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校注本)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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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倥着脸——低垂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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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庭道德真经》——应该是指《黄庭经》。这是一部道教重要而且盛行的经典。现在传下来的《黄庭经》有《黄庭内景玉经》和《黄庭外景玉经》。这部经以七言歌诀形式,描述道教的修炼养生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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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日香菲——全天点香,香气芳菲。虎力大仙说自己十分虔诚,整日整夜点香烛供奉道教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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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天大醮——道教大型斋醮活动。罗天即大罗天,指天上三界以上的极高层次。大罗天有神仙居住的玉京山。所以称“罗天大醮”也说明所请的神灵品位极高。这个斋醮活动一般举行三到七天不等,内容丰富,参加典礼的道士人数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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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梁洪、坂(bǎn)——这里的吕梁洪应该指位于徐州的吕梁,又称“吕梁洪”,而不是山西的吕梁山。宋代·梅尧臣《送赵谏议知徐州》诗写道:“吕梁水注千寻险,大泽龙归万古空。”写的就是吕梁洪的形势。吕梁洪有上下两洪,相隔七里,巨石林立,波涛汹涌。这里很夸张地形容八戒的小解。坂,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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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酣
(hā
n
dān
)
——形容浊酒变味后的酸臭味。
,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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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叆叇(àidài)——形容朝廷内宝鼎中烧的香料,浓烟缭绕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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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筋节——这是多义词。如第三十一回,悟空说自己个儿小,却“筋节”,意思是长得结实有力。这里的意思是说悟空说话像人体有筋有骨节一样,能抓住关键,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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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生——模仿真人,而用纸、帛、甚至花果等材料做成的人形物。可用作供品、灯、装饰物、玩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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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婆婆捻住口袋——风婆婆是风神,口袋是装风用的。捻住口袋,先不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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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巽二郎——传说中的风神。巽原是八卦之一,《易经·说卦》:“巽为木,为风。”所以借此为名。又,唐·牛僧孺《幽怪录·滕六降雪巽二起风》:“若令滕六降雪,巽二起风,不复游猎矣。”传说滕六是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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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儿——古时称道士为先生,先儿是先生的俗称,多少有点儿不尊敬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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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天君——又称“邓元帅”,名忠,是雷部天尊的重要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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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母——即闪电娘娘,又称“金光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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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这是道教雷部诸神的最高尊神,执掌五雷:天雷、地雷、水雷、神雷、社雷。是众生之父,万灵天师,还有惩罚恶人的职责。他住在“神霄玉府”,府左右有“五雷使院”,下设三十六员雷神天君,著名的是邓(名忠)、辛(名兴,字震宇)、庞(名乔,字长清)、刘(名后)、毕(据说原来姓田名华)五位天君,也称五元帅。
