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1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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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阴贼:内心阴暗狠毒。】,慨不快意【慨不快意:稍微有一点不顺心。】,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藏命:藏匿亡命之徒。】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折节:改变性情。】为俭,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不记恨别人,用恩德回报怨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振:救。】人之命,不矜【矜:夸耀。】其功,其阴贼着于心,卒【卒:通“猝”,突然。】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负:仰仗。】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嚼:通“釂”,干杯。】。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微:暗中打探。】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去:释放。】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属:通“嘱”,嘱咐,嘱托。】尉史曰:“是人,吾所急【急:关心。】也,至践更【践更:一种徭役。】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郭解,是轵县人,字翁伯,是著名相士许负的外孙。郭解的父亲就是因为行侠义之事,在孝文帝时被杀死。郭解这人短小精悍,从不饮酒。他在少年时期就内心阴狠,如果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就亲手杀死很多人。他为朋友报仇不惜性命,藏匿亡命之图,违法乱禁,四处劫掠,无事可做的时候就私自铸钱、盗掘坟墓,类似的事情实在数不胜数。但是郭解却能为上天所保佑,总能逢凶化吉,犯了法就能遇到大赦。郭解长大之后,就改变了性情,检点自己的行为,能够用恩德回报怨恨,对别人多加施予,却很少希望对方报答。但是他喜欢行侠的思想更加强烈了。救了别人性命,但并不炫夸自己的功劳,但是,他的内心还是那样阴狠,睚眦必报的性格还和以前一样。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仗着郭解的威势,和别人饮酒,强迫对方干杯。结果对方不胜酒量,但他强行灌人家喝酒。对方很生气,拔出刀来将郭解姐姐的儿子杀死,然后就逃跑了。郭解姐姐很生气地说:“凭着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于是,她将儿子的尸体扔在路上,并不埋葬,想借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打探到凶手的去处。凶手害怕了,回来自首,将全部事情都告诉给郭解。郭解说:“你杀他是应该的,我的外甥没有道理。”于是,郭解就将那凶手放走了,归罪于他姐姐的儿子,于是将他收尸、埋葬了。人们知道了这件事,都称赞郭解处事合理,更加愿意依附他了。
郭解每次出行,人们总是躲着他。但是却有一个人独自岔开双腿、傲慢地坐在那里,看着郭解,郭解让人去问他的姓名。郭解的门客想要杀死他。郭解说道:“我住在家乡却不为人所尊敬,这是我的德行不够好,他有什么罪过呢!”于是,他暗中嘱咐尉史说道:“这个人是我所关心看中的,等他服徭役的时候请免掉他。”以后每次到这个人该服役的时候,县吏都将他跳过。这个人觉得奇怪,就询问原因,对方说是郭解让给他免除的。于是这个箕倨而坐的人就袒露上身向郭解谢罪。少年们听说这件事以后,更加仰慕郭解的行为。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居间:从中调解。】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曲听:委屈本意听从。】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厌:满足。】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严重:尊重,尊敬。】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不中訾:财产不够搬迁标准。】,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为言:求情,说情。】:“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雒阳有彼此结怨的人,当地几十个贤人豪士从中调解,但是始终没有调解成功。于是门客们就来拜见郭解寻求帮助。郭解连夜去会见结仇的人家,他们勉强听从了郭解的劝告。郭解就对仇家说:“我听说雒阳很多人都在这里为你们的事调解,但是你们大多不听从。如今有幸你们接受了我的调停,我怎么能从别的县夺取人家地方贤豪之士的权势呢!”于是郭解连夜离去,不让别人知道,他说:“这里已经用不着我了,等我走了之后,再让雒阳的豪士去从中调停,你们就听他们的。”
郭解态度恭谨,不敢坐车进入县衙里。他去附近的郡和王国,替别人办事,事情可以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的,也要使各方满意,然后才敢吃饭。所以大家都很尊敬他,争相为他效劳。城中少年还有附近县的贤人豪士,经常半夜到郭解家来,用十多辆车把郭解的门客接到自己的家里去供养。
后来到了将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徙到茂陵居住时,郭解家里贫穷,不够迁移的资财标准,但是又在迁徙的名单上,官吏害怕上级怪罪,不敢不将他迁徙。卫青将军替他向皇上请求道:“郭解家里贫困,不够迁徙标准。”皇上说:“一个平民的权势大到将军都替他求情,这说明他家不穷。”于是郭解家就被迁走了。人们出了一千多万钱为郭解送行。轵县人杨季主的儿子任县掾,就是他提名要郭解家迁往茂陵的。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了杨县掾的头。从此杨家和郭家就结下了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已:后来。】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阙下:宫门前。】。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不知:不知道,不认识。】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逐:追捕。】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敖:通“傲”,傲慢无礼。】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逡逡:谦虚退让的样子。】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郭解迁到进关中以后,关中那些贤人豪杰无论之前认识还是不认识郭解的,听到他的名声,争相前来和他结交。郭解矮小精悍,不饮酒,出门也从不骑马。后来他又杀死了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又被人杀死在宫门前。皇帝听说这件事后,便下令让官吏捉拿郭解。郭解逃走了,将他的母亲安置在夏阳,自己则到了临晋。临晋人籍少公与郭解素不相识,郭解假冒别人的身份,求他帮自己出关。籍少公帮郭解出了关,郭解辗转来到了太原,无论他走到哪里,总会将自己的行踪告诉留宿他的人家。官吏追捕他,追寻踪迹追到了籍少公家中。籍少公自杀,线索断了。很久以后,才抓到郭解才。官府深究郭解所犯的罪行,发现被郭解所杀的人,都在大赦之前。轵县有一位儒生陪坐在来查办郭解案件的使者旁,郭解的门客称赞郭解,那儒生却说:“郭解向来都是狡邪地触犯国法,怎么可以称为贤人!”郭解的门客听到这样的话,就将这个儒生杀了,还割断了他的舌头。官吏就此事责问郭解,郭解确实不知道杀人的是谁。杀人者最后也没有查出来,没有人知道。官吏判决郭解没有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评论道:“郭解以平民身份行侠,行使权势,睚眦必报,虽然郭解自己不清楚,但是这罪过比杀人还严重。判他大逆不道的罪。”就这样郭解一家被灭门。
从这以后,行侠义的人特别多,但是都很傲慢而不值得称道的。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的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儿长卿、东阳的田君孺,虽然行侠,但是却有着恭敬谨慎的谦谦君子风范。至于像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杜姓诸人,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阳的赵调这些人,不过是些老百姓中的盗跖而已,根本不值得一提呢!他们是过去朱家人的耻辱。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中人:普通人。】,言语不足采【不足采:没什么可取的。】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相貌还比不上一般人,语言上也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之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的人,都很仰慕他的名声,谈到游侠的时候都提到他。谚语说:“人以美名为容貌,难道有衰亡的时候吗!”唉,真是可惜呀!
