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1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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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长老:年高德劭的人。】,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三老:官名,掌管地方教化。】、廷掾常岁【常岁:每年。】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娉:下聘礼,表示订婚。】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缯绮縠:丝织品。缯,泛指丝织品。绮,有花纹的丝织品。縠,又轻又薄的丝织品。】衣,间居【间居:独自居住。】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缇:橘红色。】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十余日。共粉饰【粉饰:梳妆打扮。】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西门豹曰:“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幸:希望。】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诺。”
魏文侯时,西门豹担任邺县令。西门豹到邺县后,访问年高德劭的人,询问当地百姓所受疾苦的事。长老说:“因为河神娶媳妇而受苦,百姓因这个缘故而贫穷。”西门豹询问缘故,回答说:“邺县的三老和廷掾这些官吏每年都向百姓征收赋税,收取百姓的钱财可达数百万之多,用这里面的二三十万为河神娶媳妇,与巫婆一同瓜分剩下的钱财,并拿回家。当要为河神娶媳妇时,巫婆寻找小户人家里长得漂亮的女孩,说这个女孩应该做河神的媳妇,马上就下聘强行带走。为她洗头洗澡,替她缝制新的丝绸衣服,命她独自居住并斋戒;为她在黄河岸边修筑斋戒的房子,张挂上橘红色和大红色的帐子,让女子在帐中居住,给她制备牛肉美酒等饭食,持续十几天。到时,大家一起为她梳妆打扮,就像是嫁女儿的床帐枕席一样,让那女孩坐到床上,将床放在河中漂浮,最初床是浮在水面上,但是漂了几十里后就沉了下去。那些有漂亮女孩的人家,唯恐巫婆为河神求娶了她,因此大多都带着女儿远远地逃走了。因此城里的人越来越少,也愈发贫穷了,这情况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百姓有俗语说‘如果不为河神娶媳妇,洪水会吞没一切,淹死所过之处的民众’等等。”西门豹说:“到了为河神娶媳妇时,希望三老、巫婆和乡亲父老们都到河边去送那女孩,希望也能告诉我,我好去河边送那女孩。”大家都说:“好的”。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缯【缯:丝织品。】单衣,立大巫后。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好丑:美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趣:同“促”,催促。】之!”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三老为入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簪笔磬折:形容礼仪完备且恭恭敬敬。】,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西门豹顾曰:“巫妪、三老不来还,奈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曰:“诺,且留待之须臾。”须臾,豹曰:“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罢去归矣。”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等到那天,西门豹来到河边与大家会合。三老、官吏、豪绅、乡亲父老们也都聚到了一起,来到这里观看的百姓有两三千人之多。那个巫婆是个老太婆,已经七十岁了。她有十多名女弟子,都身穿祭祀用的丝绸单衣,站在大巫婆后面。西门豹说:“把河神的媳妇叫出来,看看她是长得美还是丑。”于是巫婆就把女子从帐中扶出来,走到西门豹的面前。西门豹看了看那女子,回过头对三老、巫婆及父老们说:“这个女子不漂亮,劳烦大巫婆为我前去河宫禀报河神,要重找漂亮的女子,后天就把她送过去。”于是命官吏士卒一起抱着大巫婆,把她投到了河里。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巫婆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徒弟去催催她!”于是将巫婆的一个徒弟投到了河里。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道:“徒弟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再派一个人前去催她们!”于是又把一个徒弟投到了河里。一共投进河里三个徒弟。西门豹说:“巫婆和她的徒弟是女子,不会禀报事情,劳烦三老为我前去禀告这件事。”于是又将三老投到了河里。西门豹恭恭敬敬地面对黄河站着等待了很长时间。长老、官吏及旁观的人们都十分害怕。西门豹回头说:“巫婆、三老还没回来,该如何做呢?”打算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前去催他们。廷椽和豪绅都跪在地上叩头,叩得头都破了,鲜血直流,面如死灰。西门豹说:“好吧,就再等一会吧。”等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廷掾起来吧。看这样子河神会长时间留客,你们也都散了回家去吧。”邺县的官员和百姓十分惊恐,从那以后,没有人敢再说给河神娶媳妇的事了。
西门豹即发民【发民:征集百姓。】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当其时,民治渠少【少:同“稍”,稍微。】烦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期:一定。】令父老子孙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十二渠经绝【经绝:横穿。】驰道,到汉之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长吏终听置【置:搁置,放弃。】之。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几:通“岂”,难道。】可谓非贤大夫哉?
传曰:“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辨治者当能别之。
于是西门豹征集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沟渠,引漳河水灌溉百姓的农田,农田都被灌溉了。挖渠时,百姓对挖凿渠道稍稍感到厌烦和辛苦,不打算进行。西门豹说:“百姓能够与他们一起享受成功时的喜悦,但不可以和他们商议事情的开始。尽管父老兄弟现在会憎恨厌恶我,但是百年之后,一定会让父老的子孙们想到我说过的话。”一直到现在,当地深受开通水渠的好处,百姓由此而富足。十二条水渠横着穿过御道,等到汉朝创建,县里的官员们认为十二条水渠上的桥梁阻断了御道,彼此间又相距很近,不可以。想要合并一些水渠,而且靠近御道的三条水渠合为一条,只架设一座桥梁。邺县的民众父老不愿意听取官员们的意见,觉得这是西门先生所规划开凿的,贤德明君的法式和制度是不能更改的。官员们最终听取了百姓的意见,将合并水渠的计划搁置一边。因此西门豹做邺县的县令,名声遍及天下,恩德流传后世,没有断绝之时,难道能说他不是位贤德的大夫吗?
