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记(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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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重重地撞在凸起的冰岩上,又翻滚了十几丈,终于停了下来,喉里却腥甜翻涌,痛得无法呼吸。
  那道水柱滚滚冲天,搅动着漫天红黑赤紫的云海,我抬头望去,心头大凛,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云层中,赤鳞闪耀,巨大的蛇身若隐若现,一圈圈盘满了整片天空,东边雪岭的上方,悬着两条长达数百丈的碧光,时亮时暗,赫然竟是烛龙竖长的双眼,似闭非闭,凶光闪耀。
  闪电乱舞,天地尽紫,他那张大得无法想象的脸当空骤现,血红巨口,獠牙森森,狰狞如梦魔。呵出热气和腥臭飓风,刮得山顶雪雾蒙蒙;狂笑声更盖过了雷鸣、雪崩与一切喧嚣。
  “北冥神蟒,烛光九阴。睁暝昼夜,吐息春秋。”
  我呼吸窒堵,脑海里突然闪过这句话。从小就听过烛龙当年的凶威,传说它一睁眼,便是白昼,一闭眼,即成黑夜。原以为只是荒诞夸大之语,此刻亲眼得见,才相信天下真有这样的怪物。
  罗沄我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怎么,闷葫芦,你怕了么?”
  我脸上一烫,正想否认,烛龙那双碧绿的长眼突然张开,天地陡然一亮,两道蓝光从他的瞳孔中怒爆射出,闪电似的击落在十几丈外的雪峰上。
  “轰”的一声,冰块冲天暴舞,整片冰川冲泻而下,我和罗沄捆缚一起,难以抵挡,只能眼睁睁地接连遭受重撞,肋骨断折,“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又被雪浪高高抛起,朝着漆黑不见底的悬崖坠落。
  所幸就在那时,一群鹫鸟惊啼着从前方飞翔而过,我飞舞链条,勾住一只雪鹫的脚爪,和罗沄一起抛荡到它的背上。
  还没坐稳,又听到烛龙当空哈哈狂笑,巨尾破云而出,挟卷飓风,轰然横扫在背后的雪岭上。轰隆巨震,偌大的山峰顿时碎炸如齑粉。
  顷刻间天摇地动,雪崩滚滚,方圆几十里的天空里,尽是流星般纵横呼啸的巨石与冰块。
  鸟群狂乱地尖啼着,朝海边急速飞去。寒风呼啸,暴雨扑面,我鼓舞护体真气,骑鸟左右闪避,身边不断有鹫鸟被流石撞中,悲鸣着抛飞坠落。
  烛龙狂笑不止,巨尾飞腾卷舞,将崔嵬连绵的雪岭接连撞断。
  闪电乱舞,擦燃出道道流火,随着漫天冰石,呼啸着冲入雪山、草野、冰洋……火光激撞。到处都燃烧起来了,岸边的营寨、帆船也陷入了火海,人影奔走,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就连那湛蓝如镜的冰洋,也大浪四涌,滚滚如沸,映衬着漫天霓彩绚丽的流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毁灭了。
  我们骑着雪鹫,纸鸢似的在狂风暴雨里飘忽跌宕,好不容易冲到了海边,十几块巨石突然陨星似的怒啸冲来,“轰”的一声,将雪鹫的头颈生生撞断。
  无头雪鹫驮着我们,笔直地冲入海里,浪花四溅,冰凉彻骨。
  海水不断地灌入我的口中、鼻里,想要挥臂游泳,偏偏双臂被铜链紧紧锁缚,朝下急速沉去。
  罗沄蛇尾摇曳,猛的翻身上冲。巨石、流火、冰块眼花缭乱地从天而降,撞入海中,气泡汩汩四涌。
  我们浮出海面,背靠背,在冰洋里沉浮跌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稍定。四周浮满了断桅残垣与蛮子的尸体。
  雷声隆隆,号角长吹。岸边停泊的船舰烈火熊熊,人影纷乱。那些骠勇凶悍的蛇族蛮子全都被烛龙浮现半空的巨脸吓坏了,争先恐后地跃入水中,有些人认出了罗沄,却也只顾逃命,无暇理会。
  这时,雪岭上的水柱渐渐小了,天地却依旧昏暗一片。
  闪电飞舞,烛龙巨大的身躯盘蜷在黑紫的云霞里,笑声轰隆如雷:“小妖女,你躲到哪里去了?我要挖出你的心,剔出你的骨,把你剁碎了,熬成一锅肉羹,送给拓拔小子媸奴……”