卷一百二十五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谚曰:“力田【力田:努力耕种。】不如逢年【逢年:遇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善仕【善仕:善于做官。】不如遇合【遇合:遇到合适的机会。】。”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孺:男童。】以佞幸【佞幸:巧言献媚而得到宠信。】;孝惠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皆因关说:都通过闳孺向皇帝报告情况、获得指示。】。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锦鸡羽毛装饰的帽子。】,贝带,傅脂粉,化闳、籍之属也。两人徙家安陵。
孝文时中【中:禁中,宫中。】宠臣,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而赵同以星气幸,常为文帝参乘,邓通无伎能。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濯船:划船。】为黄头郎。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后推之上天,顾【顾:回头。】见其衣裻dū【裻:衣服的背缝。】带后穿【穿:洞。】。觉而之渐台,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所见也。召问其名姓,姓邓氏,名通,文帝说【说:通“悦”。】焉,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愿谨:老实谨慎。】,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文帝时时如邓通家游戏。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当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于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俗话说:“努力种田,不如碰上好年景;善于做官,莫过于碰到机遇。”这真的不是空话。不仅仅是女子靠着姿色献媚得宠,士人宦官中也有这样的人。
过去,靠着美色而受宠的人实在很多!到了汉朝兴起,汉高祖最为暴烈刚直,但是籍孺却靠着谄媚而受宠;孝惠帝的时候有闳孺。这两个人并非靠着什么才能,靠的仅仅是柔顺、谄媚才得以显贵宠幸,他们和皇上同卧同起,公卿大臣有什么事情都得通过他们才能禀告给皇上。所以,孝惠帝时,宫中的郎官、侍中都戴着锦鸡羽毛装饰着的帽子,束着用贝壳装饰的腰带,搽着胭脂香粉,效仿闳孺、籍孺这类人。闳孺、籍孺两人将家迁到了安陵。
孝文帝时候宫中的宠臣,士人就是邓通,宦官就是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因为仁爱忠厚而受宠,赵同凭借会占星望气的法术而得宠,经常做文帝的陪乘,邓通没有什么技艺才能。邓通,是蜀郡南安人,因为会划船而当上了黄头郎。孝文帝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想要上天却上不去,有一个黄头郎从身后推着他上了天,孝文帝回头,看见那个人衣服的缝带后有个洞。梦醒之后,孝文帝就到渐台上去,按照梦中的情景偷偷地找推他上天的黄头郎,于是他就看见了邓通,邓通的衣服的缝带后正好有个洞,与他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于是孝文帝召见邓通,询问他的姓名,回答说是姓邓氏,名叫通。文帝很高兴,对他越来越宠幸。邓通也老实谨慎,不喜欢和外人交往,哪怕是沐休假,他也不想外出。所以文帝先后十几次地赏赐邓通,累计有万贯钱财,官职高至上大夫。文帝经常到邓通家玩。但是邓通没有别的才能,也不能推荐士人,只是凭借自身的谨慎来迎合讨好皇上。皇上派一个善于相面的人给邓通相面,那人说道:“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文帝说:“能够让邓通富裕的关键就在于我,怎么可能让他贫穷呢?”当时,文帝就把蜀郡严道县的铜山赐给了邓通,允许他自行铸钱,“邓氏钱”通布天下。他就是如此的富有。
文帝尝病痈【痈:毒疮。】,邓通常为帝唶吮【吮:用嘴吸。】之。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邓通盗出徼外【徼外:边境线之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之,遂竟案,尽没入邓通家,尚负责数巨万。长公主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着身。于是长公主乃令假【假:借给。】衣食。竟不得名【名:犹“占有”。】一钱,寄死人家。
孝景帝时,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仁宠最过庸,乃不甚笃。
文帝曾经患上了毒疮,邓通经常为文帝吸吮脓水。文帝闷闷不乐,从容地询问邓通说:“天下谁是最爱我的人呢?”邓通回答:“应该没有人比得上太子。”太子进宫探问病情,文帝命他为自己吸吮痈疽,太子虽吸吮脓水但是面露难色,后来他听说邓通经常为文帝吸吮痈疽,心中感到惭愧,并因此对邓通产生了憎恨之情。等到文帝去世,景帝登基,邓通就被免职,在家闲居。没多久,有人告发邓通偷偷在境外铸钱,于是景帝就将这个案子交给司法官吏审问,经过调查的确有这种情况,最终结案,邓通的家产全被充公,尚负债数亿钱。景帝的姐姐长公主赐给邓通钱财,官吏马上就没收入官,即便是一根簪子也不能留在身上。于是长公主就命人借给邓通衣服和食物,竟没有一文钱能到邓通的手上,最终他寄食在别人家里,死在那里。
孝景帝的时候,宫中没有宠臣,只有郎中令周文仁受宠,他的受宠超过了一般的人,但是不是很深厚。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孽孙:庶孙,并非嫡子所剩的孩子。】也。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书:写字。】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跸道:皇帝出行清除道路,不许人行走。】未行,而先使嫣乘副车,从数十百骑,骛驰【骛驰:賓士。】视兽。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伏谒道傍。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请得归国入宿卫,比韩嫣。”太后由此嗛【嗛:通“衔”,怀恨在心。】嫣。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奸:与嫔妃、宫女淫乱。】闻皇太后。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上为谢,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当今天子宫中的宠臣,士人就是韩王信的曾孙韩嫣,宦官就是李延年。