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3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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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正茂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想在劳心费力的陈沐肩膀拍拍,可能觉得不太合适,动作悬在半空却没有拍上去,看着陈沐道:“陈帅,最难的不是练兵选将,是钱……各地卫所有了好旗官、有了好军官,可这钱呢?”
  “讲武堂教出好将领,北洋练出好旗官,他们再练出好兵,到时候带兵越过长城从葱岭打到长白山,朝廷哪儿来钱给这帮虎狼之师发赏?”
  “哈哈哈!”
  陈沐听得仰头大笑,张手在二人之间划过,神态轻松,道:“东洋、西洋、南洋,广州、天津,权当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吧!”
第三十一章
电报
  陈沐刚和殷正茂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第一个五年计划’,没两天自己就屁颠颠跑进北京城了。
  他跑进北京城绝不是为了什么五年计划,他还没自我膨胀到那个份儿,也从不觉得自己能给大明朝制定五年计划。
  说来他进京的原因好笑,陈大帅在天津卫河北岸发了疯地乱砍乱伐搞建设,张阁老搞建设搞得比他还厉害——自从发现电报真有用这事起,张阁老便下令工部必须尽快弄出能铺设十里甚至更远的电线与配套电机,甚至重视程度超过北洋军府。
  电报线转眼就安到天津卫,并顺着运河往南修去,陈沐搬进刚盖好的营房住了才三天,便有驿站骑手快马加鞭送来张纸,上面乱七八糟点着墨点,陈沐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问驿站伙计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也不知道。
  天津卫驿站的驿卒就知道最上面一片黑点指的是他们这个驿站,下边的黑点有东的意思,先前有军官来教过他们一些关于方位、标注的密文,再多的他们就不知道了。
  之所以将密文送到陈沐这,还是驿卒两眼一抹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实在不知道密文往哪送,只能大着胆子往陈沐这送,死马当活马医。
  陈沐当然看不懂!
  他听说戚继光给张居正编了一套密文,可这套密文又没送到他陈二爷这,他怎么能看懂?
  好在陈沐一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这时候京城应该就一个发电报点,那就是张居正的府邸,毕竟内阁在宫里,搭设电报线还要多加考虑,但张阁老府上不需顾虑许多,除了他别人也不可能发电报。
  而张居正往这发电报,除了发给自己还能有谁?大沽口百户?
  这一点上,陈沐觉得张居正能想到这个办法真是聪明,而他能想明白张居正用这个办法找自己,更是绝顶聪明了!
  陈沐收拾收拾便向京城走了,要单凭骑马,日行三百里疾驰马没事得把陈沐颠死。
  正好到天津卫也是下午,他带上仨武弁随从在天津卫搭船,加了些船钱走夜路,听着艄公夜唱晃晃悠悠睡了一宿,清晨被武弁叫醒时人已到通州,从这骑马进京,还能赶上在宣武门外的米市口吃上热腾腾的马肉火烧。
  马政是自开国之时便有的事,但过去都是百姓给官府养马,打仗就交出去,相当于寄养,压力还不算大;但永乐年后朝廷不再四处征战,民户养马便要求‘孳息’,大马生小马,还不准养死。
  官牧崩溃的快,民牧在这样的环境下崩溃得更快,人还有个生老病死,马就能不死了?
