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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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下帖子请人,女婿们没有不来的。老太太很欢喜,坐在上首笑吟吟道:“家里久没热闹了,如今只等你们成婚。咱们家娶过三回媳妇,嫁姑娘却还没有过,到时候定要好好操办一回。”
  莲姨娘在旁听着,有心道:“四姑娘的喜日子还没定,料着没有咱们大姑娘早。大姑娘可是老太太的长孙女,到时候全赖老太太做主了。”
  所谓的做主,无非就是姑娘的嫁妆。像这些子孙多的人家,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不是一样长短,原本老太太必定以二姑娘为主,眼下二姑娘不中用了,三姑娘又进了宫,她们的妆奁也该酌情添给剩下两位姑娘才好。
  老太太心里有成算,姨娘敲竹杠似的叫她不喜欢,但因有客在场,囫囵应付了,又同李观灵闲谈,打听公府开春后关于大婚的预备去了。
  清圆有些恹恹的,不知是不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只觉浑身上下都难受,勉强作陪一会儿,从上房退了出来。
  李从心自然跟她出来,亦步亦趋问:“四妹妹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
  她嗯了声,“像是要发痧了。”边说边在眉心揪了两下。
  树荫底下很凉爽,扶疏的枝叶间打下错落的光,他就着光柱看,那秀致的眉心很快便浮起一道菱形的红痕,胭脂色的,轻俏可爱,像时世妆里精巧的花钿。
  “头疼么?”他仔细审视她的脸,“这痧发得有些重,随便揪一下就出来了。”
  她拿手一抚眉心,道旁正有养着铜钱草的小石缸,便弯腰照了照。水里倒映出她的脸,她哎呀一声,赧然掩住了那块红痕,笑道:“像个二郎神。”
  他喜欢她这种小姑娘的韵致,从骨头缝里透出灵动和鲜焕。她寻常是极自矜的,偶尔一调皮,顿时叫他心念大动。他伸过手来,“我替你按按吧。”
  清圆笑着摇头,“还是回去叫春台替我刮痧吧,她是我们院子里手艺最好的,刮完了即刻就见效,回头好出来陪老太太用饭。只是要冷落了你,我没法子陪你,你在园子里逛逛,或是上前头找大哥哥他们去吧。”
  他是个温存体贴的人,只说:“我送你回去,过会儿再去找他们。”
  清圆便不推诿了,由他相送。今日小侯爷穿着月白的衣裳,一如她初次在春日宴上见到他时那样洁净温暖。她的余光里满载着这个人,其实好几回想同他聊一聊,又觉得无从说起,到底犹豫着,嗫嚅着,缓缓到了门上。她进了卧房,他又在外间徘徊了一阵子,才出院子往前头去。
  春台沾了清水的铜钱落在那光洁的脊背上,刮上一道,皮下便有星星点点的痕迹浮现。再要刮第二道,清圆却合衣坐了起来,春台纳罕,“姑娘怎么了?”
  清圆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没同老太太说,还得往荟芳园去一趟。”说罢理好了衣裙,重又出门。
  抱弦忙取了伞来替她遮阳,只是她一路上走得踟蹰,看样子并不急于见老太太。
  四姑娘向来有成算,这种一时忘了,再跑一趟的事很少会发生,抱弦心里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细声道:“姑娘是要找三公子吧?”
  清圆没有说话,今天是家里设宴,原是一家子齐聚的好机会。上回护国寺拜佛到今儿,已经过去整半个月了,再沉重的伤痛,半个月总会有所缓解。一旦缓解,一些不安分的情绪就会滋生,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善于自控,总有一些人为了执念,一次又一次飞蛾扑火
  她心里总有奇怪的预感,说出来怕抱弦笑话,便一个人闷在心里头。循着石板路往花园深处去,走走停停全当游园了。幸好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她轻吁了口气,自嘲道:“我今儿果真中了暑气,脑子也糊涂了。”正欲回身折返,才走了十来步,袖子忽然被抱弦拽住了
  她嗯了声,顺着抱弦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颗乌桕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楚楚可怜的清如,一个是深表同情的李从心。
  抱弦微讶,“姑娘……”
  清圆抬手示意她别出声,带她从旁边绕过去。乌桕树后有一片蔷薇架子,盛夏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像堵绿色的墙,恰能遮挡住身影。
  心头隆隆地跳,她几乎猜得到清如会说些什么,她只想知道李从心怎么应对。风吹着蔷薇叶子沙沙地响,他们的嗓音也清晰地飘过来,起先是清如的抽泣,期期艾艾道:“我原本想着今生都不见你了,可你做什么要娶四丫头呢。既成了一家子,哪里逃得开……淳之哥哥,我对你的心,你不是不知道,我都是为了你……”
  李从心道:“二妹妹,你别这样,我呈禀了家里父母,也向四妹妹下了定,这事是再难更改的了。你对我的心,我无以为报,日后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肝脑涂地替你办成,可好?”
