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校注本)第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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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者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却也莽撞,三个人听得师父招呼,牵着马,抬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将进去。那老者看见,唬得跌倒在地,口里只说是:“妖怪来了!妖怪来了!”三藏搀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战兢兢道:“这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样丑徒弟!”三藏道:“虽然相貌不中,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老者似信不信的,扶着唐僧慢走。
却说那三个凶顽,闯入厅房上,拴了马,丢下行李。那厅中原有几个和尚念经。八戒掬着长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甚么经?”那些和尚听见问了一声,忽然抬头:
观看外来人,嘴长耳朵大,
身粗背膊宽,声响如雷咋。
行者与沙僧。容貌更丑陋。
厅堂几众僧,无人不害怕。
阇黎还念经,班首教行罢。
难顾磬和铃,佛像且丢下。
一齐吹息灯,惊散光乍乍。
跌跌与爬爬,门限何曾跨!
你头撞我头,似倒葫芦架。
清清好道场,翻成大笑话。
这兄弟三人,见那些人跌跌爬爬,鼓着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惧,磕头撞脑,各顾性命,通跑净了。三藏搀那老者,走上厅堂,灯火全无,三人嘻嘻哈哈的还笑。唐僧骂道:“这泼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咛。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这般撒泼,诚为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不知高低,唬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却不是堕罪与我?”说得他们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头作礼道:“老爷,没大事,没大事,才然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收也。”八戒道:“既是了帐,摆出满散的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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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吃了睡觉。”老者叫:“掌灯来!掌灯来!”家里人听得,大惊小怪道:“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如何又教掌灯?”几个僮仆出来看时,这个黑洞洞的,即便点火把灯笼一拥而至。忽抬头见八戒、沙僧,慌得丢了火把,忽抽身关了中门。往里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行者拿起火把,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们坐在两旁,那老者坐在前面。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拄着拐杖,道:“是甚么邪魔,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门后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东土大唐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凶,果然是山恶人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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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与他四位行礼。礼毕,也坐了面前,叫:“看茶来,排斋。”连叫数声,几个僮仆,战战兢兢,不敢拢帐。八戒忍不住问道:“老者,你这盛价两边走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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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道:“教他们捧斋来侍奉老爷。”八戒道:“几个人伏侍?”老者道:“八个人。”八戒道:“这八个人伏侍那个?”老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那白面师父,只消一个人;毛脸雷公嘴的,只消两个人;那晦气脸的,要八个人;我得二十个人伏侍方够。”老者道:“这等说,想是你的食肠大些。”八戒道:“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来。
那和尚与老者,一问一答的讲话,众人方才不怕。却将上面排了一张桌,请唐僧上坐;两边摆了三张桌,请他三位坐;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后是面饭、米饭、闲食、粉汤,排得齐齐整整。唐长老举起筯来,先念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有些急吞,二来有些饿了,那里等唐僧经完,拿过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旁边小的道:“这位老爷忒没算计,不笼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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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把饭笼了,却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笼,吃了。”小的道:“你不曾举口,怎么就吃了?”八戒道:“儿子们便说谎!分明吃了,不信,再吃与你看。”那小的们,又端了碗,盛一碗递与八戒。呆子幌一幌,又丢下口去就了了。众僮仆见了道:“爷爷呀!你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已五六碗过手了。然后却才同举筯,一齐吃斋。呆子不论米饭面饭,果品闲食,只情一捞乱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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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里还嚷:“添饭!添饭!”渐渐不见来了。行者叫道:“贤弟,少吃些罢。也强似在山凹里忍饿,将就够得半饱也好了。”八戒道:“嘴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瞒老爷说,白日里倒也不怕,似这大肚子长老,也斋得起百十众;只是晚了,收了残斋,只蒸得一石面饭、五斗米饭与几桌素食,要请几个亲邻与众僧们散福。不期你列位来,唬得众僧跑了,连亲邻也不曾敢请,尽数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饱,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
话毕,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谢了斋供。才问:“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陈。”三藏合掌道:“这是我贫僧华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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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道:“老爷也姓陈?”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陈。请问适才做的甚么斋事?”八戒笑道:“师父问他怎的,岂不知道?必然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问:“端的为何?”老者道:“是一场‘预修亡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没眼力!我们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和尚家岂不知斋事?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那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斋?”
