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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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说来,坏女人和有关她们的一切都是神秘的,令人反感的。她知道上等女人对男人们去光顾这种女人的目的是不应该提起的——或者说,即使提起的话,也只能间接地、委婉地低声谈论。以前她一直以为只有那些下等粗鄙的人才会到那种女人那里去。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料到规规矩矩的男人——就是说她在规矩人家见到过的那些男人,以及跟她跳过舞的男人——竟可能做出这等事来。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新的领域,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领域,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他们一方面迫使老婆跟他们干那种不体面的事,另一方面他们又去找那些下贱女人投宿并付钱给她们,这简直坏透了,哦,男人们真不是东西,白瑞德则是男人中间最坏的一个。
她真想拿起这块手帕摔在他的脸上,叫他马上走开,而且从此不再跟他说话。可是不行,她自然不能那样做,她甚至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发觉世界上有这类坏女人存在,更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发觉他跟她们有往来。一个上等女人是绝不可以这样干的。
“哦,”她愤怒地想道,“我只要不是个上等女人,有什么话不能对那个坏蛋说呢?”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下楼到厨房里去找彼得大叔,走到炉子跟前时,她把手帕扔进火里,憋着一肚子闷气看着它烧为灰烬。
第十四章
到一八六三年夏天,每个南部邦联人心里对战胜北方佬的希望,不断高涨。尽管缺衣少食,饱尝艰辛;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诸如此类的祸害;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几乎给每户人家留下了伤痕,可是“只消再打一仗就可结束战争”的老调又在重弹,而且比去年夏天更加乐观自信,北佬果然是个硬胡桃,然而终于难免要被砸碎了。
一八六二年的圣诞节对于亚特兰大以及整个南方人来说,曾是一个欢乐的节日,当时邦联军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大获全胜,北佬伤亡数以千计。圣诞节期间,南方普天同庆,为形势好转而一片欢腾,衷心感谢。这支穿灰军服的军队的军官的勇气已经经受了考验,士兵也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兵。待来春再发动一次战斗,北佬势必被彻底摧毁。
春天到了,战斗重新打响,到了五月,邦联在昌赛勒斯维尔又打了一次大胜仗,南方人为之欢声雷动。
在佐治亚后方,曾闯进一支北佬骑兵,结果成了邦联军的又一次胜利。人们至今仍在拍着彼此的肩膀笑着说:“是呀,先生,有老内森、贝德福德、福里斯特做他们的对手,他们还是早点滚蛋为妙!”事情是这样的,早在四月底,斯特赖特上校率领一千八百名北佬骑兵对佐治亚发动了突然袭击,目标是离亚特兰大以北只有六十多英里的罗马。他们野心勃勃的如意算盘是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州之间的铁路命脉,然后挥师南下直插邦联重镇亚特兰大,把集中在该城的军用物资和工厂予以摧毁。
这是一次大胆的突击,如若没有福里斯特将军,南方难免要遭受重大损失。他的兵力只有敌军的三分之一,但是士兵无不以一当十。他一路紧迫敌军,在他们到达罗马以前就跟他们搏斗,经过日夜奋战,终于将敌军全部俘虏了。
这次捷报和昌赛勒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差不多是同时传到亚特兰大的,全城大为振奋,欣喜若狂。昌赛勒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更为重要,然而斯特赖特的偷袭竟至全军遭擒,这就使北佬显得实在可笑。
“是呀,先生,他们最好还是别跟老福里斯特胡来。”亚特兰大人兴奋地把这个故事说了又说。
此时南部邦联时来运转,已达巅峰,举国上下,无不喜气洋洋。从五月中旬以来,格兰德率领的北军固然已把维克斯堡团团围住。铁壁杰克逊将军在昌赛勒斯维尔一役受了致命伤,固然也给南方造成重大损失,科布将军在弗雷德里克斯堡以身殉国,固然使佐治亚失去了一位英勇显赫的子弟。然而北佬们却再也吃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赛勒斯维尔那样的败仗。他们只有屈膝投降,残酷的战争也就随之结束了。
到七月初,有人传说李将军已进军宾夕法尼亚,后来这传说被官方战报所证实。李将军已挺进敌方领土,李将军在迫使敌人作战,这是最后一次战斗!