韩嫣,是弓高侯的庶孙。当今皇上做胶东王的时候,韩嫣和皇上一起学习书法,两人关系很好。后来皇上做了太子,越发亲近韩嫣了。韩嫣擅长骑马射箭,又善于献媚。皇上登基以后,想出兵征讨匈奴,而韩嫣提前熟悉了胡人的兵器和阵法,因此更加尊贵,官位高至上大夫,皇帝赏赐给韩嫣的钱财与邓通差不多。当时韩嫣经常和皇上同卧同起。江都王刘非进京朝见,有诏令命他跟随皇上到上林苑中打猎。车子的车驾因为等待开路清道,所以还没有出发,于是先命韩嫣乘坐副车,带着几十、上百个骑士,賓士前去,观察野兽的行踪。江都王远远地看见了,以为这是天子,就命手下避开,自己伏在道旁拜见。韩嫣直驱而过,视而不见。车队过去后,得知实情的江都王大怒,和皇太后哭诉道:“请允许我将封国归还,入宫去做值宿警卫,和韩嫣并列。”皇太后也对韩嫣怀恨在心。韩嫣侍奉皇上,随意进出后宫妃嫔的住地而没人阻拦,他与后宫女子淫乱,被皇太后察觉。皇太后勃然大怒,派使者赐韩嫣自杀。皇上替他求情,但是并没有作用,于是韩嫣自杀而死。案道侯韩说,是韩嫣的弟弟,也是凭借着谄媚而受宠。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腐:宫刑。】,给事【给事:服务,供职。】狗中。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说:通“悦”,喜欢,高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歌弦之:配乐演唱。】。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初诗:新创制的歌辞。】。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埒:相等,相比。】如韩嫣也。久之,寖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昆弟:兄弟。】也。
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李延年,是中山人。他的父母兄弟和他自己及女儿,原来都是歌舞艺人。李延年因为犯法受了腐刑,在宫中负责养狗。平阳公主和皇上说李延年的妹妹擅长舞蹈,皇上召见她,十分喜欢她,等将她纳入后宫之后,召见李延年,让他也显贵了起来。李延年擅长唱歌,创作了新的乐章,而皇上正在兴建天地祠,打算创作乐诗来演唱。李延年善于顺从皇上的心意,经常创作新的乐章。他的妹妹也很受宠,生了一个儿子。李延年佩带着二千石级的官印,任协律都尉。他和皇上同卧同起,十分显贵,和韩嫣差不多。时间一久,李延年开始和宫女淫乱,进出皇宫也很骄横放纵。到了他的妹妹李夫人去世以后,他开始失宠,后来他和他的兄弟都被官府抓了起来,杀掉了。
从这以后,宫中受宠幸的臣子大都来自外戚,但是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卫青、霍去病也因为是外戚而显贵宠幸,但是他们却能靠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
太史公说:过于宠爱和憎恶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从弥子瑕的事情,足以看到后人靠谄媚而受宠的种种情景了。即使是百世以后,也是可以预知的。
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孔子曰:“六艺【六艺:儒家六部经典,《诗》《书》《礼》《易》《乐》《春秋》。】于治一也。《礼》以节【节:节制,规范。】人,《乐》以发和【发和:促使和谐。】,《书》以道事【道事:记录往昔的事件供人学习。】,《诗》以达意【达意:传达感情。】,《易》以神化【神化:辨明世间万物的变化。】,《春秋》以义【义:微言大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中:中肯。】,亦可以解纷【解纷:解决纠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赘婿:入赘的女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喜隐:喜欢听隐语。】,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沉湎:沉湎于喝酒。】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旦暮:早上和晚上。】,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国来说,功能是一样的。《礼》的作用是规范人的言行,《乐》的作用是促使人们和谐,《书》的作用是记录往昔的事情供人学习,《诗》的作用是表达人的情感,《易》的作用是明辨天地万物的变化,《春秋》的作用是微言大义阐明人世间的道义。”太史公说:天地间的道义广阔无垠,这难道不够伟大吗!言谈话语如果能稍微切中事理,也能够排解纠纷。
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赘婿。身高不足七尺,为人滑稽,且能言善辩,数次出使各诸侯国,从未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欢用隐语,爱好彻夜举行宴饮,沉湎在饮酒中,不理国事,把政事全权委托给公卿大夫。文武百官荒淫放纵,各诸侯国都来侵犯齐国,国家陷入危难的境地,旦夕之间就可能灭亡,左右大臣没人敢进谏威王。淳于髡以隐语劝诫齐威王说:“国都里生活着一只大鸟,在大王的庭院中栖息,三年时间它不飞也不鸣叫,大王知道这只鸟为什么这样吗?”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则已,一旦飞起必然直冲天际;不叫则已,一旦鸣叫必定让人震惊。”因此就召见各县的长官七十二人,奖赏一人,诛杀一人,振奋军心,发兵迎敌。各诸侯国非常震惊,都将之前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齐威王的威势维持了三十六年。这些事在《田完世家》中有记载。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赍:携带。】金百斤,车马十驷【十驷:十辆。】。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冠缨索绝:系帽子的带子尽都迸断。缨,系帽子用的带子。索,尽。绝,断。】。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禳:祭祷消除灾祸。】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瓯窭满篝: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瓯窭,犹杯窭,形容高地狭小之处。篝,竹笼。】,污邪【污邪:低洼田地。】满车,五谷蕃熟,穰穰【穰穰:丰收成熟。】