行者闻言暗喜,道:“这呆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错说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经,怎么不走正路,却
到我这里来?”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因闻鼓钹之声,特来造府借宿。”老者道:“你们到水边可曾见些甚么?”行者道:“止见一面石碑,上书‘通天河’三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离那碑记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不曾见?”行者道:“未见。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老爷呵!那大王:
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祐黎民。
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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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者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意思,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那老者跌脚捶胸,哏了一声道:“老爷呵!
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
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道:“要吃童男女么?”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轮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唤做陈家庄。这大圣一年一次祭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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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行者道:“你府上几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怜,可怜!说甚么令郎,羞杀我等!这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儿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没奈何,寻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贵名!怎么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因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那里使三两,那里使五两,到生女之年,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做一秤金。”行者道:“那个的儿子么?”老者道:“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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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七岁了,取名唤做陈关保。”行者问:“何取此名?”老者道:“舍下供养关圣爷爷,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我兄弟二人,年岁百二,止得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父子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斋’者,此也。”
三藏闻言,止不住腮边泪下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行者笑道:“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二老道:“颇有些儿,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也尽得数。”行者道:“你这等家业,也亏你省将起来的。”老者道:“怎见我省?”行者道:“既有这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拚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拚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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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却不是好?”二老滴泪道:“老爷!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灵感,常来我们人家行走。”行者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甚么嘴脸?有几多长短?”二老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即忙满斗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时年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就是几千万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
行者道:“原来这等。也罢,也罢,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那陈清急入里面,将关保儿抱出厅上,放在灯前。小孩儿那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子。行者见了,默默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两个孩儿,搀着手,在灯前跳舞,唬得那老者慌忙跪着唐僧道:“老爷,不当人子!不当人子!这位老爷才然说话,怎么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叫他一声,齐应齐走。却折了我们年寿!请现本相,请现本相!”行者把脸抹了一把,现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老爷原来有这样本事。”行者笑道:“可像你儿子么?”老者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脸,一般声音,一般衣服,一般长短。”储道:“你还没细看哩。取秤来称称,可与他一般轻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这等可祭赛得过么?”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过了。”
行者道:“我今替这个孩儿性命,留下你家香烟后代,我去祭赛那大王去也。”那陈清跪地磕头道:“老爷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银一千两,与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谢谢老孙?”老者道:“你已替祭,没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没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从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与你祭赛去。”
那陈清只管磕头相谢,又允送银五百两。惟陈澄也不磕头,也不说谢,只是倚着那屏门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老大,你这不允我,不谢我,想是舍不得你女儿么?”陈澄才跪下道:“是舍不得。敢蒙老爷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够了。但只是老拙无儿,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后,他也哭得痛切,怎么舍得!”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整治些好素菜,与我那长嘴师父吃。教他变作你的女儿,我兄弟同去祭赛。索性行个阴骘,救你两个儿女性命,如何?”那八戒听得此言心中大惊,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行者道:“贤弟,常言道:‘鸡儿不吃无工之食。’你我进门,感承盛斋,你还嚷吃不饱哩,怎么就不与人家救些患难?”八戒道:“哥啊,你便会变化,我却不会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变化,怎么不会?”唐僧叫:“悟能,你师兄说得最是,处得甚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则感谢厚情,二来当积阴德。况凉夜无事,你兄弟耍耍去来。”八戒道:“你看师父说的话!我只会变山,变树,变石头,变癞象,变水牛,变大胖汉还可;若变小女儿,有几分难哩。”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爱来看。”那陈澄急入里边,抱将一秤金孩儿到了厅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内外,都出来磕头礼拜,只请救孩儿性命。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
丝袄,上套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
丝鞋,腿上系两只绡金膝裤儿,也袖着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这就是女孩儿,你快变的像他,我们祭赛去。”八戒道:“哥呀,似这般小巧俊秀,怎变?”行者叫:“快些!莫讨打。”八戒慌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变了看。”
这呆子念动咒语,把头摇了几摇,叫“变!”真个变过头来,就也像女孩儿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行者笑道:“再变变!”八戒道:“凭你打了罢!变不过来,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头的头,和尚的身子?弄的这等不男不女,却怎生是好?你可布起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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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吹他一口仙气,果然即时把身子变过,与那孩儿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带你宝眷与令郎令爱进去,不要错了。一会家我兄弟躲懒讨乖,走进去转难识认。你将好果子与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时知觉,走了风汛。等我两人耍子去也!”