古书上说:“子产治理郑国,百姓不能欺瞒;子贱治理单父,百姓不忍心欺瞒;西门豹治理邺县,百姓不敢欺瞒。”这三位先生的才能谁最为贤明呢?治理国家的人应该能够分辨他们。
卷一百二十七 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自古受命而王【受命而王:禀受天命而成为君主。】,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于天命哉!其于周尤甚,及秦可见。代王之入,任【任:听信。】于卜者。太卜之起,由汉兴而有。
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长安东市。
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洗沐:汉代时官吏有假期以洗沐,因此洗沐代指休假。】,相从论议,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究遍人情,相视而叹。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观采:观看其风采。】。”二人即同舆而之市,游于卜肆中。天新雨,道少人。司马季主闲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二大夫再拜谒。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即礼之,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马季主复理前语,分别【分别:分辨,剖析。】天地之终始,日月星辰之纪,差次仁义之际,列吉凶之符,语数千言,莫不顺理。
从古至今君主都是承受天命而成为帝王的,帝王的兴起又如何不是依靠卜筮的方法由天命决定的呢!这种形式在周朝时最为兴盛,等到秦朝时仍可见到。汉朝时嗣君的选定,都是取决于占卜者。太卜官员的兴起,汉朝兴起就已经出现了。
司马季主,是楚国人。在长安城的东市为人占卜。
宋忠担任中大夫,贾谊担任博士,一天他们一起外出休假,一边走着一边谈论,讨论讲述着先王圣人的治国之道,广泛地探究世道人情,两人相视感叹。贾谊说:“我听说古时的圣人,不是高居于朝廷之上,就一定身处卜筮或医师的行业之中。如今我们已见识过了三公九卿及朝中的那些士大夫,他们的才能和见识都知道了。我们试着去见识一下卜筮者的风采吧。”于是两人乘同一辆车来到市区,在卜肆筮馆中游逛。天刚刚下过雨,路上行人很少。司马季主正在馆中闲坐,有三四个徒弟在边上侍立,正在探讨天地之间的道理,日月运行的规律,阴阳吉凶的源头。宋忠、贾谊这两位大夫向司马季主拜了两拜。司马季主看到他们的外貌模样,很像是有些知识的人,于是回礼,让徒弟迎二人入坐。坐下之后,司马季主重新讲说起刚刚提到的内容,剖析天地间的终止与起源,日月星辰运行包含的规律,顺序排列及仁义的结合,按此讲述吉凶的征兆,说了几千个字,没有不遵循事理的。
宋忠、贾谊瞿然【瞿然:惊恐害怕的样子。瞿,通“惧”,害怕。】而悟,猎缨【猎缨:整理好帽子。猎,此处指用手捋齐,捋正。缨,帽带。】正襟危坐,曰:“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窃观:私下观察。】于世,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居之卑:处于低下地位。卑:卑下。】,何行之污【行之污:从事的职业被人瞧不起。行,行事,此处指从事的职业。污,污浊、不干净。】?”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观大夫类有道术者,今何言之陋也,何辞之野【野:粗鄙。】也!今夫子所贤者何也?所高者谁也?今何以卑污长者【长者:司马季主自指。】?”
二君曰:“尊官厚禄,世之所高也,贤才处之。今所处非其地,故谓之卑。言不信,行不验,取不当【取不当:用不正当手段谋取。】,故谓之污。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贱简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擅言祸灾以伤人心,矫【矫:捏造。】言鬼神以尽人财,厚求拜谢以私于己。’此吾之所耻,故谓之卑污也。”
宋忠、贾谊非常惊异而有所领悟,整好冠带,端正衣襟,恭谨地坐着,说:“我们观看先生的容貌,聆听先生的言辞,晚辈私下里观察当今世上,还从未曾见到过。如今先生为什么地位如此卑下,为什么从事让人瞧不起的职业呢?”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说:“看起来两位大夫很像是有些道术的人,如今为何有这样浅陋的见识,为什么言辞这样粗野呢!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让先生们觉得贤能呢?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二位觉得高尚呢?现在凭什么觉得我这样的长者是卑下污秽的呢?”
宋忠、贾谊二人说:“拥有尊贵的官职和丰厚的俸禄,世人都会尊重,贤能的人才能享有它们。如今您所处的并非是那样的地位,因此称之为卑下。说话不能使人尽信,做事不符合实际,索取不合情理,因此称之为污秽。占卜者是世俗所贱视的。世人都说:‘那些占卜者多数都用夸大荒诞的言辞来博取人情,假意抬高求卜人的禄命以取悦人们,编造灾祸以忧伤人心,捏造鬼神之言以骗尽人财,贪求贵重的酬谢以为自己求得利益。’这些都是我们觉得耻辱的事情,因此说卜筮是卑下污秽的职业。”
司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见夫被发童子乎?日月照之则行,不照则止,问之日月疵瑕【日月疵瑕:指日食和月食。疵瑕,即瑕疵,小的毛病、缺点。古人常借观察星象来推测人事的吉凶。】吉凶,则不能理【理:整理。此处意为解释说明,讲出道理。】。由是观之,能知别【知别:识别。】贤与不肖者寡矣。
“贤之行也,直道以正谏,三谏不听则退【退:辞官。】。其誉【誉:称赞。】人也不望其报,恶【恶:批评责备。】人也不顾其怨,以便国家利众为务。故官非其任不处也,禄非其功不受也;见人不正,虽贵不敬也;见人有污,虽尊不下也;得不为喜,去不为恨;非其罪也,虽累辱而不愧也。
司马季主说:“先生们暂且安坐。先生们看到过那些披散头发的男孩子吗?日月照到他们身上就走路,照不到就停下来,问他们日食月食的情况和人事吉凶,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由此可见,能区分辨别贤与不贤的人没多少。
“贤者言行举止,遵循正直的道义,以正面的道理来劝谏君王,屡劝而不听从就选择辞官引退。他用美言赞誉别人,并不期望得到别人的回报;以行动表示憎恶别人,也并不会顾忌别人的怨恨,将对国家和百姓有利作为己任。因此倘若官职并非自己能够胜任的就不会做,俸禄与自己的功劳不符就不会要;看到一个人心术不正,纵使他身份尊贵也不会尊敬他;看到一个人行为不端,纵使他地位很高也不会屈居其下;得到官位也不因此而感到欢喜,失去官职也不因此而遗憾;倘若并非自己的过错,纵使因受到牵累而受囚禁的侮辱也不会感到愧疚。
“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卑疵【卑疵:卑躬屈膝的样子。】而前,孅趋【孅趋:过分谦恭。】而言;相引以势,相导以利;比周【比周:与小人亲近,结党营私。】宾正【宾正:排挤正直的人。宾,通“摈”。】,以求尊誉,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初试官时,倍力为巧诈,饰虚功执空文以罔主上,用居上为右;试官不让贤陈功,见伪增实,以无为有,以少为多,以求便势尊位;食饮驱驰,从姬歌儿,不顾于亲,犯法害民,虚公家:此夫为盗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何以为高贤才乎?
