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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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丁酉日,大臣上奏未央宫。元狩六年(前117年)四月戊寅朔日,癸卯,御史大夫张汤将此批示下达给丞相,丞相再将此批示下达给中二千石,二千石下达给各郡太守、诸侯国的相,收到诏命以后遵旨行事,下达给有关的办事人员。此事依照法令执行。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于戏,小子闳,受兹青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于戏念哉!恭朕之诏,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厥有愆【愆:错误,过失。】不臧,乃凶于而国,害于尔躬。于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齐王策。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旦为燕王。曰:于戏,小子旦,受兹玄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于戏!荤粥氏【荤粥氏:即匈奴。】虐老兽心,侵犯寇盗,加以奸巧边萌【边萌:边境的百姓。】。于戏!朕命将率徂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皆来,降期奔师【降期奔师:指偃其旗鼓而来降。期,通“旗”。】。荤粥徙域,北州以绥。悉尔心,毋作怨,毋俷fèi德,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征。于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燕王策。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胥为广陵王。曰:于戏,小子胥,受兹赤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为汉藩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保疆,三代要服【要服:古代王畿以外按距离分为五服,相距一千五百里至二千里为要服。】,不及以政。’于戏!悉尔心,战战兢兢,乃惠乃顺,毋侗【侗:幼稚无知。】好轶,毋迩ěr宵人,维法维则。《书》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后羞。’于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广陵王策。
“元狩六年(前117年)四月乙巳日,皇帝命御史大夫张汤在太庙将皇子刘闳立为齐王。圣旨上说:呜呼,儿子刘闳,接受这青色的社土!我继承了先祖的事业,依照古代的制度分给你国土,封在东方,世代作为辅佐汉朝的藩臣。呜呼,你一定要对此念念不忘啊!恭恭敬敬地接受我的诏命吧,要知道天命并非固定不变的。人只有爱好德行,才能彰显光明。如果不追求道义,就会令辅臣懈怠。用尽你的心智,真诚地把握中正的道路,这样就会永保天禄。假如你有罪过,不行善事,就会给你的国家带来灾难,给你自身带来祸害。呜呼,保卫国家治理百姓,岂能不恭敬而谨慎!齐王,你要对此提高警惕。”
以上就是分封齐王刘闳的策文。
“元狩六年(前117年)四月乙巳日,皇帝命御史大夫张汤在太庙将皇子刘旦立为燕王。圣旨上说:呜呼,儿子刘旦,接受这黑色的社土!我继承了先祖的事业,依照古代的制度分给你国土,封在北方,世代作为辅佐汉朝的藩臣。呜呼!荤粥氏虐待老人,怀着禽兽之心,侵犯抢掠,加以欺诈边民。呜呼!我命令将军前去讨伐他们的罪行,万夫长,千夫长,三十二位君长都前来归顺,他们降下旗帜,军队逃散。荤粥氏迁到别处,汉朝北方的州郡由此得到安定。用尽你的心智,不要制造仇怨,不要使道德败坏,不要荒废武备。没有经过教育、训练的人不得征召入伍。呜呼,保卫国家治理百姓,岂能不恭敬而谨慎!燕王,你要对此提高警惕。”
以上就是分封燕王刘旦的策文。