  然而清如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的语调里带着绵绵的恨,哽咽着说:“在你眼里,四丫头神仙似的,可你竟不知道她长了怎样一副蛇蝎心肠!我有今天,全是拜她所赐,是她串通沈润害我,一切都是他们设下的圈套。你们是场面上的人物,哪里知道内宅的厉害,她嫉恨我,知道我不敢声张,叫我吃了这样的哑巴亏……淳之哥哥,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了……”
  花架子那头的清圆听得直皱眉,清如真是可惜了,直到现在依旧这样颠倒黑白。早前自己还为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自责追悔,看来是大可不必啊,她有今日,完全是恶有恶报。
  李从心的胳膊肘自然要往里拐,“四妹妹不是这样的人,二妹妹遇见这种事固然不幸,但也不能把怨气撒在她身上……”
  清如呜呜恸哭起来,“要不是清圆打发跟前的人骗我,说你在那里等我,我哪里会上他们的当!若说这事我也有错,错就错在对你痴心一片……”
  然后两下里沉默,略过了会儿听见李从心难堪的语调:“二妹妹,你别这样,仔细叫人看见……”
  清如呜咽得更大声了,“淳之哥哥,我如今也不求名分了,只求你看见我的心,让我跟着你。就算当个外宅,我也认了。”
  “二妹妹……嗳,二妹妹……”
  后头的话,清圆就没再听下去了,牵了牵抱弦的袖子说走吧。回到淡月轩,倚着美人靠发了会儿呆,边上的人不敢说什么,隔了许久抱弦才送了一杯清茶过去,轻声道:“姑娘打算怎么处置?”
  清圆低头抚着瓜棱碗,喃喃道:“二姐姐有句话说对了,既成了一家子,哪里逃得开……我才知道,世上什么人最可恶,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的人最可恶!他要做好人,不肯得罪她,最后反倒害人。”
  她先前一直等他说句决断的话,清如不知羞,那就狠狠断了她的念想,或是拂袖而去,往后绕开了走就是了。结果他不是这样,明明费尽心力和妹妹订了亲,转头又和姐姐纠缠不清。一面争取,一面又不知拒绝,将来也许真遂了清如的愿,把她养在外头做个外室,也不是不可能。横竖她已经成了这模样,再不会有人明媒正娶了,还顾什么名声不名声。
  清圆放下手里的碗,起身慢慢在廊子下踱步。外头日光耀眼,她茫然看着远处,吁道:“这么下去,只怕要成为别人的笑柄。”然后清如就像个噩梦,一辈子纠缠着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位对谁都不忍伤害的小侯爷呢,会一面愧疚着,一面寻求别的慰藉。可能他根本就分辨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贵公子温柔多情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但若对家里女眷也不清不楚,犹如枕边放了一把刀,就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了。
  其实只要动用些手段,设个局让老太太和家里众人都看见,就能让他哑口无言接受退婚,但那样做似乎有些残忍了,总要让他留些脸面才好。
  家宴散后清圆没走,留在荟芳园伺候老太太吃药,老太太看出了端倪,什么也没问,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把屋里人都遣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我知道你心里有话,这会子没人,说罢。”
  清圆也没兜圈子,直言道:“丹阳侯府这门亲,孙女怕是结不成了。”
  老太太也不奇怪,淡声问为什么,“今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真话到底不大好说出口,可是不说,又没法子交代。她揉着衣角,支吾了下才道:“二姐姐今儿私会了小侯爷,连要给他做外室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们的亲事倘或成了,将来非但我闹个没脸,连谢家的颜面也会扫地。祖母,不是孙女不惜福,是穿鞋的怕光脚的。小侯爷为得家里首肯,回去少不得同侯爷和夫人闹,侯爷和夫人顾惜他,勉为其难答应,对我亦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单是这样还能将就,要是将来又和二姐姐有牵扯,二姐姐的名声……祖母想,不说外头怎么编派,先是侯府里头,咱们一家子就抬不起头来。”
