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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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擅国:独揽国家政权。】之谓王,能利害【利害:兴利除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进退:指任用和罢免官吏。】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剖符:古代帝王调动军队的凭证。这里指持符使臣。】于天下,政【政:通“征”。】适【适:通“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木实:树木的果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zhuō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县:通“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弋猎:射猎。弋,用带绳子的箭射鸟。】,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县官:指朝廷。】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一天比一天得到秦王的亲信,反复进言,被任用了好几年,就找机会对秦王说道:“我居住在山东的时候,听说齐国有位孟尝君田文,却没有听说过齐国有位齐王;又听说秦国只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却没听说过秦国有位秦王。独掌国家大权的称为王,能兴利除弊的称为王,能够控制生杀权威的称为王。现在太后专横行事而不考虑后果,穰侯出使外国从来都不向大王报告,华阳君、泾阳君等人在判罚案件时随心所欲,高陵君提拔和罢黜官员的时候从来都不向大王请示。这四种特权全都出现,但国家却没有出现危险的,从来都不曾有过。秦国处在这四种特权的统治下,就是我所说的秦国不曾听说有国王。既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那么朝廷的大权又怎么能不落在旁人手里,政策命令又怎么能从大王那里发布呢?我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君主,在内要巩固自己的权威,在外要加重自己的权力。穰侯出使国外时经常操持大王的重权,对各个诸侯发布命令,他又派人手拿符节与各个诸侯签订盟约,征讨与秦国为敌的国家,没有一个诸侯敢不听从他的号令。打了胜仗,攻占了城池,所得到的利益全都送到了穰侯的封邑陶地,国家一旦遭到困厄他便可在诸侯国中用事;如果打了败仗就会让百姓怨恨国君,而把祸患归于国家。《诗》中说:‘树上的果实结得太多就要把枝条压折,树木的枝条压折了,就会伤到树木的主干;封地和都邑太大了就会危害到国都,臣子受到尊崇就会让国君受到轻视。’崔杼、淖齿掌握齐国大权的时候,崔杼用箭射伤了齐庄公的大腿并杀了他,淖齿抽掉了齐愍王的筋,然后把他吊在朝堂中的横梁上,过了一宿就死了。李兑在赵国专权,把赵武灵王囚禁于沙丘的宫殿中,过了一百天,把赵武灵王饿死了。如今我听到传言说秦国是太后和穰侯掌握朝廷大权,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帮助他们治理国家,最终秦王将不再存在,他们与淖齿、李兑是同一类人。况且夏朝、商朝、周朝三个朝代灭亡的原因,就是它们的君主把权力全都交给了自己宠爱的大臣,君王本人却放纵自己,喝酒作乐,骑着马来回奔跑打猎,不去处理朝廷大事。而他们所宠爱的人,嫉妒贤能的人才,在下属面前作威作福,蒙蔽君主,来谋取私利,不为君主考虑,而君主又没有察觉、醒悟,因此失去了他所掌控的国家。现在从开始有品级的小官到各位大臣,往下到大王身边的侍卫仆从,没有一个不是相国穰侯所亲信的人。看到大王一个人站在秦国的朝堂之上,我暗地里为大王感到害怕,等到您去世以后,拥有秦国的人恐怕不是大王的儿子、孙子了。”秦昭王听完范睢说的话以后非常害怕,说道:“先生说得太好了。”于是秦昭王废除了太后参与朝政的权力,又把穰侯、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赶到了函谷关以外的地方。秦王于是任命范睢为相国,从穰侯那里收回相国的官印,让穰侯回到自己的封地陶邑,由朝廷提供车辆和牛帮助穰侯搬家。装满财物的牛车有一千多辆。赶到函谷关关口时,把守关口的官吏检查他的宝物,其中珍贵奇异的宝物比秦王宫中的还要多。
秦昭王把应城作为范睢的封地,封号为应侯。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年)。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睢闻之,为微行【微行:隐蔽身份改装出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得过:得罪。】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tí袍【绨袍:粗丝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范睢做了秦国的相国之后,秦国人叫他张禄,而魏国人对此毫不知情,认为范睢早就死了。魏王听说秦国就要派出军队向东进攻韩、魏两国,就命须贾出使秦国。范睢听说这件事之后,就隐藏了相国的身份改换服装出行,他穿上穿着破旧的衣服,从小路来到了须贾住宿的宾馆,见到了须贾。须贾看到范睢以后非常吃惊地说道:“范叔你原来没有遭遇灾难啊!”范睢说:“是这样的。”须贾笑着对范睢说:“范叔你来到秦国是要进行游说的吗?”范睢说:“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得罪了魏国的相国,所以才逃到了这里,哪里还敢游说呢!”须贾问道:“如今你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呢?”范睢说:“我在别人的家里当雇工。”须贾从心里可怜范睢,就让他留下来跟自己一起吃饭喝酒,说:“范叔你竟然贫穷到了这种地步啊!”就取出了自己所穿的一件质地粗厚的袍子,送给了范睢。须贾借机问范睢:“秦国的相国张禄先生,您知道这个人吗?我听人说他很受秦王的宠爱,有关天下的大事都是由相国决定的。现在我要做的事情能否成功完全取决于张先生。你这个小子有没有朋友与相国张先生熟识的?”范睢说道:“我家那位主人就很熟悉他。就算是我也有拜见他,请让我把您引见给张先生。”须贾说:“我的马得了病,马车的车轴也折了,要是没有四匹马拉的那种大马车,我是不会出门的。”范睢说道:“我愿为您从我主人那里借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马车。”