“盗贼发不能禁,夷貊mò【夷貊:泛指少数民族。】不服不能摄【摄:同“慑”,震慑。】,奸邪起不能塞【塞:制止。】,官耗乱不能治,四时不和不能调,岁谷不孰【孰:通“熟”,成熟,丰收。】不能适。才贤不为,是不忠也;才不贤而托官位,利上奉,妨贤者处,是窃位也;有人者进,有财者礼,是伪也。子独不见鸱枭【鸱枭:本意指猫头鹰,这里用来指代奸邪小人。】之与凤皇翔乎?兰芷芎【兰芷芎:指各种香草。】弃于广野,蒿萧【蒿萧:指各种臭草。】成林,使君子退而不显众,公等是也。
“今天先生们所提到的贤者,都是足以让人感到羞愧的人。他们低声下气地求取晋升,过分谦恭地说话;用权势彼此勾结,用私利互相诱导;结党营私,排斥正人君子,以此求得尊宠和名誉,以此享受公家提供的俸禄;谋求私人利益,歪曲君主法令,剥削百姓财产;凭借官位作威作福,利用法令做工具,追逐私利,倒行逆施:这和手里拿着利刃去抢劫别人的人没有差别。最初试用为官的时候,竭力施展巧诈的手法,虚假粉饰个人的功劳,捏造虚假的结果欺骗君王,以此爬上显赫的地位;做官不允许贤者陈述功劳,反而自我夸耀功劳,发现假的就将它添油加醋地说成是真的,把没有当成有,把少当成多,以求得权势高位;恣意享受吃喝玩乐,驱车外出游玩,带着美姬歌女,不管父母亲人,违法犯纪,残害百姓,令公家财产虚耗:这些人本是强盗却从不拿着利矛木弓的人,是攻击别人却从不使用刀箭的人,是虐待欺凌父母却不会被治罪和弑杀国君却不会被征伐的人。你们怎么觉得这些人是高人贤才呢?
“出现了盗贼不能禁止,少数民族不服从却不能威慑,奸邪兴起却难以遏阻,官府损耗却无法整治,四时不和却不能协调,年景不好却难以调济。身怀贤才却不出来做事,这是对君主不忠;没有贤德和才能却占据官位,享受着皇上的俸禄,阻碍有贤能的人晋升,这是窃居官位;有关系的人就能进用做官,有钱财的人才能得到礼遇,这就是虚伪。你们难道没看到过猫头鹰与凤凰一同飞翔吗?兰芷、芎这些香草都被遗弃在旷野,青蒿、艾萧这些野草却茂密如树林一般,让君子引身而退难以在福斯中显露才华,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述而不作【述而不作:转述前人旧闻而没有开创自己的新说。】,君子义也。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而后乃敢代;正时日,乃后入家;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负哉!
“且夫卜筮者,埽除设坐,正其冠带,然后乃言事,此有礼也。言而鬼神或以飨,忠臣以事其上,孝子以养其亲,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而以义【以义:按照实际情况。】置数十百钱,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嫁子:嫁女儿。】娶妇或以养生:此之为德,岂直数十百钱哉!此夫【此夫:这就是。】老子所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今夫卜筮者利大【利大:贡献大。】而谢少【谢少:索取少。】,老子之云岂异于是乎?
“传述而不创作,这是君子本来的道义。如今占卜的人,肯定会效法天地,取象四时的变化,合乎仁义的要求,辨别筮策,定下卦象,转动栻盘,摆正筮綦,然后言说天地间的利益与损害,人事的成功与失败。过去先王创建国家,一定要先使用龟甲和蓍草占卜日月,然后才敢替代上天治理百姓;选好了吉日良辰,然后才敢进入都城;生孩子一定要先占卜一下吉凶,然后才敢受孕怀胎。自打伏羲创制八卦,周文王将其演化成了三百八十四爻象后,天下得以大治。越王句践效仿文王演制的八卦为人行事,这才攻灭了敌国,称霸天下。从这些情况来看,占卜有什么需要忧虑的呢!
“并且占卜的人,洒扫庭除,设下座位,整理好自己的帽子和腰带,然后才言说吉凶之类的事情,这是合乎礼制的行为。他们的言词能够使鬼神享受祭品,忠良的臣子因此而服侍自己的君主,孝顺的子女因此而赡养自己的双亲,慈父因此而养育自己的孩子,这些是合乎道德的表现。请求卜卦的人按照实际情况给占卜人几十上百个钱,生病的人有的因此得以痊愈,快死的人有的因此得以生还,祸灾有的因此得以避免,事情有的因此得以成功,嫁女儿娶媳妇有的因此而能够生养:这种功德,难道仅仅值几十上百个小钱吗?这就是老子所提到的‘至高无上的道德就是没有道德一样,这才是有德’。如今那些占卜的人贡献大却索取少,老子说的话难道和这样的状况有什么不一样吗?
