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1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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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也就是元光元年(前134年),雁门郡马邑县的豪族聂翁壹通过大行令王恢向皇上进言说:“匈奴刚刚和亲,亲信边疆的民众,可以用利益来引诱他们。”朝廷暗中派聂翁壹做间谍,逃进匈奴境内,对单于说:“我能够斩杀马邑的县令、县丞等官吏,拿用这座城来归降,财物全都可以得到。”单于赏识并信任他,认为这样做很好,就答应了聂翁壹。聂翁壹就回来了,砍下死囚的头欺骗匈奴人,把人头悬挂在马邑的城墙上,向单于使者表示可信。他说:“马邑的长官已经死了,可以赶快来。”于是单于率领十多万骑兵穿过边塞,进入武州要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卤:通“掳”。】,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问尉史。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在这个时候,汉朝埋伏好的军队有车兵、骑兵、步兵三十多万,藏匿在马邑城附近的山谷中。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大行令王恢担任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担任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众将都归护军将军指挥。约定好单于进入马邑城时汉朝军队就出击。王恢、李息、李广另从代郡主攻敌人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这时匈奴单于进入汉朝长城的武州要塞。距离马邑还有一百多里的时候,将要抢夺劫掠了,却只看见牲畜放养在野外,看不见一个人。单于认为很奇怪,就攻下烽火台,擒获了武州尉史。打算探问一下尉史。尉史说:“有几十万汉朝军队埋伏在马邑城下。”单于回头对左右随从说:“几乎被汉人出卖了。”于是带兵回去了。单于出了边塞,说:“我得到尉史,是天意。”就任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说单于已经带兵回去了。汉朝军队追到边塞,估计追不上,就收兵了。王恢等人的军队三万人,听说单于没有跟汉军交战,估计去袭击对方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一定会和单于的精锐部队开战,汉军必定会失败,就撤兵回去了,所有人都没有功劳。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禔【禔:通“只”。】取辱耳。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逗桡:军法用语,指临阵退缩,贻误战机。逗,曲行避敌也。桡,顾望。】,当斩。恢私行千金丞相鼢。鼢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之,乃自杀。
天子因为王恢不出兵攻击单于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并擅自带兵撤回而生气。王恢说:“最开始约定敌人进入马邑城,汉军就和单于交战,而我袭击他们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可以获得利益。现在单于得知了计谋,不到马邑就回去了,我凭借三万人的兵力不能打败他,只能是自取耻辱罢了。我本来就知道回来会被斩首,然而得以保全陛下的三万士兵。”于是把王恢交给廷尉处置。廷尉判他怯战避敌之罪,应当处以斩首之刑。王恢私下送给丞相田鼢一千金。田鼢不敢直接跟皇上说,而是对王太后说:“王恢最先倡议马邑诱敌之事,现在没成功却要诛杀王恢,这是在替匈奴报仇。”皇上拜见太后,太后就把丞相的话告诉皇上。皇上说:“最先倡议马邑之事的,确实是王恢,所以发动天下几十万大军,按照他的建议做了。况且就算捉不到单于,王恢的军队攻击匈奴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还是能得到一些收获的,用来安慰将士的心。现在不杀王恢,没办法向天下人交代。”当时王恢听到这些话,就自杀了。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于忠厚焉。贪嗜于财。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也。于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国器:指可以托付国家大事的人才。】。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余,丞相田鼢死,安国行丞相事,奉引堕车蹇。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蹇愈,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余,徙为卫尉。
韩安国为人多有大谋略,智慧足够用来迎合世俗,然而出于忠厚之心他却不这样做。他贪图钱财。不过他所推荐的都是廉洁之士,很多人比他自己还要贤能。在梁国举用了壶遂、臧固、郅他,都是天下名士,士人也因此称赞和仰慕他,天子认为他有治国之才。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四年多,丞相田鼢死了,韩安国代理丞相处理政务,有一次他为天子的马车作前导,跌落车下弄伤了脚。天子商议任命丞相的事,想任用韩安国,派使者去探望他,发现他脚伤得很重,于是就改命平棘侯薛泽出任丞相。韩安国因为伤病免职几个月,脚伤痊愈了,皇上又任命他为中尉。一年多以后,改任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复失之;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杀辽西太守,及入雁门,所杀略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田作时:农耕时节。】,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壁:营垒。】。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徒安国益东,屯右北平。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斥疏【斥疏:疏远。】,下迁;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安国既疏远,默默【默默:郁郁不得志。】也;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
