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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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叔叔在碎呢地毯上把脚擦干,当他又把脚套进破鞋子里时嘴里发出呻吟。
“我得走了,”他说,“我得走五英里路,斯佳丽,你给我弄点中饭让我带着,不管什么都行。”
他跟媚兰吻别后,便下楼到厨房里。斯佳丽正把一只玉米面包和几只苹果包在一块餐巾里。
“亨利叔叔,真是——情况真是这样严重吗?”
“严重?老天,是的,别傻了,我们已经陷入绝境。”
“你说他们会不会打到塔拉?”
“怎么——”亨利叔叔见当前局势如此严峻,她还只想自己个人的事,对她这种不顾大局只管鼻子底下小事的女人心里非常恼火。可是看到她那么惊恐,神情忧伤,他的心肠又软了。
“他们当然不会,北佬要的是铁路线,塔拉离铁路还有五英里。你就像个六月里的昆虫,简直没有脑子,小姐。”他突然停住,换了个话题说,“我乘黑夜老远跑来,不光是来向你们道别。我是来告诉媚利一个不幸的消息,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跟她说,所以我想还是由你转告她吧。”
“艾希礼没有——你没听到什么——消息说他——死了吧?”
“得了,我站在壕沟里,烂泥一直没到我的大腿,怎么会听到艾希礼的消息?”老人暴躁地反问道,“不是,是关于他父亲的事,约翰·威尔克斯死了。”
斯佳丽突然坐下,手里捧着还没包好的中饭。
“我是特来告诉媚利的,——可是我没法启齿。你得告诉他,把这个也交给她。”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金表,上面挂着几枚印章,一个早已亡故的威尔克斯太太小像,以及两枚大袖扣。斯佳丽曾经上千次看到过约翰·威尔克斯手上拿着那只金表,所以马上明白艾希礼的父亲真的死了。可由于震动极大,既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亨利叔叔一时手足无措,咳嗽了几声,却不敢朝她看,怕看到她流泪使他自己伤心。
“他是个英雄,斯佳丽,把这告诉媚兰,叫她写信告诉他的几个女儿。他年纪虽大,仍不失为一名好战士,是一颗炮弹击中了他,炮弹刚好落在他和他的马身上,炸断了那马的——我只好亲手开枪把它打死了。可怜的家伙。一匹多好的小牝马。你最好把这件事也写信给塔尔顿太太说一声,那马简直是她的宝贝,给我把中饭包好,孩子,我得走了。好啦,亲爱的,不要过于伤心,一个老年人做了年轻人的事,难道还有比这样的死更好的吗?”
“哦,他本不该死的,他根本不该去打仗。他应该活着看他的孙子长大,然后平平安安地死在床上,哦,他为什么要去打仗,他恨打仗,而且他本来就不赞成脱离联邦的这种主张。”
“我们中间有好多人都是那样想的,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处呢?”亨利叔叔情绪恶劣地擤擤鼻子。“你以为我这样一把年纪,还喜欢叫北佬当靶子打?可是对一个上等人说来,现在别无选择。跟我吻别吧,孩子,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平平安安地挺过这场战争的。”
斯佳丽吻了他一下,听见他走下台阶,走进黑暗中去。又听见院门门栓的咔嗒声。她伫立片刻,看着手中的遗物,然后转身上楼去把这消息告诉媚兰。
到了七月末,传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正如亨利叔叔所预言的,北军重新掉头直指琼斯博罗。他们曾在城南四英里外的地方切断了铁路线,但是被邦联骑兵击退了,工兵部队冒着烈日,挥汗如雨,又把铁路线修复了。
斯佳丽忧心如焚,她等待消息整整等了三天,恐惧与时俱增,后来收到杰拉尔德的来信,这才放下心来。敌军并没有到达塔拉。他们听到战斗的枪炮声,但是没有看到北佬。