“元狩六年(前117年)四月乙巳日,皇帝命御史大夫张汤在太庙将皇子刘胥立为广陵王。圣旨上说:呜呼,儿子刘胥,接受这赤色的社土!我继承了先祖的事业,依照古代的制度分给你国土,封在南方,世代作为辅佐汉朝的藩臣。古人曾经说过:‘在大江以南,五湖之间,那个地方人心轻浮。扬州是保护中原的边疆地区,夏、商、周三代时期,那里是王畿的外围之地,政教不能传播到那里。’呜呼!用尽你的心智,处处小心谨慎,对百姓要施以恩惠,这样他们才会顺从于你,不要幼稚无知,不要放荡淫逸,不要亲近小人,一切都要依照法令行事。《尚书》中说:‘大臣对百姓不作威作福,日后就不会遭到羞辱。’呜呼,保卫国家治理百姓,岂能不恭敬谨慎!广陵王,你要对此提高警惕。”
以上就是分封广陵王刘胥的策文。
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故王者壃jiāng土建国,封立子弟,所以褒亲亲,序骨肉,尊先祖,贵支体,广同姓于天下也。是以形势强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来久矣。非有异也,故弗论箸也。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
太史公说:古人曾经说过“爱他就想使他变得富有,亲近他就想使他变得尊贵”。因此帝王划分土地创建封国,封立子弟为王侯,用以褒奖亲族,使骨肉亲疏有序,尊重祖先,使兄弟子孙身份显贵,使同姓宗族遍布天下。这样一来,国势便强大起来,王室也得以安宁。从古至今,这条规律由来已久。这并没有特殊之处,因此没必要加以论述。燕王和齐王的事迹,没有值得采录的。但是封立三王,天子谦恭礼让,群臣守持道义,文辞华美,甚为可观,因此附在世家之中。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文学为侍郎,好览观太史公之列传。传中称《三王世家》文辞可观,求其世家终不能得。窃从长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书,编列其事而传之,令后世得观贤主之指意。
盖闻孝武帝之时,同日而俱拜三子为王:封一子于齐,一子于广陵,一子于燕。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刚柔,人民之轻重,为作策以申戒之。谓王:“世为汉藩辅,保国治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夫贤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非博闻强记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至其次序分绝,文字之上下,简之参差长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谨论次其真草诏书,编于左方。令览者自通其意而解说之。
褚先生说:我有幸能够凭借文学才能成为侍郎,我非常喜欢阅读太史公所写的列传。在传中称赞《三王世家》文辞甚为可观,但是四处寻觅这篇文章却始终没有找到。我私下里从喜好旧事的长老那里得到了三王的封策书,然后将这些事迹编写出来传给后人,让后世得以看到贤明君主的旨意。
听说孝武帝在位之时,曾在同一天里封三位皇子为王:将一个皇子封在齐国,一个皇子封在广陵,一个皇子封在燕国。孝武帝根据每个皇子的能力以及土地的肥沃与贫瘠,以及百姓的轻浮与庄重等情况,为他们作策文加以告诫。孝武帝对三王说:“世代作为辅佐汉朝的藩臣,保卫国家治理百姓,岂能不恭敬谨慎!诸王,你们要对此提高警惕。”贤明君主所写的策文,本来就不是孤陋寡闻者可以理解的,不是学识渊博的君子根本就不能理解其深邃的含义。至于上述策文的次序、分段,文字的前后斟酌,以及书简的参差长短,都有其独特用意,是别人所不知道的。我谨论定孝武皇帝的真草诏书,编列在下面,使阅读者自己研究它的含义从而进行解释。
王夫人者,赵人也,与卫夫人并幸武帝,而生子闳。闳且立为王时,其母病,武帝自临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帝曰:“虽然,意所欲,欲于何所王之?”王夫人曰:“愿置之雒阳。”武帝曰:“雒阳有武库敖仓【敖仓:古代重要粮仓,秦设置,在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北敖山。后泛指粮仓。】,天下冲厄,汉国之大都也。先帝以来,无子王于雒阳者。去雒阳,余尽可。”王夫人不应。武帝曰:“关东之国无大于齐者。齐东负海而城郭大,古时独临菑中十万户,天下膏腴地莫盛于齐者矣。”王夫人以手击头,谢曰:“幸甚。”王夫人死而帝痛之,使使者拜之曰:“皇帝谨使使太中大夫明奉璧一,赐夫人为齐王太后。”子闳王齐,年少,无有子,立,不幸早死,国绝,为郡。天下称齐不宜王云。