车骑将军卫青出击匈奴,从上谷郡出发,在茏城打败了胡人。将军李广被匈奴俘获,后来逃脱了;公孙敖的士兵伤亡惨重:他们二人都应当被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第二年,匈奴大举进犯边塞,杀死辽西太守,等到进入雁门,杀害劫掠了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进攻他们,从雁门出发。卫尉韩安国担任材官将军,屯驻在渔阳。韩安国活捉敌人,俘虏说匈奴兵已经走远了。他就上书说现在正是农耕时节,请求暂时停战驻军。停战驻军一个多月后,匈奴大举进犯上谷、渔阳。韩安国的军营里只有七百多人,出去跟匈奴作战,没有取胜,又回到营垒中。匈奴劫掠了一千多人以及牲畜财产而离去。天子听说了,十分生气,派使者责备韩安国。调韩安国再向东迁移,屯驻在右北平。当时匈奴的俘虏说要进犯东边。
韩安国最开始担任御史大夫和护军将军,后来逐渐被排挤疏远,官职降低;而新得宠的少壮派将军卫青等人有战功,地位越发尊贵。韩安国被疏远后,郁郁不得志;领兵驻守又被匈奴欺凌,伤亡惨重,自己觉得十分惭愧。希望能够免职回去,却被调到东边屯驻,失意而不高兴。几个月后,因生病吐血而死。韩安国在元朔二年(前127年)去世。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律历:乐律和历法。】,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修:美好。】,斯鞠躬君子也。
太史公说:我与壶遂制订律历,看到了韩长孺的持守道义,壶遂的深藏厚德。世人说梁国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此言不虚啊!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正仰赖他来做朝廷的辅弼之臣,却赶上壶遂去世。不是这样的话,壶遂内心廉正行为美好,真是一位谦谦君子。
卷一百九 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受:学习。】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用:因为。】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折关:抵挡,阻拦。】及格勐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恐亡之:意思是怕李广被匈奴杀死。】。”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李将军名广,是陇西郡成纪县人。他的先祖叫李信,在秦朝的时候担任将领,就是追击捉到燕国太子丹的那个人。他家原来在槐里,后来迁到成纪。李广家世代学习射术。孝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大举进犯萧关,而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与胡人作战,因为善于骑马射箭,斩获敌人的首级多,而升任朝廷的中郎。李广的堂弟李蔡也是郎官,他们都兼任武骑常侍,俸禄八百石。李广曾跟随文帝出行,有过冲锋陷阵、抵挡外敌以及搏杀勐兽的事迹,而文帝说:“可惜啊,你生不逢时!如果你生在高帝时,封个万户侯还在话下吗!”
到孝景帝刚即位的时候,李广担任陇西都尉,后来改任骑郎将。与吴、楚叛军作战时,李广担任骁骑都尉,跟随太尉周亚夫进攻吴、楚两国的军队,夺取了敌人的战旗,在昌邑立功扬名。因为梁王私下授予李广将军印,回朝后,景帝没有对他施行封赏。后来他改任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来交战。掌管周边藩属国事务的官员公孙昆邪对皇上哭着说:“李广的才能和气魄,天下绝无仅有,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多次与匈奴交战,恐怕会过早失去他。”于是就调他出任上郡太守。后来李广改任边境很多郡的太守,又调任上郡太守。他历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都凭借奋力作战而闻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中贵人:帝王所宠信的宦官。】从广勒习兵【勒习兵:训练部队。】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陈:通“阵”,此处用作动词,列阵。】。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平旦:清晨。】,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匈奴大举进犯上郡,景帝派一名宦官跟随李广学习军事抗击匈奴。宦官率领几十名骑兵纵马驰骋,发现了三个匈奴人,与他们交战。三人回身射箭,射伤了宦官,将要杀光他的骑兵。宦官跑回李广营中。李广说:“这一定是射雕的人。”李广于是就率领一百名骑兵去追赶那三个人。那三人没骑马,徒步行走,走了几十里。李广命令他的骑兵分左右两路包抄,而自己亲自射击三人,射死了两人,活捉了一人,果然是匈奴射雕的人。把那人捆好放在马上,望见有几千匈奴骑兵,他们看到李广,认为是诱敌的骑兵,都感觉很惊讶,跑到山上摆开阵势。李广的一百名骑兵都非常恐惧,想纵马往回跑。李广说:“我们距离大部队有几十里,现在这一百名骑兵逃跑,匈奴追击射杀的话我们立即就死光了。