杰拉尔德在信上把北佬沿铁路线被击退的情景,大肆吹嘘了一番,听起来仿佛这伟大的业绩完全是他单枪匹马完成的。他描绘军队的英勇战绩整整用了三张信笺。只在信的末尾,稍稍提了一笔说卡琳病了,奥哈拉太太说卡琳害的是伤寒,不过病情不重,叫斯佳丽不要担心,现在千万不要回家,哪怕铁路上很安全也不要回来。奥哈拉太太回想起亚特兰大刚刚被困时,斯佳丽没有带着韦德回家,现在反而觉得很高兴。她叮嘱斯佳丽一定要到教堂里去做念珠祈祷,愿圣母保佑卡琳早日恢复健康。
斯佳丽看到最后一句话,不觉良心受到谴责,因为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上教堂去了。这要是在以前,她会感到罪孽深重,可是现在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她还是听母亲的话,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经》。等念完站起身来,也不像以往那样,觉得有什么安慰。这一阵子以来,她觉得尽管千千万万的人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可是上帝却并不理会她,也不理会邦联和整个南方了。
那天夜里,她坐在前廊上,把杰拉尔德的信揣在怀里,以便不时可以触摸到它,使她觉得塔拉和埃伦都跟她靠得近了一些。客厅窗口的一盏灯,把奇特的金色光影,投在藤蔓攀缘的黑暗的走廊上,纠结成块的大片黄蔷薇和忍冬花在她周围筑起一道混合芳香的屏障。夜间万籁俱寂。夕阳西下以后,连一声枪响也没有,世界仿佛沉默了。斯佳丽坐在摇椅里,前后摇晃着,感到十分孤寂和痛苦。她自从读了塔拉的来信以后,就渴望有个人和她作伴,哪怕是梅里韦瑟太太也行。可是梅里韦瑟太太正在医院里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里准备宴请从前线归来的菲尔,媚兰已经入睡,甚至不会有偶然来访客人的希望。最近一个星期,上门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因为凡是能走动的男人,如果不是守在壕沟里,就一定去琼斯博罗郊区追逐敌人。
像现在这种孤独的时刻她是不常有的,也是她不喜欢的,她只要一静下来,必然会左思右想,可是在这些日子里,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叫人开心的事来。她跟别的人一样,已经养成了想过去、想死者的习惯。
今晚,亚特兰大一片寂静,寂静得使她可以闭上眼睛想象她回到了宁静的塔拉乡间,那种田园生活过去并没有改变,现在也没有改变。然而她明白县里的现实生活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她想起塔尔顿家四弟兄,那一对红头发的双胞胎弟兄、汤姆和博伊德,一阵深深的悲痛哽塞在她的喉头。斯图或者布伦特本来是可能成为她的丈夫的,可是现在,战争结束以后,等她活着回到塔拉,她再也听不见他们在雪松大道上狂呼乱叫地纵马奔驰了。那舞跳得极好的雷福德·卡尔佛特,也绝不可能再邀她做舞伴了,还有芒罗家的男孩子跟乔·方丹,以及——
“哦,艾希礼!”她把头埋在两手手掌里,啜泣起来,“如果你离开人世,我是永远无法适应生活的。”
她听见院门咔嗒一响,忙抬起头来,拿手擦擦眼泪,她站起身一看,原来是白瑞德,手里拿着一顶阔边巴拿马帽,正从小道走来。她那天在五角场从他的马车上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以后,一直没见到过他。那天她曾跟他说过,从此她再也不愿看见他。可是此刻她正想有个人陪她谈话,好叫她不要老是想着艾希礼,所以就把那回的事抛诸脑后了。白瑞德则显然已经忘掉或者假装忘掉了当初那尴尬的场面,因为他坐在她脚下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并没有提起他们上回的分歧。
“这么说你没有去梅肯逃难!我听说皮特小姐走了,以为你也一定走了。所以我看见这里有灯光,便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留在这儿?”