亚特兰大人沉醉在胜利的兴奋和喜悦之中,并且满足了雪耻的渴望。现在战火烧到了北佬自己的土地上,他们该有些体会了。他们现在可以知道,让肥沃的田地荒芜,牛马被牵走,房屋被焚毁,男性老少,被投进监狱,妇女儿童得忍饥挨饿,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人都知道北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的所作所为。连幼小的儿童也能怀着恐惧和仇恨的心情历数北佬在他们的占领区所干的暴行。现在亚特兰大已经到处都是从田纳西州东部逃来的难民,全城可以从他们亲身经历的苦难中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在那个地区,同情南部邦联的人占少数,邻居相互举报,兄弟相互残杀,那里和所有的边境诸州一样,遭受战争的打击最为沉重。因此这些难民都盼望着能看到宾夕法尼亚陷入一片火海,连最最温和的老太太对此也露出了满意而冷酷的表情。
可是消息传来,李将军发布了命令,不许侵占宾夕法尼亚州的私人财产,如有掳掠行为,一律处以死刑,军队征用的一切物件,均需照价付款——李将军此举,若不是他素孚众望,真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眼下士兵们衣食不周,既无靴子,又缺马匹,宾夕法尼亚州又如此繁荣,商店里的货物如此充裕,李将军却不许部下轻举妄动,其用意究竟何在?
米德大夫收到儿子达西仓促写成的一封短信,这封信是被辗转相传在七月初亚特兰大得到的唯一的第一手消息,这封信引起了人们越来越多的愤慨。
“爸,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弄双靴子?我光着脚板已经两个星期了,眼下也没有指望可以得到靴子。我的脚长得太大,要不可以像别的男孩子那样,把北佬尸体上的靴子脱下来给自己穿。可是我至今还没有找到一双我能穿得上的靴子。你要是能弄到双靴子,千万不要寄来。因为路上会被人偷掉,我也没法责怪他们。你叫菲尔乘火车亲自送来。我们正在朝北进军,究竟去哪里,我还不知道,等到了目的地我马上写信给你。现在我们在马里兰,大家都说是向宾夕法尼亚开拔……”
“爸,我以为我们该叫北佬尝尝他们自己的苦果了,可是将军说不行,我个人是想把哪个北佬的房子烧掉才痛快,就是把我枪毙我也甘心。爸,今天我们行军经过一片极好的玉米田,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我们家乡没有这样的玉米。说实话,我们私下确实抢了一点玉米,因为我们实在饥饿极了,反正将军不知道此事,自然也无损于他。可是那些青玉米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兄弟们本来就在害痢疾,吃了它就害得更厉害了。行军路上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比害痢疾还要好走得多。爸,你一定得想办法给我弄双靴子。我现在当了上尉了,当上尉的人,哪怕没有新军服和肩章,靴子是总该有的。”
可是最重要的就是知道军队现在已在宾夕法尼亚,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达西·米德要什么样的靴子就可以有什么样的靴子,孩子们可以重返故里,人人又可以过上快活的日子。米德太太想象着儿子终于回家安居的情景,不觉眼睛湿润起来。
到了七月三日,来自北方的电讯忽然沉默了,直到四日中午,才有些零零星星而又混乱不清的报道陆续传到亚特兰大的大本营里来。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爆发了一场激战,李将军的主部军队都集结在那里。消息来得较迟,又不很确切,因为战事是在敌人的领土上进行的,消息是先从马里兰发出,经由里士满,才转到亚特兰大的。
焦虑的心情,在人们心中滋长着,恐惧感开始悄悄地在城里蔓延开来。不明真相是最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有儿子在前线的人家都在热切地祈祷,愿他们的儿子不要在宾夕法尼亚。至于那些明知自己的亲人是和达西·米德在同一个团里的,就只好咬咬牙说,能够参加这次把北佬彻底粉碎的战役,乃是莫大的光荣。