“庄子曰:‘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居上而敬,居下不为害,君子之道也。’今夫卜筮者之为业也,积之无委聚,藏之不用府库,徙之不用辎车,负装之不重,止而用之无尽索【索:穷尽。】之时。持不尽索之物,游于无穷之世,虽庄氏之行未能增于是也,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日中必移,月满必亏;先王之道,乍存乍亡。公责卜者言必信,不亦惑乎!
“公见夫谈士辩人乎?虑事定计,必是人也,然不能以一言说人主意,故言必称先王,语必道上古;虑事定计,饰先王之成功,语其败害,以恐喜人主之志,以求其欲。多言夸严,莫大于此矣。然欲强国成功,尽忠于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导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岂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厌多。
“庄子说:‘君子内心没有挨饿和受冻的担忧,外部没有被抢劫掠夺的忧患,居于高位就谦恭谨慎,处于低位也不为害别人,这就是君子的道义。’如今卜筮的人从事的这个职业,积攒的钱财没能成堆,贮藏的物资用不到仓库,迁往异地不用辎车,行装并没有多重,停了下来就能应用,而且从没有穷尽之时。带着无法用尽的东西,在永无止境的世界中遨游,纵使是庄子自身的行为也不一定能比这样更好吧,先生们因为什么缘故而说不能从事占卜呢?上天在西北方有不足,星辰就向西北方移动;大地在东南方有塌陷,就将大海当作水池;太阳升到了正午就一定会向西落,月亮到了圆满之期就必定趋于亏损;先王留存的道术,有时存有时亡。而二位先生要求卜筮者说话一定要真实,这难道不令人感到迷惑不解吗?
“先生们可曾遇到过那些巧言善辩的人吗?商议事情,制定计划,一定会是这些人。但是他们不能凭借着一两句话让君王高兴,所以说话时一定托称先王,说话必定提及上古;思考问题,决定策略,夸赞粉饰先王的功绩,以及解释他们的失败与祸害,以此来让君王的内心恐惧或是欢喜,以期望满足自己的欲望。言辞繁复而夸张,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但是希望国家变得富强,事业取得成功,对皇上尽职尽忠,如果不这样做是不行的。现在的卜筮者,是解答迷惑、教化愚顽的人。那些身处愚顽迷惑的人,怎么可以凭借一两句话就能让他们变得聪明呢?因此说话不能因反复陈述而产生厌恶之情。
“故骐骥【骐骥:千里马。】不能与罢驴【罢驴:疲惫的驴子,指劣等驴。罢,同“疲”。】为驷,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誉。公之等喁喁【喁喁:众人仰慕的样子。】者也,何知长者之道乎!”
宋忠、贾谊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噤口不能言。于是摄衣而起,再拜而辞。行洋洋也,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卒不能出气。
“所以千里马不可以和疲惫的驴驾同一辆车,凤凰不可以和燕雀同在一群,而贤人也不会和不贤的人处于同列。因此君子处身在卑下隐晦之地以避开凡夫俗子,自我隐匿以躲避世俗人伦,背地里察看天地人事及万物的道理以除去各种祸患,来彰显上天的德性,协助君王养育下民,这些人对世人的功绩很多,却并不追求尊宠的美誉。二位先生这样的人都只是会随声附和的人,怎么会知晓长者的道义呢?”
宋忠、贾谊恍惚中若有所失,茫然失色,神情怅然,面无血色,惆怅不已说不出什么。于是整理好衣衫站起身来,拜了两拜,就辞别司马季主。走起路来无精打采,出门后只能自己爬到车上,趴在车栏上,垂着头,就像透不过气来一样。
居三日,宋忠见贾谊于殿门外,乃相引屏语【屏语:避开他人私语。】相谓自叹曰:“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居赫赫【赫赫:显赫的样子。】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审【审:准确。】,不见夺糈【糈:精米,这里指代财物。】;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此相去远矣,犹天冠地屦【屦:鞋。】也。此老子之所谓‘无名者万物之始’也。天地旷旷,物之熙熙【熙熙:热闹的样子。】,或安或危,莫知居之。我与若,何足预彼哉?彼久而愈安,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
凌稚隆:“此借日者以讥尊官厚禄,而不忠之才,妨圣窃位,直与蒿箫鸱枭寇盗耳,岂能如日者之隐居卜筮,不求宠荣而有礼有德哉,篇中反复极论,虽其忿激之辞而亦足以风世之贪位慕禄者。”
久之,宋忠使匈奴,不至而还,抵罪。而贾谊为梁怀王傅,王堕马薨,谊不食,毒恨【毒恨:悔恨。】而死。此务华绝根者也。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多不见于篇。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着之。
三天后,宋忠在大殿门外遇到了贾谊,于是拉着他避开众人谈论起来,彼此慨叹说:“道德越高尚就越安全,权势越大就越危险。身处显赫的位子,丧身之日就不远了。占卜虽然有不太灵验的时候,也不可能被人夺去占卜花费的钱财;要是为君主谋划不周密的话,就难有立身之地。这两种情况相比差距太大了,就如同是天冠地屦一样。这就是老子所提到的‘无名是天地万物的源头’啊。天地辽阔无垠,万物热闹和乐,有的安定,有的危难,没有人知晓自己应该身处何方。我和你,有什么资格去评论那些占卜的人呢?他们的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安乐,即便是曾子(当为庄子)的道义,也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吧。”