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革车:兵车,战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说【说:通“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恶:如何,怎么。】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亲:父亲。】有严客【严客:高贵庄严的客人。】,髡帣【帣:卷起。】【:衣袖。】鞠【:跪。】,侍酒于前,时赐余沥【余沥:剩下的酒。】,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行酒:依次敬酒。】稽留,六博【六博:古时候的一种博戏。双方各使用六根博箸因此称为六博。】投壶【投壶:古时候宴会上举办的一种娱乐活动。宾客依次将箭投进壶中,按投进箭数的多少判断胜负。】,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目眙:目光直视。】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履舄交错:指男女的鞋子错杂地放在一起。履,鞋子。舄,木屐。】,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泽【泽:指女子身上的香气。】,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齐威王八年(前349),楚国发动大军攻打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前往赵国请求出兵援救,让他携带黄金百斤,驷马车十辆。淳于髡仰头大笑,连系帽子的带子都断了。威王说:“先生是觉得礼物太少了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威王又问:“那么您大笑又是什么意思呢?”淳于髡回答说:“今天我自东面来的时候,见到个在路旁祭祀田神的人,手拿一只猪蹄,和一杯酒,祈祷说:‘狭窄高地上出产的谷物能够盛满筐笼,低洼田地里收获的庄稼可以装满车辆,五谷繁茂丰盛,米仓里堆满粮食’。我看他拿着那么少的祭品,却祈求得到那么多的东西,因此笑话他。”因此齐威王就将礼品黄金增加到一千镒、白璧十对、驷马车一百辆。淳于髡辞行离开,来到赵国。赵王拨了精兵十万,战车一千辆给他。楚军听说这个消息,连夜撤军离开。
齐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里设下酒宴,召见淳于髡,赏赐他喝酒。威王问道:“先生能够喝多少酒才醉?”淳于髡回答说:“我喝一斗酒也会醉,喝一石酒也会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酒就醉了,怎么能喝得下一石酒呢?能将其中的道理说给我听听吗?”淳于髡说:“大王当面赐酒给我,旁边有执法官,身后有御史,我又惊又怕地俯地而饮酒,一斗酒就让我醉了。倘若父亲招待尊贵的客人,我卷起衣袖,曲着身子,来到席前服侍酒菜,客人时常赏给我一些残酒,我举着酒杯敬酒祝寿,多次起身,喝不了两斗就喝醉了。倘若朋友间很久没能见面了,突然间相见,高兴地说着往事,彼此谈论着私人间的情谊,大约喝上五六斗也醉了。倘若乡间聚会,男女混杂而坐,来回巡行敬酒劝饮,留连忘返,玩着六博,比赛投壶,相互见互称兄弟,男女间握手也不受惩罚,双目对视也毫无禁忌,地上前边有掉落的耳环,后边有遗落的发簪,我心里喜欢这样,能够喝上八斗酒,醉意有两三分。日暮落下,酒剩不多,将所剩的酒合为一樽,大家都促膝而坐,男女全都同席,鞋子与木屐交错混合,杯盘杂乱不堪,堂上蜡烛熄灭,主人把我留下,送走别的客人,解开绫罗短衣,略微闻到阵阵香气,这时我心中最欢畅,能够喝下一石酒。所以说酒喝太多就容易出乱子,快乐一旦到了极点就容易悲哀,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也就是说做什么事都不能做到极致,到了极致就会转为衰败。”淳于髡以这些话委婉地劝谏了齐威王。威王说:“不错!”于是停止了通宵达旦的宴饮,让淳于髡担任接待各国宾客的诸侯主客。齐王宗室举行酒宴,淳于髡经常在一旁作陪。
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席:铺席子。】以露床【露床:没有帷幕的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文梓:有花纹的梓木。】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题凑:下葬时将木材累积在棺外,用来护棺。木头都向内,叫作题凑。题,头。凑,聚。】,发甲卒为穿圹【穿圹:开掘坟墓。】,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庙食太牢:为死马创建祠庙,用太牢礼祭祀。太牢,牛、羊、猪各一头,是最高的祭礼。】,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垅灶:灶台。】为椁,铜历【铜历:大铜锅。历,通“鬲”,鼎一类的东西。】为棺,赍【赍:通“剂”,调配。】以姜枣,荐【荐:托付,垫进。】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无令天下久闻也。
自那以后的一百多年,楚国出了一个优孟。
优孟,曾经是楚国的乐人,身高八尺,颇有辩才,经常通过谈笑的方式进行委婉地劝谏。楚庄王在位的时候,有一匹十分喜爱的马,给马穿上绵绣的衣服,将它安置到华丽的屋子中,让它睡在没有帷帐的床上,用枣脯来喂养它。最后马因为肥胖而生病死去,楚庄王命令大臣们为马服丧,打算用棺椁装着,并按照大夫葬礼的礼仪来安葬它。庄王左右大臣都争论着,认为不应该这么做。庄王下令说:“要是有人因为葬马的事情胆敢来进谏的,立即处死。”优孟听到了这件事情,就走入了宫殿大门,仰天大哭。庄王十分吃惊,问他为何哭。优孟说:“这匹马是大王您的所爱之物,凭借堂堂楚国的强大,大王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却只用大夫葬礼的礼仪来安葬它,这是薄待它,请您按照君王的礼仪来厚葬它。”庄王问:“那该如何埋葬它呢?”优孟回答说:“我请求用雕有花纹的美玉作为棺材,用纹理清晰的梓木作为外椁,用楩、枫、豫、樟等贵重的木材作为护棺的题凑,派出军队挖掘墓穴,老人和孩子都背土来修筑坟墓,齐国与赵国的使节陪祭在前,韩国和魏国的使节护卫在后,创建宗祠,用太牢祭祀,划分一个万户的城邑对它进行供奉。各诸侯国听到了这样的情况,都知道大王将人看得卑贱,将马看得尊贵了。”庄王说:“我的过错竟到了这种程度了吗!那该如何做呢?”优孟说:“请允许我为大王以对待六畜的方式安葬它。以土灶作为外椁,以铜锅作为棺材,以姜枣进行调味,将木兰树皮铺在下面,以稻米作为祭品,用大火炖煮,将它葬进人们的肠胃之中。”就这样庄王派人将马托付给管理膳食的太官,不让天下人知道他看重马却轻视人的事情。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死,汝必贫困。若【若:如果,假如。】往见优孟,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逢优孟,与言曰:“我,孙叔敖子也。父且【且:将,快要。】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之:到,去。】。”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抵掌:从容自在的样子。】谈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