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向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睢盛帷帐,侍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汤镬:古代的酷刑,用滚烫的水煮杀人。镬,无足之鼎,用作刑具。】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zhuó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丘墓:这里指祖坟。】之寄于荆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范睢回到相府,赶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马车,亲自为须贾驾驶马车,进了秦国的相国府。相府中的仆人看到范睢,认出他来的都回避躲藏起来了。须贾觉得非常奇怪。走到相国住处的门口,范睢就对须贾说道:“您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替您对相国通报一声。”须贾就在门口那儿等着,拽着马缰绳等了很久,也没人出来,须贾就询问在门口守着的人说:“范叔进去这么久还没有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啊?”守门的人对他说道:“相府中没有叫范叔的人。”须贾说:“就是刚才跟我一起坐着马车进来的那个人。”守门人说道:“那个人是我们秦国的相国张先生。”须贾非常吃惊,他知道自己被范睢骗了,于是就脱下衣服袒露上身,用膝盖跪在地上行走,通过看门人向范睢谢罪求饶。范睢于是派人挂上盛大的帐幕,又叫来很多随从,才让须贾来见自己。须贾跪在地上给范睢磕头,称自己犯了死罪,说:“我没有想到您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而到达这样的高位,我不敢再去读天下的书,也不敢再去参与天下大事了。我所犯的罪过应该遭受烹煮的刑罚,请您把我一个人扔到荒凉的胡貉地区,让我与世隔绝,我活着还是死去,全听您的命令了!”范睢说:“你所犯下的罪行有多少啊?”须贾说:“把我的头发剪下来,一根一根地连在一起,也不足以衡量我的罪过。”范睢说:“你所犯下的罪行只不过三条而已。昔日楚昭王时,申包胥帮助楚国打退了吴国的军队,楚王把荆地的五千户人口赏赐给他,申包胥推辞,不愿意接受,因为他祖先的坟墓全都在楚地。如今我的祖先的坟墓也全都在魏国,你以前认为我有跟齐国私通的外心,所以就在魏齐的面前说了我很多坏话,这是你所犯下的第一条罪。当魏齐让我在厕所中受侮辱的时候,你没有阻止这种行为,这是你所犯的第二条罪。你又在喝醉以后在我的身上小便,你怎么能忍心这样做呢?这是你所犯的第三条罪。但是让你能够免于一死的原因,是你送给我的那件质地粗厚的袍子,这说明你对我还保留着老朋友的依恋之情,因此我放了你。”须贾于是向范睢道谢,然后离开了。范睢进入秦国的王宫把这件事报告了秦昭王,秦昭王于是下令让须贾回魏国去。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大供具:大摆宴席。】,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甚设:指宴席丰盛。】。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cuò豆【莝豆:铡碎的草和豆子拌在一起的饲料。】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宫车一日晏驾:指帝王死去。】,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卒然:突然。卒,通“猝”。】捐馆舍【捐馆舍:离弃住所,指死去。】,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填沟壑:指死去。】,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睢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上计:地方官在年终时将全年人口、钱粮、盗贼、狱讼等事报告朝廷称“上计”。】。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须贾在回魏国之前向范睢告辞,范睢准备了丰盛的酒席,把各诸侯国在秦国的使者全都请来,和他们共同坐在厅堂之上,吃的喝的都非常丰盛。但是范睢却让须贾在堂下坐着,把一槽掺着草豆的饲料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命令两个受过墨刑的罪犯把他夹在中间,像喂马那样地喂他吃饲料。范睢责令须贾说道:“回去把我的话告诉魏王,赶紧把魏齐的人头献到楚国来!不这样做的话,我就屠灭大梁。”须贾回到魏国之后,把范睢的话告诉了魏齐。魏齐害怕,就逃到了赵国,躲在了平原君赵胜的家里。
范睢做了秦国的相国之后,王稽对他说道:“无法预料的事情有三件,没有办法处理的事情也有三种。君王说不定哪一天死去,这是第一件无法预料的事情。您突然死去,这是第二件无法预料的事情。假使我突然去,这是第三件无法预料的事情。君王突然去世,您就算因我没有被君王重用感到遗憾,也没有办法。您突然去世,您即使为还没有报答我感到遗憾,也没有办法。假使我突然死掉,您即使因不曾及时推荐我而感到遗憾,也没有办法。”范睢听了以后觉得不高兴,就进王宫对秦昭王说道:“没有王稽对您的忠诚,就不会有人把我带进函谷关;没有大王这样贤能圣明的君主,就不能使我显贵。如今我的官做到了相国的位子,爵位也被封到了列侯,但王稽还只是一个为大王传达命令的谒者,这不是他把我接纳到秦国来的本意。”秦昭王于是召见了王稽,任命他做了河东郡的郡守,并向他许诺,三年之内不用到朝廷呈报郡内的赋税收入总目。范睢又举任郑安平,秦昭王让他做了将军。范睢于是拿出自己家中的钱财,全都用来报答那些在他遭受困难辛苦时帮助过他的人。即使对他有一顿饭那样的恩德的人也必然要报答,而对他有瞪过一眼那样的仇怨的人也必然会遭到报复。
范睢在秦国担任相国的第二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年),秦军向东进攻韩国的少曲、高平等地,占领了这两个地方。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间行:潜行,从小路走。】,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蹑屩檐簦:脚踏草鞋,肩搭雨伞。指长途跋涉。屩,草鞋;檐,通“担”,肩荷;簦,古代有柄的笠。】,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秦昭王听说魏齐躲在了赵国平原君赵胜的家里,就想着必须为范睢报仇,就假装友好地写了一封书信送给了平原君,信中说:“我听说您有高尚的道德和义气,愿意跟您结为平民一样的朋友,假如能够幸运地得到您的同意,到秦国来看望我,我希望能够跟您痛痛快快地喝十天酒。”平原君既对秦国心存畏惧,而且还认为秦王书信中所说的话是真的,就到秦国跟秦昭王见了面。