现在我们留在这里,匈奴一定认为我们是大部队布置的诱饵,一定不敢攻击我们。”李广命令骑兵说:“前进!”前进至距离匈奴阵地还有二里远的地方,停住步伐,命令说:“都下马解下马鞍!”骑兵说:“敌人众多,而且离得近,如果发生紧急情况,怎么办?”李广说:“他们认为我们会逃跑,现在都解下马鞍来表示不逃跑,使他们更加坚信我们是诱饵。”于是胡人的骑兵不敢进攻。有一名骑白马的将领出阵来监护他的士兵,李广上马和十几名骑兵跑过去射杀了他,然后又回到他的骑兵队伍中,解下马鞍,命令士兵们都放开马躺下。这时适逢黄昏,胡人的军队始终觉得奇怪,但是不敢发动进攻。到了夜半时分,胡人的军队也以为汉朝有伏兵在旁边要趁着夜色偷袭他们,都领兵离去了。第二天早晨,李广才回到他的大部队。大部队不知道李广所在的方位,所以没法去接应。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刀斗:即鐎斗,铜制炊具,白天用作炊具,夜晚则击打以鸣道。】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远斥候:远远地布置侦察哨。斥候,侦察兵。】,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佚:通“逸”,安逸,安闲。】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文法:法令条文。】。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孝景帝去世,武帝即位,左右近臣认为李广是名将,因而李广由上郡太守的官职调任未央宫的卫尉,而程不识也调任长乐宫的卫尉。程不识原来和李广都以边郡太守的身份率军屯驻。等到出兵攻打胡人,李广行军没有严谨的队列和阵势,靠近水草丰富的地区驻扎,安营住宿,人人都感觉很方便,也不用打更来自卫,幕府简化了各种文书簿册,然而他也在远处布置侦察哨,所以从来没有遭遇危险。程不识对部众的编制、队列、阵势都有严格要求,夜晚打更放哨,军吏整理文书簿册直到天明,部队得不到休息,然而他也从来没有遭遇危险。程不识说:“李广治军最简单,然而敌人突然进犯他们,他就没有办法阻挡了;可是他的士兵也算安逸快乐,都愿意为他去死。我的军队虽然军务烦扰,可是敌人也不能进犯我。”当时汉朝边境地区的李广、程不识都是名将,然而匈奴畏惧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愿意跟随李广而认为跟随程不识太辛苦。程不识在孝景帝在位期间由于多次直言进谏而做了太中大夫。他为人正直,严格遵守法律条文。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领属:受统领节制。】护军将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络:用绳子编结的网兜。】而盛卧广。行十余里,广详【详:通“佯”。】死,睨【睨:斜视。】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赎:交纳财物减免刑罚。】为庶人。
后来汉朝用马邑城引诱单于,派大部队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而李广担任骁骑将军,由护军将军率领。当时单于察觉了这个计谋,撤退了,汉军都没有功劳。此后四年,李广由卫尉升任将军,出雁门关攻打匈奴。匈奴兵士众多,打败了李广的部队,生擒了李广。单于一直听说李广贤能,下令说:“捉到李广一定要活着送来。”胡人的骑兵捉到了李广,李广当时有伤在身,就把李广安置在两匹马的中间,架好网兜把李广放在里面躺着。走了十多里路,李广假装死去,斜眼看到他旁边有一个年轻胡人骑着一匹好马,李广突然跃起而跳上那个年轻人的马,顺势把他推下去,拿了他的弓,策马向南奔跑了几十里,又找到了他的余部,于是率领他们进入关塞。匈奴派出抓捕的骑兵数百人来追赶他,李广边走边拿出那个年轻胡人的弓,射杀追赶的骑兵,因此能够逃脱。于是回到了汉朝,朝廷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吏处置。法官认为李广的部队损失太大,本人又被敌人活捉,应当被斩首,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屏:隐居。】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居无何:没过多久。】,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镞:箭头。】,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过了不久,李广在家闲居了几年。李广和隐居在蓝田南山中的已故颍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经常在一起打猎。李广曾经在夜里带着一名骑马的随从外出,跟别人在田间饮酒。回来路过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喝令李广站住。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亭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能在夜晚通行,更何况是前任呢!”阻拦李广并让他留宿亭下。没过多久,匈奴进犯杀死了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将军,后来韩将军调到右北平。于是天子就征召任命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李广就奏请要求霸陵尉和他一起前去,到了军中就斩杀了他。
李广驻扎在右北平,匈奴人听说了,称他为“汉朝的飞将军”,躲避了他好几年,不敢进犯右北平郡。
李广出营打猎,看见草丛中有一块石头,认为是老虎就朝它射箭,射中石头,箭头都射了进去,一看是石头。于是再次射击,最终也没能再射进石头。李广驻守过各郡,听说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杀。到他驻守右北平时又去射虎,老虎跳起抓伤了李广,李广也终于把老虎射死了。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阔狭:密集或稀疏的程度。】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乏绝:食用缺乏,耗竭。】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勐兽亦为所伤云。