  我心中大凛,他被公孙轩辕囚禁了这么久,饱受罗沄的戏耍折辱,对她早已恨之入骨。此刻冲出樊笼,必定要大肆宣泄,报仇雪恨。天海茫茫,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躲得过他的如电利眼。
  此刻正值涨潮,海浪卷着尸体和断板,刷过泥滩与礁岩,一重重地朝岸上撞击。我突然想起了“鱼肠宫”。那石洞原本就颇为隐秘,现在又恰好淹于海平面下,正是藏身的绝佳所在。
  于是趁着四周混乱一片,我们重新潜入水中,游过暗礁群,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了“鱼肠宫”的洞口。
  进了石洞,朝上游了几丈,便又浮出了水面。四周漆黑不见五指,洞外的喧嚣声全都听不见了,只有我们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
  我和她背靠背坐着,松了一口长气。罗沄突然咯咯大笑,笑声回荡在冻窟里,清亮得如同铃声。
  我问她笑什么,她也不回答,肩头颤动,又嘤嘤地抽泣起来,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究竟是欢喜,还是伤悲。女人的心思就像那“天之涯”的阴晴云雨,总是那么难猜。
  哭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了,说:“我从前常常想,有一天我死在这洞里的时候,不知道谁会在身边陪着我?没想到临到末了,居然是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闷葫芦。”
  我刚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又听她叹了口气,梦呓似的轻声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想着我?”
  我心头一震,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黑暗中,她的声音如此温柔酸楚,竟让我莫名地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针扎似的嫉妒。忍不住“哼”了一声,说:“谁说我们会死在这里了?”
  她微微一笑:“烛老妖的眼睛洞照九阴,秋毫毕现。就算现在没有发觉,过几个时辰,海潮退去,洞口重新露出,我们就再没有地方隐藏了。”
  顿了顿,又说:“闷葫芦,老妖怪记恨的是我,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快想办法挣断锁链,逃命去吧……”
  “乔家男儿就算头悬刀下,也绝不临阵脱逃!”我热血上涌,截断她的话语,“更何况共工欠你一条姓名,今日若能保你周全,死复何惜!”
  她缄默了一会儿,叹气道:“你没有欠我什么。其实是你先救了我的命。”
  我一怔,突然想起烛龙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心中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转头朝甬洞深处望去,犹疑着问道:“那些孩童的尸骨,当真……当真是被你吸尽了鲜血才……”
  “不错。”她回答得倒颇为干脆利落,“我从小中了‘蛇咒’,每到十五月圆之夜,就会化为蛇形,忽冷忽热,疼痛难忍,只有吸了童男童女的血,才会恢复人形。那些骸骨都是附近村庄里生了重病,或被野兽重伤的孩子,就算不被我吸尽鲜血,也活不了多久。”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日碧眼龙鹫会千里迢迢将我带到这里来。它必定是以为我奄奄一息,所以便将我看作救治主人的“良药”了。
  想到先前将它误认做姥姥,心中像堵了块大石般,说不出的窒闷难过,又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没有吸干我的血,反倒替我疗伤,救我性命?”