楚国宰相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个有贤德的人,待他很好。孙叔敖病得快死的时候,叮嘱他的儿子说:“我去世后,你肯定会变得贫困。你前去谒见优孟,对他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几年后,他的儿子生活十分穷困,依靠背柴才能度日,遇到优孟,对他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父亲临去世时,叮嘱我在贫困时就前去见优孟。”优孟说:“你不要到远处去。”随即缝制出一些孙叔敖常用的衣服和帽子穿戴上,与他的儿子抵掌谈论,模仿孙叔敖的一举一动。过了一年多,优孟已经与孙叔敖十分像了,楚王及他左右大臣们都无法分别出来。庄王设宴饮酒,优孟走上前来敬酒祝寿。庄王非常吃惊,认为孙叔敖又复活了,打算任命他做宰相。优孟说:“请让我回家和妻子商议一下这件事,三天后我再回来就任宰相。”庄王同意了。三天后,优孟再次拜见庄王。庄王说:“你的妻子都说些什么?”优孟说:“我的妻子说最好不要做,楚国的宰相并不值得你去做。像孙叔敖这样做楚国宰相的,尽忠廉洁地治理楚国,楚王才得以称霸诸侯。现在死了,他的儿子却身无立锥之地,贫困到要依靠自己打柴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要是成为楚相像孙叔敖那样,还不如自杀。”优孟接着唱道:“住在山里,耕田受苦,难以生活。出外做官,为人贪婪卑鄙的人积攒多余的钱财,毫不顾及羞耻。自己死了以后尽管家庭富裕,却恐怕受贿枉法,作出歹事,犯下重罪,自己被处死,家室遭到诛灭。怎么能做贪官呢!愿意做个清官,遵守法纪,恪尽职守,一直到死也不敢做什么非法之事。可清官又如何能做呢!楚国的宰相孙叔敖坚持廉洁直到去世,而今妻子和儿子穷得只能靠背柴度日,清官并不值得去做啊!”由此庄王就向优孟道歉,就召来了孙叔敖的儿子,将寝丘的四百户封赐给他,以便供奉孙叔敖的祭祀。往后一直传了十代都没有断绝。优孟这样的智慧可以说是说话能看准机会了。
其后二百余年,秦有优旃。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陛:宫殿的台阶。】楯【楯:同“盾”,指武器。】者皆沾寒【沾寒:挨冻。】。优旃见而哀之,谓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汝疾应曰诺。”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始皇尝议欲大【大:扩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于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以故辍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于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荫室:阴干油漆的屋子。】。”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无何,二世杀死,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
从那之后两百多年,秦国出了一个优旃。
优旃,是秦国的侏儒艺人。他擅长讲笑话,而且往往都合乎大道理。秦始皇在位时,有次设宴的时候正逢下雨,殿阶下拿着盾站岗的卫士们都淋着雨忍受寒冷。优旃看到后十分怜惜他们,对他们说:“你们想要休息吗?”殿阶下拿着盾的卫士们都说:“非常希望。”优旃说:“如果我喊你们,你们一定要快点回答‘有’。”过了不长时间,宫殿内的人们都向秦始皇敬酒祝寿,呼喊着万岁。优旃依靠着栏杆,大喊道:“殿阶下拿着盾的卫士!”卫士们答:“有!”优旃说:“尽管你们身材高大,但是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在雨里站着。我虽然矮小,反倒是有幸能在屋中休息。”于是秦始皇就命令阶下拿着盾的卫士们留一半人轮换站岗。
秦始皇曾计划建扩大畜养禽兽的苑囿,向东扩大到函谷关,向西扩大到雍县、陈仓。优旃说:“很好!多在苑囿里面放养一些禽兽,如果敌寇从东方攻过来,命令这些麋鹿用角去冲撞他们就可以了。”秦始皇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
秦二世继承帝位后,又打算给城墙涂漆。优旃说:“很好,皇上您即使没说,我本来就打算请求您这么做了。尽管油漆城墙会浪费钱财给百姓们带来愁苦,但的确有好处!油漆过的城墙光滑无比,敌寇攻打过来也爬不上城墙。要是想做成这件事,油漆倒也并不难,难的只是修建阴干城墙的荫室。”于是二世就笑了起来,也因这个原因而放弃了这个想法。不久后,二世被杀,优旃归附了汉朝,过了几年就死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头大笑,齐威王从此就能横行天下。优孟摇着头唱首歌,背柴度日的人就能得到封地。优旃凭栏呼喊,殿阶下拿着盾守卫的卫士们就能减半轮值。这难道不也是很伟大吗!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可以览观扬意【扬意:增长见识。】,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游心骇耳:使心情愉悦,使耳目震动。】,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武帝少时,东武侯母常养帝。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率【率:大约,大概。】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又奉饮糒【糒:干饭。】飧养乳母。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愿得假倩【假倩:请求借用。】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当道掣顿【掣顿:拉扯,拖拽。指扣留。】人车马,夺人衣服。闻于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请徙乳母家室,处之于边。奏可。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舍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疾言【疾言:语速很快。】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还顾!”于是人主怜焉悲之,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
