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6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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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不是没人试过冲击大明旗军驻防的地区,最开始那几条街夜夜都能传来炮声,每天早上人们都能在街上发现新的尸首,明军管杀不管埋,他们只负责把尸首上的兵器甲胄与值钱的物事带走,剩下的尸首则早起就近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去把尸首用板车推着拉到城外。
  城外有西军奉托莱多之命挖好的大坑。
  讽刺的是……大坑是西班牙士兵挖的,被居民用板车推着拉到坑里的不法之徒也大多是西班牙人,而且其中过半都是西班牙士兵。
  最开始城中乱象初初发生时,是登记船舱的过程中被明军扣下的土民奴隶无处可去,城内没他们的容身之所、城外又比城内还乱,只能装着胆子向明军求助。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没奢望明军能对他们提供什么实质帮助,在西班牙人近年来的教育中,秘鲁原住民被告知大明百姓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大明旗军更是其中佼佼者,他们恐怖的战绩似乎从侧面坐实了这一说法。
  之所以求助明军只是因为他们离明军驻地近,而距离任何一个教堂都远罢了,现在的街上不太平,没人敢走那么远。
  却没想到尽管大多数人言语不通,明军却准许他们进入驻地,尽管旗军的态度绝对谈不上和蔼可亲,只是公事公办有时候还会因事务繁忙而显露出不耐烦——由于杜桐过度谨慎,登陆的旗军人少,却要面对远超出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务。
  这些枯燥操练杀人术的大明年轻小伙子们这段时间心里都憋着一股无名火。
  但即使是这样,比起西班牙人把他们当作动物和物品,也有如云泥之别。
  其实杜桐划出城区西北方向四四方方的地带,就是为了在设立港口驻军之余安置乱象中的百姓。
  那些房子对旗军来说没有用,在东洋大帅陈沐下令就地整编为利马驻军之前,他们暂时居住,很可能几个月后就会随军事调动而去别的地方或回到常胜。
  不少人在常胜都已经有家眷了,尽管他们每月只有两三千通宝的军饷,但管吃管住都能存下钱,不少人还因训练优异取得赏赐……最早是赏银、后来赏通宝,到如今常胜的土民百姓越来越多,军府开始赏田。
  赏田不多,但三个月到半年就有一次训练考校,不少人能从中取得田产,三亩至三十亩不等,这些田地他们也没时间照料,有的是在常胜就地寻了家眷耕种、有的则是租出去让百姓耕种。
  他们当中不少人已经比较像常胜的地方驻军了。
  倒是那些房子对百姓来说很重要,杜桐在界县待了很长时间,东洋军府驻军在西海岸的将领们假想敌就是秘鲁西军,他没少从常胜收到关于西军行为风格的邸报。
  他们军团欠饷,愤怒的西班牙士兵很容易劫掠自己的城镇,他们干这事是有前科的,数年之前他们就曾在尼德兰这么干过。
  欠饷这个问题是普遍的,不光西班牙有、法兰西有、甚至大明也有,只要在财政困难的时候都会欠饷,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共同点是欠饷的由头一开,只会欠的越来越多,想止住很难,除非有足够大的外力刺激。
  比方说最近两年受惠于明西贸易,西班牙本土军团的工资已经渐渐补上了一部分,但秘鲁山高国王远,还像以前一样,这些士兵穷困潦倒,贵族军官则有意推波助澜,他们不敢冒被杀的风险去和明军作战,却并不介意留给大明一座被摧毁的城镇。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抢被杀的西班牙人……贵族军官能选择推波助澜让这场属于底层人的狂欢开始,何时结束就不归他们管了。
  这种情况下,明军驻防于靠近武装广场那条街的百户就成了最吃香的职位。
第四十一章
小鱼儿
  条石铺就的长街上尽头传来西语高声急呼。
  夜晚,武装广场东北、东南、西南三个方向是西班牙军团士兵作乱的天堂。
  白昼,三个城区则是利马印加原住民报复仇怨的乐土,武装广场的焚尸炉都被烧坏了。
  那焚尸炉就搁置在武装广场正中间,过去利马城宗教裁判所的修士们用它来处置犯人尸首。
  其实西班牙统治时期利马没什么犯人,正常的奴隶犯点小错,乡下的种植园主在自个儿家里说杀就杀了、军团士兵在路上说杀就杀了,根本用不着宗教裁判所。
  宗教裁判所干的是大事,比方说造反首领、羽蛇神祭祀这种,拉到武装广场要么斩首要么绞刑,完事儿旁边焚尸炉一丢……反正一年也没几个人,别说利马城,就算整个秘鲁一年都未必能碰上一例这样的案子。
  普通人那够这资格让宗教裁判所审判,也就劳塔罗够资格,造西班牙人的反在哥伦比亚打游击战争,末了还吹鼓大明子民那套异教理论、拆坏焚毁教堂与修道院,妥妥的要上火刑柱,问题是这够资格的人……你抓的着么?
