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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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北佬正招兵到边防线上去打印第安人,他们要在邦联的俘虏中招募。不管哪一个俘虏,只要宣誓愿意服役两年去打印第安人,就可以被释放,送到西线去。可是威尔克斯先生拒绝了。”
“哦,他为什么拒绝?”斯佳丽嚷道,“他为什么不假意宣誓,等到一出监牢,马上就开小差回家来?”
媚兰激愤地朝她转过身来。
“你怎么能叫他做出这种事来?先是宣誓背叛自己的邦联,然后再违反自己向北佬许下的诺言!我宁愿他死在罗克岛,也不愿他那样宣誓。他假如死在监牢里,我会为他感到自豪。但是假如他像你说的那样,我就再也不愿跟他见面了。当然,他拒绝了。”
后来斯佳丽送白瑞德到门口,愤愤不平地问了一句:“假如是你的话,你会不会先到北佬那里入伍,免得在那地方等死,然后再想法子逃回来呢?”
“我当然会,”白瑞德说,露出在髭须下面的牙齿。
“那么,为什么艾希礼不那么做呢?”
“因为他是个上等人,”白瑞德说。可是斯佳丽弄不明白,他在吐出这样一个高尚的字眼的时候,语气里怎么竟带着如此强烈的讽刺与轻蔑。
第三部
第十七章
一八六四年的五月特别干旱炎热,含苞待放的花朵纷纷枯萎,舍曼将军率领的北军又一次打进佐治亚,到了离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多尔顿以北的地方。有流言说在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线上将要爆发一场激战。北军正在集结准备攻打西部——亚特兰大铁路。这条铁路线把亚特兰大跟田纳西州以及西部连接起来。去年秋天,南方邦联的军队也正是凭借这条铁路线火速行军,才取得了奇卡毛加的胜利。
可是,对于大多数亚特兰大人来说,他们并不因为在多尔顿附近会有一场大战感到惊惶,那地方是在奇卡毛加战场东南不过几英里的地方。去年北佬想突破那里的山间狭道进入内地,结果未能得逞,今年他们势必也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人以及全佐治亚州的人都知道佐治亚州的地位对于南部邦联来说极其重要,因此乔·约翰斯顿将军绝不会坐视北军长期留在境内。而且他绝不会容许北佬进入多尔顿以南,因为南部邦联在很大程度上都倚仗佐治亚州机制的正常运转。该州境内迄今未曾受到战争的荼毒,所以目前已成了邦联的巨大粮仓、机械厂和货栈,军队需用的大量武器弹药以及绝大多数的棉毛织品都由该州生产。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的罗马城有铸炮厂和其他一些工业,埃多瓦和阿拉图纳则有着里士满以南地区最大的钢铁厂。至于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马鞍、篷帐和军火的各种工厂,而且有南方规模最大的轧钢厂、为重要铁路线服务的工厂以及众多的医院。亚特兰大同时又是四条铁路线的枢纽站,这四条铁路正是南方邦联赖以生存的命脉。
因此,谁也不觉得特别担忧。多尔顿毕竟是在靠近田纳西州战线的地方,离这里还很远。田纳西州已经打了三年仗,人们习惯把那里想象成一个远方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和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再说,有老乔将军率领部队挡住了北佬。人人都知道,自从铁壁将军杰克逊去世以后,约翰斯顿便成了仅次于李将军的南方名将了。
五月里一个温暖的傍晚,米德大夫坐在皮特姑妈家的走廊上,说起约翰斯顿将军驻守在山区,好似一座钢铁堡垒,亚特兰大无需担心,这话正反映了市民们的普遍看法。当时在场的人一面悠闲地摇晃着身子,看着夏季最早出现的萤火虫在暮霭中若隐若现,然而对米德大夫的话,各人感受不同,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米德太太的手抓住菲尔的臂膀,一心指望大夫的话没有说错,否则战事一旦逼近,菲尔势必得去参军。他今年十六岁,已经加入民团。范妮·埃尔辛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就一直脸色苍白,双眼深陷,此刻心里正在竭力排除掉一幅凄惨的图景,那是过去几个月间深深地铭刻在她疲惫的心头的——达拉斯·麦克卢内中尉气息奄奄地躺在一辆牛车上,在雨中颠簸着沿着漫长的道路向马里兰撤退。