  她咯咯一笑:“我要是没吸你的血,又怎会变回人形?你经脉俱断,又被我吸了大半的血,居然还没死,倒让我惊讶的很。我一个人这在呆了好些年,除了戏耍老妖怪,平时也没什么乐子。留下你做我的奴隶,除了无聊时逗弄逗弄,‘蛇咒’发作时,如果找不到童男童女,还能那你应急,多好。”
  如果是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早已怒火填膺,饱以老拳了,但从她口中说出,我竟丝毫不觉得生气。想起当时被她蛇身紧缠,咬颈吮血的情形,脸上、耳根反倒莫名其妙的一阵阵发烧。
  我收敛心神,说:“原来你早就知道烛龙过的身份了,所以才故意让我骗相繇,说‘轩辕星图’藏在他肚子里。烛龙手脚、头颈、琵琶骨都被混金枷锁封住,无法自己调动真气,施展‘摄神御鬼大法’,相繇一刀刺入他丹田,正好激发气旋,自投罗网。”
  罗沄笑道:“谁让他这么贪心,急不可待?”又叹了口气,“可惜还没来得及拿到‘本真丹’,就让老妖怪逃出来了。”
  “‘本真丹’?”
  我微微一怔,敢情罗沄逼迫烛龙炼制的药,并非他所潜心炼制的那二十八颗五行丹丸,而是传说中能化解所有兽身魔咒的“本真丹”。
  但烛老妖与我爹、姥姥乃至舅舅,都是势不两立的宿敌,即已知道我的身份,又何甘心将苦苦练了几年的丹丸全都送给我?甚至倾力传授我所谓的“玄婴大法”,帮我将丹丸炼成五行气丹?
  想起他吸纳近千蛮子的真元,震开枷锁的情景,我心中又是一震,豁然醒悟,是了!这老要这么“好心”帮我,不过是想我感其恩德,稀里糊涂的做他的敲门砖、替死鬼罢了!
  他被封镇在鼎炉之内,即便吞了这些丹丸,也无法运气炼化。因此想打通筋脉,冲出樊笼,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诱骗别人吞丹炼气,然后再将五行真气输入他体内。
  如果不是蛇蛮子突然杀到,我赶着去救罗沄,现在被吸干真元的就不是那些蛮子,而是我了!
  我越想越是骇怒,冷汗涔涔而出。老妖怪心机歹毒,谎话连篇,不知道他那些关于鲲鱼与我爹的事情,又究竟是真是假?
  正想向罗沄一问究竟,“轰”的一声,整个山洞像是突然崩塌了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脚下的海水也猛然喷涌而上,淹过了胸膛。
  难道是老妖怪杀来了?我们都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一齐起身朝洞内一步步地跳去。
  洞窟剧震,四壁迸裂,上方的尖石锥岩接连冲泻而下,冰雹似的打在我们头上、身上,险些阻断了去路。
  我们左闪右避,几次摔倒,几次从乱石堆里爬起,踉踉跄跄地朝里跳了百来丈远,身后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剧震,整个顶壁全塌了下来,烟尘滚滚,将退路严严实实地封住。
  过了许久,一切才重转平静。罗沄笑道:“这下好啦,老妖怪再也找不到我们,我们也永远出不去啦。”
  我原本还指望“鱼肠宫”另有出口,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大为失望。定了定神,说:“这里距离洞口不过百丈远,我们每日挖上七八丈,十几日就能出去了……”
  罗沄咯咯直笑:“十几日?洞壁的石头全是金刚岩,我们赤手空拳,还被绑住手脚,每天能挖一两尺,就已经谢天谢地啦。这里没吃没喝,除非我吃了你,或者你吃了我,其中一个人才能挨到最后。”
  洞里漆黑阴冷,她的肌肤贴在我的身上,冷得像冰。我听她笑声古怪,忽然想起现在正是十五,心中一凛。如果现在她的“蛇咒”发作,变回巨蛇,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我一点儿回旋、抵挡的余地也没有。
  她身体微微颤抖,呵着冷气,笑道:“闷葫芦,你鸡皮疙瘩怎么冒起来啦?害怕我吃了你么?你放心,我吃你的时候,一定先咬破你的胆。没了胆,你就不知道害怕了。”
  我摇头不语心想,我没有死在北海的血战中,没有死在盖国长老的刀枪下,也没有死在蛇族蛮子与烛龙手里,早已赚回了几条命。现在被困再这里,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被她要死,救她一命。想到这里,心里平静了许多。
  我们坐在黑暗里,各自想着心事,再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过了很久,她身上越来越冷了,紧紧地贴着我的背,蛇尾盘缠,牙关轻撞,低声说:“好冷啊。这时候的南海一定阳光灿烂,温暖得很。闷葫芦,你……你去过南海没有?”