  别说活着满地乱窜的劳塔罗,就算如今死了西班牙人都不知道人埋哪儿。
  宗教裁判所的焚尸炉真正用处是震慑,甚至很多时候是为了凸显仁慈,就算是个造反头子也不直接杀,而是问他悔改不悔改,哪怕在斩首前一刻悔改,也能减刑。
  宗教本就是玩弄人心的法术,拿来消灭肉体太低级了。
  因此一辈子没开过几回火的利马焚尸炉,真正火力全开却要等到西班牙人大撤退前夕,只不过这一次的火把由印加后裔点燃,他们远不像西班牙修士那样另有所图的‘仁慈’。
  说烧成灰就要烧成灰,一点骨头渣子都不留。
  最后尸首没烧毁多少,反倒把炉子烧漏了……西班牙炼铁技术本来就不咋地,更何况还在王室明令禁止生产的殖民地。
  好在印加后裔一来缺少火器、二来头脑也不清晰,全靠朴实的情感爆发,就像明军首次开进墨西哥城间接造成原住民纺织工人起兵一样,没有行动的领导者、同样也没有理论、纲领、长期目标与资源支撑,这让他们既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般凶恶,也像飞过天空的惊弓之鸟。
  靠近武装广场的街上随处可见这场混乱给利马城带来的累累伤痕。
  半个月没被清理过的条石板渗入褐色的血污与烟熏火燎留下黑色痕迹,过去这里是城市的中心也是商业最繁华的地带,尽管贸易额远比不上过去海运时最发达的港口,但开在这的商铺都与城中权贵之人生活息息相关。
  此时此刻,它们也因此蒙难,随处可见被抢劫一空拖出店铺的货柜与未经收敛的尸首。
  街上的裁缝铺二层,橘色的屋瓦像白墙一样,因海风吹拂老化失修透着颓丧,这一由于明军入亚造成秘鲁接待商船减少城市活力下降的恶果对此时屋子来说却成了好事。
  至少这让商铺变得不是那么地显眼——对周围气势恢宏的大教堂、富丽堂皇的总督府以及间隔一条街道就是过去西班牙贵族居住的富人宅邸而言,破败的商铺小楼确实没什么引人注目的。
  尤其在底层商铺已经被翻箱倒柜砸了个稀巴烂还带着半扇敞开被烧成碳的门,没人愿意到这来光顾,破败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屋子没什么好拿的东西,至少免于像那些大型宅邸一样被人举火焚了的命运。
  不过在这间本该无丝毫生人迹象的屋子二层,一扇窗却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黑发黑瞳、棱角分明,属于西亚混血青年的脸,他先是举目不忍地望向血腥的武装广场,最后才将眼睛看向北面。
  越过哀嚎四起的武装广场向北,目力尽头的街道上,能看见被建筑遮挡下泾渭分明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大门是设置在街上的拒马与土垒,还有一面简简单单黄底旗子,飘扬的长方旗简洁至极,笔酣墨饱地写出个连笔的明字,透出另一面简绘墨龙与外圈渗过来的墨渍。
  可就这一面旗,便隔绝出卡利城两个世界。
  混血青年望向明字旗的目光满是渴望,但紧跟着他就看见另一边的街道上有伙携刀带棒的强盗将要经过窗下的街,连忙小心地把窗户合上,回头小声道:“别说话,有人路过。”
  只有木条板窗户缝隙的光透进来,映出二层狭小的屋子的陈设,屋里摆着两张挤一挤能躺下两个人的床,床板由未经休整毛边的木料钉就,只有两张棉布单,显然过去一张垫在下面、一张盖在身上,靠近门的位置有个人高的木柜,同样没有丝毫装饰,除此之外就剩靠在窗边的木桌,此时西亚混血青年就撑着桌子站在旁边。
  在他手下按着的是一柄明朝军士吏民常别在后腰或藏在袖中的解腕尖刀,长尺余、带着皮套。
  所谓‘解腕’即是并无护手方便携带之意,有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特点。
  青年右边的床上,坐着一身装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年轻西班牙贵妇人,床边立着像青年一样样谨慎的手按腰间长剑的老迈护卫,和一对年轻的印加男女仆人。
  左边的床上,则坐着一名衣着简单的西亚混血妇女怀里抱着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此时两人紧挨着混血青年,隐隐被护在身后。
  青年名叫伊斯基耶多,意思是左边,第三代西班牙印加混血,从小在利马西城海边的街上长大,说他干过各行各业是吹牛,利马城能供他这样的人维持生计的也没几个行业。
  在明军入亚之前曾是个水兵,后来效力于一家来自西方的商队得到丰厚报酬,两年前盘下这间裁缝铺,人生际遇基本上就是南亚梦的典型。
  小左哥身后的年轻妇人与小孩是他的姐姐和外甥,姐姐名叫德瑞塔,意思是右边;而他五岁的外甥在面容上有不同于他们姐弟棱角分明的柔和,同时也有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叫小鱼儿。
  而此时此刻在小左哥按着解腕尖刀的桌子上,正铺着一面黄底红日旗。
第四十二章
泛海遭风
  小左哥按着解腕刀,确保自己随时能把它抽出来。
