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3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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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的表演才能在此时起到了大用场,他装作没看见王国光的提醒,一脸阴沉的缓缓摇头,道:“不是税法有问题,税法什么问题都没有,在货币,在银,也在财政运输。”
  “哦?”张居正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他也在脑中飞快推演局面,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陈沐是不是觉得税法有问题,随意道:“靖海伯畅所欲言。”
  “国朝世面流通银两,钱法银两与铜钱并行,但银不在朝廷铸造,多为海外流入,难以调控,因此朝廷对抗风险的能力低;财政运输也是如此,征得银两不在国库,不论本色还是折色,各省征得、各省自行输送使银使粮衙门,银粮不经国库统一管理,不利权力集中,财政因而混乱。”
  “并且朝廷有两套财政,中央与地方,十万户之邑仅数名官吏领取俸禄,助他们管理地方的皂吏皆为地方自行招募、自给火耗,既不利集权也不利财政更不利吏治。”
  “事发突然,后生晚辈没有准备,姑且妄言几句……阁老,咱大明朝,是不是可以设立银行啊?”
第三十三章
市场
  嘿,你还真敢说!
  通常情况下,懂事的官吏在这种情形是不敢乱说的,别说是提出自己的‘浅见’了,就连有没有问题都不敢说。
  就算让陈沐旁听,其实不论张居正还是王国光,都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高见,能苦思冥想说出两句就算是有才学的实干人才了。
  结果谁都没想到,陈沐不光指出自己认为的问题,还要跟着提出解决办法。
  张居正不置可否,没搭理陈沐,不过王国光倒对他说的很有兴趣,重复了一遍:“银行?”
  这不是个新词,但同陈沐想要表达的银行意思有偏差,在这个时代,银行这个词多用于银铺手艺的表达,指做行业,诸如木行、铁行、马行、银行,因此王国光实在不理解这个‘银行’,同遏制朝廷钱法导致经济崩溃有什么关联。
  “对,银行,或者说钱庄,但在下要说的国立钱庄,称作国家银行。”陈沐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意图,道:“由朝廷发行纸币。”
  不出陈沐所料,一提到纸币,张居正与王国光都同时向椅背上靠了靠,轻轻摇头,面上的法令纹便耷拉下来,王国光道:“宝钞早已绝使,如今发行纸币,只是另一次钱法大乱罢了。”
  “朝廷谁不知,靖海伯说的纸币好,易于运输不说,只需印出来便能当钱,朝廷银饷不足便可加印,还不必承担加赋的骂名。”
  王国光生于正德七年,在他出生的时候宝钞就早已在民间失去流通价值,没人用,不过那时候宝钞还不难见,等到嘉靖元年正式停止流通,如今年月宝钞只能在那些收集古董的人手中才能见到了。
  “宝钞好是好,可滥发超发的弊端,难以免除。老夫并非没想过重开宝钞,可这钱法,不是容易的事——你们北洋衙门的西洋大臣石汀先生从前不就奏上手本,铸铜币以解燃眉之急,要铸几万万枚铜钱,当时老夫也在兵部,最后才只铸了三千万枚,教他耿耿于怀。”
  王国光缓缓摇头,道:“铸币、印钞,这些钱法与朝廷岁入、天下物价息息相关,稍有不慎,看着只是钱法崩溃,实则民怨沸腾动摇国本,不可轻率。”
  他说的石汀先生便是殷正茂的号,陈沐闻言狠狠点头,何止是耿耿于怀,殷老爷子自打申请铸币被驳,憋了这么多年想造钱的梦想,如今都把技能点憋到货币战争上了!
  不过经历内部竞争才能身居高位的大臣确实没有谁是浪得虚名,王国光已经找到货币与物价的关系,只是没想往重发纸币上想而已。
  “老夫曾阅遍前朝钞法,发现前朝早先宝钞与我朝的区分,仅在一点,当年大元有足够多的银与丝。宋时文彦博言,发三百万贯交子,备二百万贯钱;沈该后来则主张铜钱与交子只要一种稳定,另一种就不会大贬,到纸钱稍贬便以钱购纸,则其贬自止。”
  “人们说那是代百物之法,所贵者在信。”
  “而不论宋时以钱为备的交子、钱引、会子,还是元时以银、丝为备的宝钞,最终都在遭遇战争时滥开印口,挪用备金,钱法混乱以至民不聊生最终亡国——到我朝太祖皇帝发钞。”
  王国光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微微垂头,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干脆把这段跳过去,正色肃容,道:“我朝宝钞六十年贬价千倍,又回到用铜钱的老路,如今民间白银泛滥,此时再发纸钱?”
