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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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不得不去打仗的人说来就是如此,试问发动战争的人如若不把它说得那么神圣,还有哪个傻子会去打仗呢?然而不管演说家们怎样对去打仗的傻瓜鼓吹战争,也不论他们把战争的目的说得多么高尚,打仗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钱。一切战争实质上都是为了争夺金钱。可惜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几乎没有。大多数人的耳朵里充斥着军号战鼓声,以及平平安安坐在家里的演说家的美妙言词。他们鼓吹战争的口号因时而异,时而大喊‘从异教徒手中抢救基督之墓’,时而狂叫‘打倒教皇!’时而高呼‘棉花,奴隶制和州权!’”
“这跟教皇究竟有什么关系?”斯佳丽想,“跟基督之墓又有什么关系?”
她匆匆走向被激怒的人群,只见白瑞德颇有气派地鞠了一躬,穿过人群径自朝门口走去。她刚想跟过去,埃尔辛太太一把拉住她的衣襟把她叫住了。
“让他走,”她语音清晰,房间里气氛紧张,一时静寂无声,“让他走,他是卖国贼,投机商!是条毒蛇,我们还把它紧抱在胸怀里这么些日子!”
白瑞德站在走廊里,手里拿着帽子,听到他要听的话,转过身来,朝房间里环视一周。他对准埃尔辛太太扁平的胸脯特意看了一眼,忽然咧嘴而笑,鞠了一躬,走出房门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乘皮特姑妈的马车回家,还没等四位太太在车上坐定,她马上发作起来。
“现在,皮特帕特·汉密尔顿,我想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皮特惴惴不安地嚷道。
“满意那个可恶的白瑞德的行为。你们一直在包庇他。”
皮特帕特浑身直打颤,被她指控得心烦意乱,竟忘记了梅里韦瑟太太本人也曾多次邀请过白瑞德上她家去作客。斯佳丽和媚兰是记得的,可是出于对长辈的礼貌,不便多说,只是把眼睛盯着自己的戴着手套的双手。
“他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南方邦联,”梅里韦瑟太太说道,肥硕的胸脯在光闪闪的金线饰边下面剧烈地起伏着,“说什么我们是为了钱去打仗!说什么我们的领袖欺骗了我们!他应该去蹲监牢,是的,完全应该。我要去告诉米德大夫,假如梅里韦瑟先生还活着,准会对他不客气,现在,皮特·汉密尔顿,你得听我的,你们以后绝不能再让这个恶棍走进你们的屋子!”
“哦,”皮特可怜巴巴地咕哝了一声,仿佛她巴不得还是死了的好。她求援似的朝两个女孩子看看,见她们垂着眼睑,便又满怀希望地看看腰板笔挺的彼得。她晓得他是在一字不漏地听着,指望他像平时常做的那样,插进来帮她说几句。她希望他说:“得了,多利小姐,不要去说皮特小姐啦。”可是彼得毫无动静。他对白瑞德是打心底里不赞成的,这一点可怜的皮特也是知道的。她叹了口气道:“好吧,多利,如果你认为——”
“我确是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坚定地回答她道,“我想象不出是什么鬼怪在作祟,让你把他请到你家去的。从今天下午起,亚特兰大没有一家体面人家还会欢迎他了。胆子放大一点,不许他再跨进你的家门。”
她又转向两个女孩子紧紧盯了一眼,“我希望你们俩记住我的话,”她接着说道,“你们对他这样好,多少也有点过错。你们要对他说,他那一套不忠不义的话以及他本人,无疑是你们家所不能欢迎的。话不妨说得客气点,但是语气要坚决。”
此刻,斯佳丽已热血沸腾,像一匹马儿被一只陌生的手粗暴地抓住缰辔,直想扬起后腿蹦跳。可是她不敢开口。她怕梅里韦瑟太太再写信向她母亲告状,她不能冒这个险。
“你这老水牛!”她想道,拼命压住怒火,脸涨得绯红。“我要是能把我对你的看法和你的霸道丑态都说给你听,那我心里才叫痛快哩!”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没想到会听到如此不忠于我们事业的鬼话,”梅里韦瑟太太继续往下说,此刻她满腔义愤,激动不已,“谁要是认为我们的事业不是正义的,不是神圣的,我们就该把他绞死,我希望你们两位从此不再理睬他——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媚利,你哪儿不舒服?”