凯里·阿什伯恩上尉那条伤残的臂膀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想到对斯佳丽的追求毫无进展,又不免意气消沉。其实这是艾希礼·威尔克斯被俘所引起的,可是这一点他当然不会知道。斯佳丽和媚兰只要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没什么正经的事要谈,就一定会想起艾希礼来。斯佳丽总是想得很凄苦,以为他一定死了,要不总能听到一些消息。媚兰则不断压抑胸中时时掀起的恐惧浪潮,时时告诉自己:“他不可能死。假如他死了,我一定会知道——我一定能感觉到的。”白瑞德懒洋洋地坐在阴影里,穿着上等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黝黑的脸庞上毫无表情。韦德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怀里,手里拿着一根剔干净的如愿骨。56每回有白瑞德在,斯佳丽都允许韦德晚些睡觉,因为那害臊的孩子挺喜欢他。奇怪的是白瑞德似乎也喜欢韦德。平时斯佳丽看到孩子,总嫌他在身边很烦,可是他在白瑞德怀里的时候,总是很乖。至于皮特姑妈,晚饭吃了那只老得嚼不烂的公鸡肉,止不住直想打嗝。
皮特姑妈饲养的一群鸡中,母鸡早就全杀掉吃了,只剩下一只公鸡,成天垂头丧气地在那空鸡场上,连啼叫也打不起精神来。皮特姑妈见它那副样子,心想不如在它老死之前把它宰了。可是那天早上她吩咐彼得大叔拧断了它的脖子以后,皮特姑妈忽然良心不安起来,觉得她的许多好友,都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不该关起门来独自享用,于是便提议邀请几个客人共进晚餐。媚兰的身孕已经有五个月,不出门、不会客也已有几个星期,听见这个建议不觉大惊失色。可是这回皮特姑妈很坚决。她说独家享用那只鸡未免过于自私。媚兰只消把裙环稍稍提高一些,谁也看不出什么来,何况她的胸脯本来就是平平的。
“哦,可是姑妈,我现在不想见客,艾希礼他——”
“艾希礼现在又没有——没有去世,”皮特姑妈的声音在颤抖,因为她心里认定艾希礼已经死了。“他跟你一样活着,见见客人对你会有好处。我还要去把范妮·埃尔辛也请来。埃尔辛太太曾经求我想法子让她精神振作起来,让她出来见见客人——”
“哦,姑妈。可怜的达拉斯刚刚去世,就这样逼迫她,未免太残忍了吧。”
“得了,媚利,你要是跟我辩论,我要给你恼哭了。我是你的姑妈,我知道事情该怎么办。现在我想要请一次客。”
皮特姑妈于是便请来了客人,可是到了最后一分钟,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就在烤鸡的香味弥漫全屋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白瑞德刚从一次神秘的旅行回来。他腋下挟着一大盒用纸带捆着的夹心糖,满口对她说着语义双关的恭维话。皮特姑妈虽然明知道米德大夫和他太太对白瑞德的看法,也知道范妮对每一个不穿军装的人都大为反感,可是也不能不留他吃饭。米德夫妇和埃尔辛一家倘若在街上遇见他,多半不会跟他说话,可是在朋友家里,当然不能不客气一点。而且现在他比以往更受到媚兰的保护。白瑞德曾帮她打听到艾希礼的下落,为此她公开宣称,只要他活着一天,她家的大门就会向他敞开一天,不管别人怎样议论他。
皮特姑妈见白瑞德举止言行表现得特别好,便放下心来。他一心一意在跟范妮周旋,对她既尊敬,又同情,弄得范妮居然对他报以微笑,饭桌上气氛十分融洽。这顿饭可以算作一次盛宴。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点茶叶,那是他在去安德森维尔的路上从一个北佬俘虏的烟袋里找着的,人人都喝上了一杯,就只是略带点烟草味。鸡肉虽老,每人都分到了一小块,配上玉米粉制成的佐料,加上洋葱调味。再就是一碗干豌豆,足够的米饭和肉汤,可惜汤是清汤,因为没有加面粉,汤不浓。最后的甜食是山芋馅饼和白瑞德带来的夹心糖。随后男人开始喝黑莓酒,这时白瑞德拿出了真正的哈瓦那雪茄,于是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不啻是一次卢加拉斯式57的筵席了。
等男人们加入到前廊的女客中时,谈话便转向了战争。现在谈起话来,不管话题是什么,都离不开战争,不是从战争引申开去,就是从别的话题回到战争上来,有时谈得很悲伤,也常常谈得很高兴。谈战时的恋爱故事,战时的婚礼。谈医院里和战场上的死亡。谈发生在军营里、战斗中和行军时的种种轶事。谈英勇,谈懦怯。谈幽默,谈悲伤。谈丧失、谈希望。希望是永恒的话题,尽管遭到去年夏天的失败,希望仍然很坚定,丝毫没有动摇。