“陪媚兰呗。你晓得,她——嗯,她眼前不能逃难。”
“唷,”他说,她从灯光下看见他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威尔克斯太太还没走吗?我从没听见过这种蠢事。她这种情况留在这里是非常危险的。”
斯佳丽没有吭声,只觉局促不安,因为媚兰的情况是不适合跟一个男人商量的。使她局促不安的还因为白瑞德竟会知道媚兰会有危险。一个单身汉具有这方面的知识总有点不太像话吧。
“你怎么不想到我也可能遇到危险呢?这未免对女性有点不够殷勤吧。”她尖刻地说。
他两眼不停地闪动着,分明很觉有趣。
“我随时准备支持你对付北佬。”
“你这么说,我不明白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恭维,”她没有把握地问道。
“不是,”他回答。“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再从男人最轻率的言谈中寻找对你的恭维呢?”
“等我死在床上的时候,”她说时面露笑容,心里想即使白瑞德从来不恭维她,她也永远不愁没有男人恭维她。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对这事是很坦率的。”
他打开雪茄烟盒,取出一支黑色雪茄,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儿,然后擦了根火柴,身子靠在柱子上,两手抱膝,默默地抽了一阵子。斯佳丽重又坐在摇椅里前后摇晃着,在宁静而温和的夜晚,他们周围笼罩着一片黑暗。栖息在蔷薇和忍冬花丛中的反舌鸟,从睡梦中惊醒,发出一声胆怯而清脆的啭鸣。然后,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它又沉默了。
忽然,白瑞德从走廊的阴影里,发出一声低沉、柔和的笑声。
“那么你是跟威尔克斯太太守在一起啰!这真是我遇到过的最奇怪的处境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奇怪,”她感到有些不安,便立刻警觉起来。
“不奇怪吗?那么你未免有点不够客观。根据我这些天来的印象,你是很难容忍威尔克斯太太的。你觉得她愚昧低能,她的爱国思想令人生厌。你从来不放过机会说几句贬低她的话,所以现在你居然毫不自私地在大炮轰击声中留在这里陪伴她,自然会使我感到奇怪。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她是查利的妹妹——也就像是我的妹妹,”斯佳丽竭力摆出庄严的神色,可是两颊却在发热。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寡妇。”
斯佳丽刷地站起身来,竭力压制住胸中的怒火。
“我方才正打算原谅你上回的粗野行为,可是现在我不原谅你了。我今天若不是感到心情特别郁闷,也绝不会允许你来到这走廊里的,而且——”
“你坐下,且息怒,”他说话的语气变了,伸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坐到椅子上。“你为什么心情郁闷?”
“哦,我今天接到塔拉来的信。北佬离开家里已经很近,我妹妹害了伤寒,而且——而且——就算我能够回去,妈也不会让我去,因为怕我会染上伤寒。可是,哦,我真想回家去!”
“得了,何苦为这件事难受,”他的声音更温和了,“你在亚特兰大,即使北佬来了,也要比在塔拉安全得多。北佬不会伤害你,可是伤寒病却要伤害你。”
“北佬不会伤害我!你怎么竟跟我说这种谎话!”
“我亲爱的姑娘,北佬不是魔鬼,头上没有生角,脚下没有长蹄,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他们无非不太懂礼貌,当然啦,发音难听一点,别的都跟南方人十分相似。”
“怎么,北佬会——”
“会强奸你吗?我想不会。不过,当然啰,他们心里是想的。”
“你要是再说这种脏话,我就马上进屋里去,”她大声嚷道,满脸通红,幸亏被阴影遮住了。
“你老实说,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哦,当然不是!”