  陈沐看出王国光的尴尬,他也知道王国光因何而感到尴尬,因为太祖皇帝没有给大明宝钞备下任何准备金,黄金、白银、铜钱、粮食,国库里什么都没准备,大明宝钞在一开始,就是纯粹以权威发行的货币。
  美元和黄金脱钩还是二十世纪的事儿呢,朱元璋在六百年前拿个人威望把这事给办妥了,还流通了上百年。
  “阁老、部堂大人,国朝初立发行宝钞缺金缺银,咱现在可不缺了。”陈沐说到这儿时非常骄傲,道:“非但不缺,晚辈还怕将来白银巨量流入国中,造成白银贬值,日本的石见银山,这两年别管战火能不能波及到那,断断续续是在挖的;东洋军府远征亚墨利加的目的之一,就在银矿。”
  “如今大明生产力飞快提升,南洋拥有爪哇、安南、缅甸三处三百万丁口的市场,算上诸国已逾千万,这些市场已属于我们……”
  “且慢。”
  一直沉默的张居正打断陈沐,翻起手心示向王国光,道:“给王公讲讲,生产力、市场。”
  “哦,好!”陈沐心里怀疑张居正自己不明白,不过他可不敢问,从善如流地对王国光道:“生产力,生产货物的能力,过去有人力、畜力、水力,一名机工,搓条、纺线、染色、织布,织好一匹要四五个月,后来出现分工,有人专搓棉线、有人专染色,这个机工织一匹布便只要一个多月,这是行业分工让生产力进步。”
  “国中集市是市场,还是这个机工,过去一年三匹布,集市上有人收;现在他们临近村落百姓都能一年织十匹布,当地布价低了,没人买,他卖不出去就不织了。那就需要更大的市场,就需要游商上门,隔半年把他的布收走,沿途交税,卖到更远的地方。”
  “机工赚到钱,盖房吃饭;游商赚到钱,交税花销,都带动地方流通,官府也能收到更多税,朝廷就能赈灾、养兵、练兵、兴修水利。”
  “现在有蒸汽机,在香山一个百户所纺织厂,二十台蒸汽机带动三百二十架织机,只要八十名机工,一年产出四千余匹棉布,整个香山整个广州府都这样,生产力被提升了四倍,当地卖不出那么多棉布,就需要更大的市场——海外市场。”
  “爪哇国,其地同吕宋,因岛上火山土壤肥沃,有民三百万,他们其实连国家都没有,大小上百个部常年混战;安南风俗近我,只是穷些,其地肥沃,有民三百万;缅甸近似安南,也是穷,土地也是肥沃,百姓也有二三百万,还有南洋诸国零零散散百万人——全是倾销市场。”
  “我们的商贾过去别管卖什么,他们都缺,都会买。”
  王国光皱起眉来,问道:“既然其地穷苦,又能拿什么来买货?”
  “他们穷,但有的地方有矿,像吕宋多金铜、苏禄多珍珠、安南缅甸多良铁,哪怕什么都没有,人就是财富,我们以木材做货币,他们就会去伐木;我们以矿石做货币,他们就会去挖矿;哪怕不要这些,他们也能给朝廷种米,种棉花。”
  “等这些市场饱和,西边有地方叫印度,那的人也就比大明少些,那是西洋大臣的事务;在东边,朝鲜、日本,又是一千多万人的市场,不过日本和的文化别扭,不把他打服气,不跟咱好好说话——还有奥斯曼、欧罗巴诸国,也都是穷鬼。”
  “这天下全是大明的市场,大明能赚多少,取决于大明能造多少;大明能造多少,取决于大明的生产力能提升多少;大明的生产力提升越多,百姓越富有、国家越稳定。”
  “至于银行,朝廷可以用许多年去试行,先以官府流通,重立信用,再准民间进入。比方说在各省首府设银行,百姓赋税能交本色交本色,不能交本色由银行兑换银两,银两由官府收上再存入本地银行,以兑票送入京师,京师银行调控输送银两,将兑票下发至各地用银衙门……”
  后面的已经不用陈沐去说了,张居正抬起手掌示意他停下,向后靠着闭上双眼,半晌才睁开眼,向王国光望去。
  王国光双目无神,不知畅想到哪个市场去了,见张居正望过来才回过神,“后生可畏——但老夫以为纸币还要从长计议,此法不在金银铜钱,难在朝廷自守成法,维持信用。”
  “而能不能做到,未遇上事时是不知道的,以当下吏治或许可行,二三十年后还未可知。”
  “不过靖海伯所云生产力、市场?大有可为!”