谈话中阿什伯恩上尉宣称他曾提出申请并已获准上多尔顿前线去。这时女人们都用目光去亲吻他那只僵直的手臂,而且为了掩饰她们心中的自豪感,便说不能让他上前线去,要不她们参加社交活动时,就没有男人陪伴了。
年轻的凯里听见像米德太太、媚兰、皮特姑妈和范妮这样一些上层女士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很高兴,又有点羞赧不安,同时又希望斯佳丽是真心实意这样说的。
“怎么,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大夫搂住凯里的肩膀说,“只消稍一交手,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州去。那时福里斯特将军会在那里对付他们。你们太太们大可不必担心北佬会来,有约翰斯顿将军驻守在山区,就等于有一道钢铁壁垒。不错,一道钢铁壁垒,”他很欣赏自己这个用语,重复了一遍。“舍曼休想通得过,他绝不可能把老乔将军赶走。”
女人们微笑着表示赞同。他说的话,哪怕是最最无足轻重的,都被当作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归根到底,男人对这类事总比女人要懂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一道钢铁壁垒,那么他一定是一道钢铁壁垒。只有白瑞德开口说话了。晚饭后他一直在暮色中默默坐着,让那睡着的孩子靠在他肩膀上,嘴唇朝下撇着,听众人谈论打仗的事。
“我听见谣传说舍曼的援军已经到了,他现在手下有十万多人,是吗?”
大夫的答话很简短。他从刚来到的时候起,看到和他共餐的人中间有一个他最不喜欢的人,便一直竭力克制着。他是在皮特小姐家作客,出于对主人的尊重,自然不便公开流露自己对他的嫌恶之情。
“怎么,先生?”他粗率地答道。
“我刚才听见阿什伯恩上尉说,约翰斯顿将军只有约四万人,其中有一些曾经开过小差,因为上回打了胜仗,才回到部队来的。”
“先生,”米德太太愤愤地说,“邦联军队中是没有人开小差的。”
“对不起,”白瑞德带着嘲弄的谦卑语气说,“我指的是那些数以千计回来休假忘了归队的人,以及那些伤愈已经半年仍旧留在家里的人,这些人却在干他们的老行当或者在进行春耕。”
他说话时眼睛闪光,米德太太气得直咬嘴唇。斯佳丽见到她那副狼狈相,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白瑞德的话一下击中了要害。当时确有好几百逃兵躲在沼泽和山地里,宪兵来拖也不肯回部队去。这些人宣称这是“富人的战争,却要穷人替他们去打”,说他们已经打够了。但是更多的人,虽然名字也列在逃兵册上,却并没有一去不返的意思。他们都是些连续三年得不到休假的人。在他们等待期间,又总是收到家里寄来错字连篇的信,写着:“我们在挨饿。”“今年怕不会有收成,因为没人种田。”“我们在挨饿。”“军需队把小猪也拿去了,我们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靠吃干豌豆过日子。”
一封封家信汇成了一个不断扩展的大合唱:“我们在挨饿,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父母,都在挨饿。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在挨饿,挨饿。”由于部队人员锐减,请假得不到批准,这些士兵就自动回家耕田、种庄稼、修房子、造篱笆去了。指挥官对这种形势是一清二楚的,遇到战事吃紧,便写信叫他们回营,不咎既往。这些士兵要是家里粮食还能支持几个月,通常也愿意回部队。这样就出现了所谓“耕作休假”,不作临阵脱逃论处,可是这同样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米德大夫急忙来填补这令人难堪的停顿,他的语调冷淡:“白瑞德船长,我军和北佬军队在人数上的差距算不了什么。一个邦联士兵抵得上一打北佬。”
女士太太们点头赞同。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
“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白瑞德说,“要是邦联士兵的枪里有子弹,脚上有鞋子,胃里有食物,现在大概还是这样的。呃,阿什伯恩上尉?”