媚兰脸色惨白,可是眼睛睁得很大。
“我不会不理睬他,”她轻声说道,“我不会对他失礼。我不会不许他到我们家里来。”
梅里韦瑟太太噗地吐出一口气来,好像打孔机在她肺上钻了一个孔似的。皮特姑妈的胖嘴巴嘟了起来。彼得大叔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
“唉,我怎么没胆量说出来?”斯佳丽想道,有点妒忌,也有点佩服。“这小崽子怎么竟敢顶撞梅里韦瑟老太太?”
媚兰两手不住地颤抖,但她还是急忙地说下去,好像生怕她稍一拖延,勇气就会跑掉似的。
“我不想对他失礼,因为他所说的话,因为——他这样公然说出来固然太直率——非常不明智——但是它是——它正是艾希礼所想的。我不能禁止一个想法和我丈夫一致的人到我家里来。这样做是不公道的。”梅里韦瑟太太已经缓过气来,于是便发动进攻。
“媚利·汉密尔顿,我这一辈子也没听到过这样的谎话,威尔克斯家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个胆小鬼——”
“我绝不是说艾希礼胆小,”媚兰说道,眼中闪出怒火。“我说的是他的看法和白瑞德船长一致,不过说法不同而已。他也没有在音乐会上到处乱说。但是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说起过。”
斯佳丽想回忆艾希礼信上是怎么写的,使得媚兰竟说起这番话来,这时她心中感到有点愧疚。但是她曾偷看过的大部分信件刚一读完就马上抛到脑后去了。她以为媚兰大概是一时昏了头了。
“艾希礼信上说我们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我们是被政治家和演说家的偏见和他们煽动性口号欺骗了,才去打仗的,”媚利很快地说道,“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补偿这场战争给我们造成的一切后果。他说战争绝不能带来光荣——带来的只是不幸与污垢。”
“哦,那封信!”斯佳丽想道,“他的意思难道是这样的吗?”
“我不信!”梅里韦瑟太太毫不动摇,“你一定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绝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声音很平静,虽然嘴唇在颤抖,“我对他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恰恰跟白瑞德船长的意思一样,只不过他没有说得那么粗鲁。”
“你应该觉得害臊,竟拿艾希礼·威尔克斯这样一个高尚的人去跟白瑞德船长那样的无耻小人去比!据我看,你大概也以为我们的大业算不了什么吧!”
“我——我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媚兰开始犹疑起来。她的火气消退了,想起刚才说了一番直言不讳的话不由得害怕起来,“我——我跟艾希礼一样,愿意为事业而死。可是——我是说——我想说,思考的事还是交给男人,他们要比我们聪明得多。”
“我从没听见过这种论调,”梅里韦瑟太太鄙夷地说道,“停停,彼得大叔,你赶到我家前头去了!”
彼得大叔只顾听后面的人谈话,竟把马车赶过了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停车台。他忙把马匹往回退。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兜帽上的缎带摇摇晃晃,像是风暴中的船帆。
“你会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挥鞭赶马向前。
“你们年轻小姐真不害臊,使得皮特小姐受这么大的刺激,”他大声呵斥道。
“我没受什么刺激,”皮特令人惊讶地答道,平时哪怕再小一点的激动,她也会晕过去,“媚利,亲爱的,我知道你刚才都是为了袒护我,说真的,我也希望有人稍稍压压多利的气焰。她真的太霸道了。你怎么竟有这样的胆量?不过关于艾希礼的那番话,你觉得是否应该说。”
“我说的是事实,”媚兰开始轻轻地哭了起来。“我觉得他那样想并不可耻。他认为战争全是错的,可是他还是愿意去打仗,去牺牲,这比起为正义而战需要更大的勇气。”
“老天,媚利小姐,不要在桃树街上哭,”彼得大叔咕哝道,一面催马快跑。“人家会在背后瞎说的。等回到家里再哭吧。”
斯佳丽没有开口。媚兰把手搁在她的掌心里,希望得到一点安慰,斯佳丽甚至没有把它紧紧握住,她读艾希礼的信只有一个目的——让自己确信他仍然爱着她。现在媚兰给信中某些段落加上了新的意义,那是斯佳丽怎么也领会不到的,她感到诧异的是像艾希礼这样完美无缺的人怎么会跟白瑞德这样堕落的人有相同的看法?她想:“他们两人都看到了战争的真相,可是艾希礼还是愿意为它去死。白瑞德却不肯。这就说明白瑞德比较明智。”她停了一会儿,忽然战栗起来,奇怪自己怎么对艾希礼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两人都看到了战争的真相,这是非常令人不快的。白瑞德愿意正视这一真相并公开把它说出来,因而触怒了众人——艾希礼却不忍心去正视它。”