李广为人廉正,得到赏赐就分给他的部下,饮食与士兵在一起。在李广一生中,担任俸禄二千石的官职达四十多年,但是家里却没有剩余的财产,始终不谈论关于家产的事情。李广身材高大,臂长如猿,他善于射箭也是天赋使然,即使他的子孙或其他人也学习射箭,也没有能比得上他的。李广木讷迟钝,很少说话,和别人在一起时就在地上画图设计兵阵,根据射箭中靶的密集或稀疏程度来罚喝酒。他专门把射箭当作游戏,一直到死。李广带兵,遇到缺粮断水的地方,发现了水源,士兵没有全部喝过水,他就不靠近水边;士兵没有全都吃上饭,他就一点也不吃。他对士兵宽厚和缓而不严苛,士兵因此愿意供他驱使。他射箭,看到敌人逼近,不到几十步的范围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发射,只要发射就令敌人随弓弦的响声而倒下。也正因为如此,他带兵多次被困受辱,他曾射杀勐兽也曾被勐兽弄伤。
居顷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首虏率:斩杀敌人首级和俘获敌人的数量规定。汉朝制度凡达到规定数量的即可封侯。】,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圜陈:圆形兵阵。】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军功自如:功过相当。】,无赏。
不久以后,石建死了,于是皇上召见李广,让他接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前123年),李广再次担任后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的部队由定襄出发,进攻匈奴。众将领大多因斩获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凭战功封侯,然而李广的军队却没有立功。过了两年,李广以郎中令的身份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发,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别走两条路。行军大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率领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的士兵都感到恐惧,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向敌人发起进攻。李敢独自和几十名骑兵飞奔过去,直插胡人的骑兵队伍中,又从他们的左右两翼冲出并赶回来,报告李广说:“胡人很容易对付。”士兵这才放心。李广布下环形阵势,士兵面向外围,胡人勐攻汉军,箭如雨下。汉军士兵死了一多半,弓箭也将要用完了。李广于是命令士兵拉满弓不要发射,而他亲自用大黄弩射匈奴的副将,射杀了好几个人,胡人的包围圈才渐渐散开。到了黄昏时分,军吏士兵都累得面无血色,可是李广仍然神态自若,赶快整顿好军队。军中从此都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再次奋力作战,同时博望侯张骞的军队也赶到了,匈奴军队于是解围离去。汉军感到疲劳,不能追击。当时李广几乎全军覆没,就收兵回去了。按照汉朝的法律,博望侯行军迟缓延误期限,应当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没有得到奖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望气:通过观察星象或气象来占卜吉凶。】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恨:悔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最开始,李广的堂弟李蔡和他一起侍奉孝文帝。景帝在位时,李蔡积累功劳升至二千石级别的官位。孝武帝在位时,官至代国的国相。李蔡在元朔五年(前124年)任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进攻匈奴右贤王,凭借斩获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而立功,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前121年)间,他取代公孙弘为丞相。李蔡的才干在中等偏下列,名声和李广相差很远,然而李广却没有得到封爵和采邑,官职也不超过九卿,可是李蔡却被封为列侯,官至三公。李广麾下的军官和士兵也有人封侯。李广曾经与会观察天象的方士王朔私下闲谈,说:“自从汉朝攻打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与其中,然而各部队校尉以下的军官,才能赶不上中等人,却凭借跟胡人打仗立功而被封侯的有几十人,可是我不比别人差,然而没有一点功劳来获得封爵和采邑,为什么呢?难道我的面相决定就不该封侯吗?还是命中注定的呢?”王朔说:“将军自己想一想,难道曾经有过让你悔恨的事情吗?”李广说:“我曾经担任陇西太守,羌人曾经反叛,我诱降了他们,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欺骗了他们并在同一天将其全部杀死。至今认为最大的悔恨就是这件事而已。”王朔说:“祸患没有比杀害已经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数奇:命数不好。】,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幕:通“漠”,沙漠。】,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糒:干粮。】醪【醪:浊酒。】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此后两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大军出击匈奴,李广多次亲自请求随行。天子认为他老了,没有批准;过了好久才答应他,任命他为前将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前119年)。