所谓“受此土”者,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于天子之社,归立之以为国社,以岁时祠之。《春秋大传》曰:“天子之国有泰社【泰社:古代天子的宗社。】。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方黄。”故将封于东方者取青土,封于南方者取赤土,封于西方者取白土,封于北方者取黑土,封于上方者取黄土。各取其色物,裹以白茅,封以为社。此始受封于天子者也。此之为主土。主土者,立社而奉之也。“朕承祖考”,祖者先也,考者父也。“维稽古”,维者度也,念也,稽者当也,当顺古之道也。
王夫人本是赵国人,她与卫夫人都深受武帝宠爱,并且生下了儿子刘闳。刘闳即将立为诸侯王的时候,他的母亲生病,武帝便亲自去问她。说:“儿子刘闳应当封为诸侯王,你希望把他封在什么地方?”王夫人说:“有陛下在,臣妾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武帝说:“尽管如此,但现在只根据你的想法来说,打算把他封在哪里做王呢?”王夫人说:“我希望把他封在雒阳。”武帝说:“雒阳有储藏武器的仓库和粮仓,是天下的要冲,也是汉朝的大都城。自从先帝以来,就没有皇子在这里封王。除去雒阳,别的地方都可以。”可是王夫人没有应声。武帝说:“关东地区的封国再没有比齐国更大的。齐国东部临海,而且城市很大,古时候仅临菑城就有十万户人口,天下肥沃富饶的土地再没有比齐国更多的了。”王夫人听了以后用手击头,感谢说:“太好了。”后来王夫人去世,武帝十分哀痛,派使者祭拜她说:“皇帝谨命太中大夫明奉上璧玉一块,赐夫人为齐王太后。”皇子刘闳被封为齐王的时候,年纪还小,也没有儿子,立为齐王之后,他又不幸早亡,于是封国被废除,改设为朝廷下属的一个郡。天下人都说齐国这个地方不适宜封王。
策书中所谓“受此土”的意思是,诸侯王开始接受皇帝分封的时候,一定要在天子的泰社里接受一块土,回到封国以后用这块土创建自己的国社,每年还要按时祭祀它。《春秋大传》中说:“天子的国家拥有泰社。东方为青色土,南方为赤色土,西方为白色土,北方为黑色土,正中央为黄色土。”因此,即将封在东方的诸侯王取青色土,封在南方的诸侯王取赤色土,封在西方的诸侯王取白色土,封在北方的诸侯王取黑色土,封在中央的诸侯王取黄色土。诸侯王各自取属于自己颜色的土,然后用白茅草包起来,回国以后封好建成国社。这就是最初被天子分封的诸侯王。这种土就叫作主土。对于主土,应当创建社坛祭祀。所谓“朕承祖考”,“祖”就是祖先,“考”就是先父。所谓“维稽古”,“维”就是忖度、思虑,“稽”就是应当,也就是说应当顺从古代的制度。
齐地多变诈,不习于礼义,故戒之曰:“恭朕之诏,唯命不可为常。人之好德,能明显光。不图于义,使君子怠慢。悉若心,信执其中,天禄长终。有过不善,乃凶于而国,而害于若身。”齐王之国,左右维持以礼义,不幸中年早夭。然全身无过,如其策意。
传曰“青采出于蓝,而质青于蓝”者,教使然也。远哉贤主,昭然独见:诫齐王以慎内;诫燕王以无作怨,无俷德【俷德:背德。】;诫广陵王以慎外,无作威与福。
夫广陵在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故诫之曰“江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葆疆,三代之时,迫要使从中国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无侗好佚,无迩宵人,维法是则。无长好佚乐驰骋弋猎【弋猎:射猎,狩猎。】淫康,而近小人。常念法度,则无羞辱矣”。三江、五湖有鱼盐之利,铜山之富,天下所仰。故诫之曰“臣不作福”者,勿使行财币,厚赏赐,以立声誉,为四方所归也。又曰“臣不作威”者,勿使因轻以倍义也。
会孝武帝崩,孝昭帝初立,先朝广陵王胥,厚赏赐金钱财币,直三千余万,益地百里,邑万户。
齐地百姓大多善变而狡诈,不讲究礼仪,因此皇帝告诫齐王说:“恭恭敬敬地接受我的诏命吧,要知道天命并非固定不变的。人只有爱好德行,才能彰显光明。不追求道义,就会令辅臣懈怠。用尽你的心智,真诚地把握中正的道路,这样就会永保天禄。假如有罪过,不行善事,就会给你的国家带来灾难,给你自身带来祸害。”齐王到达自己的封国以后,左右大臣都能依据礼义来处理朝政,不幸的是齐王中年早逝。不过,齐王一生没有犯下过错,正如策文里要求的那样。