秦昭王跟平原君一连喝了好几天的酒,就对平原君说道:“昔日周文王得到吕尚的辅佐,就尊称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仲的辅佐,就尊称他为仲父,如今范先生也可以说是我的叔父。范先生的仇人魏齐躲在您的家里,希望您能够派人回到赵国,把魏齐的人头拿到秦国来;不这样的话,我不会让您离开函谷关。”平原君对秦王说道:“身份尊贵之后与朋友交往,为的是将来低贱时好有个依靠;家庭富有之后与朋友交往,为的是将来贫穷时好有个地方投奔。那个魏齐,是我的朋友,就算真的躲在我的家里,我也绝对不会把他交给秦国,更何况如今他根本就不在我的家里。”秦昭王于是给赵王写了一封信说道:“大王的弟弟在秦国,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就藏在平原君的家里。大王赶紧派人把魏齐的人头拿来;如果不这样,我就会发兵攻打赵国,而且还不让大王的弟弟离开函谷关。”赵孝成王于是派兵包围了平原君的家,情况紧急,魏齐在夜里从平原君的家里逃了出来,见到了赵国的相国虞卿。虞卿推测赵王最终无法说服秦王,于是从腰里解下相国的印信,跟魏齐一起逃亡,他们一路走的都是小路,想到各个诸侯没有谁能在短时间内抵达,于是又回到了赵国的都城大梁,想要靠着信陵君的帮助逃到楚国去。信陵君听到这个消息,害怕秦国攻打魏国,一直犹豫,不肯接见他们,说:“虞卿是什么样的人啊?”当时侯嬴就在信陵君身旁,对信陵君说道:“一个人原本不容易被别人了解,但要想了解别人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虞卿长途跋涉而来,第一次见赵王,赵王就赏赐他一对白璧,一百镒黄金;第二次见赵王,就被任命为上卿;第三次见赵王,终于被任命为相国,得到了相国的印信,并被封为万户侯。在此时,天下人都争着去了解他的为人。魏齐在困窘时投奔虞卿,虞卿没有看重自己的爵位和俸禄,解下自己的相印,抛弃万户侯的爵位,跟魏齐逃走。虞卿能够把别人的困境当作自己急事来做,在这种情况下投奔公子,公子您却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人原本就不容易被别人了解,但要想了解别人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信陵君听了以后觉得十分惭愧,于是驾着马车来到郊外迎接虞卿和魏齐。魏齐听说信陵君在开始的时候对见不见自己感到非常为难,一生气就自刎而死。赵王听说以后,最终把魏齐的人头割下来送给了秦国。秦昭王就让平原君离开秦国回到了赵国。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城:筑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马服子:指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代廉颇将。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席稿请罪: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稿,用草编的垫子。】。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秦昭王四十三年(前264年),秦国派兵攻打韩国的汾陉,占领了这个地方,并沿着黄河边上的广武山修建了一座城池。
过了五年,秦昭王采纳了应侯的计策,施展反间计来让赵国受骗,赵国因此而让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接替廉颇统率赵国的军队。秦军也因此得以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进而包围了邯郸。没过多久,应侯跟武安君白起结仇,就向秦昭王说白起的坏话,白起因此被迫自杀。秦昭王任用了郑安平,派他带兵进攻赵国。结果郑安平反而被赵军包围了,在情况危急的关头,郑安平带领两万秦国士兵投降了赵国。应侯听说以后跪在草垫上向秦昭王请罪。秦国的法律规定,推举别人做官但被推举的那个人却犯了罪,那么举荐人也同样按被举荐官员的罪名治罪。在这种情况下,应侯的罪行应该被判处逮捕三族的刑罚。但秦昭王恐怕这样做会让应侯伤心,就在整个都城咸阳发布命令说:“如果有人胆敢议论郑安平降敌之事的,就按照郑安平的罪名来处罚。”而且还赏赐给相国应侯的食物和器物日益丰厚,来让范睢心里能够平顺一些。过了两年,担任河东郡长官的王稽也因为跟诸侯私通,犯了秦国法律而被处死了。应侯因此一天比一天忧郁。
秦昭王在上朝的时候不住地叹气,应侯走上前去对秦昭王说:“我听人说‘君主有了忧愁就是臣子的耻辱,君主受到羞辱是臣子的死罪’。现在大王在处理朝政的时候感到忧愁,我请求大王治我的罪。”秦昭王说道:“我听人说楚国生产的铁剑非常锋利,而表演歌舞的倡优就非常笨拙。这个国家的铁剑锋利就说明它的士兵勇勐,倡优笨拙就说明国君的谋略非常深远。国君以深远的谋略来指挥勇勐的士兵,我恐怕楚国正在谋划如何攻打秦国。事情假如不在平常的时候作好万全的准备,就不可以用来应对突然发生的变化。如今武安君已经死了,而郑安平等人又背叛了秦国,秦国没有优秀的将领,外面又有很多敌对的国家,我因此感到忧虑。”秦昭王的本意是想用这些话来激励范睢。但范睢却感到恐惧,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蔡泽听到这件事之后,就来到了秦国。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持国秉:执掌国家的权柄。秉,通“柄”,权柄。】’,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曷鼻:鼻形如蝎虫,即仰鼻。】,巨肩【巨肩:肩膀高耸。】,魋chuí颜【魋颜:额头突出。】,蹙cú齃è【蹙齃:塌鼻梁。】,膝挛。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刺齿肥:刺齿二字当作“啮”,啮肥意为吃肥肉。】,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紫绶:紫色丝带,系在官印上。】于要【要:同“腰”。】,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lì【釜鬲:炊具。釜,锅;鬲,形状像鼎而足部中空的炊具。】于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蔡泽,原本是燕国人。他游历各国,学到了才能,并向许多大小诸侯谋求官职,却不能得到重用。他找了一个名叫唐举的人给他相面,说:“我听人说先生您曾经给李兑相过面,说他‘一百天以内能够把持国家的大权’,有这样的事情吗?”唐举说:“有啊。”蔡泽又说道:“那么像我这样的相貌会怎么样呢?”唐举认真地观察了他的相貌以后,笑着对他说:“您的鼻子是向上翘着的,两肩高耸,额头突起,鼻梁凹陷,两腿是罗圈腿。听说圣人不注重相貌,这话大概就是在说您吧?”蔡泽明白唐举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就对他说道:“富贵,我本来就已经有了,我不知道的是我的寿命,我希望从您那里听到我的寿命有多少岁。”