他的声音依然很柔和,貌似十分谦卑。凯里·阿什伯恩看上去很不高兴,因为他显然也很不喜欢白瑞德。他很愿意站在大夫一边,可是他不能扯谎。他之所以要求拖着一条残臂上前线,正因为他知道战争形势的严峻。可是一般的市民都不知道。另外还有许多人,有装木腿的,有瞎了一只眼的,有炸断了几根手指的,有失去了一只手臂的,都悄悄地离开了军需部门、医院、邮政和铁路的工作,回到各自原先的战斗部队去,他们知道老乔将军需要所有人都回去。
他没有开口,可是米德大夫却勃然大怒,大声吼道:“我们的人不穿鞋子,没有食物,照样能打仗,还打过不少胜仗。他们今后还是照样能打仗,继续打胜仗!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绝不会吃败仗的!那边的山地自古以来就是安全地带,是抵挡入侵者的坚强要塞,只要想一想——想一想塞英皮莱58!”
斯佳丽苦苦思索,可是想不出塞英皮莱是什么意思。
“守卫塞英皮莱的人结果战死到最后一个人,对不对,大夫?”白瑞德问道,嘴唇抽动着以免发出笑声来。
“你是想要侮辱我们吗,年轻人?”
“大夫!请原谅!你误会了!我不过是向你请教。我对古代史的记忆是很不高明的。”
“假如必要的话,要是北佬朝佐治亚迈进一步,我们的军队也会战死到最后一个人。”大夫厉声说道,“可是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只消稍一交手,就可以把他们撵出佐治亚去。”
皮特姑妈急忙站起身来,请斯佳丽为大家弹一首钢琴曲,唱一支歌。她看出来谈话正在迅速卷入深深的风暴旋涡。她知道她每次邀请他吃晚饭,或者有他在场的时候,总会惹出麻烦来,不过她实在弄不懂他是怎么把争端挑起来的。可是天哪!斯佳丽究竟是怎样看待他?媚利为什么老是偏袒他呢?
斯佳丽顺从地起身走进客厅,走廊上静默下来,静默中可感到大家对白瑞德的憎恨。为什么竟有人不全心全意地相信约翰斯顿将军是不可战胜的?坚信不疑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如果有谁对祖国不忠,竟到了做不到坚信不疑的程度,那么他至少应该体面地免开尊口。
斯佳丽在钢琴上弹了几次和弦,扬声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甜美哀伤的声音,从客厅里飘出来:
四壁粉白的病房里躺着
被刺刀与枪炮杀伤,
已死和垂死的人,一天
抬进了姑娘的一位心上人。
姑娘的心上人!多么年轻,多么英勇!
那苍白亲切的脸容,不久
就将被墓穴的尘土淹没,
却依旧闪耀着青春的尘辉。
“那金色的鬈发潮湿蓬乱,”斯佳丽用她不太完善的女高音歌喉刚唱到这里,范妮略为抬起身子,用微弱压抑的声音说道:“唱点别的吧!”
钢琴声戛然停住,斯佳丽先是一惊,马上感到局促不安起来。她急忙弹起一曲《灰外衣》,可是刚弹了开头几小节,忽然想起这首乐曲也是十分令人伤心的,又停止不弹了。此时钢琴声沉默下来,她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因为所有的歌曲都是和死亡、别离以及哀伤有关的。
白瑞德迅速站起身来,把韦德放在范妮膝上,走进客厅。
“弹一曲《我的肯塔基家乡》吧,”他彬彬有礼地建议道。斯佳丽欣然弹唱起来,白瑞德以他那极好的男低音嗓子跟着伴唱,唱到第二段时,走廊里的人才舒了一口气,其实天晓得这首歌同样并不轻松愉快。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到那时踏上旅途步履蹒跚,
道一声肯塔基家乡“再见!”
