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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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现在还说不定,女士。知道胜负还没有这样快。”
夜幕降临,闷热异常。没有一丝风,黑人手里擎着的松明使空气变得更热。灰尘塞住了斯佳丽的鼻孔,而且使她的嘴唇发燥。她身上穿的淡紫花布衫,是早上刚洗干净浆过的,现在已满是血迹,灰尘和汗水。这看来就是当初艾希礼在信上所说的,战争不是荣耀,而是污秽和痛苦了。
过度的疲劳给眼前整个景象涂上一抹虚幻的梦魇般的色彩。这一切不可能是真实的,如果它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一定是疯狂了。不然的话,此刻她为什么会站在皮特姑妈家宁静的前院里,在摇曳的火光中,把一桶桶水浇在那些垂死的、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身上?因为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曾追求过她,他们刚才见到她时,都想向她微笑。在这尘土飞扬的黑暗的大路上走过来的人中间,有不少是她非常熟悉的,现在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她眼前,让蚊蚋叮着他们血迹斑斑的脸面。在这些人中间有不少她曾跟他们跳舞过,欢笑过,她曾为他们唱歌弹琴,跟他们打情骂俏,为他们百般抚慰,还多多少少有一点爱情。
她从躺在一辆牛车上最下层的伤兵中认出了凯里·阿什伯恩,他头上中了一枪,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想解救他,但她不能打扰车上其他六个伤兵,所以她只好由他随车送到医院里去。后来听说没等到大夫来处理他就咽了气,被埋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准。仅仅在那一个月里,就有好多人被草草地挖个浅坑埋在奥克兰公墓里。媚兰深感遗憾的是没有能够留下他的一绺头发寄往阿拉巴马给他的母亲。
夜渐渐深了,斯佳丽和皮特都累得腰酸背痛,双膝发软,可是她们仍然逢人便问:“有消息没有?有消息没有?”
时间过去好久好久,她们才得到答复,可是那答复却使她们吓得脸色发白,面面相觑。
“我们退下来了。”“我们只有后退了。”“他们比我们多好几千人。”“北佬在迪凯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截断了。我们得去支援他们。”“我们的人全都要退到城里来了。”
斯佳丽和皮特相互抓住对方的手臂支撑着。
“是——是不是北佬就要来了?”
“是的,女士,他们就要来了,可是他们走不了多远。”“别烦恼,小姐,他们拿不下亚特兰大的。”“不会的,太太,我们在城的四周,构筑了一百万英里的工事呢。”“我听见老乔将军亲口说的:‘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现在不是跟老乔将军,我们是跟——”“别说啦,笨蛋!别把女士们给吓坏啦。”“北佬是绝不能拿下这地方的,太太。”“你们女士们为什么不到梅肯或者别的什么安全一点的地方去呢?你们在那边一个亲戚也没有吗?”“北佬是拿不下亚特兰大的,可是他们在攻城的时候,对女士们总是不太妥当的。”“总会有大量的猛烈炮轰。”
第二天,数以千计的败兵在热气腾腾的雨中涌进了亚特兰大城。这些人经过七十六天的连续作战和退却,已经饥饿疲乏不堪。他们的军马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炮车和弹药车就用各色各样的绳子和生牛皮带套在马身上拖着。可是他们并没有溃不成军。他们身上的军衣虽很破旧,却意气昂扬地迈着整齐的步伐,手上还擎着已撕破的红旗,在雨中招展。他们在老乔将军的率领下,已经懂得退却跟挺进一样,都是伟大战略上的艺术。这支衣着褴褛、满脸胡子的队伍走在桃树街上,唱起了《马里兰!我的马里兰!》,亚特兰大万人空巷,向他们欢呼致敬。不论胜负如何,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子弟兵。
州自卫队出征才不过短短几天,他们原先穿的华丽的军装已变得污秽不整,跟饱经风霜的老兵身上穿的军服没有多大区别了。他们的眼中有了新的神色。三年来他们一直为不上前线寻找种种托词和辩解,现在已成为过去了。他们已经把后方安全换作前线的艰辛,他们中间的好些人已经把安逸的生换来严酷的死。他们也算是老兵了,虽则战争经历很短暂,但毕竟称得上老兵了,他们的表现也不错。现在他们在人群中搜寻熟人的面孔,自豪而挑衅地注视着他们,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抬起头来了。