  他对这种异国形制的直刃刀非常熟悉,却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在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干掉对面那个手按在长剑上的老贵族护卫。
  解腕刀通常是用来刺杀或屠宰,听说明军士兵就常在战斗结束后用它来割断敌人脖子上的筋腱来取首级,但它不善劈砍,又没有护手,因此小左哥决定如果对面那个护卫有什么异动,他就要先撞过去,只要让那柄长剑挥舞不开,就能保护好姐姐和外甥。
  外甥,是让他们姐弟俩活过这场灾难的关键。
  从左右俩人的名字上可以发现他们的父母起名字是多么地随便,实际上他俩都是意外,父亲是西班牙二代混血老兵,母亲是利马本地的原住民奴隶,俩人从头到尾没在教堂举办过婚礼就有先有姐姐右边,后来又了左边的哥哥大左边,由于当爹的常年随同军队征召平叛,对家里照顾不周,大左边早夭了,后来才有的小左边。
  虽然对父亲那个酒鬼来说,他们的母亲究竟算妻子还是算奴隶,谁也说不清楚,但到底人生的十几个念头靠着那个酒鬼,姐弟俩过得还凑合,饥一年饱一年,比大多数生在秘鲁的混血儿强得多。
  那时候他们是饱是饥,要看远在西班牙的王国哪年心情好,给军队发饷。
  由于尼德兰叛乱整整三年国王的心情都不好,连带着影响父亲心情也不好,一次醉酒后就把他们的母亲打死了。
  后来父亲一直正常服役,直至明西第一次战争在沧溟宗上打响,那时候秘鲁还不管那叫沧溟宗,由于麦哲伦的命名,大家都把那片海称作太平洋。
  出征的前夜,他又喝了个醉醺醺,不过破例没在喝醉后打他们姐弟,反而说他们又发现一片新土地,一直念叨着皮萨罗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破天荒地胡言乱语说这次等他回来就会给他们姐弟俩买下一座大庄园与种植园,说如果这样他去新的新大陆当总督也不必担心他俩饿死——还没来得及让人生感动,醉鬼转念一想,又说:如果你俩饿死我就不用再担心了,说完就呼呼睡了。
  没人把这些愿望当回事,一个醉鬼无论头天夜里说了什么第二或第三天醒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也确实如此,像那些先后派遣向西渡海十几支船队的两万名士兵一样登船时他什么也没说。
  那一次,西班牙大帆船航行的目的地是关岛,但在后来人的脑子里那个地方仿佛换了个名字,人们把那称作林来岛之战,反正最后小左哥在岸边等了三个月,才终于确定活下来的人没有那个老混蛋。
  后来姐弟俩在海边的生活远比过去要糟,别无他法的小左哥在街上也混不下去了,无依无靠,西班牙人不接纳他、印加人也不接纳他、从不抱团的混血儿更是无从接纳,赶上秘鲁总督大招兵,年纪轻轻的就成了秘鲁总督区的水兵。
  水兵地位低下、舰上阶级分明,最为压抑受气,小左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葬身鱼腹,姐弟俩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运气。
  那是明西二次战争刚刚打响不久,在墨西哥登陆的明军与贝尔纳尔军团局势尚未明朗之际,一艘悬挂硬帆的异国商船被海浪冲到岸上,船尾舵杆被炮弹击断,水手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姐姐在夜里发现了那艘船。
  后来姐姐说,那艘船就搁浅在他们家旁边的沙滩上,她跑上船就被船舱里面的景象惊呆了——整艘船的木料都是漂亮的红色,船舱墙壁挂满垂下来美极了的人像画,舱室顶上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悬挂着各式各样木头和纸做的灯,那些灯有的在上面、有的坠在地上却自己熄灭不能引起大火。
  倾斜的船舱甲板上滚落着她没见过的洁白宝石做成的瓶瓶罐罐,还有它们碰撞产生的碎片,碎片上有彩色纹路画成人像、动物像、景物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人事物。
  当然后来姐姐回忆当时船舱里应该还有穿着华贵服饰的尸体与滚落的炮弹和兵器,但她当时根本无法让自己注意那些并不美丽的景象,在舱室尽头有个异国男子还活着,他的头发梳着高高的发髻,用精致黑网蒙着,额头被桌角碰破流着血,下巴蓄着不长不短修剪精致的胡须,身上穿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短袍,一手持机巧的弩指向自己、另一只手攥着没有护手的短刀护着身后的箱子。
  在遍地洁白的宝石碎片上,木箱敞口绯色、白色和蓝色的绸缎铺满甲板也缠绕在那个人身上,他用生涩的西班牙语说,说他叫任平。
  德瑞塔在那之后试图回忆许多次,任平总说他当时说过很多话,威胁她、贿赂她,但她都不记得了,他说他来自大明帝国的徽州,可她觉得他应该是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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