  清圆说一句,老太太脸上颜色便难看一分,及到最后,几乎拍着炕桌说:“家门不幸,竟出了这样狗屁的事情!那二丫头……她……竟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清圆垂着眼睛不说话,女不教,自然是母之过,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老太太未必不恨扈夫人。只要恨,就够了,家里两位姨娘,一位是贵妾,一位生养了两个哥儿,当家主母再尊贵,也不是无可替代。
  老太太气得缓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她起先只当清圆是后悔了,想放弃丹阳侯府,重选指挥使府,没想到扒开了,竟是这样的原因。怎么办呢,清如就算再混账,总不好弄死她,她凡心不灭,送进庙里也休想关得住她。清圆倘或真嫁了李从心,到时候妻姐妹婿的,怎么办?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退亲这一条路可走了。
  老太太闷声叹气,“可惜沈指挥使也要定亲了,这么一来你可就是两头没着落,自己千万要想明白才好。”
  清圆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越性儿一个都不选,也是个不得罪人的法子。”
  老太太的惆怅比她还大,心里只管懊恼着,这样顶好的两门婚事都错过了,将来只怕也越不过这个成就了。真回绝,又有些舍不得,便斟酌道:“我看这样,暂且先含糊着,横竖你父亲还没回来,大定也下不成。你再细瞧瞧,要紧一宗是淳之的为人。我想着,你们将来成亲也不在幽州,兴许走远了,二丫头就消停了。”
  老太太既然这么说,清圆不能过于执拗,再仔细分辨分辨也好。对于李从心,她倒算不上恨或怨,只是觉得失望,本以为那样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总会看重几分,但尘埃落定了,大约也不过如此,他喜欢的是猎艳的过程。
  时候不早了,该说的都和老太太交了底,是非轻重由老太太裁度。清圆起身行了一礼退出上房,才走到廊下,便见正伦急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把提灯的小厮甩在身后老远。
  清圆站住脚,正要问二哥哥怎么了,就听正伦道:“四妹妹先别走,出大事了。”
  清圆不解地瞧着他,正伦拍着大腿嗐了一声,“禁中有消息传出来,父亲这回攻打石堡城,月余未建寸功,六万兵马死伤过半,圣人大怒,令具案闻奏,据说要斩罪流三千里上定断。”
  清圆怔住了,实在没想到,前头的困局还没过去多久,这回又迎来更大的风浪。什么斩罪,什么流放,听得人头皮发麻。
  正伦没等她回话,叫着祖母疾步冲进了上房,她正惶惶然,听见老太太大声喊“四丫头”,她嗳了声重新折回去,老太太哆嗦着说:“你可听见了,你父亲的仗打得不顺,圣人要降罪。怎么办……难不成咱们家祖坟上坏了风水么,坏事一桩接着一桩……你快想想法子,再去找一找沈指挥使,请他探探消息,可好不好?”
第68章
  如今再去求人,显然不合时宜了。沈润就要同穆家的姑娘结亲,她巴巴儿的登门,叫人说起来,像什么话!
  清圆摇了摇头,“家里三位哥哥都上沈家赴过宴,同指挥使兄弟也都说过话,大可请三位哥哥去。早前我还能借着小侯爷的排头求见,现在却不能了,总要避嫌才好。祖母还是让哥哥们去吧,先试一试,倘或不成,咱们再想法子。”
  正伦有些着急,摸着脑袋说:“不是咱们不乐意去,实在是指挥使不好相与。”说着闷声嘟囔,“早知如此,四妹妹许了指挥使多好,父亲那头要是有变故,他先一步就替咱们解了围,何至于现在临时抱佛脚,再削尖了脑袋四处求人。”
  清圆听了,真对这番论调无话可说。谢家人似乎总是这样,他们的立场随时会随处境变化,只要有需要,什么都能两说。
  老太太撑着额叹气儿,“真是……家里头一切顺遂,倒不觉得什么,一旦风波来了,才知道手上有实权的好处。”
  正伦见老太太为难,蹙眉对清圆道:“四妹妹,你也是谢家人,这个时候就别站干岸了吧!淳之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我这个做哥哥的亲送你去,他就算有什么想头,也有我替你扛着。”
  清圆抬起头来,那双眼冷冷看向正伦,“二哥哥能堵淳之的口,那我呢?姑娘不知自重,何以为人?二哥哥能送我去见沈润,能代我嫁进侯府么?”