古书中所谓的“青色是从蓝草中提取出来的,但是其颜色要比蓝草更青”,指的是教化使它变成这样。贤明的君主真是有远见啊,只有他能够看得如此透彻:告诫齐王对内谨慎;告诫燕王不要制造仇怨,不要使道德败坏;告诫广陵王对外谨慎,不可作威作福。
广陵王的封国位于吴越地区,那里的人民精明而又轻浮,因此皇帝告诫广陵王说“江湖地区人心轻浮。扬州是保护中原的边疆地区,夏、商、周三代时期,朝廷迫使他们接受中原习俗服饰,但是政教没有在那里普及,只能大体上按照心意控制罢了。不要蒙昧无知,不要放荡淫逸,不要与小人亲近,一切都要依照法令行事。千万不要总是纵情游乐,骑马打猎,过度享乐,从而接近小人。时刻想到法度,就不会有日后的羞辱”。三江、五湖一带有渔业、盐业的收益,又有铜山的财富,是天下人向往的地方。因此皇帝告诫广陵王说“臣不作福”,就是说不要滥用钱财、过度地赏赐,以此来为自己树立声誉,使四面八方的人前来归附。皇帝还说“臣不作威”,就是说不要因为当地人轻浮而背弃道义。
适逢孝武帝去世,孝昭帝刚刚继承皇位之际,首先召广陵王刘胥入朝,赏赐给他丰厚的财物,价值三千多万,还为他增加了土地一百里、食邑一万户。
会昭帝崩,宣帝初立,缘恩行义,以本始元年中,裂汉地,尽以封广陵王胥四子:一子为朝阳侯;一子为平曲侯;一子为南利侯;最爱少子弘,立以为高密王。
其后胥果作威福,通楚王使者。楚王宣言曰:“我先元王,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与广陵王共发兵云。立广陵王为上,我复王楚三十二城,如元王时。”事发觉,公卿有司请行罚诛。天子以骨肉之故,不忍致法于胥,下诏书无治广陵王,独诛首恶楚王。传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与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其后胥复祝诅谋反,自杀,国除。
燕土埆【埆:土地贫瘠。】,北迫匈奴,其人民勇而少虑,故诫之曰:“荤粥氏无有孝行而禽兽心,以窃盗侵犯边民。朕诏将军往征其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皆来,降旗奔师。荤粥徙域远处,北州以安矣。”“悉若心,无作怨”者,勿使从俗以怨望也。“无俷德”者,勿使王背德也。“无废备”者,无乏武备,常备匈奴也。“非教士不得从征”者,言非习礼义不得在于侧也。
适逢昭帝去世,宣帝刚刚即位之时,由于骨肉恩情的缘故而施行道义,在本始元年(前73年),昭帝割出汉朝的辖地,用以分封广陵王刘胥的四个儿子:一个儿子被封为朝阳侯;一个儿子被封为平曲侯;一个儿子被封为南利侯;最受喜爱的小儿子刘弘,被立为高密王。
后来刘胥果然在封国作威作福,还派使臣与楚王勾结。楚王宣称:“我的祖先元王,是高祖皇帝的小弟弟,封地有三十二座城。如今,封地的城邑越来越少,因此我要与广陵王一道发兵。拥立广陵王为帝,自己则要恢复楚国原来的三十二座城,就像当初元王在位时那样。”后来此事被朝廷发现,朝中的公卿及主管官员都请求将其诛杀。天子由于骨肉之情的缘故,不忍心将刘胥绳之以法,于是下诏不要处治广陵王,只将首恶楚王诛杀。古书中所谓“蓬草生长在麻丛之中,不必扶正而自然挺直;白沙混在污泥之中,就会像污泥一样黑”,就是说环境影响使它们变成这样。后来刘胥又祈祷鬼神降下灾祸并谋反,结果事发而自杀身亡,其封国也因此被废除。
燕国土地比较贫瘠,北面靠近匈奴,匈奴人勇敢而缺少谋略,因此皇帝告诫燕王说:“荤粥氏虐待老人,怀着禽兽之心,盗窃抢掠侵犯边民。我命将军前去讨伐他们的罪行,万夫长,千夫长,三十二位君长都前来归顺,他们降下旗帜,军队逃散。荤粥氏迁到别处,汉朝北方的州郡由此得到安定。”“悉若心,无作怨”,就是告诫燕王刘旦不要顺从当地的风俗并与人结下仇怨。“无俷德”,就是告诫燕王不要背弃良好的德行。“无废备”,就是告诫燕王不可以荒废武装戒备,应当时刻防备匈奴入侵。“非教士不得从征”,就是说那些不研习礼义的人,不可召在身边任用。
会武帝年老长,而太子不幸薨,未有所立,而旦使来上书,请身入宿卫于长安。孝武见其书,击地,怒曰:“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于是使使即斩其使者于阙下。