(82)
 没口答应——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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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杲(gǎo)杲日出——杲,太阳出来光明的样子。语出《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
时字卷之十
第四十六回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话说那国王见孙行者有呼龙使圣之法,即将关文用了宝印,便要递与唐僧,放行西路。那三个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銮殿上启奏。那皇帝即下龙位,御手忙搀道:“国师今日行此大礼,何也?”道士说:“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国安民,苦历二十年来,今日这和尚弄法力,抓了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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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了我们声名。陛下以一场之雨,就恕杀人之罪,可不轻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关文,让我兄弟与他再赌一赌,看是何如。”那国王着实昏乱,东说向东,西说向西,真个收了关文道:“国师,你怎么与他赌?”虎力大仙道:“我与他赌坐禅。”国王道:“国师差矣。那和尚乃禅教出身,必然先会禅机,才敢奉旨求经,你怎与他赌此?”大仙道:“我这坐禅,比常不同,有一异名,教做‘云梯显圣’。”国王道:“何为‘云梯显圣’?”大仙道:“要一百张桌子,五十张作一禅台,一张一张叠将起去,不许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驾一朵云头,上台坐下,约定几个时辰不动。”
国王见此有些难处,就便传旨问道:“那和尚,我国师要与你赌‘云梯显圣’坐禅,那个会么?”行者闻言,沉吟不答。八戒道:“哥哥,怎么不言语?”行者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若是踢天弄井,搅海翻江,担山赶月,换斗移星,诸般巧事,我都干得;就是砍头剁脑,剖腹剜心,异样腾那,却也不怕;但说坐禅,我就输了。我那里有这坐性?你就把我锁在铁柱上,我也要上下爬踏,莫想坐得住。”三藏忽的开言道:“我会坐禅。”行者欢喜道:“却好,却好!可坐得多少时?”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禅僧讲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关里,也坐二三个年头。”行者道:“师父若坐二三年,我们就不取经罢。多也不上二三个时辰。就下来了。”三藏道:“徒弟呀,却是不能上去。”行者道:“你上前答应,我送你上去。”那长老果然合掌当胸道:“贫僧会坐禅。”国王教传旨,立禅台。国家有倒山之力,不消半个时辰,就设起两座台,在金銮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于阶心,将身一纵,踏一朵席云,径上西边台上坐下。行者拔一根毫毛,变做假像,陪着八戒、沙僧立于下面,他却作五色祥云,把唐僧撮起空中,径至东边台上坐下。他又敛祥光,变作一个蟭蟟虫,飞在八戒耳朵边道:“兄弟,仔细看着师父,再莫与老孙替身说话。”那呆子笑道:“理会得,理会得。”
却说那鹿力大仙在绣墩上坐看多时,他两个在高台上不分胜负。这道士就助他师兄一功,将脑后短发,拔了一根,捻着一团,弹将上去,径至唐僧头上,变作一个大臭虫咬住长老。那长老先前觉痒,然后觉疼。原来坐禅的不许动手,动手算输。一时间疼痛难禁,他缩着头,就着衣襟擦痒。八戒道:“不好了!师父羊儿风发了。”沙僧道:“不是,是头风发了。”行者听见道:“我师父乃志诚君子,他说会坐禅,断然会坐;说不会,只是不会。君子家,岂有谬乎?你两个休言,等我上去看看。”好行者,嘤的一声飞在唐僧头上,只见有豆粒大小一个臭虫叮他师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师父挠挠摸摸。那长老不疼不痒,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头光,虱子也安不得一个,如何有此臭虫?……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虚,害我师父。哈哈!枉自也不见输赢,等老孙去弄他一弄!”这行者飞将去,金殿兽头上落下,摇身一变,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径来道士鼻凹里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稳,一个筋斗,翻将下去,几乎丧了性命。幸亏大小官员人多救起。国王大惊,即着当驾太师领他往文华殿里梳洗去了。行者仍驾祥云,将师父驮下阶前,已是长老得胜。
那国王只教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师兄原有暗风疾,因到了高处,冒了天风,旧疾举发,故令和尚得胜。且留下他,等我与他赌‘隔板猜枚’。”国王道:“怎么叫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贫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够。他若猜得过我,让他出去;猜不着,凭陛下问拟罪名,雪我昆仲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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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污了二十年保国之恩也。”