这真把人搞糊涂了。
第十三章
米德大夫经梅里韦瑟太太一再撺掇,便采取行动,写了一封信给报社,信上没有点白瑞德的名字,但意思是明明白白的。报纸编辑觉得这封信有点社会剧的意味,便把它登在第二版上。这做法本身就是惊人的新鲜事,因为报纸的一二两版,向来是刊登广告的,诸如奴隶、骡子、耕犁、棺材、房屋等的出售或租赁,以及出售治暗病的药、打胎的药、春药等等。
大夫的信发表以后,先是引起一阵愤怒的大合唱,不久,声讨投机商人、非法牟取暴利的奸商,以及和政府签有合同的商人的浪潮遍及整个南方。这时查尔斯顿已被北佬的炮艇封锁得严严实实,威尔明顿成了封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因而招致物价与日俱增。投机商纷至沓来,带着现钱,买下整船整船的货物,囤积居奇,待价而沽。涨价是必然的。因为必需品的短缺日益严重,物价月月飞涨。市民除非忍着不买东西,否则就得按投机商人的高价。这样一来,穷苦的和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不免深受其害。物价上涨导致邦联货币贬值。货币贬值引起对奢侈品的狂热需求。封锁线商人本来是受委托运生活必需品来的,可是现在他们的船舱里,装的尽是高价奢侈品,反而把邦联急需的物品排除在外了。市民们见物价上涨的势头很猛,生怕今天手中的钱钞,到明天会变成废纸,便疯狂地抢购各种奢侈品。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可通,成千桶的面粉,成千箱的咸肉,堆在道旁的铁路小站上运不出去,听任它们霉烂变质,可是投机商人的葡萄酒、塔夫绸和咖啡,在威尔明顿的码头上一卸下来,两天后准能运到里士满。
关于白瑞德有一种谣传,先前还只是窃窃私议,现在已经发展到公开谈论,说他不仅把自己四条船运进来的货物以吓人的高价出售,还买下别人船上的货物囤积起来,待价而沽。还说以他为首的一伙投机商人已经聚集了百万元以上的资金,以威尔明顿为总部,从港口收购封锁线上运来的货物。他们在该城和里士满两地拥有好几十处仓库,堆满了食品和服装,等待良机挣大钱。当兵的和老百姓都已感受到市场的压力,难免对他及其同伙啧有烦言。
“在为邦联海军服务的人员中,不乏忠勇爱国之士,”米德大夫在信的最后部分写道,“他们不为私利,而是为了邦联的生存,甘冒生命财产的危险,出入于封锁线上。一切忠贞的南方人士,无不把他们铭记在心,并不吝为他们所作的冒险,给以微薄的金钱报酬。他们人品高尚,不谋私利。我对他们深表敬意,自不待言。”
“然而在他们中间也有一些不逞之徒,披着封锁线商人的外衣,却以钻营私利为目的,他们是一群蟊贼。我们的士兵因为缺乏奎宁而奄奄一息,他们运来的却是绸缎和花边;我们的英雄因为缺少吗啡而在痛苦中挣扎,他们船上装载的却是美酒和茶叶。我吁请为无比正义事业而战的人们,对他们加以愤怒的谴责,并给以严厉的惩处。这群吸血鬼在吮吸罗伯特·李将军部下将士的鲜血,从而败坏了封锁线商人在一切爱国人士心目中的名声,使之臭不可闻。我们的士兵光着脚板上前线打仗,而这些人却穿着雪亮的靴子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我们的士兵在营火旁瑟瑟发抖,吃的是霉变的咸肉,而这些人却喝着香槟,嚼着斯特拉斯堡47肉馅饼。对这些我们难道能够熟视无睹吗?我呼吁一切忠贞于南方邦联的人士,把这些无耻之徒统统驱赶出去。”
亚特兰大人读了这封信,像是受到神谕的启示,他们都是坚贞不渝的邦联拥戴者,于是迅即对白瑞德采取行动。
1862年秋天接待过他的人家为数不少,到了1863年,只剩下皮特帕特小姐的大门还对他敞开着。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媚兰的缘故,他也非吃闭门羹不可。每回他到亚特兰大来,皮特姑妈都觉得心神不安,她十分清楚她的朋友们会怎么说她,却又没有勇气跟他说不欢迎他。每回她听说他到了亚特兰大,就撅起胖嘴巴跟两个女孩子说她要到大门口去拦住他,不许他进门。可是等他真的上门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小包,满口尽是对她的美貌的一番动听的恭维,她就马上畏缩进去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总是抱怨说,“他只要朝我看着,我——我一想起假如我跟他说不让他来,他会怎么对待我,我就吓得要死。他名声这样坏,你说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哦,天,如果查利活着该有多好!斯佳丽,你非得跟他说一声,叫他下回不要再来了——说话口气婉转一点。哦,天!我真的以为你是在鼓励他呢,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要是你母亲知道了,她会怎么对我说?媚利,你不能对他太好。你要冷淡一点,疏远一点,他会明白的。哦,媚利,你看我该不该写封信给亨利,请他找白瑞德船长谈谈?”