唐举对蔡泽说道:“先生您的寿命,从现在往后算还应该有四十三年。”蔡泽笑着向唐举告辞,然后就离开了,在马车上,蔡泽对自己的车夫说道:“让我的手里端着盛满精米饭的碗,嘴里吃着肥肉,骑着马来回賓士,怀里揣着黄金铸成的印信,紫色的印绶系在腰间,在君主的面前受到礼貌的待遇,这种能够吃上肉、富有、尊贵的生活,能过上四十三年就足够了。”他离开燕国到了赵国,却被赶了出来。又要到韩、魏两国去,结果在途中遇到强盗,连做饭的炊具都被抢走了。蔡泽听说应侯向秦王推举的郑安平和王稽两个人都在秦国犯了很重的罪,应侯内心感到惭愧,蔡泽于是西行,进入秦国。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雄俊:才干出色之人。】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百体:指人体的各部位。】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名实纯粹:名声与实际都完美无缺。】,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蔡泽想要求见秦昭王,于是派人在应侯面前扬言一番来激怒应侯,说:“从燕国来到秦国的客人蔡泽,是天下间才干出色、能言善辩的明智之士。他一旦见到了秦王,秦王必然就会让您处于困境,并且剥夺您的相国之位。”应侯听说以后,说道:“上古时期的五位帝王,夏商周三个朝代,这期间所发生的事情,诸子百家的学说和主张,我全都已经通晓了,很多善于辩论的人,我都能反驳并让这些人折服,这个蔡泽又哪里能够让我陷入困境而把我的相国之位抢走呢?”范睢于是派人召来蔡泽。蔡泽进来以后,只是对着范睢拱了拱手。应侯原本心里就不痛快,等到看见他以后,看他是个傲慢的人,就责备他道:“您曾对外宣扬说要取代我成为秦国的相国,有没有这回事呢?”蔡泽回答说:“我是这样说的。”应侯说:“那就让我来听听您能说什么吧。”蔡泽说:“唉,您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啊!春夏秋冬四季轮流更替,完成自己的使命就会过去。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身体各个部分都很强壮,两只手和两只脚都很方便灵活,耳朵听得清楚,眼睛看得明白,头脑聪明,这难道不是士人所盼望的事情吗?”应侯说:“对啊。”蔡泽又说道:“把仁德当成自己的本质,坚持正义的行为,施行正道和恩德,在全天下把自己的理想实现,天下所有人在心里怀着一种高兴、恭敬、爱护的心情来尊重和仰慕他,都希望让他来做君王,这难道不是善于辩论的明智的人所盼望的事情吗?”应侯说:“对啊。”蔡泽接着又说:“身份尊贵、地位显赫,治理天下间的所有事物,让它们都能待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寿命长久,让自己安安稳稳地结束自己的天然的寿命,不会中途夭折死去;天下人都来继承他的传统,坚守他的功业,使这些能够永远流传下去;传扬的名声和实际的作为是一致的,施与的恩泽在千里之外都能享受到,世世代代称赞他,没有休止,跟天和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推行正道和恩德所产生的效果,以及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吗?”应侯说:“对啊。”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卒然:指商鞅等的被杀结局。】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禽:通“擒”,擒获。】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说:“至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最终的结果也值得羡慕吗?”应侯明白蔡泽这是要来堵自己的嘴,以便说服自己,就特意狡辩道:“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那公孙鞅在侍奉秦孝公的时候,到死都没有产生异心,一心为了公事却不顾及私人的利益;设立了刀锯的酷刑来防止奸佞邪恶的人做坏事,明确奖赏惩罚的措施来使国家达到安定;他把自己的胸膛剖开,展示自己的爱国情怀,遭受别人的怨恨和责骂,欺骗自己的老朋友,捉住魏国的公子卬,使秦国国家安定,老百姓都能得到好处,最终帮助秦国捉住了敌国的大将,打败了敌国的军队,为秦国开辟了千里的疆界。吴起在侍奉楚悼王的时候,使私人不能损害公家的利益,小人的谗言无法蒙蔽正直大臣的忠心,议论的时候从来都不随便附和别人,办事从来不苟且保身,不因为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动,也不会为了躲避困难而放弃坚持正义,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楚王称霸天下,使国家变强盛,决不躲避灾祸和凶险。文种大夫在侍奉越王的时候,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他也竭尽自己的忠心而没有一丝懈怠,即使在君主面临断绝后代、国家灭亡的危险,也仍然竭尽全力挽救而没有离开,后来辅佐越王成功地消灭了吴国却不骄傲自夸,身处尊贵、富有的位置却不骄傲、轻慢。像这三位先生,本来就是道德大义的最高标准、忠诚而有节操的榜样。所以君子能够为了大义而牺牲自己的性命,都把死亡看成回家一样;在活着的时候遭受羞辱,那还不如死了光荣。士人本来就应该有敢于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名声和气节,只要是为了大义能够存在,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完:保全。】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见德:受恩惠,得好报。】,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对范睢说:“君主圣明,大臣贤能,是天下人的大福气;国君明智,大臣正直,是一个国家的福气;做父亲的慈爱,做儿子的孝顺,做丈夫的诚实,做妻子的坚贞,是一个家庭的福气。所以比干虽然忠诚但没能保住殷朝的天下;子胥虽然明智却没能保住吴国的完整;申生孝顺却让晋国陷入动乱。我所说的这些人都可以说是忠臣孝子,但是他们的国家有的灭亡,有的动乱,为什么会这样呢?没有圣明的君主和贤良的父亲来听从他们的忠诚的意见,所以天下人都觉得这些人的君主、父亲是可耻的,转而同情这些不幸的大臣和儿子。现在我们所说到的商鞅先生、吴起、文种大夫,他们作为别人的臣下,是正确的;他们所侍奉的君王,则都犯了过错。因此世上的人都说他们三个虽然创建了功业却没有得到好的结果,难道相国羡慕这些人没有得到君主理解就死去的遭遇吗?如果要等到死后才可以树立忠诚的名声,这样说来微子就不足以被称为仁人,孔子也不足以被称为圣人,管仲也不足以被称为伟大的人物了。人们对于功业的想法,难道不想让功业创建之后性命还得以保全吗?生命和功业全都可以存在的,是最好的。