真个那国王十分昏乱,依此谗言。即传旨,将一硃红漆的柜子,命内官抬到宫殿,教娘娘放上件宝贝。须臾抬出,放在白玉阶前,教僧道:“你两家各赌法力,猜那柜中是何宝贝。”三藏道:“徒弟,柜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敛祥光,还变作蟭蟟虫,钉在唐僧头上道:“师父放心,等我去看看来。”好大圣,轻轻飞到柜上,爬在那柜脚之下,见有一条板缝儿。他钻将进去,见一个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喷将去,叫声“变!”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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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藏道:“他教猜宝贝哩,流丢是件甚宝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着便是。”
唐僧进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道:“这和尚无礼!敢笑我国中无宝,猜甚么流丢一口钟。”教:“拿了!”那两班校尉就要动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贫僧一时,待打开柜看。端的是宝,贫僧领罪;如不是宝,却不屈了贫僧也?”国王教打开看。当驾官即开了,捧出丹盘来看,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大怒道:“是谁放上此物?”龙座后面,闪上三宫皇后道:“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却不知怎么变成此物。”国王道:“御妻请退,寡人知之。宫中所用之物,无非是缎绢绫罗,那有此甚么流丢?”教:“抬上柜来,等朕亲藏一宝贝,再试如何。”
那皇帝即转后宫,把御花园里仙桃树上结得一个大桃子,有碗来大小,摘下放在柜内,又抬下叫猜。唐僧道:“徒弟呵,又来猜了。”行者道:“放心,等我再去看看。”又嘤的一声,飞将去,还从板缝儿钻进去。见是一个桃子,正合他意,即现了原身,坐在柜里,将桃子一顿口啃得干干净净,连两边腮凹儿都啃净了,将核儿安在里面。仍变蟭蟟虫飞将出去,钉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只猜是个桃核子。”长老道:“徒弟呵,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几乎拿去典刑,这番须猜宝贝方好。桃核子是甚宝贝?”行者道:“休怕,只管赢他便了。”
三藏正要开言,听得那羊力大仙道:“贫道先猜,是一颗仙桃。”三藏猜道:“不是桃,是个光桃核子。”那国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国师猜着了。”三藏道:“陛下,打开来看就是。”当驾官又抬上去打开,捧出丹盘,果然是一个核子,皮肉俱无。国王见了,心惊道:“国师,休与他赌斗了,让他去罢。寡人亲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八戒听说,与沙僧微微冷笑道:“还不知他是会吃桃子的积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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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话间,只见那虎力大仙从文华殿梳洗了,走上殿道:“陛下,这和尚有搬运抵物之术,抬上柜来,我破他术法,与他再猜。”国王道:“国师还要猜甚?”虎力道:“术法只抵得物件,却抵不得人身。将这道童藏在里面,管教他抵换不得。”这小童果藏在柜里,掩上柜盖,抬将下去,教:“那和尚再猜,这三番是甚宝贝。”三藏道:“又来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嘤的又飞去,钻入里面,见是一个小童儿。好大圣,他却有见识,果然是腾那天下少,似这伶俐世间稀!
他就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道士一般容貌。进柜里叫声:“徒弟。”童儿道:“师父,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使遁法来的。”童儿道:“你来有么教诲?”行者道:“那和尚看见你进柜来了,他若猜个道童,却不又输了?是特来和你计较计较,剃了头,我们猜和尚罢。”童儿道:“但凭师父处治,只要我们赢他便了。若是再输与他,不但低了声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说得是。我儿过来,赢了他,我重重赏你。”将金箍棒就变作一把剃头刀,搂抱着那童儿,口里叫道:“乖乖,忍着疼,莫放声,等我与你剃头。”须臾,剃下发来,窝作一团,塞在那柜脚纥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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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刀儿,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头便像个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脱下来,我与你变一变。”那道童穿的一领葱白色云头花绢绣锦沿边的鹤氅,真个脱下来,被行者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件土黄色的直裰儿,与他穿了。却又拔下两根毫毛,变作一个木鱼儿,递在他手里道:“徒弟,须听着:但叫道童,千万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与我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一卷佛经钻出来,方得成功也。”童儿道:“我只会念《三官经》、《北斗经》、《消灾经》,不会念佛家经。”行者道:“你可会念佛?”童儿道:“阿弥陀佛,那个不会念?”行者道:“也罢,也罢,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切记着,我去也。”还变蟭蟟虫,钻出去,飞在唐僧耳轮边道:“师父,你只猜是个和尚。”三藏道:“这番他准赢了。”行者道:“你怎么定得?”三藏道:“经上有云:‘佛、法、僧三宝。’和尚却也是一宝。”