李广跟随大将军卫青进攻匈奴,已经出了边塞之后,卫青捉到一个俘虏得知单于居住的地方,于是亲自率领精锐部队朝那里进发,并命令李广所部并入右将军的部队,从东路出发。东路稍有些绕远,而且大军行进之处的水草又少,在这种形势下不能驻扎。李广亲自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现在大将军却改令我从东路出发,况且我从成年后就和匈奴交战,直到今天才得到一次能够遇上单于的机会,我希望打头阵,率先与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也私下里接受过皇上的告诫,认为李广年老,命数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对阵,担心不能获得成功。当时公孙敖刚丢了列侯的爵位,担任中将军之职跟随大将军,大将军也打算让公孙敖和自己一起与单于对阵,所以调走了前将军李广。李广当时知道这件事,坚决推辞大将军的指派。大将军没有听从,命令长史写信送到李广的幕府,说:“赶快到部队里报到,照信上所写的办。”李广没有向大将军告辞就出发了,心里带着很大的怨气前往军营,带领士兵与右将军赵食其汇合从东路出发。军队没有向导,有时会迷路,落在了大将军的后面。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没有捉到而回营了。大将军向南横穿沙漠,遇到了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李广拜见大将军后,回到营中。大将军派长史带着干粮和浊酒送给李广,顺便询问李广、赵食其迷路的事情,卫青要上书向天子禀报军中的详细情况。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催促李广幕府的人员去接受调查。李广说:“众校尉没有罪,是我自己迷路了。我现在亲自去接受调查。”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自刭:自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到了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成年后与匈奴交战大小七十多次,现在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征和单于交战,然而大将军却调我的部队去走绕远的路,并且又迷了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经六十多岁了,终究不能再受那些舞文弄墨的小吏的侮辱了。”于是拔刀自刎而死。李广部队的官兵都哭了。百姓听说了这件事,不论认识或不认识李广的,不论年老还是年少的,都为李广落泪。右将军赵食其单独被交给法官处办,应当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不逊:不礼貌,放肆。】,当户击嫣,嫣走。于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堧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匿讳:隐瞒。】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陵迟:衰落。】衰微矣。
李广有三个儿子,分别叫李当户、李椒、李敢,都是郎官。天子与韩嫣嬉戏,韩嫣行为有些放肆,李当户就打了韩嫣一顿,韩嫣跑了。于是天子认为李当户很勇敢。李当户年纪轻轻就死了,皇上又任命李椒为代郡太守,两个人都比李广死得早。李当户有个遗腹子名叫李陵。李广在军中自杀时,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李广死后的第二年,李蔡以丞相身份因侵占孝景帝陵园的外围空地而获罪,应该交给法官判处,李蔡也自杀了,不愿意接受审讯,封国也被削除。李敢以校尉的身份跟随骠骑将军进攻匈奴左贤王,奋力作战,夺得了左贤王的旌旗和战鼓,斩获很多首级,被赐予关内侯的爵位,封赏食邑二百户,接替李广担任郎中令。过了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让他父亲含冤而死,就打伤了大将军,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过多久,李敢跟随皇上去雍县,到甘泉宫附近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卫青有亲戚关系,就射死了李敢。霍去病正值显贵受宠之时,皇上就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一只鹿撞死的。过了一年多,霍去病去世了。李敢有个女儿是太子宫中的侍女,受到宠幸,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到太子的宠爱,然而他贪图财利,李家一族逐渐败落了。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司马光:“效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王夫之:“获誉于士大夫之口,感动于流俗之心。”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居门下者:在门下为宾客。】皆用为耻焉。
李陵长到壮年以后,被选任为建章营的监军,监督各部骑兵。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兵。天子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就让他就带领八百名骑兵。他曾经深入匈奴地区二千多里,经过居延海视察地形,没遇到匈奴敌军就回来了。后来任命他为骑都尉,率领丹阳的楚军五千人,在酒泉、张掖教习射箭,驻守在那里来防御匈奴。