功业值得后人效仿,但生命却不能保全的,就差一些了。名声受到了羞辱,但是性命得以保全的,就属于最差的了。”在听了蔡泽的话之后,应侯称赞他说得好。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忠圣:竭尽忠诚,极富圣明。】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惇厚旧故:厚道诚实,不忘旧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盖震:压倒、震动。】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蔡泽稍微捕捉到一些机会,趁机说:“商鞅、吴起、文种,这几个人作为别人的大臣,对君主竭尽忠诚,也创建了很大的功业,这是值得人们羡慕的,但闳夭当初侍奉周文王,周公旦辅佐周成王,他们难道不是竭尽了忠诚充满了智慧的吗?从君主和大臣的关系角度来讨论,商鞅、吴起、文种,跟闳夭、周公旦比起来,哪一种人更值得羡慕呢?”应侯说道:“商鞅、吴起、文种不如闳夭、周公旦。”蔡泽说:“既然这样,那么您所侍奉的君主慈爱仁德,任用忠臣,以厚道诚实的态度对待以前的朋友,他的贤能和智慧使他可以跟那些有才能的人像胶和漆那样亲密,他对人情义深厚,不会抛弃为他立了功的大臣,这位秦昭王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比起来,谁更好呢?”应侯说:“没办法知道会是什么样。”蔡泽说:“现在您的君主亲近忠心的大臣,但也没有超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程度,您施展自己的智慧,可以帮助君主解决危难,整治国家,平定叛乱,增强兵力,排除祸患,消除灾难,拓宽疆域,增种谷物,使国家富强,百姓富足,加强人主的权力,提高国家的地位,尊显王族高贵,天下诸侯没有敢于欺骗、侵犯您的君王,君主的威势可以震慑四海之内的任何诸侯,功业在万里之外的地方得到彰显,他的名声就像永远不灭的光辉一样流传到千秋万代以后,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来怎么样?”应侯说:“我比不上。”蔡泽说:“如今君王在亲近忠臣,没有忘记原来的朋友这一方面不如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句践,而您所创建的功劳以及从君主那里得到的宠爱、信任、亲近又不如商鞅、吴起、文种那么多,可是您所得到的俸禄很多,所处的职位也非常高贵,你个人的财产超过了商鞅、吴起、文种三个人,假如自己不知道主动退位,恐怕以后所招致的祸患会比那三个人更加严重,我暗地里觉得您已经非常危险了。俗话说‘太阳到了正中的位置就会逐渐偏斜,月亮变得圆满以后就要开始亏缺’。凡事到达鼎盛的阶段以后就会开始走向衰落,这是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一条普遍规律。进退伸缩,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变化,这就是古代那些圣人所坚持的常理。所以‘当国家处于政治清明的时候就出来做官,当国家处于政治黑暗的时候就隐居起来’。圣人说‘像龙一样腾飞到天空,更有利于见到德行高尚的人’。‘用不合乎道义的手段获得的财富和尊贵的地位,在我看来,就好像飘浮在天空中的云彩一样’。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权:秤锤。】衡【衡:秤杆。】,正度量,调轻重【轻重:指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稸:同“蓄”。积蓄。】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
“如今您的仇已经报了,受的恩德也答谢完毕,心里所想的已经全都实现了,但是却没有应对变化的计策,我私下里觉得您很不明智。况且像翡翠、鸿鹄、犀牛、大象那样的动物,它们所处的位置可以说与意外死亡离得很远,它们死亡的原因,是由于受到了诱饵的迷惑。以苏秦、智伯这些人的智慧,足够可以用来使他们避免遭受侮辱,远离死亡,但他们还是受到侮辱、死亡的原因,是由于他们受到了利益的诱惑。正是由于这一点,古代的圣人才创制了礼法,来控制自己的欲望,有限度地向老百姓索取,根据季节来让老百姓服役,征收财物要有一定的节制,因此才能使自己的意志不自满,行为不骄傲,始终符合道义而不会失去道义,所以天下能够代代相传不断绝。昔日齐桓公九次与诸侯会盟,一下子就使天下归于正统,但等到葵丘会盟时,由于他的心里有了一种骄傲自满的意思,反对他的诸侯有九个。吴王夫差手下的士兵在全天下的诸侯国中都找不到对手,他依仗着自身的勇敢和强大看不起诸侯,欺凌齐、晋两个国家,因此就以自己被杀、吴国灭亡做了最后的结局。夏育和太史噭都是怒吼一声就能让三军吃惊害怕的人,但是最后却都死在了普通人的手里。这都是因为他们处在极为强大的地位以后,就不再顾忌常规的道义和事理,不再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不能节俭、约束自己所招惹来的祸患。商鞅帮助秦孝公颁布了明确的法令,禁绝了产生奸邪的源头,尊荣的爵位必然是用来奖赏的,犯了罪的人也必然会受到惩罚,统一了重量、长度、容量的标准单位,调节了货物流通的轻重关系,铲平了田间纵横交错的田埂,使秦国百姓可以更加安定地从事生产,使老百姓的生活习俗也得到统一,鼓励老百姓积极从事农业生产,一个家庭如果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子就必须分居,人们努力地耕种田地,储存粮食,平时就操练军事战阵,因此军队出动就能扩张领土,军队休整就能使国家富足。所以秦国在天下诸侯中没有对手,在诸侯中树立了很高的威望,奠定了秦国伟大的功业。伟大的功业完成之后,商鞅最终却受到了车裂的刑罚。楚国的土地方圆有几千里那么广大,手拿长戟的士兵有一百多万,但是白起带着几万人的秦军跟楚国交战,一战就占领了楚国的鄢、郢两地,烧毁了夷陵,再战就向南方吞并了蜀国、汉中两地。
“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坑【坑:同“坑”。】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私门:指豪门贵族。】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破横散从:指拆穿纵横机谋的辩说。从,同“纵”;横,又作“衡”。】,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枝解:古代分割四肢的酷刑。】。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仇,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信:通“伸”。】而不能诎【诎:通“屈”。】,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博:博弈,赌博。】者乎?或欲大投【大投:下大赌注。指可获全胜。】,或欲分功【分功:分次下小赌注。