好大圣,吩咐沙僧保护唐僧,他变作陈关保,八戒变作一秤金。二人俱停当了,却问:“怎么供献?还是捆了去,是绑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没这个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两个红漆丹盘,请二位坐在盘内,放在桌上,着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把你们抬上庙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盘子出来,我们试试。”那老者即取出两个丹盘。行者与八戒坐上,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往天井里走走儿,又抬回放在堂上。行者欢喜道:“八戒,像这般子走走耍耍,我们也是上台盘的和尚了。”八戒道:“若是抬了去,还抬回来,两头抬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抬到庙里,就要吃哩,这个却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着我。刬着吃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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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走了罢。”八戒道:“知他怎么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却如何?”老者道:“常年祭赛时,我这里有胆大的,钻在庙后,或在供桌底下,看见他先吃童男,后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兄弟正然谈论,只听得锣鼓喧天,灯火照耀,打开前门,叫:“抬出童男童女来!”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个后生将他二人抬将出去。
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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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陈家庄众信人等,将猪羊牲醴与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灵感庙里排下,将童男女设在上首。行者回头,看见那供桌上香花蜡烛,正面一个金字牌位,上写“灵感大王之神”,更无别的神像。众信摆列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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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齐朝上叩头道:“大王爷爷,今年、今月、今日、今时,陈家庄祭主陈澄等众信,年甲不齐,谨遵年例,供献童男一名陈关保,童女一名陈一秤金,猪羊牲醴如数,奉上大王享用。保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祝罢,烧了纸马,各回本宅不题。
那八戒见人散了,对行者道:“我们家去罢。”行者道:“你家在那里?”八戒道:“往老陈家睡觉去。”行者道:“呆子又乱谈了。既允了他,须与他了这愿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说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罢,怎么就与他祭赛,当起真来。”行者道:“莫胡说!为人为彻。一定等那大王来吃了,才是个全始全终;不然,又教他降灾贻害,反为不美。”正说间,只听得呼呼风响。八戒道:“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来了!”行者只叫:“莫言语,等我答应。”顷刻间,庙门外来了一个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样:
金甲金盔灿烂新,腰缠宝带绕红云。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锯齿分。
足下烟霞飘荡荡,身边雾霭暖熏熏。
行时阵阵阴风冷,立处层层煞气温。
却似卷帘扶驾将,犹如镇寺大门神。
那怪物拦住庙门问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问,庄头是陈澄、陈清家。”那怪闻答,心中疑似道:“这童男胆大,言谈伶俐。常来供养受用的,问一声不言语;再问声,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么今日这童男善能应对?……”怪物不敢来拿,又问:“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陈关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这祭赛乃上年旧规,如今供献我,当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请自在受用。”怪物听说,又不敢动手,拦住门喝道:“你莫顶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还照旧罢,不要吃坏例子。”
那怪不容分说,放开手,就捉八戒。呆子扑的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钯,劈手一筑,那怪物缩了手,往前就走,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八戒道:“筑破甲了!”行者也现本相看处,原来是冰盘大小两个鱼鳞。喝声“赶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来赴会,不曾带得兵器,空手在云端里问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坏了我的名声!”行者道:“这泼物原来不知。我等乃东土大唐圣僧三藏奉钦差西天取经之徒弟。昨因夜寓陈家,闻有邪魔,假号灵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赛,是我等慈悲,拯救生灵,捉你这泼物!趁早实实供来,一年吃两个童男女,你在这里称了几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个个算还我,饶你死罪!”那怪闻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钉钯,未曾打着。他化一阵狂风,钻入通天河内。