在皮特姑妈家里,三个女人相对无言,谁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恐惧。艾希礼跟达西是在同一个团里。
到了第五天,噩耗传来,但它不是来自北方,而是来自西面。维克斯堡长期被围以后,终于陷入敌手,而且几乎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全被敌军占领。南方邦联被一分为二。这个不幸的消息,倘若在任何其他时候,都会给亚特兰大带来恐惧和悲伤。可是现在他们可以置维克斯堡于不顾。他们想的是李将军正在宾夕法尼亚攻击敌军,如果他在东部取得胜利,维克斯堡的陷落就算不了什么。李将军若是攻下费城、纽约和华盛顿,北方就会陷于瘫痪,就足以跟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失败相抵而有余。
时间慢慢地挨过去,灾难的黑影笼罩全城,遮蔽烈日,直到人们抬头仰望,才吃惊地发现,老天依然万里晴空,并无阴云密布。到处都有女人攒聚在一起,有的在门廊前,有的在人行道上,有的甚至在马路当中,说什么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强作相互安慰的样子,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情。然而种种可怕的谣传,说李将军阵亡,战事失利,巨大伤亡的名单即将送到,像急冲的蝙蝠,在寂静的街道中上下腾扑翻飞。邻近一带地区的人,虽然不想相信这些谣传,可是在恐慌心理的驱使下,都纷纷拥向城里,拥向报社,拥向总部,急于要求知道消息。他们想要知道任何消息,哪怕是坏消息。
人群蜂拥进火车站,希望进站的列车能带来消息。人群聚集在电报局、在纷扰的总部和锁着大门的报社前面,越聚越多,但却出奇地安静,听不见谈话的声音。偶尔有老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了一句,可是答话总是一个样子:“还没有收到北方电讯,只知道那边一直在战斗。”人群对此并无反响,因而更加沉寂。有女人乘着马车或步行,渐渐在外围越聚越多。相互紧挨着,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和不停移动的脚下扬起的尘土令人透不过气来。她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可是她们苍白急切的脸上,显示出无声的祈求,比哀号还要强烈。
全城几乎没有一家没有亲人在前方打仗,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兄弟、父亲、恋人或者丈夫。他们都在等待听到亲人殉难的消息。他们期待的是死亡的消息。他们并不期待打败仗的消息。他们已经把打败仗的念头排除掉了。就在此刻,在宾夕法尼亚的山头上,他们的亲人也许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被烈日烤焦的草地上。就在此刻,南方士兵也许会像被冰雹猛击的稻粒似地纷纷倒下,然而他们为之战斗的大业绝不会消亡。他们也许会成千上万地战死沙场,然而就像播种龙齿结成的果实51那样,会有大批新的武士穿着灰色军装,高声呼喊着从大地迸出来接替阵亡的将士。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他们就像知道天上有个正义而不可不信的上帝一样,深信李将军能够创造奇迹,弗吉尼亚的军队是天下无敌的。
斯佳丽、媚兰和皮特帕特小姐坐在有篷的靠背马车里,每人手中都擎着阳伞,马车停在《观察者日报》社门前。斯佳丽两手颤抖不已,握着的那柄阳伞在她头上直摇晃。皮特激动得那圆脸上的鼻子不住地翕动着,活像是兔鼻子。只有媚兰像一尊石雕像似的端坐不动,一对黑眼睛睁得圆圆的,时间过得愈久,她的眼睛睁得愈大。在两小时内,她只说过一句话。那是在她从网线袋中取出嗅盐瓶递给她姑妈时说的,也是她生平唯有这一次对她姑妈说话的语气不那么温柔亲切。