指逐次获胜。】,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后来又越过韩、魏两国去攻打强大的赵国,在北方坑杀马服君的儿子,在长平屠杀了四十多万士兵,赵军的鲜血流成了河,血水流动的声音如同咆哮的雷声,于是进入赵国围攻邯郸,为秦国奠定成就帝业的基础。楚、赵是天下诸侯中的两大强国,也是秦国的仇人,自从战争结束之后,楚国和赵国之所以畏惧屈服而不敢进攻秦国,都是因为白起的威势。白起亲自率兵征服了七十多座城池,功业创建之后,最终却是被赐剑自杀,死在杜邮。吴起帮助楚悼王确立了法令,削弱大臣手中的过大权力,降低大臣过于尊贵的地位,罢黜没有能力的官员,废去没有任何用处的官员,裁撤秘要的官员,杜绝私人的请求,统一楚国的生活习俗,禁止有人在楚国不从事生产而四处游荡,奖赏耕作努力、打仗勇敢的百姓和士兵,向南收服了杨越,向北吞并了陈、蔡两国,点破合纵、连横政策的无用之处,让那些游说楚国的人没有可以开口的机会,禁止大臣们结成朋党,鼓励百姓从事生产,使楚国的政治稳定,军事实力震慑天下,威势令各个诸侯国臣服。功业完成之后,吴起却被肢解而死。文种为越王谋划了深远的策略,避免了会稽被困亡国在即的危急,使危亡的形势变成了继续存在下去,借君臣受到的耻辱来谋求复仇的光荣,开垦长满野草的荒地,招纳百姓进入城邑,开辟农田来种植粮食,使四面八方的人都归在越王的统率之下,使从上到下的力量合在一处,辅佐句践这样贤能的君主,最终报了吴王夫差灭越的仇恨,终于消灭了强劲有力的吴国,让越国成为一代霸主。文种的功劳已经如此彰显而确实了,可句践最终还是背弃道义杀害了他。我所说的这四位贤能的人,他们在功业创建以后没有离开,受到的灾祸就到了这种地步。这是所谓的能伸而不能屈、能进而不能退。范蠡懂得这个道理,于是超脱地躲避了世俗,长久地当着他的陶朱公。您难道没看到过那些赌博的人吗?有时要一次下注来获利,有时要分成几次来下注获利,这些都是您很清楚地知道的。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廊庙:指朝廷。】,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途,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乔:指周灵王的太子王乔。】松【松:神农时的雨师赤松子。】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如今您担任秦国的相国,拿出计谋用不着离开座位,制定策略用不着走出朝堂,坐在座位上就能够控制、指挥各个诸侯,利益施加在三川地区,借此来增加宜阳的实力,截断通往羊肠坂的险要道路,堵塞了通往太行山的交通要道,又斩断了范氏、中行氏这些韩国、魏国领土的信道,使那六个国家无法实行合纵的政策,修建的栈道有一千里,直接通往蜀国和汉中地区,令天下诸侯都从心里害怕秦国,秦国的欲望得到了满足,您创建的功劳也到达了极点,这也就到了秦国分次进行下注来获利的时候了。假如您在这种情况下还不知道退隐,那您就会像商鞅、白起、文种那样了。我听说过这样的话,‘把水面当成镜子来照,可以看到自己的容颜,把别人当成镜子来照,能够知道自己的将来是吉还是凶’。《书》中说‘在功业已经完成的状态下,不可以长久地停留’。前面所说的四个人的灾祸已经是一面很好的镜子了,您为什么要去承受呢?您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交出相印,让位给贤能的人来做秦国的相国,自己退隐之后,可以居住青山之上,悠然地欣赏流水,必然可以得到伯夷那样廉洁的美名,长久地当着自己的应侯,子孙世世代代都可以称侯,而且还能得到许由、延陵季子那样主动辞让高位的美名,像王乔、赤松子一样寿命长久,这么做比起终遭灾祸来怎么样?那么您觉得处于哪一种状况要好些呢?假如不愿意自己主动离开,因为迟疑而无法自己做出决断,那么必然要招来前面所说四个人那样的灾祸。《易》中说‘龙飞到顶点要戒骄戒躁,否则会感到后悔’,这说的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进不能退的情况。所以我希望您能够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应侯说道:“说得好。我听人说‘一个人的欲望如果永远不感到满足,就会最终失去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一个人已经拥有很多但不知道停下来,就会失去他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有幸得到了先生的指教,我恭敬地接受您的意见。”于是请蔡泽坐在了席上,把他当成贵宾来招待。
陈仁锡:“范、蔡两人同传,其叙蔡语,是终范之结局也。《范蔡传》有苏、张之风,文字绝佳。范、蔡两人以口舌得相位。太史公叙范雎范睢曰‘天下辩士’,叙蔡泽曰‘天下雄俊弘辩智士’,见二人之辩同也。”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病笃:病重。】。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划,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过了几天以后,范睢上朝,对秦昭王说道:“有位刚刚从崤山以东来到秦国的客人名叫蔡泽,是一位善于辩论的人,对三王的事迹、春秋五霸的功业,世俗的改变都非常明白,大王完全可以把秦国的政事交给他来处理。我见到的贤人多了,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我也不如他。所以我才冒昧地让您听到这件事。”秦昭王召见了蔡泽,跟他谈话以后,对他非常满意,任命他当了客卿。应侯借这个机会说自己病了,请求把相印交出来。秦昭王竭力让应侯做相国,应侯就说病得太重,快要死了。最终范睢辞去了相国的官职,秦昭王正好对蔡泽的策略十分欣赏,就让他做了秦国的相国,向东灭亡了周朝。
蔡泽在秦国做了几个月的相国,有的人在秦昭王面前说他的坏话,他害怕被杀掉,就以生病为由归还相印,秦昭王封他做了纲成君。蔡泽留在秦国十几年,先后侍奉过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还侍奉了秦始皇,作为秦国的使者到了燕国,三年以后燕国派太子丹进入秦国做了人质。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贾:做买卖。】”,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过“衣服的袖子长就有利于跳舞,钱财多就有利于做生意”,这话说得确实是有道理啊!范睢、蔡泽这些世人嘴里所说的能言善辩的人,他们中间那些去游说诸侯到头发白了都没能被君主赏识的原因,不是他们所献的计策和谋略有多么笨拙,而是他们为游说所付出的努力太少了。等到范睢、蔡泽两个人停留在秦国之后,就能相继得到卿相的地位,功业和名声流传天下,固然是因为国家强弱形势不同。不过游说的士人中也有偶尔能够遇到机会的,很多像范睢、蔡泽一样贤能的人,却没能让自己的心愿完全得到满足的,怎能说得完呢!不过这两个人假如没有遭受困境,又哪里能激发出他们的雄心壮志呢?