行者道:“不消赶他了。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河。”八戒依言,径回庙里,把那猪羊祭醴,连桌面一齐搬到陈家。此时唐长老、沙和尚,共陈家兄弟,正在厅中候信,忽见他二人将猪羊等物都丢在天井里。三藏迎来问道:“悟空,祭赛之事何如?”行者将那称名赶怪钻入河中之事,说了一遍。二老十分欢喜,即命打扫厢房,安排床铺,请他师徒就寝不题。
却说那怪得命,回归水内,坐在宫中,默默无言。水中大小眷族问道:“大王每年享祭,回来欢喜,怎么今日烦恼?”那怪道:“常年享毕,还带些馀物与汝等受用,今日连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着一个对头。几乎伤了性命。”众水族问:“大王,是那个?”那怪道:“是一个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假变男女,坐在庙里。我被他现出本相,险些儿伤了性命。一向闻得人讲: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不期他手下有这般徒弟。我被他坏了名声,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够。”
那水族中,闪上一个斑衣鳜婆,对怪物跬跬拜拜
(31)
,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难处!但不知捉住他,可赏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谋,合同用力,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共席享之。”鳜婆拜谢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风唤雨之神通,搅海翻江之势力,不知可会降雪?”那怪道:“会降。”又道:“既会降雪,不知可会作冷结冰?”那怪道:“更会!”鳜婆鼓掌笑道:“如此,极易,极易!”那怪道:“你且将极易之功,讲来我听。”鳜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气,大王不必迟疑,趁早作法,起一阵寒风,下一阵大雪,把通天河尽皆冻结。着我等善变化者变作几个人形,在于路口,背包持伞,担担推车,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经之心甚急,看见如此人行,断然踏冰而渡。大王稳坐河心,待他脚踪响处,迸裂寒冰,连他那徒弟们一齐坠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闻言,满心欢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长空兴风作雪,结冷凝冻成冰不题。
却说唐长老师徒四人歇在陈家,将近天晓,师徒们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战睡不得
(32)
,叫道:“师兄,冷啊!”行者道:“你这呆子,忒不长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么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无暖气,袖手似揣冰。此时败叶垂霜蕊,苍松挂冻铃。地裂因寒甚,池平为水凝。渔舟不见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孙喜炭增。征人须似铁,诗客笔如菱。皮袄犹嫌薄,貂裘尚恨轻。蒲团僵老衲,纸帐旅魂惊。绣被重裀褥,浑身战抖铃。”
师徒们都睡不得,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们害冷哩。却是这般大雪!”四人眼同观看,好雪!但见那: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歌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
(33)
。那里得东郭

(34)
,袁安卧
(35)
,孙康映读
(36)
;更不见子猷舟
(37)
,王恭氅
(38)
,苏武餐毡
(39)
。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好雪!柳絮漫桥
(40)
,梨花盖舍
(41)
。柳絮漫桥,桥边渔叟挂蓑衣;梨花盖舍,舍下野翁煨骨柮
(42)
。客子难沽酒,
苍头苦觅梅。洒洒潇潇裁蝶翅
(43)
,飘飘荡荡剪鹅衣
(44)
。团团滚滚随风势,叠叠层层道路迷。阵阵寒威穿小幙,飕飕冷气透幽帏。丰年祥瑞从天降
(45)
,堪贺人间好事宜。
那场雪,纷纷洒洒,果如剪玉飞绵。师徒们叹玩多时,只见陈家老者,着两个僮仆,扫开道路,又两个送出热汤洗面。须臾又送滚茶乳饼,又抬出炭火,俱到厢房,师徒们叙坐。长老问道:“老施主,贵处时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陈老笑道:“此间虽是僻地,但只风俗人物与上国不同,至于诸凡谷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岂有不分四时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时,怎么如今就有这般大雪,这般寒冷?”陈老道:“此时虽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节了。我这里常年八月间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东土不同。我那里交冬节方有之。”
正话间,又见僮仆来安桌子,请吃粥。粥罢之后,雪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有二尺来深。三藏心焦垂泪。陈老道:“老爷放心,莫见雪深忧虑。我舍下颇有几石粮食,供养得老爷们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贫僧之苦。我当年蒙圣恩赐了旨意,摆大驾亲送出关,唐王御手擎杯奉饯,问道:‘几时可回?’贫僧不知有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经回国。’自别后,今已七八个年头,还未见佛面,恐违了钦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虑。今日有缘得寓檀府
(46)