正说处,只见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个道童。”只管叫,他那里肯出来。三藏合掌道:“是个和尚。”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童儿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着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唬得那三个道士,拑口无言。国王道:“这和尚是有鬼神辅佐!怎么道士入柜,就变做和尚?纵有待诏跟进去,也只剃得头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念佛?国师呵!让他去罢。”
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贫道将锺南山幼时学的武艺,索性与他赌一赌。”国王道:“有甚么武艺?”虎力道:“弟兄三个都有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国王大惊道:“此三事都是寻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那国王叫道:“东土的和尚,我国师不肯放你,还要与你赌砍头剖腹,下滚油锅洗澡哩。”
行者正变作蟭蟟虫,往来报事。忽听此言,即收了毫毛现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比,造化!买卖上门了。”八戒道:“这三件都是丧性命的事,怎么说买卖上门?”行者道:“你还不知我的本事。”八戒道:“哥呵,你只像这等变化腾那也够了,怎么还有这等本事?”行者道:“我呵:
砍下头来能说话,剁了臂膊打得人。
扎去腿脚会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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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腹还平妙绝伦。
就似人家包匾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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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捻一个就囫囵。
油锅洗澡更容易,只当温汤涤垢尘。”
八戒、沙僧闻言,呵呵大笑。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会砍头。”国王道:“你怎么会砍头?”行者道:“我当年在寺里修行,曾遇着一个方上禅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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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一个砍头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试试新。”国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头那里好试新?头乃六阳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们之气。”那昏君信他言语,即传旨,教设杀场。一声传旨,即有羽林军三千,摆列朝门之外。国王教:“和尚先去砍头。”行者欣然应道:“我先去!我先去!”拱着手高呼道:“国师,恕大胆,占先了。”拽回头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细些,那里不是耍处。”行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来。”
那大圣径至杀场里面,被刽子手挝住了,捆做一团。按在那土墩高处,只听喊一声:“开刀!”飕的把个头砍将下来。又被刽子手一脚踢了去,好似滚西瓜一般,滚有三四十步远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听得肚里叫声:“头来!”慌得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即念咒语,教本坊土地神祇:“将人头扯住,待我赢了和尚,奏了国王,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来那些土地神祇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行者又叫声:“头来!”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行者心焦,捻着拳挣了一挣,将捆的绳子就皆挣断,喝声:“长!”飕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唬得那刽子手个个心惊。羽林军人人胆战。那监斩官急走入朝奏道:“万岁,那小和尚砍了头,又长出一颗来了。”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个头哩。”说不了,行者走来,叫声:“师父。”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么?”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疮药么?”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呆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睁睁道:“妙哉,妙哉!却也长得完全,截疤儿也没些儿。”
兄弟们正都欢喜,又听得国王叫领关文:“赦你无罪。快去!快去!”行者道:“关文虽领,必须国师也赴曹砍砍头,也当试新去来。”国王道:“大国师,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与他赌胜,且莫唬了寡人。”虎力也只得去,被几个刽子手,也捆翻在地,幌一幌,把头砍下,一脚也踢将去,滚了有三十馀步,他腔子里也不出血,也叫一声:“头来!”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条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不题。