  这下正伦被堵住了话头,脸红脖子粗地看着清圆,把手一抬指向她,“你……”
  “好了。”老太太只好打圆场,“你妹妹说得也有道理,她如今和小侯爷过了小定,也算有人家的人了,不能一径以咱们自己为主,也得顾一顾侯府的体面。哪个高门大户的人家,愿意儿媳妇抛头露面来着。”
  正伦气得跺脚,“祖母竟忘了,要是父亲出了差池,四妹妹能不能嫁进侯府,还未可知呢!”
  反正各有各的坚持,直到大爷和三爷闻讯赶来,家里女眷们也惶然聚集在上房,清圆至始至终没有松这个口。
  扈夫人这程子确实成了霜打的茄子,这会儿露面,大热天的也带着抹额,脸色蜡黄,撑着圈椅的把手吩咐正则,“你和太尉府长史不是相熟吗,先去找了人探清消息再说。还有檄龙卫和虎贲的副都统,他们曾在你父亲麾下,请他们也帮着打听,倘或禁中传令要派增援,万请他们通融才好。”
  正则道是,匆匆踏着夜色去了,扈夫人又望向正伦,“二哥儿,你四妹妹既然不答应,你男人大丈夫的怕什么,跑一趟殿前司,沈指挥使还能吃了你不成?如今什么时候,火烧了眉毛了,一个个的还是能推则推,想是都不要你们父亲的命了。咱们谢家门头究竟要靠老爷撑着,靠你们这些小辈儿,早了八百年了!都站干岸,瞧热闹吧,回头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我看你们哪个跑得掉!”
  扈夫人到底是当家的主母,这个节骨眼上还得靠她定夺。虽说夹枪带棒把这些儿辈都损了一通,也没人敢同她叫板。正伦依言去了,正钧见单剩自己一个,忙道:“我有两个朋友是御龙直的,我这就找他们去。”也同正伦前后脚出了门。
  扈夫人的视线调过来,在清圆脸上转了一圈,凉笑道:“二哥儿这趟去,只怕连沈指挥使的面都见不着。四丫头,你和人家交情深,料着最后还得你跑一趟,才能解了这个局啊。”
  清圆照旧不疾不徐的样子,掖着手道:“我若真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么。我虽不是太太生的,但也管太太叫母亲,母亲倒舍得毁了我的名声?”眼见着扈夫人脸上不是颜色,她也没有同她过多纠缠,转身对老太太说,“祖母,依我的意思,二哥哥先去探一探殿帅的口风。这件事看来比上回凶险十分,最后还是要祖母亲自出面为好。”
  老太太枯坐着,定了会子神,慢慢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虽凶险,却不像上回似的,只有殿前司一条道儿能走。咱们各处都想想法子,实在不成,还有我娘家子侄们,如今他们都有了岁数,仕途也稳当了……”
  既然老太太有成算,大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各自回了院子,提心吊胆歇下了。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又在上房集结,正则带回了消息,说圣人有降罪的意思,但也只同近身的侍中说起。沈润眼下是掌管殿前司,但早前和沈澈一同在圣人跟前任侍中,到现在身上还带着侍中的衔儿。这事转了几个圈子,眼看着又回到老路上了。
  至于正伦,正如扈夫人说的那样,连沈润的影子都没见着。殿前司站班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只说殿帅入了禁中,横亘在门口,哪里让他踏进官署半步!
  于是一家子又巴巴儿望清圆,清圆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沈润一向精于算计,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就是在等着,等她被逼无奈再去找他,那么她信誓旦旦遵守和李从心的承诺就变成了笑话,她根本争不了这口气。
  况且他如今也要定亲了,让她再去找他,她舍不下这个脸。幸好传闻也只在禁中,并没有追责的诏书下达,但那座三面险绝的石堡城易守难攻,若是再拿不下,谢纾早晚是个掉脑袋祭旗的命。
  谢家悄悄地乱,面上看着风平浪静,暗里老荷塘底的淤泥都快翻起来了。毕竟一损俱损,清圆心里也有些急,老太太还是指着她出马,仿佛她按兵不动,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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