,昨夜愚徒们略施小惠报答,实指望求一船只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几时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陈老道:“老爷放心,正是多的日子过了,那里在这几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倾家费产,必处置送老爷过河。”
只见一僮又请进早斋,到厅上吃毕。叙不多时,又午斋相继而进。三藏见品物丰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见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陈老道:“老爷,感蒙替祭救命之恩,虽逐日设筵奉款,也难酬难谢。”此后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陈老见三藏不快,又打扫花园,大盆架火,请去雪洞里闲耍散闷。八戒笑道:“那老儿忒没算计!春二三月好赏花园;这等大雪,又冷,赏玩何物!”行者道:“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静。一则游赏,二来与师父宽怀。”陈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请到园。但见:
景值三秋,风光如腊
(47)
。苍松结玉蕊,衰柳挂银花。阶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琼芽。巧石山头,养鱼池内。巧石山头,削削尖峰排玉笋;养鱼池内,清清活水作冰盘。临岸芙蓉娇色浅,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压倒,腊梅树聊发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尽鹅毛堆积;放怀处、款客处、遣兴处,处处皆蝶翅铺漫。两篱黄菊玉绡金,几树丹枫红间白。无数闲庭冷难到,且观雪洞冷如春。那里边放一个兽面像足铜火盆,热烘烘炭火才生;那上下有几张虎皮搭苫漆交椅,软温温纸窗铺设。
四壁上挂几轴名公古画,却是那:
七贤过关
(48)
,寒江独钓
(49)
,叠嶂层峦团雪景;苏武餐毡,折梅逢使
(50)
。琼林玉树写寒文。说不尽那:家近水亭鱼易买,雪迷山径酒难沽。真个可堪容膝处
(51)
,算来何用访蓬壶?
众人观玩良久。就于雪洞里坐下,对邻叟道取经之事。又捧香茶饮毕。陈老问:“列位老爷,可饮酒么?”三藏道:“贫僧不饮,小徒略饮几杯素酒。”陈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炖暖酒,与列位汤寒
(52)
。”那僮仆即抬桌围炉,与两个邻叟,各饮了几杯,收了家火。
不觉天色将晚,又仍请到厅上晚斋。只听得街上行人都说:“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冻住了。”三藏闻言道:“悟空,冻住河,我们怎生是好?”陈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边浅水处冻结。”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冻的似镜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听说有人走,就要去看。陈老道:“老爷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别却邻叟。又晚斋毕,依然歇在厢房。
及次日天晓,八戒起来道:“师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冻住也。”三藏迎着门,朝天礼拜道:“众位护教大神,弟子一向西来,虔心拜佛,苦历山川,更无一声报怨。今至于此,感得皇天祐助,结冻河水,弟子空心权谢,待得经回,奏上唐皇,竭诚酬答。”礼拜毕,遂教悟净背马,趁冰过河。陈老又道:“莫忙,待几日雪融冰解,老拙这里办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话,再住也不是话。口说无凭,耳闻不如眼见。我背了马,且请师父亲去看看。”陈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们,快去背我们六匹马来!且莫背唐僧老爷马。”
就有六个小价跟随。一行人径往河边来看,真个是:
雪积如山耸,云收破晓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结江湖一片平。朔风凛凛,滑冻棱棱。池鱼偎密藻,野鸟恋枯槎。塞外征夫俱坠指,江头梢子乱敲牙。裂蛇腹,断鸟足,果然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东方自信出僵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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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果然有鼠窟
(54)
。王祥卧
(55)
,光武渡
(56)
,一夜溪桥连底固。曲沼结棱层,深渊重叠沍
(57)
。通天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
三藏与一行人到了河边,勒马观看,真个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问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见如今河道冻住,故舍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马匹,趁此层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应。
沙僧道:“师父呵,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赖陈府上,且再住几日,待天晴化冻,办舡而过。忙中恐有错也。”三藏道:“悟净,怎么这等愚见!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冻解。此时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冻!却不又误了半载行程?”八戒跳下马来:“你们且休讲闲口,等老猪试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呆子,前夜试水,能去抛石。如今冰冻重漫,怎生试得?”八戒道:“师兄不知。等我举钉钯筑他一下,假若筑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筑不动,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说得有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边,双手举钯,尽力一筑,只听扑的一声,筑了九个白迹,手也振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连底都锢住了。”