褚先生说:我有幸凭借着通晓儒家经术而担任郎官,但也喜好阅读六经外的那些史传杂说。我做不到谦恭退让,还写出了六章滑稽有趣的故事,将它们编到了下面。可以通读一下,扩大一些见闻,将它们留给后世那些好事之徒阅读,以此来愉悦心胸,震动自己的耳目。我将它们附在了以上太史公的三章滑稽故事之后。
武帝时期有个很受宠幸的艺人名叫郭舍人,他在说话的时候虽然不太遵循大道理,但却能让国君感到和顺愉快。武帝年少时,东武侯的母亲曾喂养武帝。武帝长大成人后,称她作“大乳母”。大乳母大约每个月都会上朝两次。一次大乳母入朝,武帝下诏让亲信的侍臣马游卿带着五十匹丝帛赏赐给乳母,还奉上酒菜和食物供养乳母。乳母上奏说:“某个地方有处公田,希望能够把这块地借给我。”武帝说:“乳母是希望得到这块地吗?”于是就将这块公田赐予乳母。乳母所说的话,武帝从没有不听信的。还曾经下诏令允许乳母乘车在御道上賓士。那时,公卿大臣们都很尊敬乳母。乳母家族中的子孙奴仆及侍从们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在街上截留别人的车马,抢走行人的衣服。消息传到宫中,武帝也不愿意通过法律来惩罚他们。相关官员请求迁走乳母的家室,安置到边疆。奏章得到批准。乳母应该入宫,与武帝当面辞行。乳母先面见了郭舍人,对着他哭泣。舍人说:“您马上进宫见武帝,辞行结束就离开,快步走然后不停回头看。”乳母听从了他的建议,向武帝后就立即离开,快步走然后不停地回头看。郭舍人大声地斥责她说:“呸!你个老太婆!怎么不快点走!陛下已经成年了,哪里还需要你的乳汁才能活命?为什么还回头看!”因此武帝怜惜乳母,很为她伤心,就下诏制止了这件事,不准迁走乳母,反倒将说她坏话的人处置贬谪到边疆。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好古传书:喜欢古代的传史类书籍。】,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朔初入长安,至公车【公车:汉代的官署名。】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奏牍:上书皇上所用的木片。】。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仅然:刚好、恰恰。】能胜之。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辄乙其处:读文章的时候在读完的句子末尾标记一个勾,以示读完。】,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于前。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帛,檐揭【揭:抱着。】而去。徒【徒:专门。】用所赐钱帛,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为郎,又为侍谒者,常持节出使。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者,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
武帝在位时,齐国有一位先生名叫东方朔,由于爱好古代的史传书籍,喜好儒家的经术,阅读了很多诸子百家的著述。东方朔刚刚到长安时,前往公车府呈上自己的奏书,一共享了三千枚木简。公车府派出两个人一同去抬他的奏书,仅仅能够抬起。皇上到尚方府阅读东方朔呈上来的奏书,每次停下来时,就在那个地方作一个记号,读了两个月才将这些奏书读完。武帝颁下诏书任命东方朔担任郎官,时常在皇上左右听候差遣。皇上屡次召他来到跟前说话,每次都十分愉快。皇上经常下诏当面赏赐东方朔饮食。吃过了饭,东方朔将所剩的肉全都揣进怀里带回家,衣服都被油弄脏了。武帝数次赏赐他绸绢,他手提肩扛地搬回去。东方朔专门用武帝赏赐的那些钱财丝帛,求娶长安城里年轻美貌的女子做妻子,娶来的女子多了一年大多都抛弃了,于是再次娶妻。君主赏赐给他的钱财,全都花在了女人身上。皇上身边的郎官有大都称呼东方朔为“狂人”。皇上听到了这件事,说:“要是东方朔为人处事没有这样的行为的话,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和他同列呢!”东方朔任命自己的儿子做了郎官,又升迁到了侍中谒者,时常手拿着符节出使各国。东方朔走在大殿上,一个郎官对他说:“人们都把先生当成了狂人。”东方朔说:“像我东方朔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在朝廷中避世隐居的人。古时的人,都是去深山中避世隐居。”他常常坐到酒席上,酒喝得高兴,就趴到地上唱道:“隐居在尘俗里,避世在金马门。在宫殿里能够避世隐居,自身得到保全,为何要去深山中、茅庐下。”金马门就是宦官署的大门,因为在大门旁立着铜马,因此被称作“金马门”。
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共难【难:诘难。】之曰:“苏秦、张仪一当【当:遇到。】万乘之主,而都【都:身居。】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着于竹帛,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遗行:操守有所缺失。】邪?其故何也?”东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备【备:详尽。】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张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威振四夷,连四海之外以为席,安于复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曾:还。】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传曰:‘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学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崛然:像山石一样突出。】独立,块然【块然:像大地一样沉稳。】独处,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徒:这里指知音。】,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一次朝廷集合了学宫里的博士先生们一同参议国事,这些人一起诘难东方朔说:“苏秦、张仪一旦遇到了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君,就能做上卿相的位子,恩泽惠及后代。如今先生您学到了先王的法术,尊崇圣人的仁德,诵读《诗经》《尚书》等诸子百家的言论,不可胜数。在竹简和丝帛上撰写文章,自认为天下无双,并且可以说是博闻强识、聪明善辩。