“把这个拿去,姑妈,觉得发晕就闻闻它。我得提醒你,倘若你真的发晕,那也只好由你发晕,然后让彼得大叔送你回家,因为我听不到消息,是决计不会离开这儿的。而且我也绝不让斯佳丽离开我。”
斯佳丽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她抱定宗旨要最先得到艾希礼的消息,哪怕皮特小姐死在眼前,她也不肯离开这地方。艾希礼正在某地打仗,说不定生命垂危,她只有从报社才能得到事情的真相。
她看看四周的众人,认出了一些熟人和邻居。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挽着十五岁的菲尔。麦克卢内家的几个姑娘想利用簌簌发抖的上嘴唇把牙遮盖住。埃尔辛太太腰板笔挺,像个斯巴达人的母亲,只从她发髻边几绺散乱的灰白鬈发,才可以看出她内心的震荡。范妮·埃尔辛脸色惨白,犹如鬼魂。(她自然不会为她的兄弟休担心到如此程度,在前线她不是有一个谁都知道的恋人吗?)梅里韦瑟太太坐在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的肚子已经很大,虽然她用披肩小心地盖住也还是无济于事,她实在不该到公共场合来出什么丑,她也不必如此担心,因为没人听说过有路易斯安那的军队开拔到宾夕法尼亚去。此时此刻,她那长有绒毛的小个子义勇兵很可能太太平平地呆在里士满。
人群的外围起了一阵骚动,站着的人纷纷让路,只见白瑞德骑着马,小心地挤过人群,朝皮特姑妈的马车走来。斯佳丽心想,他此刻来到这里,真是好大的胆子。就凭他不上前线杀敌这一点,说不定愤怒的人群会把他撕成碎片。当他走得更近时,她觉得自己该是第一个想要撕碎他的人。他竟敢骑着那样的骏马,穿着刷亮的靴子和漂亮的白亚麻衣服,抽着昂贵的雪茄,身子保养得那么好。而艾希礼和别的男孩子都正在跟北佬浴血苦战,他们正光着脚板,汗流浃背,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和疾病的折磨。
在他缓缓地走过人群时,仇视的眼光都向他投来。满嘴是胡子的老人发出低沉的怨言,梅里韦瑟太太大胆地从马车上微微欠起身子,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投机商!”那语调听起来令人觉得这个词是顶顶肮脏,顶顶邪恶的。可是白瑞德毫不理会别人,径自举起帽子向媚利和皮特姑妈致意,随即来到斯佳丽身边,俯身对她低声说道:“你说,米德大夫平时爱发表演说,说胜利就像栖息在我们旗子上的呼啸的雄鹰,此刻不正是他演说的好机会吗?”
她的神经因为焦虑本来已很紧张,此时便像一只被激怒的猫迅速转身对他发动攻击,难听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可是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她。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太太,”他大声说道,“我刚才到总部走过,第一批伤亡人员名单马上就到。”
在他近旁的人听到这消息,立即发出一片嘈杂声,一群人蜂拥过来,想转身奔向白厅街的总部去。
“不用去,”他从马鞍上直起身子举手喊道,“名单已经送到两家报社在印了。你们等在这里就行啦!”
“哦,白瑞德船长,”媚利含着眼泪转向他喊道,“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们!名单什么时候张贴出来呢?”
“随时都可能,太太。名单送到报社里已有半个钟头了,负责这事的一位少校军官要等印完了才肯发布消息,怕的是群众想要知道消息会把报社挤垮。啊!瞧!”
报社的一扇边窗开着,一只手伸在窗外,手里握着一束长条校样,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纸上散发出油墨的气味。人群争先恐后地抢夺纸条,有些被扯成两半,抢到纸条的人想挤出人群看个仔细,后面的人则拼命朝前推进,嘴里大声喊着:“让我过去!”