却说那道士连叫三声,人头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长不出来,腔子中,骨都都红光迸出。可怜空有唤雨呼风法,怎比长生果正仙?须臾,倒在尘埃。众人观看,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那监斩官又来奏:“万岁,大国师砍下头来,不能长出,死在尘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国王闻奏,大惊失色。目不转睛,看那两个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师兄已是命到禄绝了,如何是只黄虎?这都是那和尚惫
,使的掩样法儿,将我师兄变作畜类。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
国王听说,方才定性回神。又叫:“那和尚,二国师还要与你赌哩。”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烟火食,前日西来,忽遇斋公家劝饭,多吃了几个馍馍。这几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虫,正欲借陛下之刀,剖开肚皮,拿出脏腑,洗净脾胃,方好上西天见佛。”国王听说,教:“拿他赴曹。”那许多人,搀的搀,扯的扯。行者展脱手道:“不用人搀,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许缚手,我好用手洗刷脏腑。”国王传旨,教:“莫绑他手。”行者摇摇摆摆,径至杀场,将身靠着大桩,解开衣带,露出肚腹。那刽子手将一条绳套在他膊项上,一条绳札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着肚皮下一割,搠个窟窿。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脏来,一条条理够多时,依然安在里面。照旧盘曲,捻着肚皮,吹口仙气,叫“长!”依然长合。国王大惊,将他那关文捧在手中道:“圣僧莫误西行,与你关文去罢。”行者笑道:“关文小可,也请二国师剖剖剜剜,何如?”国王对鹿力说:“这事不与寡人相干,是你要与他做对头的。请去,请去。”鹿力道:“宽心,料我决不输与他。”
你看他也像孙大圣,摇摇摆摆,径入杀场,被刽子手套上绳,将牛耳短刀,唿喇的一声,割开肚腹,他也拿出肝肠,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一只饿鹰,展开翅爪,飕的把他五脏心肝,尽情抓去,不知飞向何方受用。这道士弄做一个空腔破肚淋漓鬼,少脏无肠浪荡魂。那刽子手蹬倒大桩,拖尸来看,呀!原来是一只白毛角鹿!慌得那监斩官又来奏道:“二国师晦气,正剖腹时,被一只饿鹰将脏腑肝肠都叨去了,死在那里。原身是个白毛角鹿也。”国王害怕道:“怎么是个角鹿?”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师兄既死,如何得现兽形?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等。等我与师兄报仇者。”国王道:“你有甚么法力赢他?”羊力道:“我与他赌下滚油锅洗澡。”国王便教取一口大锅,满着香油,教他两个赌去。行者道:“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
那当驾官果安下油锅,架起干柴,燃着烈火,将油烧滚,教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国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脱衣服,似这般叉着手,下去打个滚,就起来,不许污坏了衣服,若有一点油腻算输。武洗要取一张衣架,一条手巾,脱了衣服,跳将下去,任意翻筋斗,竖蜻蜓,当耍而洗也。”国王对羊力说:“你要与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药炼过的,隔油。武洗罢。”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胆,屡次占先了。”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般顽耍。
八戒见了,咬着指头,对沙僧道:“我们也错看了这猴子了,平时间劖言讪语
(9)
,斗他耍子,怎知他有这般真实本事!”他两个唧唧哝哝夸奖不尽。行者望见,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劳拙者闲。老孙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捆一绳,看他可怕。”正洗浴,打个氽子
(10)
,淬在油锅底上,变作个枣核钉儿,再也不起来了。
那监斩官近前又奏:“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国王大喜,教捞上骨骸来看。刽子手将一把铁笊篱,在油锅里捞,原来那笊篱眼稀,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来,从眼孔漏下去了,那里捞得着!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札化了
(11)
。”国王教:“拿三个和尚下去!”两边校尉见八戒面凶,先揪翻,把背心捆了。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贫僧一时。我那个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今日冲撞国师,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我贫僧怎敢贪生?正是天下官员也管着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岂敢不死。只望宽恩,赐我半盏凉浆水饭,三张纸马,容到油锅边,烧此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那时再领罪也。”国王闻言道:“也是,那中华人多有义气。”命取些浆饭、黄钱与他。果然取了,递与唐僧。
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至阶下,有几个校尉,把八戒揪着耳朵拉在锅边,三藏对锅祝曰:“徒弟孙悟空!
自从受戒拜禅林,护我西来恩爱深。
指望同时成大道,何期今日你归阴!