会武帝崩,昭帝初立,旦果作怨而望大臣。自以长子当立,与齐王子刘泽等谋为叛逆,出言曰:“我安得弟在者!今立者乃大将军子也。”欲发兵。事发觉,当诛。昭帝缘恩宽忍,抑案不扬。公卿使大臣请,遣宗正与太中大夫公户满意、御史二人,偕往使燕,风喻【风喻:以委婉的辞令劝告。】之。到燕,各异日,更见责王。宗正者,主宗室诸刘属籍,先见王,为列陈道昭帝实武帝子状。侍御史乃复见王,责之以正法,问:“王欲发兵罪名明白,当坐之。汉家有正法,王犯纤介小罪过,即行法直断耳,安能宽王。”惊动以文法。王意益下,心恐。公户满意习于经术,最后见王,称引古今通义,国家大礼,文章尔雅【尔雅:近于雅正。】。谓王曰:“古者天子必内有异姓大夫,所以正骨肉也;外有同姓大夫,所以正异族也。周公辅成王,诛其两弟,故治。武帝在时,尚能宽王。今昭帝始立,年幼,富于春秋,未临政,委任大臣。古者诛罚不阿亲戚,故天下治。方今大臣辅政,奉法直行,无敢所阿,恐不能宽王。王可自谨,无自令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于是燕王旦乃恐惧服罪,叩头谢过。大臣欲和合骨肉,难伤之以法。
其后旦复与左将军上官桀等谋反,宣言曰“我次太子,太子不在,我当立,大臣共抑我”云云。大将军光辅政,与公卿大臣议曰:“燕王旦不改过悔正,行恶不变。”于是修法直断,行罚诛。旦自杀,国除,如其策指。有司请诛旦妻子。孝昭以骨肉之亲,不忍致法,宽赦旦妻子,免为庶人。传曰“兰根与白芷,渐之滫xiǔ【滫:泔水,已酸臭的淘米水。】中,君子不近,庶人不服”者,所以渐然也。
宣帝初立,推恩宣德,以本始元年中尽复封燕王旦两子:一子为安定侯;立燕故太子建为广阳王,以奉燕王祭祀。
适逢武帝年迈,太子又不幸早逝,新太子还没有确立,燕王刘旦派遣使者前来上书,请求到京城长安担任宫廷的宿卫。孝武帝看到他所上之书后,摔到地上,生气地说:“生了儿子本来应该把他放在齐鲁礼义之乡,可实际上却把他放在燕赵之地,他果然有争夺权力的野心,不谦恭退让的端倪已经显现出来了。”于是,孝武帝派人立即将燕王派来的使者在宫阙下处死。
适逢武帝去世,昭帝刚刚即位,刘旦果然产生怨恨并且责怪大臣。刘旦自以为年长应该立为皇帝,于是和齐王的儿子刘泽等人共同谋划叛乱,并扬言说:“我哪里有什么弟弟存在!如今做皇帝的是大将军之子。”他想要发兵。可是事情被朝廷发觉,依法应当被处死。昭帝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予以宽恕,把这起案子压了下来,没有张扬。公卿派大臣请求皇帝处理此事,于是朝廷派遣宗正和太中大夫公户满意、两位御史,一同出使燕国,规劝燕王刘旦。到达燕国之后,几位汉使各自在不同的时间,依次与燕王会面并对他加以责问。宗正,是负责管理刘氏宗族户籍的官员,他最先面见燕王,向他列举大量事实说明昭帝确实是武帝之子。侍御史又去会见燕王,用汉朝的法律责备他,问道:“大王准备起兵造反,罪证十分明显,按律应当治罪。汉朝有严明的法律,诸侯王哪怕只犯下微小的过错,也要依法处置,又怎么能够宽恕大王。”侍御史用汉朝法律使燕王内心恐惧震动。于是燕王情绪逐渐低落,心里很恐惧。公户满意精通儒家经术,他最后一个会见燕王,引述古今通行的道义以及国家大礼,言辞文雅而端正。他对燕王说:“在古时候,天子一定要在朝廷内部设置异姓大夫,用来扶正皇子皇孙;在朝廷之外则要设置同姓大夫,用以扶正异姓诸侯。当初周公辅佐成王,杀了他的两个弟弟,所以天下太平。过去武帝在位的时候,还可以宽恕大王。如今昭帝刚刚即位,年纪还小,来日方长,还不能亲自执政,于是委任大臣处理政务。古代君主在诛杀惩罚有罪之人的时候不袒护自己的亲戚,因此天下太平。如今大臣辅政,遵循法律率直行事,不敢偏袒任何人,恐怕不会宽恕大王。大王自己应当谨慎,千万不要让自己身死国灭,令世人耻笑啊。”于是燕王刘旦恐惧认罪,连忙叩头谢过。朝中大臣想让刘旦与昭帝骨肉和好,因此不忍心用国家的法律惩罚他。
后来,刘旦又与左将军上官桀等人谋划造反,宣称“我的年龄仅次于太子,现在太子不在了,应该由我继承皇位,可是大臣们共同压制我”等等。当时大将军霍光辅政,他与公卿大臣们商议说:“燕王刘旦没有悔过自新,依然像以前一样作恶多端。”于是他按照汉朝法律直接处理此事,即行诛杀。刘旦自杀,其封国被废除,正如策文中所指出的那样。主管官员请求将刘旦的妻子儿女一并处死。孝昭帝念在骨肉至亲的份上,不忍心诛杀他们,于是宽恕了刘旦的妻子儿女,将她们贬为庶人。古书中说“兰根与白芷,如果把它们泡在臭水中,君子就不会再接近它们,平民也不会再佩带它们”,是环境使它们逐渐变成这样的。
宣帝刚刚即位,便广施恩德,在本始元年又将燕王刘旦的两个儿子全部分封:一个被封为安定侯;而刘旦的原太子刘建则被封为广阳王,由他来供奉燕王的祭祀。
卷六十一 伯夷列传第一
方孝孺:“伯夷苟知父志欲立齐,当效太伯顺父之志,隐然退避于治命之日,不当显然辞让于乱命之余也。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幸有仲子以托国,不然其如社稷何?斯皆过乎中者也!故孔子但曰‘古之贤人’,而至德之称独在太伯,厥旨深矣。”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典职:掌管政事。】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希:同“稀”。】。”“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轶诗:指《采薇》。】可异焉。其传曰:
学者们记事的典籍尽管极为广博,然而还是要在六经中寻找根据。《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但是记载虞、夏两个朝代的文字,依然可以得见。尧帝快要退位时,将帝位让给了虞舜,舜把帝位让给大禹的时候,四方的诸侯和州牧全都赶来推荐他们,于是让他们代理职位,主持了几十年国政之后,有了很大的功绩,这才正式把政权授给他。这说明,天下是最重要的宝器,王位是最重要的统绪,天下的传承就是如此艰难。但有人说尧帝曾经把天下禅让给许由,但是许由没有接受,还把那当成一种耻辱而逃避、隐居。到夏朝时,有卞随、务光这样的人。这些人应该从哪方面来称颂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有人说山上有许由的坟墓。孔子依次排列古代那些仁人、圣人、贤人,比如吴太伯、伯夷等人,说得都很详细。我认为我所听说的许由、务光等人的气节很高,但是书籍却一点简略的记载都没有,什么原因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会记着别人以往的恶处,对人的怨恨因此也就变得很少。”“追求仁德就能够得到仁德,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对伯夷的心意感到悲伤,看到他们遗留下来的逸诗后又觉得非常惊异。他们的传记是这样写的: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盍:何不。表示反问或疑问语气。】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木主:木制的神主牌位。】,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叩马而谏:勒住马头进行规劝。后比喻竭力进行劝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cú【徂:同“殂”,死亡。】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伯夷、叔齐,他们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要让叔齐做国君的继承人,等到父亲死去以后,叔齐把王位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命令。”于是伯夷就逃走了。叔齐也因为不肯继承国君之位而逃走。都城中的人们把孤竹君中间的儿子立为国君。在这种情况下,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奉养老人,就想:何不去归附他呢?等到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西伯侯已经死去了。周武王用车载着神主,尊号为周文王,向东方行进讨伐商纣王。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向他进谏:“父亲去世,还没有安葬就发动战争,这能说是孝道吗?身为臣子,却要弑杀国君,这能说是仁义吗?”周武王左右的人想要杀死他们。姜太公说道:“这是忠义的人。”就扶着他们离开了。等到周武王平定了殷商的暴乱,天下人都归附周朝,以周朝为宗,只有伯夷、叔齐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出于对商朝的忠义而不吃周朝的粟米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集蕨菜充饥。等到他们饿得将要死掉时,便创作了一首诗歌。那诗歌中唱道:“爬上那座西山啊,采集那儿的野菜。以暴力手段取代残暴的统治啊,却不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神农氏、虞舜、夏禹那样清明太平的时代很快就消失了,我最后的归宿在何处呢?可叹啊,唉,还是死了吧,我的命运是那样的不济呀!”于是,两人饿死在了首阳山。