  这就是个妖怪。
  府邸里两个进士出身的帝国重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垂在绘着天下舆图的屏风上——几十年的圣贤书,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宗藩关系,听他一席话,白读了。
第三十四章
去信
  陈沐的国立银行,太让人心动了,尤其对张居正来说。
  就像藩王外封、重收商税一般,不容拒绝。
  而且对朝廷的好处,还要胜过其他种种提议,至少不像藩王与商税那样,需要恰当时机,这个事只要经过恰当筹谋,是可以立即去做的。
  思路很好,表面上比过去的点对点输税麻烦一点,不过这个麻烦也被简化的官用纸币消除,实际上却能达成最重要的目的——中央集权,财权。
  明朝过去的税收除了京运,其他的统统点对点输送,户部仅仅有个账目,实际上一年赋税折色两千万两也好、三千万两也好,最后入库的只有百十万两,正是因为在入太仓之前,就已经点对点输送完毕了。
  整个财政系统,除了最后那点零钱,与中央没有太大关系。
  这其中会有许多交叉混乱调配、贪腐卡拿带来的无效税收,有了中央银行就不一样了,至少在名义上不一样,实际上则可以缓缓图之。
  陈沐说的不多,但张居正心中已有规划,首先是调控各省粮食、布帛等各项赋税本色与折银物价,由各省首府银行负责平价换购,这需要各省户部分司精心筹算,不能有丝毫差池。
  诸省银行票据先入京师,随后税务是转运京师也好、留存地方也罢,这笔钱的调控权便在京师,其他地方需要用银,便都要向京师申请调配,进一步集中权力。
  而等到官府接受、民间就能先从大宗试行,比方说各省海商进出口港口,等海商与商贾习惯了国立银行,信用便重新竖立起来,纸币便能流通天下。
  议过银行之后,张居正没久留陈沐,问了些北洋军府的建设情况,让他送来一份大体规划,便将专用北洋军府的密文本交给他,在离开前还给了陈沐小小的卖弄机会。
  张居正笑问:“靖海伯的七巧玲珑心是怎么生出这些想法?”
  陈沐说:“总结、探索、实践、归纳!”
  等陈沐告辞,张居正出书房送了几步,待他出府便转至别室换了身衣服,同样是绯红大袍的常服制式绸袍,甚至连衣料也是一模一样,唯独区别是衣衫上同样绯色提花纹路不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等他再入书房,就见拿着小铜制水晶放大镜的王国光眯起眼睛看着海图,等须发皆白的户部尚书抬起头,厚重的眼袋低垂,缓缓对张居正道:“陈帅这是立言了。”
  张居正摆摆手入座,对王国光道:“仆不在乎陈帅的立言,若天下人人像他这样,牢记这八字的人多些,也未必是坏事。只是他太年轻,年轻到留在国中,都让仆不放心。”
  “陈帅生在好时候,也让国朝赶在了好时候,等北洋事毕,就让他再去海外。”
  王国光在陈沐的去留上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与张居正的界限在哪,拢着胡须老神在在地笑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陈帅可当大丈夫——唯独心术,其待海外诸国,不够正派。”
  “王公所言极是!”
  张居正听到王国光的话仰头大笑,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笑过了才对王国光拱手解释道:“陈帅学问不精,养不出浩然之气,好在见识远大,自有格局,可成奇说。他的心术,于中国之人是不坏的。”
  “仆奇于其道,让他为皇帝编修教材,他编书一套名为道德经,书中不见道德,只见两点,蒸汽火力,编了发力单位,被他称作力学,归纳了人力、畜力、水力、火力,余下则是军器、船舰等物,对,他还制定了一个标准词,将各类事物数据称作参数。仆起初诧异于书名,虽未更改,亦不明其理,只当是陈帅随意起的。”
  “前些时日见过蓟镇戚帅,闲谈时他说起一事,说是早春陈帅进京,戚帅前去迎接,因早年曾送过甲具,戚帅今年便还送手铳一只,陈帅想附庸风雅却没有那文才啊,王公猜猜,他给那手铳起作何名?”
  张居正抬起二指轻敲在铺盖文书的桌上,对面露不解的王国光道:“道理,他管他的手铳叫道理。”
  “在海外,大行其道。”张居正笑容里颇带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道:“根本不必认识陈帅,他表里如一,观其言就知其行,观其行更易知其心,他的道德,是力学;他的道理,是这个!”
  张居正笑着敛起衣袖,出手成八,做出手铳的模样:“除中国之外,四方夷人不识王化凶蛮任性,葡夷攻灭满刺加,国朝是讲过道理的;西夷侵夺吕宋,海船到澳门撒野,道理也是讲不通。”
  “起初仆亦有忧虑,出海宣礼之事,理应由知书达理之人,宣我国朝礼仪,应当派遣张子文那样的持重之臣,但今日观来,陈帅的道德与道理,在海外更行得通,旁人未必认礼仪,但一定认这份道理。”
  “葡夷把马六甲交还、西夷入南京签约,南洋诸国对这份道理心悦诚服。”
  张居正说着皱皱眉头,在尝试总结、探索、实践与归纳后,艰难地得出自己的结论,道:“大约,陈帅在治夷之道,功已至极了,恶人还需恶人磨啊……在下估计,石汀兄此次出任西洋,也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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