但是您竭力尽忠侍奉当今圣上,时间长达几十年,可官职仅仅是个侍郎,地位也只相当于执戟卫士,想来您的操行还是有什么疏漏之处吧?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东方朔说:“这原本就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够全面了解的。当时是一个时代,如今又是另外一个时代,如何能够相提并论呢!张仪、苏秦在世之时,周王室衰败不堪,天下诸侯不去朝觐,依靠暴力彼此征讨,争权夺势,用军事手段彼此侵犯,相互兼并成了十二个诸侯国,实力不相上下,得到贤德之士的诸侯国就强盛,失去贤德之士的诸侯国就衰败,因此贤德之士的意见能够被听从,计划得以实施,身处高贵的地位,恩泽惠及后代,子孙后人能够长久地荣华富贵。现在就不是这样的了,圣明的皇帝身居朝堂之上,恩德施于天下,天下诸侯都朝贡臣服,威势足以震慑四方的夷狄,四海之外的疆土相连成一片乐土,安定如同覆置的盘盂一般,天下统一,合为一体,凡是有什么举动,就如同在手掌里运转一般。贤德与否,能有什么不同的表现形式呢?如今天下广大,士民众多,那些尽心竭力,来往驰骋游说,如同车辐一同凑集到车毂一般争着向朝廷献计献策的人,多得难以数清。尽管尽心竭力地敬仰道义,却仍被衣食所困扰,有的人根本没有进身做官的门路。倘若张仪、苏秦与我一同生活在现在,他们就连掌故官都难以得到,如何还敢奢望去做常侍和侍郎呢!古书中说:‘天下要是没有灾害,即便是有圣人,也没有地方能够施展他的才能;朝廷中君臣上下同心,即便是有贤人,也没有机会立功。’因此说时代有变化了,事情就跟着发生变化。即便如此,如何能够不努力提高自身修养呢?《诗经》中说:‘在宫里面敲钟,钟声传到了宫外。’‘白鹤在幽远的沼泽深处鸣叫,叫声传到了宫外。’要是能够提高自身修养,还何须担心无法取得尊荣呢!姜太公亲身施行仁义七十二年,遇到了周文王,这才得以施行他的学说和主张,被封在了齐国,延续了七百年而未曾断绝。这就是士人之所以夜以继日,孜孜不倦,钻研学问,施行道义而不敢停下来的缘故。如今世上的隐士,虽然没被当世任用,但是仍然能够孤高突起地自立于世上,安然自得地独处,向上学习许由,向下学习接舆,谋略计策如同范蠡,忠诚与武子胥无异。天下安定和平,隐士修身自持,很少有同道众人,这原本就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你们对我还有什么疑虑!”就这样那些先生们都默不作声,没有话可回答。
建章宫后阁重栎【栎:栏杆。】中有物出焉,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粟:小米。】饭大飧臣,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远方当来归义,而驺牙先见。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其后一岁所,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营营:往来的样子。】青蝇,止于蕃。恺悌【恺悌:平和且有礼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之谓也。
建章宫后阁的双重栏杆里,有只动物跑了出来,看外观和麋鹿很像。有人将这件事汇报给皇帝,武帝前去观看,询问身边的群臣里那些熟习各种事物且通晓经术的人,但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动物。于是武帝召来东方朔去看它。东方朔说:“我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希望能够赏赐美酒饭食给我大吃一顿,我就说。”武帝下诏说:“好。”东方朔吃完了,又说:“某个地方有几顷公田、鱼池及蒲苇地,陛下将那个地方赐给我,我东方朔就说。”武帝又下诏说:“可以。”这时东方朔才肯说:“它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驺牙。每当远方的人前来归顺仁义,驺牙就会先出现。它的牙齿前后大小整齐一样,并无臼齿,因此被称作驺牙。”从那之后约一年时间,匈奴混邪王果然统率着十万民众来归附汉朝。武帝就再次赏赐给东方朔许多钱财。等到年龄大了,东方朔即将去世时,劝谏武帝说:“《诗经》说:‘往来不断的青蝇,落在人的篱笆上。善良仁慈的君主,不会听信谗言。谗言并无止境,扰乱四方邻国。’希望陛下能够远离那些奸诈谄媚的小人,斥责他们进谗言。”武帝说:“东方朔如今反倒多说好话了吗?”因此感到很奇怪。不久后,东方朔果然生病死了。古书中说:“鸟儿到了即将死去的时候,它的鸣声也会十分悲哀;人到了即将死去的时候,他的言辞很有道理。”就是说这种情况。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后【卫后:卫子夫。】兄也,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而还,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当道遮卫将军车,拜谒曰:“愿白【白:汇报,诉说。】事。”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旁:通“傍”,靠近。】车言曰:“王夫人新得幸于上,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人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卫将军谢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计,请奉教【奉教:依照教导去做。】。”于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曰:“大将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对曰:“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诏召东郭先生,拜以为郡都尉。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曰:“谁能履行雪中,令人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緺【青緺:青色的系官印的丝带。】出宫门,行谢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于都门外。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其此之谓邪?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哥哥,被封作长平侯。卫青率领军队攻打匈奴,攻到了余吾水边才撤军回来,斩敌首级,抓获俘虏,立下战功归来,武帝下诏赐给他黄金千斤。卫将军从宫门出去,齐地的东郭先生以方术之士的身份来到公车府待诏候命,他站在路上拦住卫将军的车,拜见说:“希望能够禀告您一件事。”将军命车停下,将东郭先生请到车前,东郭先生靠近车旁说:“最近王夫人很受皇上的宠幸,她的家里十分贫穷。