过了很长时间,宋忠被派出使匈奴,还没抵达目的地就回来了,被判了刑。贾谊做了梁怀王的太傅,怀王掉下马来不幸去世,贾谊因愧疚而绝食,含恨去世。这都是些追逐浮华而失去性命根本的人。
太史公说:古时候的占卜者之所以没有被记录下来,是因为他们的事迹很难在文献典籍中见到。等到了司马季主,我记录下他的言行并撰写了出来。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游观长安中,见卜筮之贤大夫,观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动,誓正其衣冠而当乡人也,有君子之风。见性好解妇【性好解妇:性情和顺,体贴人意的女子。】来卜,对之颜色严振【严振:严肃。】,未尝见齿而笑【见齿而笑:笑得露出牙齿,在古时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见,通“现”。】也。从古以来,贤者避世,有居止【居止:居住。】舞泽者,有居民间闭口不言,有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夫司马季主者,楚贤大夫,游学长安,通《易经》,术黄帝、老子,博闻远见。观其对二大夫贵人之谈言,称引古明王圣人道,固非浅闻小数之能。及卜筮立名声千里者,各往往而在。传曰:“富为上,贵次之;既贵各各学一伎能立其身。”黄直,大夫也;陈君夫,妇人也:以相马立名天下。齐张仲、曲成侯以善击刺学用剑,立名天下。留长孺以相彘立名。荥阳氏以相牛立名。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绝人之风,何可胜言。故曰:“非其地,树之不生;非其意,教之不成。”夫家之教子孙,当视其所以好,好含苟生活之道,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命子:教育孩子。】,足以观士;子有处所,可谓贤人。”
褚先生说:我担任郎官时,在长安城里游历观察,见到过那些从事占卜行业的贤明大夫,我观察这些人的起居、行路,一切行动都由着自己,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帽子,虽然有些像乡里人,但却颇有君子的风度。遇到那些性情随、体贴人意的妇人前来占卜,他们也脸色严肃,笑不露齿。从古至今,贤良的人逃避世事习俗,有的隐居在荒野大泽中,有的生活在民间却闭口不谈世事,有的藏身于卜筮职业里以保全身家。司马季主,是楚地贤德的大夫,到长安城里游学,通晓《易经》,可以阐释黄帝与老子的道义,学识广博,见识长远。观察他对宋忠和贾谊两位大夫贵人的谈话,引用古时明王圣人的道理,原本就不是知识浅薄能力低下之辈。倒是那些凭借卜筮安身立命而且扬名千里之外的人,往往无处不在。古书中说:“富足位于上等,尊贵次之;等到身居显贵位置之后,还仍要学会一技之长使自己能够在社会上安身立命。”黄直,是位大夫;陈君夫,是名女子,二人都凭借擅长相马扬名天下。齐地的张仲和曲成侯依靠善于用剑击刺而名扬天下。留长儒凭借相猪立名。荥阳的褚氏依靠相牛而出名。能够凭借技能扬名的人很多,都有高于世俗、超出常人的风采,怎么能说得完呢。因此说:“如果不是合适的地方,无论种什么也不会生长;如果不是自己的意向,无论怎么教导他也无法成功。”家庭教导子孙,应该明察他所喜爱的事物,倘若这种喜好能够包含生存之道,就应该顺势教育并促使他成功。因此说:“管理家庭,教育子女,足以看出士人的为人;子女有了能够安身处世的职业,父亲就能够称得上是贤人。”
臣为郎时,与太卜待诏为郎者同署【同署:同一个办公单位。】,言曰:“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五行家:研究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间关系的人。】曰可,堪舆家【堪舆家:风水先生。】曰不可,建除家【建除家:以观测天象占卜吉凶的人。】曰不吉,丛辰家【丛辰家:以研究阴阳五行与岁月日时相配而占卜吉凶的人。】曰大凶,历家【历家:推算历象的人。】曰小凶,天人家【天人家:研究天人感应的人。】曰小吉,太一家【太一家:研究术数的道家流派。】曰大吉。辩讼不决,以状闻。制曰:‘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人取于五行者也。
我做郎官时,曾经与太卜官待诏为郎的人在同一个衙署做事,他们说:“孝武帝在位时,曾召集了卜筮的各类专家前来问事,某天能够娶媳妇吗?五行家认为可以,堪舆家觉得不行,建除家认为不吉利,丛辰家觉得大凶,历家认为小凶,天人家觉得小吉,太一家认为大吉。各类专家争论不休,难以定论,只好将这种情况报告皇上。皇帝制命说:‘避开那些死凶的忌讳,应该以五行家为主。’”于是人们就采取了五行家的意见。
卷一百二十八 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宝;重视。】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记已。自三代之兴,各据祯祥【祯祥:吉兆。】。涂山之兆从【从:吉利。】而夏启世,飞燕之卜顺故殷兴,百谷之筮吉故周王。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
蛮夷氐羌虽无君臣之序,亦有决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国不同俗。然皆可以战伐攻击,推兵【推兵:进军。】求胜,各信其神,以知来事。
太史公说:从古至今,圣明的君主即将创建国家,领受天命,兴办大业,何尝不重视占卜来协助促成善举的!唐尧和虞舜之前的事,已经无法记载。自从夏、商、周这三代的逐次兴起,各自依照占卜的吉兆作为凭据。涂山氏的卜兆吉利,因此夏打开了自己的时代;飞燕的卜兆吉顺,因此殷族得以兴国;百谷的筮兆吉祥,所以周室才得以称王天下。君王在决定各种疑难的时候,就加以卜筮,用蓍草、龟甲判断吉凶,这是不曾更改的方法。