  所以民有养马之苦,官无养马之利,前些年隆庆皇帝还在世时刚有一次大规模售出种马。
  长此以往,民间便将马分为几种,有战马、驮马,以及肉马。
  张居正府邸离宣武门不远,正阳门往南朝西拐个弯儿,在骡马市街上,往北是琉璃厂,西南是南城兵马司,虽在外城,却是外城不可多得的好地段……这不像陈沐府邸,虽离紫禁城近,但都是小宅子,外城都是大宅子。
  陈沐更喜欢把这片称作皇家动物园,张居正府邸往北,骡马市街角是虎房楼,顾名思义,养老虎的地方;西北进了宣武门街口则是象来街,是养大象的象圈;象圈对面是喂鹰胡同,养老鹰的。
  放在正德皇帝那会,这些老虎和大象都要训得乖乖,大象得做皇帝的仪仗队员,学会驾驭驮宝;老虎就惨一些,偶尔得被正德皇帝来一场公平的对打,不能还手的那种。
  到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嘉靖朝起,天子不喜欢这种大东西,大家都开始吸猫了,比如说上次乾清宫门口跟陈沐、万历一起吃馅饼那位,在宫里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小小老爷’,身份和地位上就和猫儿房那些公的‘某小厮’、母的‘某丫头’不一样。
  正赶上六月,宣武门护城河边上早早的便人头攒动,仕女出门才俊相随,观看护城河里大象喷水游玩。
  每年这个时候,大象都会被带到护城河里洗澡,年轻人争相游玩,成了一个节日。
  陈沐和他的武弁对大象都没什么兴趣……他们在西南战争中早就见识过了。
  吃饱喝足,让武弁随便找个茶馆坐着,陈沐一路牵马过长街,溜达到张居正府门前,要不是在院墙外仔细看了半天,他还真发现不了电线杆到府邸墙上是怎么走线的,木管架设在院中伸出的树枝上,穿过隐蔽绿荫顺到道路两旁高耸的电线杆上。
  细木管中装着电线,电线材质是铜线陈沐知道,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看见的电线木管中绝不单单是铜,包裹铜线的是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第二十七个。”
  就在陈沐想要离电线杆近点一探究竟时,他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话,转过头见到着青色绸衫戴环玉黑发巾的大管家游七立在门口,拱拱手笑道:“自电报发出,靖海伯是三日里第二十七个来府上拜访的了。”
  “爵爷快请进门,老爷正与客人交谈,还请稍待片刻,饮一杯茶,在下这便去通报。”
  游七笑着引陈沐入府,进门时陈沐便瞧见前院马厩几匹西马,他估摸管家口中的客人是他认识的人,待坐入偏厅,他这才对游七问道:“游兄,阁老此次传信,所为何事,能否透露一二?”
  “嘿嘿,老爷的心思,这可不是小人能揣摩的,不过爵爷且放一百个一千个心,不是坏事。”
  笑吟吟地摇头,从侍女那边接过小食餐盘茶点,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这才喜气洋洋地道:“稍待片刻,我这便为你通报。”
  那边游七去通报,陈沐则无所事事地瞧向帝国首相府上的茶点,却见漆盘上居然还放了一只塞好烟丝的崭新木烟斗,插一具不曾用过的玉具烟嘴。
  凡是让人享乐的,风靡的速度远比其他一切来得快。
  他摇摇头,没去碰漆盘,他愈加笃信自己建议对烟草收重税的提议是正确的,这项税务将来会与盐铁相提并论,如今早早就把定制拿出,是件大好事。
  “靖海伯来得正好,老爷在书房与户部王大人议事,请爵爷跟我来。”
  户部,王国光?
第三十二章
缘由
  张居正看上去心情不错,书房窗户支开半扇,映着府后竹林,墙上壁挂水晶灯罩做出磨砂,发出微弱亮光,映出户部尚书王国光掌中烟斗缓缓燃烧的烟雾。
  在陈沐眼前,桌案上摆着层层叠叠三四十册书目,为王国光执掌户部与侍郎李幼滋等人合力编撰的呕心沥血之作,名《万历会计录》,包容整个帝国财政的秘密。
  “这套书以地域,先全国、后以省冠府,以府冠具;以数额,以总数冠分数,以分数合总数;以收支,先全国田粮旧额岁入岁出总数,次省府州县分数,次边镇饷数,次库监,次光禄,次宗藩,次职官,次俸禄,次漕运,次仓场,次营卫俸粮,次屯田,次盐法,次茶法,次钱法,次钞关,次杂课。”
  张居正收敛精细修剪的胡须对陈沐夸奖道:“王公编修此书,当得此代奇伟功业!”
  “当今只差一步,海外各地情形、物产物价,这就不能依靠王公,朝廷还需仰仗靖海伯。”张居正说着转身从桌案摸出两本书向陈沐的方向轻推,道:“我太祖皇帝曾言,民商工农贾子弟多不知读书,宜以其所当务者直辞解说,作务农技艺商贾书,故命儒士做了这些书。”
  陈沐微微垂目,张居正推过来的两本书名叫《商程一览》与《水陆路程宝货辨疑》,这两本书他知道,几乎是国中的行商手册,甚至视为明代商人教科书也不为过。
  但是……陈沐面露不解,诧异地脱口而出道:“太祖皇帝,不是重农抑商?”
  张居正瞟了陈沐一眼,面无表情,待转向王国光时才露出笑意,沉寂片刻甚至让陈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这才转过头来道:“朝野之间,凡事必尊祖宗之法,你知为何?”