米德大夫的预言本身并没有错。约翰斯顿将军屹立在一百英里外多尔顿以北的山地里,果然那是一堵钢铁壁垒。由于他奋勇拼杀,坚守阵地,舍曼想要下山谷直扑亚特兰大的企图始终未能得逞,不得不退回去重新部署。他们看到从正面攻击无法突破那道灰色防线,便在夜幕的掩护下,想从山间狭路包抄到约翰斯顿的后方,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一个叫做雷沙卡的地方,把铁路线切断。
邦联军得知铁路线告急,慌忙跳出战壕,星夜沿大路赶赴雷沙加救援。等到北军从山头上蜂拥而至时,南军早已严阵以待。战壕纵横,排炮罗列,刺刀闪光,南军工事之坚固,不亚于当初的多尔顿战场。
伤兵被运到亚特兰大,从他们口中人们粗略地知道些老乔将军退守雷沙加的消息。亚特兰大人听到后不免有点吃惊不安起来,仿佛在西北角上空飘起一小朵乌云,预示夏季的第一次风暴将要来临。老乔将军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竟会让北佬在佐治亚州又深入了十八英里?山地是个天然屏障,米德大夫早就说过,为什么老乔在那里不把北佬拒之门外呢?
约翰斯顿在雷沙加一场苦战,终于又将北军击退。可是舍曼继续采用迂回战术,调动他那支庞大的军队渡过奥斯塔瑙拉河,从侧翼包抄到南军后方袭击铁路线。于是那灰色阵线又奉命火速跳出战壕,顾不上饥饿(他们总是吃不饱)与瞌睡,顾不上连日行军与战斗带来的疲惫,急行军赶到雷沙加以南六英里的一个小镇卡尔洪,抢在北军前面在那里构筑起工事。随后是一场激战,北军又被击退。这时南军士兵都疲倦地靠在武器上,祈求上帝让他们稍稍休息一下以缓一口气。然而不行。舍曼步步进逼,他率领北军呈大弧线向侧翼运动,迫使南军再次后撤以保卫他们后方的铁路线。
现在邦联军队简直是在睡梦中行军,士兵疲乏得提不起精神来想问题。可是有时他们真的想起来,却都很信赖老乔将军。他们晓得在向后撤退,可是也晓得他们并没有被击败。他们只是兵力不足,不能既守住阵地,又击退舍曼的迂回包抄。他们每次和北佬正面交锋,总能打败他们。可是要退到哪里为止,他们却心中无数,反正老乔将军有他的谋略,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这两次撤退他都指挥得非常出色,歼灭并俘获了不少敌军,自己的伤亡却极少,连一辆兵车也没有丢,只损失了四条枪。他们还保住了后方的铁路。舍曼尽管使用了各种手段,从正面攻击,骑兵冲锋,到侧翼运动战,但他始终未能染指铁路线。
铁路。那从阳光照耀的山谷里曲曲折折地通向亚特兰大的细细的铁轨,仍然掌握在他们手里。人们躺下睡觉时,可以看见铁轨在星空下发出微弱的闪光。人们倒下死亡时,那最后迷离的目光,看到的正是骄阳下的铁轨,在散发出阵阵热浪。
在他们沿着山谷后撤时,有一支难民队伍先他们而行。其中有种植场的人,有森林和山地里的人,有穷人,有富人,有白人,有黑人,有妇女,有儿童,有老人,有垂危的,有残疾的,有负伤的,有怀孕多时的。他们有的搭火车,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乘马车或大车,车上高高地堆着箱笼和家用什物,挤满了通往亚特兰大的道路。这支难民大军离开后撤的军队不过五英里远,他们在雷沙加停一停,在卡尔洪停一停,到金斯敦又停了停,每停一次,他们都指望听到北佬被打退的消息,以便掉过头来重返家园。可是那阳光明媚的大路上却不见返回的足迹。灰色军队所过之处,整座宅第空无一人,农田被置弃无人耕耘,偏僻的小宅连大门也是虚掩着的。时而有几个孤单的女人后面跟着几个惊慌的奴仆,见军队开过,就到路边来欢迎他们,给士兵送上一桶桶开水,为他们包扎伤口,还把死者埋葬在自家的墓地里。可是山谷里大部分地区都是荒无人烟,任凭田里的庄稼被烈日烤晒。
约翰斯顿在卡尔洪受到侧翼包抄,退到阿代斯维尔,在那里打了一小仗,就又退到卡斯维尔,再退到卡斯维尔的南部,至此敌军已从多尔顿向前推进了五十五英里。再向南十五英里的地方叫做新希望教堂,南军就下定决心在那里掘壕固守。随后那蓝色的行列像一条蜷曲的巨蟒凶狠地猛扑过来,遭到迎头痛击以后,带着创伤退回去了,可是他们并不肯就此罢休,而是连续不断地发动一次次的攻击。新希望教堂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一天,北佬的每一次进攻都遭受重创而被击退。这时北军又继续采用侧翼包抄的老战术,迫使约翰斯顿不得不率领他日益削弱的军队又后撤了几英里。
