春风得意。他并不是管束生员的提学大宗师,因此避开主位径直站了,又招手叫了四个壮班差役抬着盖了红布的一对匾框过来,这才重重咳嗽了一声。
  “紫阳书院源远流长,本朝正德七年,熊府尊重建于歙县学宫射圃,亲自施教,肄业之人,全都是一时才俊,其中更有唐状元这样的歙县之傲,所以,本县今日并不是撤换门联,准确的来说,是将熊府尊当日题的门联请到这堂上,悬挂于两侧。”
  叶钧耀先把自己尊重前贤的态度摆出来,看到下头生员们的反应果然和最初的生硬不同,他方才慷慨激昂地赞颂了一番已经入土多年的熊知府政绩,随后才谦虚地说:“而今日本县要挂到紫阳书院门口的门联,只是听闻佳句一时击节赞赏,亲自提笔,作者另有其人。这些天那桩案子,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其中本县生员汪孚林出了大力,此前段府尊亦曾召见于他。”
  作为歙县学宫之中的末学晚辈,又是道试吊榜尾,汪孚林自然站在最后头,所以此刻他的名字被叶县尊以如此方式提到时,他就只见前头齐刷刷一大片脑袋回过头来,对他施以集体注目礼。虽说很多人都意识到这是在县尊面前失礼,立刻就扭回了头去,可这并不妨碍就在他身前那三个刚刚还对他冷嘲热讽的少年。那吴天佑更是恶狠狠地拿眼睛瞪着他,仿佛很不可思议叶县尊在今天这种场合提到他。
  而叶钧耀只是顿了一顿,旋即声调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而召见之时,府衙舒推官一度责备孚林不务正业!而孚林的回答,本县那时候听在耳中,只觉得振聋发聩,所以才当着段府尊的面,说要挂到紫阳书院门前,段府尊亦是当场认可!”
  汪孚林不得不承认,叶钧耀这引出悬念的语言艺术着实不差。在这一波高似一波的渲染下,前头回过头来打量他的人就没断过,而前头这三位同年进学的少年秀才,那目光也已经从敌意变成了惊疑。尤其听到徽州知府段朝宗亦是认可了此事时,其中一个甚至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眼见自己这一番话已经收到了奇效,叶钧耀方才走上前去,一下子伸手把盖着这一副对联的红布揭开,朗声念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就是这短短二十二个字,着实道尽了一介学子的理想、抱负、本分!”
  冯师爷是因为叶县尊的要求,这才依言把生员召集了起来,其中内情也是此时此刻方才听说。作为县学教谕,他看着这一副黑底金字的对联,忍不住喃喃自语念了好几遍,脸上满是激动和兴奋。教官这种角色,听着似乎比县丞主簿这样的杂佐官要清贵,可实质上却压根只是好听而已,秀才们很少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可在自己任上,学宫紫阳书院换了这样一幅门联,他这个教谕也一样会被后人记住,因为叶县尊邀请他写一篇题记!
  于是,他立刻冲着下头一片哗然的生员高声说道:“县尊教诲,诸生共勉之!”
  叶钧耀见下头那些县学生员参差不齐地答应,他很满意自己用这样一个方式酬谢了汪孚林连日辅佐自己的功劳。而对于冯师爷的知情识趣,他也同样很高兴,接下来又简短说了几句,就示意开始换门联。因为人手都是早就准备好的,把紫阳书院从前的门联换到这大堂里头,又把自己这一副门联给换到了外间门口,总共也没花费多少时间。可他站在书院门口仰头看着自己那端方秀美的馆阁体大字,稍稍有一丁点遗憾。
  如果连对联都是他想出来的,那就真正完美了!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而等到叶钧耀一走,被众星拱月的汪孚林,这一次收获的终于不再只是羡慕嫉妒恨,而是多了不少真心交友的邀约。当他好容易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最后发现面前站着之前那三个嘲讽过他的同年进学小秀才时,他就笑了起来。
  吴天佑脸上涨得通红,足足许久方才一躬到地说:“之前是我浅薄,汪贤弟大人有大量,请宽恕我那些混账话!”
第一一三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经过李师爷一番劝说,汪孚林知道眼下这个秀才功名至关紧要,科举不科举的且不提,岁考却一定要努力应付过去。因此,眼下这些歙县生员,他一定要努力团结绝大部分,无视一小撮死硬分子,塑造一个良好的名声。于是,刚刚这个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少年,眼下却折腰赔礼,连带身后两人也讷讷道歉,他赶紧双手把人一个个搀扶了起来,又笑眯眯地扶着对方的双肩。
  “都是共饮一江水的乡里乡亲,又有缘一道进学,这些见外的话就不要说了。我不过是侥幸得府尊县尊一句赞赏,实则才疏学浅,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请教各位兄台。”汪孚林说到这里,见吴天佑三人脸上那不自然的神情舒缓了很多,周遭其他本来往这边厢打量的生员则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他便笑着说道,“今天大家群聚于此,也算是有缘,我做东,大家找个好地方聚一聚如何?”