  我一怔,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南海,点了点头,说:“七岁的时候,姥姥带我去过。”
  她却又不应答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南海有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岛,叫做‘诸夭之野’,那里四季如春,开满了奇花异草,就连海里的珊瑚,也绚丽得像天边晚霞。闷葫芦,如果……如果我死了,你帮我埋在那里,好……好不好?”说道最后一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上滚烫如火,呵出的气,也热气腾腾,白雾似的缭绕四周。
  我大觉不妙,回头呵气成镜,凝神探查,她的肩上颈上果然已布满了银白的蛇鳞。突然想起他先前被“春秋镜”和“兽牙钉”重创神识,一旦“蛇咒”发作,化回兽身还是其次,如果因此导致元神泯灭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她咯咯笑了两声,说:“闷葫芦你快……快趁着我还没变成蛇,把我杀了否则……否则就来不及啦!”声音虚弱断断续续。
  我又惊又急,想要划破手臂将鲜血送到他口中,奈何手脚全被混金铜链绑缚,只有十指与小腿能够活动。
  仓促间无暇多想,猛地站起身,将胳膊重重的撞在洞壁凸出的尖石上,鲜血顿时潺潺流出,剧痛锥心。
  被我脚踵扫到,洞角突然闪起几点磷光,接着赫赫连声,四周星星点点仿佛有无数碧绿的眼睛在黑暗里窥视我们。我侧卧在地,用脚将不远处的半片头骨拨到身边,盛接鲜血,又将头骨推到她嘴边,让她喝下去。
  如此周转反复,她迷迷糊糊地啜饮了几瓢血,颈上的蛇鳞慢慢转淡,身体也不再滚烫如火,虽然“蛇咒”仍未清除,一时半刻却没什么危险。
  我头昏眼花,再难支撑,侧躺在地上,说不出的疲惫,过不多久,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泊尧!泊尧!”半梦半醒中忽然听见她的叫声,我吃了一惊猛然转醒。
  洞内绿光流离,忽明忽暗。气镜摇曳,映照她酡红的侧脸,眉间紧蹙,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梦话。身上汗水淋漓,体温仍然有些冰凉,但比先前已如同天壤之别。我松了口气,忽然发现她的右手与我的左手十指交叉紧紧相握,心中顿时碰碰狂跳起来。气镜中,她黑发披散,半身赤裸和我紧贴着背,蛇尾弯卷,这图景多么象……象伏羲和女娲。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一颗泪珠悠然滑过脸颊。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猛撞了一下,喉咙若堵,酸楚疼痛怜惜温柔……全部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她梦见什么了?为什么而哭?在她无邪而娇媚的容颜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事和过往?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将一个女孩儿的泪水擦去。想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然而我不能。绑住我的不止有这斩不断理还乱的混金铜链,还有那无形无影的命运枷锁。我的脸上滚烫如烧,仿佛又听见姥姥在耳边怒喝:“男子汉大丈夫就当纵横四海,让众生称臣于脚下,怎能够婆婆妈妈儿女情长!”
  姥姥妹妹全部死了,彩云军也尽数覆没,大仇未报,大业未成,被烛老妖困在山腹里,不想着如何脱身,却为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情迷心动,又怎对得起天上的祖宗英魂!
  不管能否逃离此地,总得全力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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