尽管蛮、夷、氐、羌各族没有君臣上下的等级之分,但是也有决断疑惑的占卜。他们有的是以金石占卜,有的是以草木占卜,各国都有不同的风俗。但是像能否征伐攻击,能否出兵取胜,他们都相信自己所推崇的神灵,以此来预知将来的事。
略闻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龟,已则弃去之,以为龟藏则不灵,蓍久则不神。至周室之卜官,常宝藏蓍龟;又其大小先后,各有所尚,要【要:关键,关窍。】其归【归:目的。】等耳。或以为圣王遭事无不定,决疑无不见,其设稽【稽:磕头。】神求问之道者,以为后世衰微,愚不师智,人各自安,化分为百室,道散而无垠,故推归之至微【至微:微妙的事理。】,要絜于精神也。或以为昆虫之所长,圣人不能与争。其处【处:判断。】吉凶,别然否,多中【中:准确。】于人。至高祖时,因【因:沿袭。】秦太卜官。天下始定,兵革未息。及孝惠享国日少,吕后女主,孝文、孝景因袭掌故,未遑【未遑:来不及。遑,闲暇。】讲试,虽父子畴官,世世相传,其精微深妙,多所遗失。至今上即位,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无所阿私,数年之间,太卜大集。会上欲击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预见表象,先图其利。及勐将推锋执节【执节:控制。】,获胜于彼,而蓍龟时日亦有力于此。上尤加意,赏赐至或数千万。如丘子明之属,富溢贵宠,倾于朝廷。至以卜筮射【射:揣度。】蛊道,巫时或颇【颇:有些。】中。素有眦睚【眦睚:细小的愤怒。】不快,因公行诛,恣意所伤,以破族灭门者,不可胜数。百僚荡恐【荡恐:恐惧不安。】,皆曰龟策能言。后事觉奸穷,亦诛三族。
我粗略听说过夏、殷时期打算占卜的人,便找来蓍草龟甲,占卜结束之后就丢掉它们,认为龟甲一旦收藏起来就不灵了,蓍草用得久了就不神了。等到周王室的卜官占卜后,经常将蓍草和龟甲珍藏起来备用,还有选用蓍草和龟甲的大小及先后,各自有推崇的方法,但是他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有的人认为圣王遇到事情没有无法确定的,定断疑难没有不是明白可见的,他们设置这套求神问卜方法的原因,是担忧后代日渐衰败式微,愚蠢而不愿向聪明的人学习,人人都满足于自身的见识,教化分化出为百家,道理散乱而漫无边际,因此将事理推演归结到最为精细的地方,总括规范到精神上。还有的人认为灵龟这种动物的生长,圣人也不能与它们相比。它们判断吉凶,分辨可否,常常比人还要准确。等到了汉高祖时,沿袭秦朝制度设置了太卜官。天下刚刚统一,战争还未平息。等到了孝惠帝继位,在位的时间很短,吕后是个女君主,孝文帝、孝景帝沿袭旧的制度,没有闲暇探究卜筮的事情。虽然有的父子都担任畴官,世代传承,但是这其中的精微幽深之处,大多已经遗失。等到当今皇上继承帝位,广开艺能的门路,悉迎诸子百家的学说,通晓一门技能的人都可以发挥出自己的长处,技艺绝妙、超群出奇的人更是位列高位,没有任何偏私。几年之内,太卜人才聚集了很多。正赶上皇上打算讨伐匈奴,向西抵御大宛,向南收服百越,卜筮者很精确地预示了各种情况,事先谋划制定好对策。等到勐将在前冲锋,执节指挥战斗,在各个地区都取得大胜,而以蓍草和龟甲卜筮所推算出来的得胜时日对此也大有帮助。于是皇上十分满意,赏赐给卜筮者有的多达几千万钱。像丘子明这些人,富到了极点,尊贵而备受宠幸,其富贵荣宠超过了满朝的公卿大臣。至于利用卜筮来占卜邪术和巫术等行为,有时预测结果也颇为准确。平日里和卜官有些小恩怨的人,都被他们借着公事除掉。卜官随意中伤他人,因此而被破族灭家的人,数不胜数。百官都恐惧不安,都奉承说龟甲、蓍草能够说话。等到后来卜官诛害人的事情被发现,奸计难以奏效,他们也同样被诛灭了三族。
夫摓féng策定数【定数:吉凶。】,灼龟观兆【观兆:观察龟甲灼烧后呈现出的裂痕。】,变化无穷,是以择贤而用占焉,可谓圣人重事【重事:慎重从事。】者乎!周公卜三龟,而武王有瘳【瘳:病愈。】。纣为暴虐,而元龟【元龟:大龟。】不占。晋文将定襄王之位,卜得黄帝之兆,卒受彤弓【彤弓:朱红色的弓。】之命。献公贪骊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口象:口舌祸象。】,其祸竟流五世。楚灵将背周室,卜而龟逆【龟逆:龟甲的兆象不吉利。】,终被干谿之败。兆应信诚于内,而时人明察见之于外,可不谓两合者哉!君子谓夫轻卜筮,无神明者,悖【悖:迷惑。】;背人道,信祯祥【祯祥:吉祥,指占卜。】者,鬼神不得其正。故《书》建稽疑,五谋而卜筮居其二,五占从其多,明有而不专之道也。
余至江南,观其行事,问其长老,云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蓍百茎共一根。又其所生,兽无虎狼,草无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龟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益于助衰养老,岂不信哉!
龟筮协从图,选自《钦定书经图说》。
捧着蓍草来判断吉凶,灼烧龟甲来察视征兆,变化无穷,因此选择贤德的人来担任卜官,可以说是圣人也非常慎重的事情吧!周公用龟甲占卜了三次,周武王因此而病愈。商纣王以暴虐治国,用大龟占卜也得不到吉兆。晋文公即将恢复周襄王的王位,占卜得到了黄帝之兆,最终接受了朱红色的弓而成为诸侯。晋献公贪图骊姬的美色,占卜得到有口舌之祸的凶象,其灾祸竟然流传了五代。楚灵王想要背叛周天子,占卜时获得不祥之兆,最终在干谿惨败。这样看来,征兆和应验对内诚实地预示,而当时的人能够明察事理,看到外在的结果,怎么能说这不是相互吻合的呢!君子认为那些轻视卜筮,不信任神明的人都非常荒谬;放弃人谋而迷信祥瑞的人,鬼神也难以被公正的看待。所以《尚书》九畤稽疑第七记载,所举五谋要卜和筮其中两种,五谋不一致时,要顺从占多数的意见,这表明虽有卜筮,但并非专信卜筮。
我来到长江以南地区,观察当地百姓的行事,问询当地的长老,他们说龟要活到一千岁才能在莲叶上游戏,蓍草即使有百条枝茎也只有一条根。在龟和蓍草生长的地方,野兽里面没有虎狼,草丛里没有毒虫。住在长江边的人,经常畜养龟这种动物,用食物喂养它们,认为它能为人疏通筋络,增加元气,有助于人们防衰养老,这话难道不可信吗!