  汪孚林没有抓着机会就反唇相讥,当众羞辱自己下不来台,吴天佑松了一口大气。他道歉之前,也曾经做过强烈的思想斗争,终究还是低了头。此刻,他想到族兄吴应明从前一直对汪孚林颇为赞赏,这会儿人家的态度又如此虚怀若谷,一时更后悔之前口不择言。而另两个小秀才也都还年少稚嫩,哪里经得起汪孚林勾肩搭背呼朋唤友的热情,刚刚发生的些许不愉快和尴尬,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顿午饭,汪孚林又请上了冯师爷,包下了县城最好的一座酒楼,开了十桌,酒水带菜肴,整整吃掉十几两银子。反正花的是邵员外那得来的不义之财,他哪会有半点心疼。而别人吃他的嘴软,除却有个别人仍旧说话酸溜溜的,还有那些死硬脾气不吃这套的根本没来参加这一场聚会,但大多数人都被他这酒肉攻势给攻陷了。
  至于被汪孚林紧急从家里叫来的秋枫,更是充分发挥出了学宫打杂三年的眼力,一个个生员认得清清楚楚,履历成就倒背如流,让汪孚林得以待人接物挥洒自如。
  年轻真好!这是汪孚林在觥筹交错之间,突然生出的最大感受。横竖解决了横亘在面前的几大难题,他今天是来者不拒,大吃大喝,好不痛快。自从来到这个陌生时代后,他一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今天终于可以纾解一下了!
  而坐了上席的冯师爷就更加高兴了。教谕没有什么太大油水,平时生员对他也不太礼敬,可今天汪孚林这个做东的主人对他毕恭毕敬,往日伙食费都要仔细计算的他,今天面对满桌佳肴却反而不知道何从下箸,甚至还不得不矜持一些。汪孚林又找由头敬了他一杯又一杯,把他捧到了天上,半醉半醒之间,他信口做了好几首诗,这竟是从科场折戟,不再年轻之后,从未有过的豪兴。
  今天汪孚林大手笔地请了众多生员,别人邀做诗时,他却一再推拒,只笑吟吟请众人题诗为记,又吹捧了几个平日有些诗才,但科场却磕磕绊绊的老生员,这顿时激发了众人的无穷雅兴,这一餐饭也不知道诞生了多少或好或坏的诗词。散席之际,好些人都是彼此搀扶,醉醺醺回去的。冯师爷是醉得最厉害的一个,汪孚林干脆拜托了两个伙计把这位县学教谕送回教谕署去。
  而他自己酒喝得不少,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走路却还没问题,和秋枫结账后一路回去的时候,心情却好得很。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他轻轻吟出了这么几句,一旁的秋枫一边听一边细细咀嚼,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刚刚大家吟诗作词的时候,小官人为什么藏着掖着不肯尽兴展才?”
  汪孚林侧头瞧了瞧秋枫,这才耸了耸肩笑道:“风头不可出尽,好处不能占尽,这就是过犹不及的道理。更何况……”
  更何况,这首词还有上下文,那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出来,他难道对人说自己要造反吗?
  秋枫想起自己当初自作主张把汪孚林那首诗在大宗师面前私自撂出来,结果引来状元楼上那段风波,他终于隐隐有些明白这番话什么意思,竟破天荒没有追问下去。又走了一箭之地,他方才轻声说道:“小官人这几句诗,我不会再对外人说了,哪怕李师爷还是宝哥,我也不说。”
  “吃一堑长一智,不错,长进了!”
  汪孚林笑了笑,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那首前世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的《水调歌头》,此刻酒意上头,他竟这么随口当街唱了起来。苏大学士早已作古多年,轻吟浅唱的宋词先是被元曲取代,如今又有各种更通俗的戏曲唱段,此刻这曲调更是迥异于坊间唱腔,顿时引来了这县后街上的好些路人侧目回头。尤其是不远处正从汪家大门口出来的一大一小两个人,更是站在门口听呆了。
  叶小胖正在抱怨今天这么热闹的场合,汪孚林竟然也不叫上自己,连金宝也留在了家里,只喊了秋枫去。这会儿他瞪大了眼睛听了好一会儿,方才用手指捅了捅前头的李师爷,面色古怪地问道:“先生,水调歌头还能这么唱?”
  “唱曲多是强颜欢唱,又或者矫揉造作,真正说起来,这样意之所至,兴之所归,爱怎么唱怎么唱,才是真好。”李师爷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心里倒有些后悔今天没有强硬地跑去汪孚林宴请生员那酒楼凑个热闹了,凭他的年纪,这种场合绝不会格格不入。正在这时候,他只见对面知县官廨后门正好有一行人护持着一乘轿子出来,只见那窗帘轻轻打起一条缝,显然是轿中人正往那边走边唱的家伙看去。
  李师爷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就这么突然大步过去,恰恰好好在轿子旁边挡住人视线的地方停住了。见那只拨帘的素手仿佛僵住了,他才笑了笑说:“我们师生天天到汪家搭伙,叶小姐却还没去过汪贤弟家里吧?汪小相公家中二妹聪慧知礼,一定会很欢迎有人做伴的。”
  叶明月只不过听到这奇怪的歌声,掀帘一看究竟,哪里想到李师爷会这样杵在自己面前。要说父亲能够聘到这样一位门馆先生,她至今都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如此,她也没指望弟弟那样惫懒的资质能留住李师爷多久,谁知道父亲突发奇想,把金宝召来陪读,后来又多了个秋枫,李师爷那兴致何止提高了一倍,据说连晚上挑灯读书的劲头都足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各方面全都无可挑剔的少年俊杰,她和他的碰面次数却少得可怜。
  她自己很清楚,这不是单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当初父亲刚聘了李师爷后欣喜若狂,曾一度流露过的某种意图。所幸她还来不及反对,父亲很快就被李师爷的义正词严给逼退,赌咒发誓说再不会有许婚之意,可李师爷还是一看到她就绕道走,而她请他们中午去汪家搭伙,李师爷也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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