“噢,肯定是的,我看出你的心思,你生我的气也没用,我们南方所有心地纯洁和贤淑端庄的女性都是这样想的。她们一直都在担这种心事。我敢打赌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那样年纪的人也……”
斯佳丽说不出话来,没有作声,她想起在这些活受罪的日子里,凡是两三个太太聚在一起,就免不了交头接耳地谈起这种事来,不过都是发生在弗吉尼亚、田纳西或者路易斯安那,从来没有发生在附近一带。北佬强奸妇女,拿刺刀戳小孩的肚皮,放火烧老人的屋子。纵使她们没有到街上去大肆宣扬,但是人人都知道确有其事。白瑞德要是多少懂得点礼貌就该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就不该去谈论它。这样的事毕竟不能拿来当作谈笑资料的。
她听见他在温和地轻声一笑。他这个人有时候很可恶。事实上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可恶。女人所想的和所谈的事要是让一个男人知道,那真太可怕了。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就会觉得像光着身子被男人看见一样。而这种有关女人的事,男人是只能从不正经的女人那里才听得到的。她恨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她喜欢把自己想象成男人心目中的神秘人物,可是她晓得白瑞德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样透明。
“说起这种事来,”他接着说道,“你屋子里是不是有个陪伴或是保护人呢?比如那可钦佩的梅里韦瑟太太或者米德太太?按照她们的看法,她们总以为我到这里来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米德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看,”斯佳丽答道,很高兴换了个话题。“可是今晚她不能来。她儿子菲尔回来了。”
“我真走运,”他轻轻地说,“见到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的话音中有某种东西使她心情兴奋,心跳加快,脸上发热。她以前多次听到过男人的这种语调,知道这意味着马上要向她表白爱情。哦,多有趣!只要他说一声他爱她,她就能叫他吃点儿苦头,跟他算一算三年来讽刺挖苦她的总账。她要逗着他苦苦追求她。当年他曾偷看了她打艾希礼耳光的那一幕,如今她要洗雪前耻,然后再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她只能做他的妹妹,这样,她就可以大获全胜,结束他们两人之间的这场战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激动地笑起来。
“你不要笑,”他说着,握住她的手,把它翻过来,把嘴唇印在她的掌心上。他一触及她,就像一股洋溢着生命力的电流从他的暖烘烘的嘴上跳到了她的身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颤抖地拥抱住她的全身。他的嘴唇从她的手心移到她的手腕,她怕他从她的脉搏觉察出她心跳加快,便想把手抽回来。她胸中升起一阵变化莫测的多情的浪潮,想拿双手去抚摸他的头发,让他的嘴唇触吻她的双唇——真糟糕,她原先并没有指望这个。
她惶惑地告诉自己,她并不爱他,她爱的是艾希礼。可是这使她双手颤抖心窝发凉的感觉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轻轻一笑。
“别把手缩回去!我不会伤害你的!”
“伤害我?我并不怕你,白瑞德,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嚷道,愤怒得使声音跟两手都颤抖起来。
“你的感情值得敬佩,可是请你小声点,免得让威尔克斯太太听见。而且我求你冷静一点,”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他很喜欢她那激动的样子。
“斯佳丽,你喜欢我,对吗?”
这话才很有几分像她所期待的。
“嗯,有时候是的,”她谨慎地答道,“就是当你的行为不像个歹徒的时候。”
他又笑了,把她的手心贴在他结实的脸颊上。
“我觉得正因为我是个歹徒你才喜欢我的。你一直过着受庇护的生活,难得见到地道的歹徒,因此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对你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这不是她所预期的转折,因此她又想把手抽回去,可是被他紧紧抓住挣脱不掉。
“不是这样!我喜欢规规矩矩的男人——行为高尚而值得信赖的男人。”
“你指的是能够任你欺侮的男人。这无非是个定义的问题。无关紧要。”
他又吻了她的掌心,她脖子后面的皮肤又有一种使她激动的痒痒的感觉。
“可是你真的喜欢我。那么你能不能爱我呢,思嘉?”
“啊!”她得意洋洋地想道,“总算被我逮住了!”于是她故意冷淡地答道:“真的,不。我是说——除非你好好改一改你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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