褚先生曰:臣以通经术,受业博士,治《春秋》,以高第为郎,幸得宿卫,出入宫殿中十有年。窃好《太史公传》。《太史公之传》曰:“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故作《龟策列传》。”臣往来长安中,求《龟策列传》不能得,故之大卜官【大卜官:太卜官。】,问掌故文学【文学:官名,主管学校、教导学生之事。】长老习事者,写取【写取:抄录。】龟策卜事,编于下方。
褚先生说:我由于通晓经术,跟随博士求学,研习《春秋》,因为成绩优秀而出任郎官,幸运地担任宫廷值宿警卫,出入宫殿已经有十多年了。我很喜欢《太史公传》。《太史公传》中说:“夏、商、周这三代君主用龟占卜的方法各不相同,四方蛮夷所用的占卜习惯也不相同,但是分别都用占卜来判断吉凶。我大概明白其中的关键,因此撰写了《龟策列传》。”我在长安城往来行走,找寻《龟策列传》却没能得到,所以我到太卜官那里去,询问谙熟龟策占卜之事的文学长老们相关的掌故,记录下了解到的龟策占卜的事情,编到了下面。
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传曰:“下有伏灵【伏灵:即“茯苓”,中药名。】,上有兔丝【兔丝:即“菟丝”,一种植物,种子可以入药。】;上有捣蓍【捣蓍:丛生的蓍草。】,下有神龟。”所谓伏灵者,在兔丝之下,状似飞鸟之形。新雨已,天清静无风,以夜捎兔丝去之,即以【:通“篝”,用竹笼罩火,灯笼。】烛此地,烛之火灭,即记其处,以新布四丈环置之,明即掘取之,入四尺至七尺,得矣,过七尺不可得。伏灵者,千岁松根也,食之不死。闻蓍生满百茎者,其下必有神龟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传曰:“天下和平,王道得【得:得以实现。】,而蓍茎长丈,其丛生满百茎。”方今世取蓍者,不能中古法度,不能得满百茎长丈者,取八十茎已上,蓍长八尺,即难得也。人民好用卦者,取满六十茎已上,长满六尺者,既可用矣。记曰:“能得名龟者,财物归之,家必大富至千万。”一曰“北斗龟”,二曰“南辰龟”,三曰“五星龟”,四曰“八风龟”,五曰“二十八宿龟”,六曰“日月龟”,七曰“九州龟”,八曰“玉龟”:凡八名龟。龟图各有文在腹下,文云云者,此某之龟也。略记其大指,不写其图。取此龟不必满尺二寸,民人得长七八寸,可宝矣。今夫珠玉宝器,虽有所深藏,必见其光,必出其神明,其此之谓乎!故玉处于山而木润,渊生珠而岸不枯者,润泽之所加也。明月之珠出于江海,藏于蚌中,龙【龙:蛟龙。,通“蛟”。】伏之。王者得之,长有天下,四夷宾服。能得百茎蓍,并得其下龟以卜者,百言百当【当:应验。】,足以决吉凶。
听说古时的五帝、三王发动兴举的大事之时,一定要提前以蓍草龟甲占卜来做决断。古书上说:“下面有伏苓,上方有菟丝;上面有捣蓍,下方有神龟。”所说的伏苓,在菟丝的下面,形状如同飞鸟。刚下过雨之后,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趁着夜晚将菟丝割掉,然后用灯笼照着这个地方,火熄灭之后,马上记下这个位置,用四丈新布将这个地方围起来,等到天亮再把它挖出来,挖到四尺至七尺深就能得到它了,要是超过七尺就无法得到了。伏苓,原本是千年古松的根,吃了它的人能够长生不死。听说蓍草长满一百条枝茎的话,它的下面就一定有神龟在守护,它的上方常常有青云笼罩。古书中说:“天下安定和平,王道得以推行,蓍草的茎就能够长到一丈长,丛生的一根能够它长出一百根茎来。”而当今世间用着草占卜的人,不能与古代的法度相合,不能获得长满百茎、长达一丈的蓍草,能够得到八十茎以上、长达八尺的蓍草已经十分不易了。百姓中有喜好卜筮的人,得到六十茎以上、长达六尺的蓍草,就能够使用了。古书中说:“能获得名龟的人,财物都会归他所有,家中一定会大富大贵,得到千万钱。”第一名称作“北斗龟”,第二称作“南辰龟”,第三称作“五星龟”,第四称作“八风龟”,第五称作“二十八宿龟”,第六称作“日月龟”,第七称作“九州龟”,第八称作“玉龟”:一共有这八种名龟。古书里的龟图都会有文字标在龟腹的下方,写明这是谁的龟。我大致记录了它们的要旨,并未摹画那些图。得到这些名龟不用非得身长一尺二寸,百姓能够得到身长达七八寸的,就可以将它当作宝贝了。现在的这些珠玉宝器,纵使进行深藏,也一定能看到它们的光彩,一定能显示它们的神明,说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况吧!所以山上有美玉,树木就会润泽;深渊生长着珍珠,岸上的草木就不枯萎,那是受到珠玉滋润的缘故。明月般美丽的珍珠出产在江海,藏身在蛤蚌里,蚊龙趴在上面,君主获得了它,就可以长久地拥有天下,四方各族都来臣服。倘若能够获得长有百茎的蓍草,并且获得蓍草之下的神龟,以此来进行卜筮的,一定会百言百中,能够以此来判断吉凶。
神龟出于江水中,庐江郡常岁时生龟长尺二寸者二十枚输【输:送。】太卜官,太卜官因以吉日剔取其腹下甲。龟千岁乃满尺二寸。王者发军行将,必钻龟庙堂之上,以决吉凶。今高庙【高庙:汉高祖的庙。】中有龟室,藏内【内:通“纳”,收藏。】以为神宝。
《传》曰:“取前足臑骨【臑骨:前肢的下半截骨头。】穿佩之,取龟置室西北隅悬之,以入深山大林中,不惑。”臣为郎时,见《万毕硃方》,传曰:“有神龟在江南嘉林中。嘉林者,兽无虎狼,鸟无鸱枭,草无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为嘉林。龟在其中,常巢于芳莲之上。左胁书文曰:‘甲子【甲子:甲子年。】重光,得我者匹夫为人君,有土正【正:官长。】,诸侯得我为帝王。’求之于白蛇蟠杅【蟠杅:盘曲。】林中者,斋戒以待,譺然【譺然:恭敬诚恳。】,状如有人来告之,因以醮酒【醮酒:用酒泼地。】佗发【佗发:披头散发。】,求之三宿而得。”由是观之,岂不伟哉!故龟可不敬与?