新希望教堂一役,邦联军队伤亡惨重。一列车一列车的伤兵,似潮水般地涌进亚特兰大,使全城居民惊骇不已。伤兵之多,即使奇卡毛加战役之后,也没有见到过,医院里伤兵容纳不下,就只好躺在空店铺的地板上,或者仓库里的棉花包上。连每一家旅馆,每一个寄宿舍,每一座私人住宅都住满了伤兵。皮特姑妈家里也不例外,虽然她抗议说,媚兰身体虚弱,家里不宜接待陌生人,而且她不久将要分娩,看到伤兵那吓人的样子弄不好会引起早产,但无济于事。媚兰只好把裙环束高一点好遮住她的大肚子,让伤兵进驻她们的屋子里。接下去就有了做不完的事:给他们做饭,扶他们起来,帮他们翻身,为他们打扇,以及洗涤、卷绷带、捡线屑等等。许许多多个激动的夜晚被隔壁房间里病人的胡话搅得无法安睡。最后,这过分饱和的城市再也承受不了新的伤兵,只好把后来涌到的送往梅肯和奥古斯塔的医院去。
由于这些倒流回来的伤兵,带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加以惊慌不安的难民不断地涌进城来,这就在亚特兰大引起了一阵骚动,似乎从哪里吹来一股微弱的冷风,天边那一朵小小的乌云,迅速形成了一大片阴沉的密云,预示暴风雨即将来临。
对于邦联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念,人人都还没有丧失,可是对约翰斯顿将军,至少在普通市民心目中已经不再信任。新希望教堂离亚特兰大只有三十五英里!在三个星期内这位将军竟让敌军推进了六十五英里!他为什么不把敌军堵住,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简直是个笨蛋,甚至比笨蛋还不如。民团里的那些老兵和州自卫队的队员们,太太平平地坐在亚特兰大,声称这个仗倘若由他们来打,总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还把地图拿出来摊在桌布上证明他们的论点是正确的。约翰斯顿将军的兵力,此时又消耗不少,被迫继续后撤,终于不得不向布朗州长请求派兵增援。可是州里的军队觉得自身很安全。杰夫·戴维斯总统当初要他们出兵,州长都没有答应。区区约翰斯顿将军的请求,又何必允诺呢?
打了又撤,撤了再打!二十五天的日子里,邦联军没有一天不打仗。现在已经后撤了七十英里,新希望教堂也到了灰色军队的背后,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记忆:酷热、尘土、饥饿、疲惫。橐橐,脚步走在红土道上,啪啪,脚步踩在红泥坑里。撤退、掘壕、战斗,撤退、掘壕、战斗。新希望教堂成了一场逝去的梦魇,而大尚蒂又成了一场新的梦魇。他们在这里掉过头来跟北佬又打了一次恶仗,直杀得北佬陈尸遍野,沙场上一片蓝色,然而北佬的生力军却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那条东南部的凶险的蓝色曲线始终不停地绕向邦联军的背后,扑向铁路线——扑向亚特兰大。
疲惫不堪、睡眠不足的邦联军从大尚蒂沿大路退到马里塔小镇附近的肯尼索山上,铺开了一条十英里长的弧形防线。他们在陡坡上挖掘战壕,在各制高点上架起大炮。这些大炮因为山势险峻,没法用骡子拖运,只好由士兵们流着汗诅咒着把它们拖上山巅。信差和伤兵给已成惊弓之鸟的亚特兰大人带来了令人宽慰的消息。肯尼索山地是无法攻克的。连它附近的松树山和迷山也已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山头的大炮射程,足以达到周围若干英里之遥,这一下北佬再也赶不走老乔了,他们的包抄战术也用不上了。亚特兰大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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