几年后,天汉二年(前99年)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名骑兵在祁连山和天山一带进攻匈奴右贤王,而派李陵率领他的弓箭手、步兵五千人,从居延海出发向北行进了大约一千多里,想借此分散匈奴的兵力,不让他们专门追击贰师将军。李陵按照期限往回走,然而单于用八万大军围攻李陵的军队。李陵的军队五千人,箭已经用完了,士兵死了一多半,然而他们杀伤的匈奴也有一万多人。他们边退边战,连续搏斗了八天,在距离居延海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军队堵住狭窄的山谷截断了去路,李陵的军队缺少粮草,而且救兵不来,敌人对李陵加紧了进攻和招降。李陵说:“我没有脸面去回报陛下了。”于是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全被消灭了,剩余逃回到汉朝的有四百多人。
单于得到了李陵,平时就听说过他们家族的声望,作战时又很勇勐,于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陵来提高他的地位。汉朝听说了,就把李陵的母亲、妻子、儿女全家灭族了。从此以后,李家的名声就败落了,并且陇西曾做过李家宾客的人士都因此感到耻辱。
陈仁锡:“李广利奴才也,故李陵耻为后距,而请自当一队。然不知谋人之军,师败则死之,降不可也。或者谅其不得已则奔军降将,无所示惩矣。”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悛悛:谦恭忠厚。】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太史公说:《论语》上说“自身行为端正,不下命令人们也会去遵行;自身行为不正,即使下了命令人们也不会听从”。大概说的就是李将军吧?我看到李将军谦恭忠厚的样子像个乡下人,开口不善言辞。在他死的那天,天下认识或不认识他的,都为他感到伤心。他忠实的品性真的得到士大夫的认可了吗?谚语说“桃树李树不会说话,树下自然踩出小路”。这句话虽然说的是小事,却可以用来讲述大道理。
卷一百十 匈奴列传第五十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骡、駃騠、騊駼【騊駼:似马而青。】、驒騱。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士力能毌弓:凡是能拉弓的成年男人。毌弓,弯弓,拉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鋋:铁柄短矛。】。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被: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匈奴,祖先是夏后氏的后裔,名叫淳维。尧、舜之前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住在北边的蛮荒地带,随着畜牧活动而转移。他们放牧的牲畜大多是马、牛、羊,一些奇特的牲畜则是骆驼、驴、骡、駃騠、騊駼、驒騱。追逐着水草而迁徙,没有用来定居的城镇,也没有作为产业的农耕,然而也各自有分占的牧场。没有文字和书籍,用语言来相互约束。小孩能骑羊,拉弓射鸟、鼠等小动物;稍大一些就能射狐狸、兔子:用这些猎物作为食物。成年男子能拉满弓的,都是披甲的骑兵。他们的风俗是,平时随意游牧,顺便射猎禽兽作为维持生计的产业,遇到紧急情况就人人习练攻伐作战本领来侵扰征伐,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远距离进攻的兵器是弓箭,近距离进攻的兵器是刀矛。有利就进攻,不利就撤退,不把逃跑当作耻辱。如果有利可图,就不顾礼义。从君王以下,都吃牲畜的肉,穿牲畜的皮革,披着带毛的皮衣。强壮的人吃肥美的食物,年老的人吃他们剩下的东西。人们尊敬健壮者,轻视老弱者。父亲去世,儿子就娶庶母为妻;兄弟去世,活着的兄弟就娶他的妻子为妻。他们的风俗是有名而且直言不讳,但没有姓和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却。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雒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黜:废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薄:语首助动词。】伐猃狁,至于大原”,“出舆彭彭【彭彭:车马繁盛的样子。】,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内:同“纳”。】周襄王,居于雒邑。
夏朝气数衰败,公刘失去了他掌管农业的官职,在西戎改变风俗,就在豳地建造城邑。此后三百多年,西戎北狄进攻周太王亶父,亶父逃亡到岐山下,而豳地的人都跟从亶父来到这里修筑城邑,创建了周国。此后一百多年,周西伯昌征讨畎夷氏。此后十多年,周武王征讨商纣王并营建了雒邑,又回到酆、鄗两京居住,把西戎东夷驱逐到泾水、洛水以北,让他们按时来进贡,称之为“荒服”。此后二百多年,周朝气数衰败,然而周穆王征伐犬戎,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从此以后,荒服之国的人就不来进贡了。于是周王室就制定了《甫刑》的法规。周穆王以后二百多年,周幽王因为宠姬褒姒的原因,与申侯结怨。申侯气愤之下与犬戎联合进攻并把周幽王杀死在骊山脚下,犬戎就占据了周朝的焦获地区,居住在泾水、渭水流域,不时会侵犯中原地区。秦襄公救援周王室,于是周平王离开酆、鄗两京,并且向东迁都到雒邑。在这个时候,秦襄公征伐犬戎一直打到岐山,开始被封为诸侯。此后六十五年,山戎越过燕国攻打齐国,齐厘公与山戎在齐国郊外开战。此后四十四年,山戎攻打燕国。燕国向齐国求救,齐桓公北上讨伐山戎,山戎逃跑了。此后二十多年,戎狄来到雒邑,进攻周襄王,襄王跑到郑国的氾邑。最开始,周襄王想要攻打郑国,所以娶了戎狄君主的女儿为王后,和戎狄军队一同攻打郑国。不久他就废黜了狄后,狄后心有怨恨,周襄王的庶母叫惠后,有个儿子叫子带,想要立他为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作为内应,打开城门迎接戎狄军队,戎狄因此得以攻入雒邑,打败并驱逐了周襄王,从而立子带为周天子。于是戎狄有些部落居住在陆浑,势力向东到达卫国,侵犯残害中原人民。中原人民痛恨他们,所以诗人写道“打击戎狄”,“征伐猃狁,到达太原”,“出动车马,筑城北方”。周襄王已经在外居住了四年,就派使者向晋国求救。晋文公刚即位,想要创建霸业,于是出兵讨伐并赶走戎狄军队,杀死子带,迎接周襄王回国,居住在雒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攘:驱逐。】戎翟【翟:同“狄”。】,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相一:相互统一。】。