“不,我说你别写,”媚兰说,“我也不愿对他失礼。人家现在对待白瑞德船长,就像一群昏了头的小鸡。我敢说他绝不像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太太说的那么坏。他绝不会把粮食囤积起来让老百姓挨饿。喏,他就交给过我一百块钱捐助给孤儿。我敢说他忠贞爱国,绝不亚于别人,不过他生性高傲,不愿为自己剖白罢了。你知道男人们要是动起怒来,该是多么固执的。”
皮特姑妈对男人的事一无所知,无论是发怒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所以就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她胖胖的小手。至于斯佳丽,对于媚兰老是从好的角度去看人的习惯,早已听之任之。媚兰是个傻瓜,可是谁也无法使她有所转变。
斯佳丽心里明白白瑞德并不爱国,但对此她并不介意,虽然她宁死不肯承认这一点。他从拿骚给她带来的一些小礼物,一些女士们受之而无伤体面的零碎小东西,才是她顶顶关心的。物价如此之高,要是不让他上门,那么她从哪里才能弄到这些引线、夹心糖和头发夹子呢?不能拒绝他。好在可以把责任轻而易举地推在皮特姑妈头上。因为她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监护人,是道德的裁决者。斯佳丽晓得城里人对白瑞德的来访有些闲言碎语,而且把她也牵扯进去。可是她晓得在亚特兰大人的心目中,媚兰·威尔克斯决计不会做错事,因此只要有媚兰护着白瑞德,他的来访总还不至于被人过分看轻。
不过,假如白瑞德愿意撤回他的异端邪说,那日子要好过得多。那时她要是和他一起走在桃树街上,人家就不至于公然不去招呼他,弄得她非常难堪了。
“就算你心里这样想,你又何苦要在嘴上说出来呢?”她斥责地说,“你爱怎么想都行,只要你不开口,事情就会好多了。”
“那是你的办法,对不对,我绿眼睛的伪君子。斯佳丽,斯佳丽!我真盼望你的行为能更勇敢一点。我认为爱尔兰人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否则就会遭殃。你实话跟我说,你把话闷在心里不说出来,有时候是不是会有难受得像要爆炸的感觉?”