陈仁锡:“子长写夷齐之怨,乃所以自写其怨,寓意颇深。孔子以夷齐无怨,而太史公作传,通篇是怨。然孔子所云无怨者兄弟逊国,而太史公所云怨者以暴易暴,之间原不相乖。”“颇似论,不似传,是太史公极得意之文,亦极变体之文。”“疑有疑无,作史慎重,彷徨追赏,言外高奇,读者自知之。”凌稚隆:“尧让许由,盖庄周寓言,眇天下为不足道耳。太史公言有许由冢,乃明其实有是人,而又曰‘文辞不少慨见’,则无尧让之事,已隐然言外矣。”
从这首诗的歌词来看,他们到底有没有怨恨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屡空:经常空乏,一无所有。借指贫穷困乏。】,糟糠不厌【厌:饱。】,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择地而蹈之:指不仕暗君,不饮盗泉,隐于世外。】,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diāo”。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冯生:贪生。冯,同“凭”,恃。】。”“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趣:同“趋”,指出仕。】舍有时若此,类名堙yīn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有人曾经说过:“天意是不会偏私任何人的,只是经常帮助那些好人。”就如同伯夷、叔齐那样的人,他们可以说是善良的人吗?他们不是善良的人吗?他们积累仁德,使自己的品行变得高洁,即使这样,最终还是饿死了!况且孔子那七十个著名的弟子中,孔子唯独称赞颜回是个喜好学习的人。可是颜回却经常平穷困顿,就算是最粗糙食物都无法吃饱,最终还是早早地死去了。上天对善良的人的报答和施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盗跖每天都会杀死无辜的人,吃掉人身上的肉,残忍暴戾放纵凶狠,纠集了同党好几千人,在天下横行,没有忌惮,竟然能够安享自然的寿命,没有早死。这又是依照什么德行来报答和施与呢?这两个例子是尤其明显重要的。说到近代,那些操守品行不够端正,专门触犯法令的人,反而可以一辈子享受安逸和快乐,他们得到的富贵非常丰厚,代代相传,从不断绝。有人居住都要挑选地方,在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走路不走小路,不是公平正义的事情,就不发奋去做,最终反而遭遇灾祸,这样的例子数都无法数完。我对此感到十分疑惑,倘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道,这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
孔子曾经说“走着不同道路的人,不能在一起谋划事情”,那么也只有各人遵从各人的意志了。所以说“富有和高贵的生活假如可以求得,那么即使让我做个赶车的人,我也去做。假如无法求得,就遵从我的喜好去做”。“一年中寒冷的季节来到,这之后才明白松柏是所有植物中最后凋谢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浊了,那些清廉高洁的人士才会出现。这难道不是由于有的人过于重视富贵,才显得轻视富贵的人如此高尚吗?“君子最大的遗憾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却没有美好的名声受人称道”。贾子说:“贪婪的人为了财物而死,英烈的人为了名声而死,贪权势而矜夸的人为了权势而死,普通百姓只顾自己的生命。”“同为明亮的东西,就会互相照映;都是同一类的事物,就会相互间产生影响。”“龙出现时,一定有云彩跟随在后,勐虎怒吼时,也一定会刮起大风,当圣人出现在世间时,天下万物都会变得显著起来而易于理解。”伯夷、叔齐虽然也是贤明的人,但也要有孔子的称赞才使他们的名声更加显著。颜回虽然刻苦好学,因为跟随夫子,才使他的德行更加彰明。居住在山林洞穴的隐士,有的名声显达,有的则默默无闻,这都与时机有很大的关系,这样的人如果名声被湮没而没有得到称颂,真可以说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啊!居住在乡里的人,要想磨砺自己的德行、树立美好的名声,假如不是依附于那些青云之上的人士身后,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声名广泛地流传于后世呢?