三藏闻言,十分欢喜,与众同回陈家,只教收拾走路。那两个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干粮烘炒,做些烧饼馍馍相送。一家子磕头礼拜,又捧出一盘子散碎金银,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爷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饭之敬。”三藏摆手摇头,只是不受道:“贫僧出家人,财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斋度日为正事。收了干粮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儿捻了一小块,约有四五钱重,递与唐僧道:“师父,也只当些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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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教空负二老之意。”遂此相向而别。径至河边冰上,那马蹄滑了一滑,险些儿把三藏跌下马来。沙僧道:“师父,难行!”八戒道:“且住!问陈老官讨个稻草来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师父来也。”陈老在岸上听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却请唐僧上岸下马。八戒将草包裹马足,然后踏冰而行。
别陈老离河边,行有三四里远近,八戒把九环锡杖递与唐僧道:“师父,你横此在马上。”行者道:“这呆子奸诈!锡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八戒道:“你不曾走过冰凌,不晓得。凡是冰冻之上,必有凌眼
(59)
,倘或
着凌眼,脱将下去,若没横担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何钻得上来?须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这呆子倒是个积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长老横担着锡杖,行者横担着铁棒,沙僧横担着降妖宝杖,八戒肩挑着行李,腰横着钉钯,师徒们放心前进。这一日行到天晚,吃了些干粮,却又不敢久停,对着星月光华,映的冰冻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马不停蹄。师徒们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干粮,望西又进。正行时,只听得冰底下扑喇喇一声响亮,险些儿唬倒了白马。三藏大惊道:“徒弟呀!怎么这般响亮?”八戒道:“这河忒也冻得结实,地凌响了,或者这半中间连底通锢住了也。”三藏闻言,又惊又喜,策马前进,趱行不题。
却说那妖邪自从回归水府,引众精在于冰下。等候多时,只听得马蹄响处,他在底下弄个神通,滑喇的迸开冰冻,慌得孙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马落于水内,三人尽皆脱下。那妖邪将三藏捉住,引群精径回水府。厉声高叫:“鳜妹何在?”老鳜婆迎门施礼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贤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原说听从汝计,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今日果成妙计,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们,抬过案桌,磨快刀来,把这和尚剖腹剜心,剥皮剐肉;一壁厢响动乐器,与贤妹共而食之,延寿长生也。”鳜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们寻来吵闹。且宁耐两日,让那厮不来寻,然后剖开,请大王上坐,众眷族环列,吹弹歌舞,奉上大王,从容自在享用,却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于宫后,使一个六尺长的石匣,盖在中间不题。
却说八戒、沙僧,在水里捞着行囊,放在白马身上驮了。分开水路,涌浪翻波,负水而出。只见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八戒道:“师父姓‘陈’,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原来八戒本是天蓬元帅临凡,他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沙和尚是流沙河内出身,白马本是西海龙孙,故此能知水性。大圣在空中指引。须臾回转东崖,晒刷了马匹,
掠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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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云头按落,一同到于陈家庄上。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剩了三个来也。”兄弟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道:“老爷们,我等那般苦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怎么不见三藏老爷?”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陈到底’也。”二老垂泪道:“可怜!可怜!我说等雪融备船相送,坚执不从,致令丧了性命!”行者道:“老儿,莫替古人担忧,我师父管他不死长命。老孙知道,决然是那灵感大王弄法算计去了。你且放心,与我们浆浆衣服,晒晒关文,取草料喂着白马,等我弟兄寻着那厮,救出师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庄人除了后患,庶几永得安生也。”陈老闻言,满心欢喜,即命安排斋供。
兄弟三人,饱餐一顿。将马匹、行囊,交与陈家看守。各整兵器,径赴道边寻师擒怪。正是:
误踏层冰伤本性,大丹脱漏怎周全?