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
万里英魂须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听见道:“师父,不是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浆饭
(12)
,等我祷。”那呆子捆在地下,气呼呼的道:
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该死的泼猴子,油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断根!
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呆子乱骂,忍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锅底道:“馕糟的夯货!你骂那个哩!”唐僧见了道:“徒弟,唬杀我也!”沙僧道:“大哥干净推佯死惯了。”慌得那两班文武上前来奏道:“万岁,那和尚不曾死,又打油锅里钻出来了。”监斩官恐怕虚诳朝廷,却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凶,小和尚来显魂哩。”行者闻言大怒,跳出锅来,揩了油腻,穿上衣服,掣出棒挝过监斩官,着头一下,打做了肉团,道:“我显甚么魂哩!”唬得多官连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国王走下龙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国师也下下油锅去。”那皇帝战战兢兢道:“三国师,你救朕之命,快下锅去,莫教和尚打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脱了衣服,跳下油锅,也那般支吾洗浴。行者放了国王,近油锅边,叫烧火的添柴,却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滚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我洗时滚热,他洗时却冷。我晓得了,这不知是那个龙王,在此护持他哩。”急纵身跳在空中,念声“唵”字咒语,把那北海龙王唤来:“我把你这个带角的蚯蚓,有鳞的泥鳅!你怎么助道士,冷龙护住锅底,教他显圣赢我!”唬得那龙王喏喏连声道:“敖顺不敢相助。大圣原来不知,这个业畜,苦修行了一场,脱得本壳,却只是五雷法真受,其馀都
了傍门,难归仙道。这个是他在小茅山学来的‘大开剥’。那两个已是大圣破了他法,现了本相。这一个也是他自己炼的冷龙,只好哄瞒世俗之人耍子,怎瞒得大圣!小龙如今收了他冷龙,管教他骨碎皮焦,显甚么手段!”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龙王化一阵旋风,到油锅边,将冷龙捉下海去不题。
行者下来,与三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见那道士在滚油锅里打挣,爬不出来。滑了一跌,霎时间骨脱皮焦肉烂。监斩官又来奏道:“万岁,三国师煠化了也。”那国王满眼垂泪,手扑着御案,放声大哭道:
人身难得果然难,不遇真传莫炼丹。
空有驱神咒水术,却无延寿保生丸。
圆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机命不安。
早觉这般轻折挫,何如秘食稳居山。
这正是:
点金炼汞成何济,唤雨呼风总是空。
毕竟不知师徒们怎的维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圣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
却说那国王倚着龙床,泪如泉涌,只哭到天晚不住。行者上前高呼道:“你怎么这等昏乱!见放着那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虎,一个是鹿,那羊力是一个羚羊。不信时,捞上骨头来看。那里人有那样骷髅?他本是成精的山兽,同心到此害你。因见气数还旺,不敢下手。若再过二年,你气数衰败,他就害了你性命,把你江山一股儿尽属他了。幸我等早来,除妖邪救了你命,你还哭甚,哭甚?急打发关文,送我出去。”国王闻此,方才省悟。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鹿、黄虎;油锅里果是羊骨。圣僧之言,不可不听。”国王道:“既是这等,感谢圣僧。今日天晚,教太师且请圣僧至智渊寺。明日早朝,大开东阁,教光禄寺安排素净筵宴酬谢。”果送至寺里安歇。次日五更时候,国王设朝,聚集多官,传旨:“快出招僧榜文,四门各路张挂。”一壁厢大排筵宴,摆驾出朝,至智渊寺门外,请了三藏等,共入东阁赴宴,不在话下。
却说那脱命的和尚闻有招僧榜,个个欣然,都入城来寻孙大圣,交纳毫毛谢恩。这长老散了宴,那国王换了关文,同皇后嫔妃,两班文武,送出朝门。只见那些和尚跪拜道旁,口称:“齐天大圣爷爷!我等是沙滩上脱命僧人。闻知爷爷扫除妖孽,救拔我等,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来交纳毫毛,叩谢天恩。”行者笑道:“汝等来了几何?”僧人道:“五百名,半个不少。”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对君臣僧俗人说道:“这些和尚,实是老孙放了。车辆是老孙运转双关,穿夹脊,捽碎了。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死了。今日灭了妖邪,方知是禅门有道。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国王依言,感谢不尽,遂送唐僧出城去讫。