卷六十二 管晏列传第二
陈仁锡:“管仲实赖鲍叔之荐,而晏子能荐贤,此连意全在空处也。先看其简处,次玩其简逸处。”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贾:经商。】,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的名字叫夷吾,是颍上人。年轻的时候,他经常与鲍叔牙交游往来,鲍叔牙知道他是个很贤能的人。管仲家里很穷,经常骗取鲍叔牙的财物,但是鲍叔牙始终都对管仲很好,从未因此而产生怨言。不久,鲍叔牙侍奉齐国的公子小白,而管仲则侍奉另一位公子纠。等到小白成为齐国国君,也就是齐桓公时,公子纠被杀死,管仲也被囚禁起来了。鲍叔牙于是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之后,在齐国主持国政,齐桓公因此成为霸主,九次召集诸侯,使天下复归于正,这些都是靠管仲的谋略才实现的。
管仲说:“我当初贫穷的时候,曾经跟鲍叔牙一起合伙做买卖,到了分钱的时候,我经常多分给自己,鲍叔牙不认为我贪财,他知道我是因为家里贫穷才这么做的。我曾经为鲍叔牙出谋划策,却让他陷入了更加困窘的境地,鲍叔牙不认为我太过愚蠢,因为他知道时机有顺利的时候,也有不顺利的时候。我多次出仕辅佐国君,多次被国君罢黜驱逐,鲍叔牙不觉得我没有才能,他知道我还没有遇到好的机会。我曾经多次在打仗的时候逃走,鲍叔牙不觉得我是个怯懦的人,因为他知道我有年老的母亲需要照顾。公子纠在抢夺国君之位的斗争中失败,召忽为他而死,我被囚禁起来遭受羞辱,鲍叔牙不认为我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因为他知道我不以小节为耻,而以功名不显扬于天下为耻。生下我的人是我的父母,但最了解我的人却是鲍叔牙。”
鲍叔牙推荐管仲做了国相之后,自己甘愿在他手下做事。他的子孙世世代代都拿着齐国的俸禄,得到封地的后代有十几代人,其中很多都是有名的大夫。天下的人不称赞管仲的贤能,都称赞鲍叔牙是一个能够识别人才的人。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lǐn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上:居于上位的人,指君主或尊长。】服度【服度:遵守法度。】则六亲【六亲:指父、母、兄、弟、妻、子。】固。四维【四维:礼、义、廉、耻。维,纲纪。】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轻重:指物价的高低水平。】,慎权衡【权衡:本意指秤,这里指理财。】。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三归:三座游玩的高台。】、反坫diàn【反坫:宴请嘉宾时设置在堂屋两柱之间放置空酒杯的土台。】,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管仲出任齐国国相主持政务之后,由于齐国小,并且在海边,就发展贸易,积聚财富,使国家富有,军力强大,与老百姓有相同的的喜好和厌恶。所以他在《管子》这本书中说道:“仓库里装满了粮食,才开始顾虑礼节;老百姓衣食充足,自然也就知道什么是光荣,什么是耻辱,国君的行为合乎制度,那么与父、母、兄、弟、妻、子这六位亲人的关系才能稳固。礼、义、廉、耻这四种道德准则得不到提倡和发扬,国家就会灭亡。发布的命令就像水流的源头,顺着老百姓的心意流下。”因此,国家发布的命令只要符合民心,就易于推行。老百姓想要的,就给他们;老百姓不想接受的,就将其废除。
管仲所施行的政治措施,善于把灾祸转化为祥瑞之事,把将要失败的事情做成功。他重视衡量轻重的法度,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也非常谨慎。齐桓公实际上对少姬改嫁的行为非常生气,想向南袭击蔡国,管仲于是借此机会讨伐楚国,责备楚国为何不向周王室进献包茅。齐桓公实际上是想向北征伐山戎,管仲于是趁此机会命令燕国重修召公时期的政治举措。在柯地会盟的时候,齐桓公想要违背自己与曹沫的盟约,但管仲却劝齐桓公信守盟约,诸侯因为这个原因都归顺了齐国。所以说:“知道给予就是获取这个道理,就是治理国家的一个法宝。”
管仲拥有的财富跟齐国公室差不多,他修建了三归、反坫,但是齐国人却并不认为管仲的生活奢侈。管仲去世之后,齐国仍然执行他留下来的政策,时常比其他的国家强大。这之后又过了一百多年,齐国又出了一个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危言:正直的话。】;语不及之,即危行【危行:正直的品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缧绁:套在犯人身上的绳索。这里指囚禁。】中。晏子出,遭之涂【涂:通“途”,道路。】,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闺:内室。】。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戄然:惊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厄:同“厄”。受苦难。】,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诎:通“屈”,委屈。】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wù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晏平仲的名字叫晏婴,他是齐国莱地夷维人。晏婴侍奉了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代国君,因为生活节俭、尽心尽力地处理国事而在齐国享有很高的声誉。他担任齐国的国相之后,每顿饭不吃两种以上的肉食,侍妾不穿帛做的衣服。他在朝堂上的时候,国君有话问到他,他就正言以对;国君没有话要问他,他就端正正直的品行。国君下达的命令是符合正道的,他就按照命令去做;国君的命令不符合正道,他就在衡量这个命令之后,按照符合正道的方式去做。因为这个原因,他在三位国君当权的时候,在诸侯间的名气都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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