毕竟不知怎么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三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篮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沙僧辞陈老来至河边,道:“兄弟,你两个议定,那一个先下水。”八戒道:“哥呵,我两个手段不见怎的,还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若是山里妖精,全不用你们费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须要捻着避水诀,或者变化甚么鱼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诀,却轮不得铁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两个乃惯水之人,所以要你两个下去。”沙僧道:“哥呵,小弟虽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变作甚么模样,或是我驮着你,分开水道,寻着妖怪的巢穴,你先进去打听打听。若是师父不曾伤损,还在里边,我们好努力征讨;假若不是这怪弄法,或者渰杀师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须苦求,早早的别寻道路何如?”行者道:“贤弟说得有理。你们那个驮我?”八戒暗喜道:“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来不会水,等老猪驮他,也捉弄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驮你。”行者就知有意,却便将计就计道:“是,也好,你比悟净还有些膂力。”八戒就背着他。
沙僧剖开水路,弟兄们同入通天河内。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远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随即拔下一根毫毛,变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变作一个猪虱子,紧紧的贴在他耳朵里。八戒正行,忽然打个躘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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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的跌了一跤。原来那个假身本是毫毛变的,却就飘起去,无影无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么说?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里便也罢了,却把大哥不知跌了那里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寻师父去。”沙僧道:“不好,还得他来。他虽不知水性,他比我们乖巧。若无他来,我不与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里,忍不住高叫道:“悟净!老孙在这里也。”沙僧听得,笑道:“罢了,这呆子是死了!你怎么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闻声不见面,却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里磕头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师父,上岸陪礼。你在那里做声?就影杀我也!你请现原身出来,我驮着你,再不敢冲撞你了。”行者道:“是你还驮着我哩。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诵着陪礼,爬起来与沙僧又进。
行了又有百十里远近,忽抬头望见一座楼台,上有“水鼋之第”四个大字。沙僧道:“这厢想是妖精住处,我两个不知虚实,怎敢上门索战。”行者道:“悟净,那门里外可有水么?”沙僧道:“无水。”行者道:“既无水,你再藏隐在左右,待老孙去打听打听。”好大圣,爬离了八戒耳朵里,却又摇身一变,变作个长脚虾婆,两三跳跳到门里。睁眼看时,只见那怪坐在上面,众水族摆列两边,有个斑衣鳜婆坐于侧手,都商议要吃唐僧。行者留心,两边寻找不见,忽看见一个大肚虾婆走将来,径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称呼道:“姆姆,大王与众商议要吃唐僧,唐僧却在那里?”虾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结冰,昨日拿在宫后石匣中间,只等明日,他徒弟们不来吵闹,就奏乐享用也。”
行者闻言,演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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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直寻到宫后,看果有一个石匣,却像人家槽房里的猪槽,又似人间一口石棺材之样,量量足有六尺长短;却伏在上面,听了一会,只听得三藏在里面嘤嘤的哭哩。行者不言语,侧耳再听,那师父挫得牙响,哏了一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
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行者忍不住叫道:“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无土不生,无水不长。’老孙来了!”三藏闻得道:“徒弟呵,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们擒住妖精,管教你脱难。”三藏道:“快些儿下手,再停一日,足足闷杀我也!”行者道:“没事,没事!我去也。”急回头,跳将出去,到门外现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与沙僧近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骗了师父。师父未曾伤损,被怪物盖在石匣之下。你两个快早挑战,让老孙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个佯输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们鉴貌辨色。”这行者捻着避水诀,钻出波中,停立岸边等候不题。
你看那猪八戒行凶,闯至门前,厉声高叫:“泼怪物!送我师父出来!”慌得那门里小妖急报:“大王,门外有人要师父哩!”妖邪道:“这定是那泼和尚来了。”教:“快取披挂兵器来!”众小妖连忙取出。妖邪结束了,执兵器在手,即命开门,走将出来。八戒与沙僧对列左右,见妖邪怎生披挂。好怪物!你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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