卷八十 乐毅列传第二十
黄道周:“予观古人尚哲简戆,因事蝉脱,如季札、蘧瑗、晏婴、乐毅之流,皆值祸难飘然,有以自立。”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因:于是。】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辟:同“僻”。偏僻。】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委质:臣下向君主敬献礼物,表示献身称“委质”。质,通“贽”。】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乐毅,他的祖先名叫乐羊。乐羊做过魏文侯的将军,曾经攻打占领了中山国,魏文侯把灵寿作为封地赐给了乐羊。乐羊死后,就安葬在灵寿,他的子孙就把家安在了灵寿。中山国后来复国,但是到赵武灵王时又一次灭了中山国,这时乐家的后代中就有了乐毅这个人。
乐毅是一个贤能的人,喜欢军事,赵国人推荐他出来做官。等到赵武灵王在沙丘的行宫被围困饿死以后,乐毅就离开赵国到了魏国。他听说燕昭王由于子之造成的动乱,燕国被齐国打得大败,燕昭王恨透了齐国,没有一天忘记报复齐国。燕国这个国家很小,地理位置偏僻,实力根本无法打败齐国,于是燕昭王就降低身份恭敬地招纳贤士,先用周到的礼仪来对待郭隗,借此来招揽更多贤人。正在这个时候,乐毅作为魏昭王的使者来到了燕国,燕王就用招待宾客礼节来招待他。乐毅先是推辞、谦让,后来就答应委身为臣,燕昭王让他当了亚卿,乐毅担任这个职务的时间很长。
乐毅济上劳军,选自《中国古代百将图说》。
当是时,齐愍王强,南败楚相唐眜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争重:比高,夸权。】为帝,已而复归之。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愍王自矜【自矜:自高自大。】,百姓弗堪。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啖【啖:同“啖”,劝诱。】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害:担心。】齐愍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愍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徇:攻占土地。】齐,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lǔ获【卤获: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卤,通“掳”,掠夺。】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就在此时,齐愍王非常强悍,在南面的重丘打败了楚国相国唐眜,在西面的观津打垮了原来属于晋国的韩、赵、魏三国,接着又联合韩、赵、魏三国共同进攻秦国,还帮着赵国消灭了中山国,齐国又打败宋国,使齐国的领土增加了一千多里。齐愍王跟秦昭王争取帝号以自重,但没过多久又取消了帝号,仍旧称王。诸侯们都有抛弃秦国,归附齐国的想法。但是齐愍王骄傲自满,百姓们无法忍受。在这个时候,燕昭王向百官询问攻打齐国的事情。乐毅对燕昭王说道:“齐国,原来就是霸主,现在仍然保留霸国的余业,这个国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单独攻打它非常困难。大王如果要攻打齐国,没有比联合赵国和楚、魏两国一起攻打它更好的办法了。”燕昭王于是派乐毅去与赵惠文王签订了盟约,另外派出使臣去联合楚、魏两国,让赵国用进攻齐国带来的好处去说服秦国。诸侯们认为齐愍王骄横残暴,对自己终究会有害,都争着参加合纵联盟,与燕国联合攻打齐国。乐毅回到齐国向燕昭王报告之后,燕昭王派出国内所有军队,任命乐毅担任上将军,赵惠文王把赵国相国的大印授予乐毅。乐毅于是一并统率赵、楚、韩、魏、燕五个国家的军队攻打齐国,在济水以西打败齐国的军队。其他各个国家的军队都停止攻击,回到本国,只有燕军在乐毅的统率下独自追击,一路打到临菑。齐愍王在济水以西打了败仗后,就逃到莒邑坚守自保。乐毅独自带领军队留在齐国巡查已经占领的齐国土地,齐国的军队全都进入城内进行防守。乐毅攻入临菑,把城里的宝物和财产器物以及祭祀用的礼器全都运到了燕国。燕昭王十分高兴,亲自来到济水的边上来慰劳军队,奖赏并用酒肉犒劳燕国的士卒,把昌国作为封给乐毅,封号就是昌国君。当时燕昭王把从齐国掳掠来的财物带回齐国,让乐毅再次带着军队去攻克那些还没有攻下的齐国城邑。
王夫之:“有良将而不用,赵黜廉颇而亡,燕疑乐毅而偾。”
乐毅留徇【徇: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乐毅留在齐国巡行作战五年,占领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燕昭王都把它们设置为郡县,归属燕国,只有莒邑、即墨这两个城池没有收服。恰好此时燕昭王去世,他的儿子继立,这便是燕惠王。燕惠王从当太子的时候就对乐毅有所不满,等到他做了国君,齐国的田单听说了这件事,就派人到燕国施展反间计,说:“齐国的城池没有被攻克的只有两座而已。而没有不早日攻克的原因,听说是乐毅跟燕国新即位的国君有仇怨,想要联合兵力,留在齐国,在齐国称王。齐国人最担心燕王会派别的将军来接替乐毅。”燕惠王本来就已经怀疑乐毅,又中了齐国的反间计,于是派骑劫代替乐毅统领燕国军队,而把乐毅召回燕国。乐毅明白燕惠王派人代替自己不是出于好意,害怕被燕惠王杀害,就逃向西方,投降了赵国。赵王把观津封给了乐毅,封号叫作望诸君。赵王十分尊重、宠信乐毅,目的是借此来震慑燕国和齐国。
齐国的主将田单后来和骑劫作战,果然设下计谋让燕军受骗,于是齐国军队在即墨城下打败了骑劫的军队,接着就辗转作战驱赶燕军,向北一直追到了黄河边,将齐国之前被燕国占领的城池全部收复,又从莒城迎接齐襄王,回到了国都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弃群臣:抛下了群臣,是死亡的委婉说法。】,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过听:误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佞:没有才能。是自谦之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燕惠王后来悔恨派骑劫取代乐毅,导致燕国战败,大将阵亡,失去了已经到手的齐国;又对乐毅投降赵国的行为心存怨恨,害怕赵国重用乐毅并且乘着燕国兵败疲惫不堪时来攻打燕国。燕惠王就派人出使赵国指责乐毅,同时又向乐毅道歉说:“先王把整个国家委托给将军,将军您为燕国战败了齐国,为先王报了仇,天下没有人不对此感到震动,我怎么敢有一天忘掉将军所立下的功劳呢!恰好在先王刚刚去世,我刚刚即位,身边的人耽误了我。我派骑劫代替将军,是由于将军长期在野外遭受风吹日晒,所以想召将军回到燕国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同时也可以共商朝政大计。不想将军误听了别人的谣言,因此跟我产生了隔阂,于是抛弃燕国,归附了赵国。将军如果光是为自己谋划出路是可以了,可是拿什么来报答先王对将军的知遇之恩呢?”乐毅在给燕惠王的书信中回复说:
我是个没有才能的人,没办法恭敬地接过大王的命令,顺从您身边人的心愿,我怕回到燕国发生有不测之事而损害先王的英明,对您的德行也有所损害,因此才从齐国逃跑投奔了赵国。如今您让人用我所犯下的过错来责备我,我怕您派来的侍从无法体察先王收留、宠信我的道理,又不理解我侍奉先王的诚心,因此壮着胆子冒昧地用书信来回答您的问题。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最胜:多次取胜。最,积聚。】之遗事也。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反命:即“返命”,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磿室,蓟jì丘之植植于汶篁huáng,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慊:通“惬”,满意。】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我听人说贤能圣明的君主不会把爵禄偏赏给亲近的人,功劳多的就奖赏,才能能够胜任的就任用。因此考察才能之后才授予官职的君主,是能够成就功业的君主;评论过德行之后才与人结交为朋友的人,是可以树立声名的士人。我在暗地里观察先王的行为,看到他高出当代一般国君的志向,因此才借着为魏国担任使者出使燕国的机会,燕国献身接受考察。先王格外抬举我,先是把我列入宾客中间,又提拔我,让我高居群臣之上,没有和王室中的长辈商量,就让我做了亚卿。我自己也缺乏自知之明,自认为按照先王的命令办事,接受先王的教导,就可以幸运地不会让自己获罪,因此接受了先王的命令而没有推辞、谦让。
先王对我发布命令说:“我对齐国的仇恨积攒很久了,仇恨很深很重,不去衡量燕国国力的虚弱,只想把向齐国报仇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我说:“齐国,还保留着天下霸主的余业,又有多次作战取胜的经验。士兵训练有素,熟练地掌握了作战的谋略。大王如果想要攻打它,就必须联合天下诸侯一起对付它。若要与天下诸侯图谋它,没有比赵国更适合的了。况且淮河以北的地区、原来宋国的土地,是楚国和魏国分别想要得到的地方,赵国假如答应与燕国联合,并约好四个国家同时进攻齐国,那么齐国就可以彻底打败。”先王认为我说的是对的,准备好了符节派我向南出使赵国。没过多久,我就回到燕国向先王复命,接着就出兵进攻齐国。靠着上天的引导,先王的神威,黄河以北的赵国、魏国也派出军队跟着先王全部来到了济水的岸边。济水岸上的军队接到命令攻打齐军,把齐国人打得大败。燕国的轻快精锐的部队长驱直入齐国的国都。齐王逃走,躲到了莒城,只有他一个人免于身亡;而齐国国都中收藏的珍珠、美玉、金钱、宝贝、战车、兵甲、珍贵的祭祀器具全部被收缴,送回燕国。齐国的祭器摆设在宁台,大吕钟陈列在元英宫;被齐国劫掠的原属于燕国的宝鼎也回到了磿室,蓟丘种植的植物中有从齐国的汶水移植来的竹子,自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赶上先王的。先王觉得自己的志向得到了满足,所以划出土地赏赐给我,让我也能够像一个小国诸侯。我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自认为只要接受先王的命令和教导,就可以幸运地不会获罪,所以才接受先王的命令而没有推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着于《春秋》【《春秋》: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是儒家经典之一。这里泛指史书。】;蚤知【蚤知:先知,有预见。蚤,通“早”。】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慎庶孽:慎重地对待妾生子弟。】,施及乎萌隶【萌隶:平民百姓。萌,通“氓”,民。】,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chī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寤:同“悟”。明白。】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沈:同“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离:通“罹”。遭遇。】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闲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乐毅卒于赵。
我听说贤德圣明的君主,在功业创建以后不会让它衰落下去,因此能在史书中留下美名;有远见的贤人,在得到美名以后不会让它败坏,因此能被后人称道。像先王一样报仇雪恨,平定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大国家,没收了齐国八百年来积蓄的财物,到他离开人世之日,留下来的政策教化没有衰败,掌握朝政、担任官职的大臣们,还能够修定法令,慎重地安抚先王庶出的子弟,让恩泽遍及普通百姓,这些都可以拿来教导后世。
我听说过,善于开创事业的人不一定善于守成,有了良好的开端也不一定有一个好结果。昔日伍子胥的主张被吴王阉闾采纳,所以吴王带兵一直打到楚国的郢都;吴王夫差不认为他的主张是对的,还赐给他马革做成的口袋让他自杀,使他的尸体漂浮在江面上。吴王夫差不知道伍子胥先前的主张可以用来创建功业,因此让伍子胥沉入江中而不后悔;伍子胥不能及早了解不同的君主气量各不相同,所以到沉入江里而冤魂不散。
使自身免于一死,创建功业,使先王的功业得到彰显,是我的上策。遭到诽谤、侮辱的议论,败坏先王的声誉,是我所害怕的事情。面临难以预测的罪责,把幸免于杀身之祸作为个人渔利的机会,这是恪守道义的人所不敢作出的事情。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在与人断绝交往时不说对方的坏话;忠心的臣子离开原来的国家,不去洗刷自己污名。我虽然没有才能,但是也多次从君子那里得到了教导。我恐怕您深信侍从所说谗言,不能体察我疏远您的原因,所以大着胆子献上这封信,让您了解我的心意,希望大王能够留意。
于是燕王又封乐毅的儿子乐闲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于赵国、燕国之间,与燕国重新交好,燕、赵两国都任命乐毅做了客卿。乐毅最后死在了赵国。
乐闲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闲。乐闲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燕王不听,遂伐赵。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乐乘者,乐闲之宗也。于是乐闲奔赵,赵遂围燕。燕原文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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