这一去,只为殷勤经三藏,努力修持光一元。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的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身也?”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三藏道:“在家人怎么?出家人怎么?”行者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那里能够!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险峻,我挑着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不然,却不累倒我也?”行者道:“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师徒们没奈何,只得相随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时,只听得滔滔浪响。八戒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沙僧道:“是一股水挡住也。”唐僧道:“却怎生得渡?”八戒道:“等我试之,看深浅何如。”三藏道:“悟能,你休乱谈,水之浅深,如何试得?”八戒道:“寻一个鹅卵石,抛在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是浅;若是骨都都沉下有声,是深。”行者道:“你去试试看。”那呆子在路旁摸了一块顽石,望水中抛去,只听得骨都都泛起鱼津
(13)
,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唐僧道:“你虽试得深浅,却不知有多少宽阔。”八戒道:“这个却不知,不知。”行者道:“等我看看。”好大圣,纵筋斗云,跳在空中,定睛观看,但见那: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
灵派吞华岳
(14)
,长流贯百川。
千层汹浪滚,万叠峻波颠。
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鹭眠。
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
急收云头,按落河边道:“师父,宽哩,宽哩!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里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夜里也还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怎定得宽阔之数?”
三藏大惊,口不能言,声音哽咽道:“徒弟呵,似这等怎了?”沙僧道:“师父莫哭。你看那水边立的,可不是个人么?”行者道:“想是扳罾的渔人
(15)
,等我问他去来。”拿了铁棒,两三步,跑到面前看处,呀!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三个大字,乃“通天河”。十个小字,乃“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行者叫:“师父,你来看看。”三藏看见,滴泪道:“徒弟呀,我当年别了长安,只说西天易走,那知道妖魔阻隔,山水迢遥!”
八戒道:“师父,你且听,是那里鼓钹声音?想是做斋的人家。我们且去赶些斋饭吃,问个渡口寻船,明日过去罢。”三藏马上听得,果然有鼓钹之声。“却不是道家乐器,足是我僧家举事。我等去来。”行者在前引马,一行闻响而来。那里有甚正路,没高没低,漫过沙滩,望见一簇人家住处,约摸有四五百家,却也都住得好。但见:
倚山通路,傍岸临溪。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关。沙头宿鹭梦魂清,柳外啼鹃喉舌冷。短笛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老渔眠钓艇。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忽闻一阵白
香,却是西风隔岸送。
三藏下马,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儿,门外竖一首幢幡
(16)
,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三藏道:“悟空,此处比那山凹河边,却是不同。在人间屋檐下,可以遮得冷露,放心稳睡。你都莫来,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却休要撒泼。汝等脸嘴丑陋,只恐唬了人,闯出祸来,却倒无住处矣。”行者道:“说得有理。请师父先去,我们在此守待。”
那长老才摘了斗笠,光着头,抖抖褊衫,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见那门半开半掩,三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挂着数珠,口念阿弥陀佛,径自来关门,慌得这长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老者还礼道:“你这和尚,却来迟了。”三藏道:“怎么说?”老者道:“来迟无物了。早来啊,我舍下斋僧,尽饱吃饭,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才来?”三藏躬身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老者道:“既不赶斋,来此何干?”三藏道:“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天色已晚,听得府上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也。”那老者摇手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诳语。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等单身,如何来得?”三藏道:“老施主见得最是。但我还有三个小徒,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护贫僧,方得到此。”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来?”教:“请,请,我舍下有处安歇。”三藏回头,叫声:“徒弟,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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