南方老人用龟支床足,行【行:经过。】二十余岁,老人死,移床,龟尚生不死。龟能行气导引。问者曰:“龟至神若此,然太卜官得生龟,何为辄杀取其甲乎?”近世江上人有得名龟,畜置之,家因大富。与人议,欲遣去。人教杀之勿遣,遣之破人家。龟见梦曰:“送我水中,无杀吾也。”其家终杀之。杀之后,身死,家不利。人民与君王者异道。人民得名龟,其状类不宜杀也。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圣主皆杀而用之。
神龟出产于长江水中,庐江郡每年按照时节将二十只身长达一尺二寸的活龟敬献给太卜官,太卜官会选择吉日剔取龟的腹甲。龟活到千岁时才拥有满一尺二寸的甲。君王每逢调兵遣将,发动战事,一定会在庙堂上钻龟甲占卜,以判定吉凶。如今高祖庙里建有一间龟室,藏着这种龟甲并将其当成神宝。
古书中说:“选取龟的前足骨,穿起来佩戴在身上,将龟悬挂在房间的西北角,这样就算走进深山老林里,也不会迷路。”我担任郎官时,读过《万毕方》中的石朱方,上面说:“有一种神龟在江南的嘉林中生活。嘉林,就是野兽中没有虎狼,鸟群中没有猫头鹰,草丛中没有毒草恶虫,野火烧不到,斧头砍不到的树林。龟处身嘉林中,经常在芳莲的上面筑巢。龟的左胁下写的文字说:‘甲子年的日冕重光之时,获得我的人,普通人也能成为获得封地的官长;诸侯如果能得到我就可以做帝王。’来到白蛇盘曲的林中寻找神龟的人,斋戒之后等在这里,十分恭敬,那情形就如同有人来告知他神龟的消息一般,于是将酒洒到地上,披头散发,乞求三天三夜才能得到神龟。”由此来说,这迎取神鬼的仪式多么宏伟壮观!所以我们难道可以不尊敬龟吗?
南方的一位老人用龟支撑床腿,过去二十几年,老人去世,将床移开,龟仍然活着没有死去。龟自身能够行气呼吸。有人询问说:“龟能够神通到这种程度,那太卜官获得了活着的龟,为什么还要杀了它,取下它的甲呢?”不久前长江边有个人获得了一只名龟,把它养起来,家中因此而发了大财。他与别人商量,打算把龟放生。有人让他将龟杀死,别放生,如果将龟放走的话就会家破人亡。龟给他托梦说:“将我送我水里,不要杀我。”那户人家最终还是将龟杀掉了。杀了龟之后,这个人就死了,家中也不复往日的吉祥富贵。百姓与君主处事的道理并不相同。百姓获得名龟,看情况似乎不应该杀死它。而按照古代的惯例来看,古时的明君圣主都是杀死名龟然后利用龟甲占卜。
宋元王【宋元王:指宋元公。】时得龟,亦杀而用之。谨连其事于左方,令好事者观择其中焉。
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龟使于河,至于泉阳,渔者豫且举网得而囚之。置之笼中。夜半,龟来见梦于宋元王曰:“我为江使于河,而幕网当吾路。泉阳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元王惕然而悟。乃召博士卫平而问之曰:“今寡人梦见一丈夫【丈夫:成年男子。】,延颈而长头,衣玄绣之衣【玄绣之衣:黑色且绣花的衣服。】而乘辎车,来见梦于寡人曰:‘我为江使于河,而幕网当吾路。泉阳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是何物也?”卫平乃援式【援式:拿起星盘。式,即“栻”。】而起,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斗:北斗星的斗柄。】所指,定日处乡。规矩为辅,副以权衡。四维【四维: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已定,八卦相望。视其吉凶,介虫【介虫:指龟。】先见。乃对元王曰:“今昔壬子,宿在牵牛。河水大会,鬼神相谋。汉正南北,江河固期,南风新至,江使先来。白云壅汉,万物尽留。斗柄指日,使者当囚。玄服而乘辎车,其名为龟。王急使人问而求之。”王曰:“善。”
于是王乃使人驰而往问泉阳令曰:“渔者几何家?名谁为豫且?豫且得龟,见梦于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阳令乃使吏案籍视图,水上渔者五十五家,上流之庐,名为豫且。泉阳令曰:“诺。”乃与使者驰而问豫且曰:“今昔汝渔何得?”豫且曰:“夜半时举网得龟。”使者曰:“今龟安在?”曰:“在笼中。”使者曰:“王知子得龟,故使我求之。”豫且曰:“诺。”即系龟而出之笼中,献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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