如今将军得到了黄金千斤,如果能够把其中的一半赏赐给王夫人的父母,皇上听到这件事一定很高兴。这就是所谓的奇妙而又便捷的计策。”卫将军道谢说:“多亏先生把这条便捷的计策告诉我,一定会遵从您的教导。”于是卫将军就拿了五百斤黄金当作送给王夫人双亲的赠礼。王夫人将这件事告知武帝。武帝说:“大将军可不知道做这样的事。”于是询问卫青是谁告诉他的这个计策,卫青回答说:“是待诏候命的东郭先生告诉我的。”于是武帝下诏召来东郭先生,任命他担任某郡的都尉。东郭先生长时间在公车府里待诏候命,贫困饥寒,衣服都破破烂烂的,连鞋子也并不完好。走在雪地里,鞋子只有面没有底,脚就踩到地上。路上的人都讥笑他,东郭先生回应那些人说:“谁能穿着鞋子走在雪地里,被别人看到了,他的脚上穿着鞋子,他的鞋子下却好似人脚的呢?”等到他受任做了俸禄二千石的官员,身上佩带着青色的系官印的丝带从宫门走出,前去向房东辞行,从前在公车府中和他一起待诏候命的人,分别来到都门外为他践行。道路之上尽显荣华显耀,在当代立下了很大的名声。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穿着粗布衣裳,怀中却藏着珍宝的人。当他身处贫困时,人们都不去理睬他;到了他富贵起来,就竞相去依附他。俗话说:“相马会因为外表的消瘦而错失好马,相士会因为生活的贫困而错失贤人。”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吧?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对曰:“愿居洛阳。”人主曰:“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来,传不为置王。然关东国莫大于齐,可以为齐王。”王夫人以手击头,呼“幸甚”。王夫人死,号曰“齐王太后薨”。
王夫人病得很重,皇上亲身前去问候她说:“你的儿子应该封王,你打算将他安置到哪里?”王夫人回答说:“希望把他安置在洛阳。”皇上说:“不行。洛阳有武器仓库、储藏粮食的敖仓,处于关口,是全天下的咽喉要道。从先帝到现在,相传不会在洛阳设置王位。但是关东地区最大的封国就是齐国,可以封他为齐王。”王夫人以手拍着额头,呼喊道“太幸运了”。王夫人去世,号称是“齐王太后去世”。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鹄:天鹅。】于楚。出邑【邑:指齐国都城临淄。】门,道【道:中途。】飞其鹄,徒揭【揭:举着。】空笼,造诈成辞,往见楚王曰:“齐王使臣来献鹄,过于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去我飞亡。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鹄,毛物,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国【佗国:同“他国”,别国。】奔亡,痛吾两主使不通。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赐之,财倍鹄在也。
以前,齐王派淳于髡出使楚国去进献天鹅。从都邑临淄城门出来,途中那只天鹅飞走了,淳于髡只能举着空笼子,编出了一套假话,前去拜见楚王说:“齐王让我来向您敬献天鹅,从河上路过时,我不忍心看到天鹅口渴,把它放出来喝水,天鹅就离我而去飞走了。我打算剖腹上吊自杀而死去,又担心其他人议论大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让士人伤害自己。天鹅,是长有羽毛的动物,和它类似的动物很多,我打算买其他动物来代替它,这是不诚实且欺骗大王。我打算逃到别的国家去,又痛心我们楚、齐两国的国君的通使未能完成。因此我前来楚国服罪,向大王叩头接受惩罚。”楚王说:“好,齐王竟然有像你这样讲究诚信的贤士!”于是厚礼赏赐淳于髡,所赏赐的财物比进献天鹅时还多出一倍。
武帝时,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自请与太守俱【俱:同去,同行。】,“吾有益于君”,君许之。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恐不可与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怀钱沽酒,与卫卒仆射饮,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曰:“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对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罚不肖。”王先生曰:“对如是,是自誉自伐【伐:夸耀。】功,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曰:“诺。”召入,至于殿下,有诏问之曰:“何于治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曰:“于呼【于呼:此处表示赞叹。】!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帝曰:“今安在?”对曰:“在宫府门外。”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
武帝时,曾下诏召北海郡的太守到皇帝行宫。有一位执掌文书的小官王先生,主动请求和太守同去“我会对您有帮助的。”太守同意了。太守府里的许多属吏功曹对太守说:“王先生嗜酒如命,话多且不实,恐怕不适合与他同行。”太守说:“先生很想和我一起去,不能违逆。”于是与王先生一起去。走到宫门外,在宫府门等待下诏。王先生只是怀揣钱去买酒喝,与卫队的长官一起喝酒,每天都是醉醺醺的,也不去探望太守。太守入宫跪拜。王先生向守门的郎官说:“请帮我将我们太守叫过来,我在宫门内跟他远远地说几句话。”守门的郎官帮他去叫太守。太守出来了,见到王先生。王先生说:“天子要是问您用什么样的方法整治北海郡,使那里并无盗贼,您会回答什么呢?”太守回答说:“选拔那些有才能的人,依照他们才能的不同分别任用他们,赏赐那些成绩优异的,惩罚那些不贤能的。”王先生说:“这样回答的话,是自我赞誉和自我夸功,不可这样。希望您能这样回答,这并非我的力量,都是陛下神明威武所感化的结果。”太守说:“好。”太守受召进入宫中,到了殿阶下,武帝下诏问他说:“如何治理的北海,让盗贼都不再出现?”太守磕头回答说:“这并非我的能力,都是陛下神明威武所感化的结果。”武帝大笑起来,说:“好呀!我怎么能获得忠厚长者的称赞呢!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太守回答说:“从执掌文书的小官那里学来的。”武帝说:“如今他在哪里?”太守回答说:“在宫府的门外。”武帝下诏书任命王先生做了水衡丞,将北海太守任命做了水衡都尉。古书中说:“美妙的言辞能够换取尊贵的地位,高贵的品行能够施加他人。君子以美言相赠,小人以钱财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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