  “天下战乱之际,我祖宗起兵北逐元寇,光复中国,生民飘零之时,人丁冻饿,田尚且不敢耕作,即便重商,又何来财货?天下初安,祖宗即鼓励商贾,但这并非你说的重农抑商或重商抑农,是因早先重商则伤农、而后重商可利农——所谓祖宗之法,便是如此。”
  陈沐连连点头,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紧跟着他说道:“阁老与王公放心,编海外会计录,就由北洋军府代为完成,分至西洋、南洋、北洋,为期五年,五年内将寰宇诸国物价摸清。”
  其实张居正说的道理对陈沐来说没什么受教的,真正让他感到受教的是朱元璋、是掌权者所做之事的出发点与心态——有些人恣意而为,而有些人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政策上的权宜,并且能做成。
  “稍后专有一套用于北洋的电报密文交你,工部电报还有些事,晚些时候再说。”张居正缓缓颔首,探手对王国光道:“还请王公继续说吧,靖海伯精于财务,或当有谋国之见。”
  陈沐并不这么觉得,他摊开万历会计录在桌上,分外乖巧地坐好,等待王国光说出下文。
  “老夫编去岁赋税,以河南、陕西两省,与南直隶为例,税法本色折银一事,户部诸曹曾议,以为全国通行钱法本色可折银之后,应当是边鄙之地折银少,仍上本色;富贵繁华之初折银多,少交本色。”
  这里的本色指的便是所谓的实物税,陈沐皱起眉头,瞄了一眼张居正,发现他同自己表情一样——难道不该是这个样子么?边鄙之地哪儿来银子?
  “恰恰相反。”
  王国光摇头,抬手指向桌上书籍,道:“去岁,折银最多之地为陕西,其次山西,再次河南,余集诸省交解账目,观之情形甚为疑惑,折银价高低不一。以河南为例,其省中有二县受灾,运粮四千二百石,其中三成折色,整个河南的赋税,折银四成之多,陕西则高至五成。”
  “在江南,折色仅为一成。”
  户部尚书放下烟斗,抬起一根手指道:“收账目、召官吏,与同僚多般议事方知,江南商贸繁荣,百姓多种丝绵,米价也比北方便宜,他们更乐于交本色;而北方诸省以农事为生,边鄙穷困之地,百姓耕作稍稍受灾,则本色则不足交付赋税,便要折色。”
  没有问题啊?
  张居正点头道:“这正是让北方百姓更加便利,其地米价粮价更高,折银有利百姓。”
  “但过去民解民运,赋税难急在粮长;如今官解官运,赋税难急全在百姓,贪、扣、剥、耗,四急之下,本应交银一两、朝廷也只能收一两,当然实则户部只能入帐见不到这一两银,但百姓却要费二两甚至三两才能交上,此则为重税。”
  “百姓越贫困,越需折银上税,越折银上税,则越贫困。”
  “单单如此,还不是问题所在。折银依赖商贾、地主那些富贵之家,主要为粮商,待到官府收税则粮价变低、伤及农户;收完税粮价涨高,再伤农户,这是平时人心趋利,天性使然。”
  张居正的眉头皱起来,王国光却没有停下,他的语调更为沉重。
  “待到乱时、战时,商贾、粮商乃至饭饱衣足的寻常之家,凡有金银者,必要屯银傍身以避宗族之祸的阁老。”
  作为大明朝首屈一指的财政家,户部尚书王国光仿佛穿越时空看到数十年后的情景,他的语气缓慢而忧虑:“市面银少,银贵粮贱,天下各地富人少穷人多,交上税者少欠税者重,凡有内忧外患,国朝用兵需银粮,可银两不足用,再束手无策……”
  “对外束手无策便要加派税饷,加练兵饷、加用兵饷,百姓本已交不上税,便要落草为寇。”
  陈沐突然全明白了,他接过话来,道:“落草为寇,朝廷便要再向内用兵,加派剿匪饷,朝廷但凡还有一条生路就不会这么做,但内忧外患已再无其他办法;朝廷但凡给百姓一条生路,他们都非但不会落草为寇,还要助官府擒拿,可一旦百姓都落草为寇了,再征剿饷,则只能破门败家,剿出更多匪来。”
  陈沐的话不但令张居正侧目,还让年迈的王国光为之惊讶,张张口险些说出不出话来,顿了片刻与张居正交换眼色,这才哑然失笑道:“靖海伯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只交不上税,不至如此,即便真如老夫所言,休养生息几年,到时官吏才俊会有更好的税法,南倭北虏乱了这么多年,起于我辈平于我辈……呵!”
  说到这,王国光看着陈沐,眼神颇为严厉,带着提醒的意思道:“此时此刻,不正是在完善税法么?”
  一贯迟钝的陈沐脑袋转得飞快,硬是半天才弄懂户部老爷子突然这么严厉做什么,税法是张居正定的,他这话里话外说税法会亡国,难道不是在说张居正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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