“握住缰绳,”白瑞德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只见他宽厚的肩膀高出于人群之上,他一股蛮劲地在人群中左推右搡,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握着半打上下的纸条。他先给媚兰一张,把其余的分发给近旁马车里坐着的女人,有麦克卢内家姑娘、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
“快,媚利,”斯佳丽嚷道,她的心快要跳到喉咙口了。她见媚利的手直哆嗦,叫她简直没法看清条子上的字,不觉恼怒万分。
“你拿去吧,”媚利轻声说道,斯佳丽便一把抓过来。找开头的名字。它们在哪里?噢,在最后画,字迹也给弄模糊了。“怀特,”她念着,声音在发抖,“威尔金斯温、泽布伦……哦,媚利,他的名字不在上面!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哦,看在上帝面上,姑妈,媚利,快找嗅盐瓶来!扶着她,媚利。”
媚利高兴得哭泣起来,也顾不得在众人跟前不该如此。她托住皮特小姐东倒西歪的脑袋,把嗅盐放在她的鼻子底下。斯佳丽从另一边扶着这位胖老太太,心里美滋滋的。艾希礼活着。他甚至没有负伤。上帝是多么慈悲,保佑他平安无事!多么——
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转身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枕在母亲的胸脯上,伤亡名单飞落在马车的底板上,又见埃尔辛太太把女儿搂在怀里,两片薄嘴唇抖动着,然而平静地对车夫说道:“快,回家去。”斯佳丽急速地朝名单瞥了一眼,上面没有休·埃尔辛的名字。范妮无疑有一个恋人,现在阵亡了。人群同情地默默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它后面跟着麦克卢内家小姐坐的小柳条编的小型马车,赶车的是费恩小姐,她的面容像一块岩石,而且,这一回她的牙居然没有露出来。霍普小姐脸如死灰,直挺挺地坐在她姐姐身旁,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她们现在看来都像是老妇人。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顶顶钟爱的,也是她们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现在达拉斯死了。
“媚利!媚利!”梅贝尔嚷道,声音里充满喜悦,“勒内平安无事!艾希礼也平安!哦,感谢上帝!”她的披肩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她的大肚子清楚地呈现出来,可是这一次她和梅里韦瑟太太却不管它了。“哦,米德太太,勒内——”她的声音很快地起了变化,“媚利,你瞧!——米德太太,你真是!达西没——?”
米德太太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抬起头来,可是她身旁小菲尔脸上的表情是明明白白的。
“好啦,好啦,妈妈,”他手足无措地说道。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遇到媚兰的目光。
“他现在不需要靴子了。”她说。
“哦,亲爱的!”媚兰喊了一声,便呜咽起来。她把皮特姑妈推给斯佳丽,爬下马车,朝米德太太的马车奔去。
“妈妈,你还有我呢,”菲尔说,无可奈何地劝慰坐在他身旁的脸色惨白的女人。“只要你答应,我要去杀尽那些北佬——”
米德太太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好像再也不肯松手似的,用哽咽的声音说了一个“不”字,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菲尔·米德,你不要说了!”媚兰低声说着,爬上马车,坐在米德太太身边,把她搂在怀里。“你以为你上去送命就可以安慰你妈妈吗?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傻话。把车子赶回家去,快!”
她见菲尔拿起缰绳,便转向思嘉。
“你把姑妈送回家,随后就到米德太太家来。白瑞德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带个口信?他现在在医院里。”
马车启动了。人群正在纷纷散开。有些女人高兴得哭泣起来,可是大多数女人都是神情麻木,受不了一下降落到她们身上这么沉重的打击。斯佳丽低下头,把字迹模糊的名单迅速看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安然无恙,她可以想到别人了,哦,名单真长,亚特兰大付出的代价,整个佐治亚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巨大呀!