这个时候,秦国、晋国都是强国。晋文公驱逐了戎狄,戎狄迁居于河西的圁水、洛水流域,称为赤狄、白狄。秦穆公得到由余,西戎的八个国家都臣服于秦国,所以陇西有绵诸、绲戎、狄、等戎族部落,岐山、梁山、泾水、漆水以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等戎族部落。而晋国北方有林胡、楼烦等戎族部落,燕国北方有东胡、山戎。各部落分散居住在溪谷地区,各自有君主首领,经常聚集在一起的有一百多个戎族部落,然而没有相互统一。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冠带:原指戴帽、束带等,这里指文明礼俗。】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壍谿谷可缮【缮:修缮,修整。】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适:通“谪”。】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此后一百多年,晋悼公派魏绛去缓和与戎狄的关系,戎狄向晋国称臣。此后一百多年,赵襄子翻越句注山,打败进而吞并了代地,逼近胡貉部落。后来,赵襄子和韩、魏两家共同消灭了智伯,瓜分晋国并占领了这些地区,其中赵氏占有代地、句注山以北的地区,魏氏占有河西、上郡,因此与戎族部落相接。此后义渠戎修筑城墙来保卫自己,而秦国逐渐蚕食他们,到秦惠王在位时,就攻克了义渠国的二十五座城。秦惠王攻打魏国,魏国西河以及上郡全部献给了秦国。秦昭王在位时,义渠王和宣太后淫乱,生下两个儿子。宣太后用欺骗的手段在甘泉宫杀死了义渠戎王,于是发兵攻打并消灭了义渠国。于是秦国占领了陇西、北地、上郡,修筑了长城来抗拒胡人。而赵武灵王也改变风俗穿着胡人的服装,练习骑马、射箭,向北攻破了林胡、楼烦。修筑长城,从代地沿阴山一线修下去,一直到高阙,创建起要塞。并且设置了云中郡、雁门郡、代郡。此后燕国有一位贤能的将领秦开,在胡人那里当人质,胡人十分信任他。他回来后打败并赶走了东胡,东胡后撤了一千多里。与荆坷一起刺杀秦王的秦舞阳,就是秦开的孙子。燕国也修筑长城,从造阳修到襄平。设置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郡来抗拒胡人。这个时候,文明衣冠之国有七个,其中三个国家与匈奴接壤。此后李牧担任赵国将军时,匈奴不敢进犯赵国的边界。后来秦国灭亡了六国,秦始皇就派蒙恬率领十万大军向北进攻匈奴,全部收复了河套以南的地区。沿着黄河创建要塞,靠近黄河修建四十四座县城,迁徙因犯罪被罚戍守边疆的人去充实那里。又铺设了直道,从九原一直通到云阳,利用边界的山岭、险要的沟堑、溪流、谷地等可以修缮的地形来修筑长城,长城起于临洮直到辽东,达一万多里。又渡过黄河,占据了阳山、北假地区。
这个时候,东胡势力强大,而月氏也开始兴盛。匈奴单于名叫头曼,头曼打不过秦朝,就向北迁徙。十多年后蒙恬死了,诸侯背叛了秦朝,中原形势纷乱,那些秦朝调派去戍守边境的刑徒又都离去了,于是匈奴的活动范围变大了,再次逐渐吞并了河套以南地区,与中原原来的边塞接壤。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鸣镝:带响的箭,多用于发号令。】,习勒【习勒:训练。】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单于有个太子名叫冒顿。后来有个宠爱的阏氏,生了个小儿子,单于就想废掉冒顿而改立小儿子为太子,于是派冒顿到月氏当人质。冒顿到月氏做人质以后,头曼就加紧攻打月氏。月氏人想要杀死冒顿,冒顿就偷了他们的好马,骑着逃回来了。头曼认为他很勇勐,就命令他统领一万名骑兵。冒顿制造了响箭,训练将士骑马、射箭,下令说:“凡是我的响箭所射的目标,如果谁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击,就斩首。”出行射猎鸟兽,有人不射响箭所射之处,马上就被斩杀。不久冒顿就用响箭射自己的好马,左右侍从有的不敢射,冒顿立即斩杀了这些人。不久之后,冒顿又用响箭射自己所宠爱的妻子,左右侍从有的非常害怕,不敢射,冒顿又再次斩杀了他们。不久之后,冒顿出去打猎,用响箭射单于的好马,左右侍从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的侍从都可以任意驱使了。他跟着父亲单于头曼打猎,用响箭射向头曼,他的侍从也都跟着响箭射死了单于头曼,于是他将庶母和弟弟以及不服从自己的大臣全部诛杀。冒顿自立为单于。
凌稚隆:“匈奴自冒顿而始盛,又自白登一围,而汉与匈奴遂祸结而不可解矣。”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强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瓯脱:立于边界的土堡岗哨。】。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罢:通“疲”,拖累。】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冒顿即位后,当时东胡强盛,听说冒顿杀死父亲自立为单于,于是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得到头曼在位时拥有的千里马。冒顿问大臣们,大臣们都说:“千里马,匈奴的宝马,不要给他们。”冒顿说:“怎么与别人的国家为邻却吝惜一匹马呢?”就把千里马送给东胡了。不久之后,东胡以为冒顿畏惧自己,于是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得到单于的一个阏氏。冒顿再次询问身边的人,身边的人都愤怒地说:“东胡不讲道义,竟然索求阏氏!请求攻打他们。”冒顿说:“怎么与别人的国家为邻却吝惜一个女人呢?”就拿自己所宠爱的阏氏送给了东胡。东胡王越来越骄横,开始向西侵犯。东胡与匈奴有间隔,中间有被废弃的土地,没人居住,方圆一千多里,双方各自在这片地区的两边修建土堡岗哨。