“嗯——是的,”斯佳丽勉强地承认,“他们要是谈起南方大业来,就会早上也谈,中午也谈,晚上也谈,简直腻烦透顶。可是我的天,白瑞德,我要是承认了这一点,那就谁都不会理睬我,男孩子谁都不来跟我跳舞了。”
“啊,对,人不能不跳舞,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佩服你的自我约束本领,可是我却办不到。要我披上一件爱国主义和传奇色彩的外衣,我同样办不到,哪怕这样做多么适合我一时的需要。把每一个钱都拿到封锁线上去冒险的那种愚不可及的爱国人士已经太多了,他们到战争结束时就会变成穷光蛋。所以无论是为爱国主义的记录增光,或者是为扩大贫民的队伍,都毋须我忝列其中。让他们去享受这些荣耀吧,他们当之无愧——这一回我是出自真心的——而且,要不了年把时间,他们除了荣耀以外,就会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这话未免太丢人了。你明明晓得英国和法国马上就会来援助我们,而且——”
“怎么,斯佳丽!你一定天天在看报吧,你真叫我吃惊。别再看啦。它会把女人的头脑搅糊涂的。我到英国去过还不到一个月,现在我把那里的情况告诉你,让你知道点消息。英国绝不会援助南方邦联,因为它从来不把赌注压在占下风的一方。英国之所以成为英国,原因就在于此。坐在英国王位上的那个荷兰胖女人48是个敬畏上帝的人,她不赞成奴隶制度。她宁可让英国的纱厂工人由于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挨饿,却绝不肯因此而维护奴隶制度。至于法国,那位效尤拿破仑的懦夫49正忙着在墨西哥安置法国人,根本顾不上我们。事实上他欢迎这场战争,因为我们既要打仗,就腾不出手来把他的军队从墨西哥撵走……不,斯佳丽,所谓外国援助的说法不过是报纸编造出来的东西,目的是为了鼓舞南方的士气。邦联是注定要完蛋的。它好比一只骆驼,现在是在靠自己的驼峰维持生命,可是再大的驼峰也有耗尽的时候。我打算再跑六个月封锁线,然后就洗手不干,因为打那以后就太危险了。那时如果哪个英国人竟蠢到以为他能够从封锁线上溜过去,我就把船卖给他。不过无论卖不卖船,对我都无所谓。我已经赚够了钱,存在英国的银行里。全都换成了金币。邦联的纸币全变成废纸,也与我无关。”
他的话像往常一样,听起来似乎很可信。别人听见了,也许会骂他叛徒,可是在斯佳丽听来就像是普通常识,是天经地义的事。另一方面,她又知道他的话是大谬不然的,知道她应该表示震惊,表示愤慨。虽然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些感觉,她也应该装出这副样子,这才像个可尊敬的上等女人。
“我觉得米德大夫信上写的是对的,白瑞德船长。你赎罪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船卖掉以后就去入伍。你本来就是西点军校出身,而且——”
“你的话像是个浸礼会的牧师在发表征兵演说。倘若我不想赎罪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抛弃我的制度而战?我看到它被摧毁,心里只会感到高兴。”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制度不制度的。”斯佳丽没好气地说道。
“没听说吗?可是你跟我一样,也是这个制度的一部分,而且我敢打赌,你未必比我更喜欢这个制度。喏,我为什么为白瑞德家族所不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而并非其他——我没有顺从查尔斯顿的制度。我办不到。查尔斯顿就是南方,不过是强化了的南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制度如此叫人讨厌?有许多事,只因为人家向来都那么做,你就非照着做不可。有许多完全无害的事,因为同样的理由,就是不许你做。还有许多毫无意义的事,老是烦扰着我。我不跟那个女孩子结婚的那桩事,我想你也许听说过了,不过那是压在我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难道就因为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来不及在天黑以前把她送回家,我就得娶那个招人嫌的傻瓜吗?再说既然我的枪法比她那凶神恶煞般的哥哥打得准,为什么非得让他来打死我?当然啰,我若是个上等人,就会让他白白打死,从而给白瑞德家族抹去一个污点。可是——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就一直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愉快……我一想起我的兄弟,住在查尔斯顿的圣牛中间,还对他们极其崇敬,我一记起他那墨守成规的老婆和他那圣塞西莉亚节50的跳舞会,他那永不泯灭的稻田——那时我就明白和这种制度决裂能够得到什么样的补偿。斯佳丽,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是如同中世纪的封建制度一样古老。它居然能够延绵得如此长久,这真令人费解。它本来早该消灭的,现在终于就要消灭了。可是你居然还指望我去听米德大夫那样的说教,以为我们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吗?还指望我受了冬冬战鼓的刺激,就会抓起毛瑟枪,奔向弗吉尼亚前线,给马尔斯·罗伯特流血卖命吗?你把我看成是什么样的傻瓜了?去亲吻抽打我的棍子绝不是我的为人之道。现在我跟南方之间,已经说不上谁欠谁了。彼南方曾一度将我舍弃,要想把我饿死。然而我并不曾饿死,反而从南方临终的痛苦中赚了不少钱,足以弥补我被剥夺掉的生之权利。”