天哪!“卡尔佛特——雷福德,中尉。”雷夫!她忽然记起他们俩一起逃走的那一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到天黑他们又决定回家去,一来因为肚子饿,二来是害怕黑暗。
“方丹——约瑟夫·K,二等兵。”那个坏脾气的乔,萨莉养过孩子后健康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夫是跟凯思琳·卡尔佛特订了婚约。可怜的凯思琳!她受到双重损失,一个兄弟和一个心上人。然而萨莉的损失更大,一个兄弟和一个丈夫。
哦,这真是太可怕了。她简直不敢再往下念。皮特姑妈正靠在她肩膀上,一面喘息,一面叹气。斯佳丽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到马车的一角,继续往下念着。
不可能,不可能,名单上不可能出现三个“塔尔顿”。大概——大概排字工人仓促间把名字排重复了。可是不对。三个名字全不一样。“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马斯,二等兵。”博伊德是战争头一年就阵亡的,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根本没人知道。塔尔顿家四弟兄全完了。一个是汤姆。一个是博伊德,他跳起舞来姿势优美,像个舞师,说起话来却刻毒得像只胡蜂。还有一对懒散的长腿子双胞胎,喜欢瞎聊天,爱说些无聊的笑话。如今全死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名单上是不是还有别的男孩子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在一起跳舞、调情,跟她接过吻的,她不想知道了。她觉得仿佛有一只铁的手指在戳她的喉咙,她但愿自己能大哭一场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好减轻自己的痛苦。
“我很难过,斯佳丽,”白瑞德说,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已经忘了他还在那里。“名单上有很多是你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艰难地说道:“县里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还有——还有塔尔顿家三兄弟全在上面了。”
他脸色镇静,几乎是忧郁,不过眼睛里并没有嘲讽之意。
“事情还没有结束,”他说,“这上面只是第一批,并不包括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名单。”他把声音压低,不让附近马车里的人听见。“斯佳丽,李将军肯定是吃了败仗了。我在总部听说他已经撤退到马里兰了。”
她抬起惊恐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但她的恐惧并非产生于李将军的失败。明天还会有更长的名单!明天。她不曾想到过明天。艾希礼的名字没有在刚才的那张名单上,她实在太高兴了。可是明天。怎么,说不定现在他已经死了,而她却要到明天才能知道,或者是一个星期以后的明天。
“哦,白瑞德,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要是当初北佬出钱把黑奴赎去——或者我们干脆不要钱就让他们把黑奴带走,那一定比现在这局面要好得多。”
“问题不在于黑奴,斯佳丽,那不过是个借口。战争是永远存在的,因为男人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是的,甚于喜欢女人。”
他嘴巴扭动一下,现出惯常的微笑,严肃的神情消失了。他举起宽边巴拿马帽子。
“再见。我要去找米德大夫。我想由我去把他儿子的死讯通知他,这事的讽刺意味他一时未必会感到。等过些时候。他想起一个英雄之死要由一个投机商来报告,很可能会怀恨在心的。”
斯佳丽扶皮特姑妈上了床,给她喝了杯棕榈酒,留下普里西和厨娘照看她,便上街到米德家去了。米德太太和菲尔在楼上等她丈夫回家,媚兰坐在客厅里,跟一群前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忙着用针线和剪刀把埃尔辛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一件衣裳改成丧服。屋子里弥漫着土制黑染料的辛辣味,这是因为那个厨娘在厨房里一面呜咽,一面把米德太太所有的衣裳都放在一只大洗锅里搅拌着。
“她怎么样啦?”斯佳丽低声问道。
“没有一滴眼泪,”媚兰说,“女人要是哭不出来那真可怕。我不明白男人们碰到难受的事不掉眼泪,是怎么忍受得住的。我猜这大概是因为男人比女人强壮,比女人勇敢的缘故。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带回家来。因为大夫离不开医院。”
“这对她来说未免太可怕了!为什么菲尔不能去呢?”
“她怕她倘若不盯住他,他会去参军的。你知道他个儿长得挺高,而且现在十六岁的孩子他们就要了。”
邻居们不想留在这里看见大夫回家来,就一个个悄悄地走了,只剩下媚兰和斯佳丽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样子很伤心,泪珠簌簌地落在手中的布上,可是还能保持镇静。显然她没有想到战事仍在进行,艾希礼说不定就在这一瞬间死去。斯佳丽心里怀着恐慌,但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白瑞德的话告诉媚兰,让她分担一点自己的忧愁,还是暂时不说给她听为好。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说。绝不能叫媚兰看出来自己过分地为艾希礼担心。今天上午多亏人人都在关心自己的事,包括媚利和皮特在内,谁也没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们默默地缝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响动,从窗帘缝里看出去,见米德大夫从马背上下来。他两肩下削,低垂着脑袋,一把灰白胡子似扇子般在胸前撒开。他缓缓走进屋子,放下帽子和皮包,默默地亲吻了两个姑娘,随后疲倦地朝楼上走去,不一会儿,菲尔从楼上下来了,他长手长脚,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两个姑娘用目光示意叫他过来坐在一起,可是他却走到前廊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坐下,把头搁在两只合拢的手掌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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