东胡派使者对冒顿说:“匈奴和我们交界的哨所外面的空地,你们匈奴不能去那里,我们想占领这个地方。”冒顿问大臣们,大臣们有人说:“这是废弃的空地,给他们也行,不给他们也行。”于是冒顿非常生气地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够给他们呢!”所有说给土地的人,都被斩首。冒顿上马,下令对国内有在战场上后退的人处以斩首之刑,于是向东攻打东胡。东胡最开始轻视冒顿,没有加以防备。等到冒顿带兵赶到,发动了进攻,大败东胡并且杀死了东胡王,掠走了他的民众以及牲畜和财产。归来以后,冒顿又向西进攻驱逐了月氏,向南呑并了楼烦国和白羊河南王的领地。再次全部占据了秦朝派蒙恬所夺走的匈奴故地,与汉朝以原来河套以南的要塞为边界,直到朝、肤施两地,于是进犯燕国、代国。这时汉军和项羽相互对峙,中原地区被战争拖累,因此冒顿得以自强,弓箭手有三十多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尚:久远。】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lù蠡lǐ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huì貉mò、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从淳维到头曼经历了一千多年,势力有时大有时小,经常离散分化,因为时间久远,所以他们的传承世系不能按次序排列出来。然而到冒顿在位时,匈奴势力最为强大,使北方夷人完全服从统治,而与南方的汉朝成为敌对双方,此后,他们的世系、国家的官位名号才被记录下来。设置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称贤者为“屠耆”,所以通常任命太子为左屠耆王。从左右贤王以下到当户,大的拥有一万名骑兵,小的拥有几千名骑兵,共有二十四位长官,取名为“万骑”。众大臣都是世袭的官员。呼衍氏、兰氏,后来有须卜氏,这三姓是高贵的家族。众左方的王和将居住在东方,一直延伸到上谷郡,东边与秽貉、朝鲜接壤;右方的王和将居住在西方,一直延伸到上郡,与月氏、氐、羌接壤;而单于的王庭一直延伸到代郡、云中郡:他们各自有分占的领地,追逐水草而迁徙。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地位最高,左右骨都侯辅佐单于处理政务。二十四位长官也各自设置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类的官职。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dài林【蹛林:匈奴秋会祭祀之处。】,课校【课校:清点,检查。】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zhī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冒敌:袭击敌人。】。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每年正月,众官长在单于王庭小规模聚会,举行春季祭祀。五月,在茏城大规模聚会,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秋天,马匹肥壮,在蹛林大规模聚会,计算核对人口和牲畜的数目。匈奴的法律,有意伤人而将刀剑拔出一尺的就要被处死,犯盗窃罪的没收他的家产;犯小罪的碾压关节,犯大罪的判处死刑。坐牢时间长的不超过十天,全国的囚犯也只有几个人。单于早晨走出营地,祭拜初升的太阳,傍晚祭拜月亮。他们的座次,位高年长的坐在左边而且面朝北方。他们重视地支带戊、己的日子。他们送葬的习俗,用棺椁、金银、衣裘装殓,没有坟墓,不穿丧服;单于所亲近的大臣、侍妾跟随殉葬的,多达几千几百人。举兵征伐之前要观测星月之象,月亮盈满就发动进攻,月亮亏缺就引兵撤退。他们攻伐作战,斩杀或俘虏敌人就赏赐一壶酒,得到的战利品就归个人所有,劫掠来的人就用作奴婢。所以他们作战,每个人都自动去追逐利益,善于用少量士兵做诱饵来袭击敌人。所以他们看见敌人就去追逐利益,像飞鸟聚集在一起;他们陷入困窘,就像云消散一样土崩瓦解了。战斗之后把死者运载回来的人,就能将死者的全部家产归为己有。
后来匈奴向北征服了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于是匈奴的贵族和大臣都服气了,认为冒顿单于贤能。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堕指:冻掉手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乌骊马:黑马。】,南方尽骍马【骍马:红马。】。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傅:搭。】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当时汉朝刚刚平定中原,调韩王信到代郡,在马邑创建都城。匈奴大举围攻马邑,韩王信投降了匈奴。匈奴得到了韩王信,顺势带兵向南越过句注山,攻打太原,来到晋阳城下。高帝亲自带兵前去讨伐匈奴。正赶上冬季天气十分寒冷,天降大雪,冻掉手指的士兵多达十分之二三,于是冒顿佯装战败逃跑,引诱汉朝的军队。汉军追击冒顿,冒顿就把他的精锐部队隐藏起来,只显示他的老弱残兵,于是汉军全员出动,大多数是步兵,总计三十二万人,向北追击。高帝率先赶到平城,步兵还没有完全抵达,冒顿派出四十万名精锐骑兵把高帝包围在白登山,七天时间里,汉军内外得不到救援和粮饷。匈奴的骑兵部队,西方全是白马,东方全是青马,北方全是黑马,南方全是红马。高帝于是派使者暗中送丰厚的礼物给匈奴阏氏,阏氏于是对冒顿说:“两个君主不应该相互围困。现在即使得到汉朝的土地,而单于最终也不能居住在那里。况且汉王也有神灵保佑,单于考虑一下这件事。”冒顿和韩王信的部将王黄、赵利约定出兵时间,然而王黄、赵利的军队没有按时赶来,怀疑他们和汉朝有阴谋,也就采纳了阏氏的建议,于是解除了包围圈的一角。这时高帝命令士兵都拉满弓将箭头对外,从打开的一角直冲出去,终于和大军会合了,同时冒顿也带兵撤退了。汉朝也领兵回来,派刘敬去缔结和亲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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