“我觉得你这个人既恶劣,又贪财,”斯佳丽说,但她说这话是脱口而出言不由衷的。他刚才的话,她大半没听进去,因为凡是不涉及私人的谈话,她总不大爱听的。不过他说的话有些确实很有道理。在那些循规蹈矩的人中间,生活上确有好多蠢事。她的心明明不在坟墓里,却偏要装得像在坟墓里的样子。她在义卖会上跳舞,竟会叫人人吃惊到那种地步。她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跟别的年轻女人有那么一丁点儿不一样,人家就激怒万分地竖起眉毛。可是现在她听到他对她最最感到恼火的传统予以抨击时,却仍然觉得刺耳。这是因为她长期以来的生活圈子中,人们总是把自己的内心掩盖起来,一旦听到自己的真实思想叫人说穿,总有点心烦意乱的缘故。
“贪财?不,我不过是有远见而已。这也许是贪财的另一种说法。至少,不如我有远见的人,就会把它叫做贪财。在一八六一年,任何一个忠贞不贰的邦联人士,只要手头有一千块现洋,就能够做我曾经做过的事。可是谁个能像我一样贪财而不错过时机呢!举例来说,就在萨姆特要塞刚刚陷落、封锁尚未开始的时候,我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了几千包棉花运到英国。它们至今还放在利物浦的仓库里。我一直没把它们卖掉。我要等到英国纱厂非买它不可的时候才脱手,那时就可以听凭我要价。我即使要价一块钱一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想要一磅棉花卖一块钱,除非等到大象爬到树上过夜!”
“我相信我能卖到那价钱。棉花现在已经卖到七角二分一磅。战争一结束我就会是个富翁,斯佳丽,正因为我有远见——请原谅,我该说贪财。我以前曾跟你说过有两个时期可以赚大钱,一个是在某个国家创建之初,另一个是在它覆亡的时候。创建时赚钱是靠慢慢积攒,覆亡的时候却可以发横财。记住我的话,说不定哪一天会对你有些用处。”
“我的确非常欣赏你的良言,”斯佳丽说,把她所能搜集起来的讽刺话全都使上了,“可惜我用不着它。你以为我爸是个穷光蛋吗?我需要用的钱他有的是,再说我还有查尔斯的一份财产。”
“我想当年法国贵族爬进囚车以前,他们的想法实际上跟你没有什么两样。”
白瑞德屡次向斯佳丽指出,她既要参加一切社会活动,同时却穿着黑丧服,未免不太协调。他喜欢鲜艳的色彩,斯佳丽那身丧服和从头上披下来直到脚后跟的绉纱,叫他看了虽然有趣,终究很不舒服。可是她却不肯卸下披纱,换掉那身晦暗的黑衣裳。她知道她还得等上几年,否则人家愈加要说三道四,因为现在人们已经议论纷纷。再说,对母亲她又何以解释?
白瑞德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她披了那黑绉纱,看起来活像只乌鸦,穿上那黑丧服,年纪便老了十岁。斯佳丽听见这句不尊重女性的话,急忙跑到镜子跟前,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不是十八岁,而像是二十八岁的女人了。
“我想你大概不至于想让自己看起来跟梅里韦瑟太太一个模样吧。”他故意用揶揄来刺激她,“你也犯不着披起那黑纱来做出哀伤的样子给人家看,其实我确信,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哀伤。现在让我们来打个赌,我不消两个月就可以要你把那顶软帽连同披纱从你头上取下来,戴上一顶巴黎产的帽子。”
“真的吗?不,这事别再谈下去了,”斯佳丽说,听他提到和查尔斯有关的事,她就不免心里烦躁。白瑞德正打算到威尔明顿去,从那里再到国外去一次,听了这话,他只咧了一下嘴,便走开了。
几星期以后,一个明朗的夏天早晨,他手里提着一只装潢考究的帽盒子,重又来到皮特姑妈家里,见只有斯佳丽一人在家,便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顶软帽,用层层棉纸裹着,算得上是一件精品。斯佳丽见了,不由得喊了一声:“哦,多可爱的东西!”便忙伸手去拿。她已多时不曾见过新的服饰,别说用手摸了,现在就像是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顶顶漂亮的软帽。它的面料是深绿色的塔夫绸,衬里是浅玉色的波纹绸,用来系在颏下的两条缎带也是淡绿色的,带子有她的手那么宽。而且在帽檐上还卷曲着一根顶顶神气的绿色鸵鸟羽毛。
“把它戴上。”白瑞德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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