民团里的老人和少年走过来了,老人累得几乎提不起脚,少年全是一副疲乏的儿童脸容,他们过早地挑起了成年人的担子。斯佳丽一眼瞥见菲尔·米德,差点儿认不得他了,他的脸被尘垢和火药灰弄得如此乌黑,他的神情是那么疲惫而紧张。亨利叔叔跛着脚,没戴帽子,头套在一块旧油布的破洞里,在雨里走着。梅里韦瑟老爹坐在一辆炮车上,光脚板用破床单条裹着。可是她四下搜寻,却始终不见约翰·威尔克斯的踪影。
然而,约翰斯顿手下的老兵,依然迈着三年以来始终不懈的轻松的步伐,并且还能打起精神跟路旁的漂亮姑娘咧嘴而笑,挥手招呼,对没穿军装的男人,说几句嘲讽的粗话。这些人是走向环城的战壕——不是仓促掘成的浅沟,而是齐胸高的、用沙袋和木头尖桩加固的工事。连绵不断的红土深沟上耸立着红土壁垒,等待着这些老兵前去防守。
人群向军队欢呼,其热烈程度不亚于欢呼凯旋的勇士,人人固然心怀恐惧,可是他们既然知道了真情,知道最最不利的局面已经出现,知道战火已经烧到了前院,全城的气氛为之一变。现在已没有恐慌,没有歇斯底里。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不显露在脸上。人人都显得轻松愉快,尽管看起来很勉强。人人都似乎无所畏惧,对军队充满信任。人人都反复念叨着老乔将军解职前说过的话:“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有好多人见胡德将军同样不得不退却,便跟士兵们一样,希望老乔将军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不说出来,只是拿老乔将军的话来给自己鼓气:
“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胡德将军摒弃了约翰斯顿的审慎战术,先从东面,继而从西面向北佬发动攻击。舍曼将军则绕着城转,像个角斗士一样,想在对手的身上找到一个破绽。胡德将军不是坐等敌军来犯。他勇敢地跳出战壕迎上去前,凶狠地扑向北佬。在短短几天内,亚特兰大和埃兹拉教堂两处都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回顾当初桃树溪上的战斗。只能算是小冲突了。
胡德将军所部在战斗中给敌人以重创,可是北佬来的人更多,对他们来说,他们有的是后援。同时他们的大炮炮弹倾泻进亚特兰大城,炸毁民宅,杀死市民,掀开了建筑物的屋顶,在街上留下巨大的弹坑。市民们尽可能地纷纷躲避在地窖里、地洞里以及铁道沟渠的浅坑里。亚特兰大受到了围攻。
胡德将军接任指挥以来,在短短十一天里所损失的兵力,已经相当于约翰斯顿将军在七十四天的战斗与撤退中损失的数字,而且亚特兰大已是三面受敌。
从亚特兰大到田纳西的铁路已经全线落入舍曼手中。他的军队不仅跨过了向东去的铁路线,而且把西南方向通到亚拉巴马的铁路线给截断了。现在只有南向梅肯和萨凡纳的一条铁路还能通车。亚特兰大城外有强敌,城里士兵成群,难民成堆,伤兵充斥,单凭这一条铁路线,远不能满足紧迫的需求。可是只要有这条铁路线在,亚特兰大总还能够维持。
斯佳丽知道了这条铁战线是何等的重要,知道了舍曼如何全力猛攻要夺取它,知道了胡德将军如何拼死抵抗要保卫它,她心里不由惊恐万分。因为这条铁路是通过县里,通过琼斯博罗的。而塔拉离开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比起亚特兰大这个可怕的人间地狱来,塔拉像是个安全的避难港,可是塔拉离开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
亚特兰大战斗打响的第一天,斯佳丽跟许多别的女人都坐在店铺的平屋顶上,撑着阳伞观看。可是等炮弹落到街心,她们就赶忙躲到地窖里去,当晚,老人、妇女和儿童就开始向城外疏散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梅肯,当晚搭乘火车的许多人当中,有不少是从多尔顿跟着约翰斯顿一路撤退下来已经逃过五六次难的人,他们的行装比初到亚特兰大时又减轻了。多数人只拎着一个毡制的旅行包,还有用一块印花大手帕包点简单的食物。随处可以看到惊慌失措的仆人拿着银水壶、刀叉以及从战火开始时抢出来的一两幅祖宗的画像。
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都不肯离去。一是医院里需要她们,再是她们自豪地说她们并不害怕,即使北佬来了,也别想把她们从自己的家里撵走。可是梅贝尔带着孩子和范妮·埃尔辛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结婚以来,第一次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丈夫的命令,没有搭火车去逃难。她说大夫需要她在身边。而且菲尔正在壕沟里作战,她得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可是怀廷太太走了,斯佳丽生活圈子里许多其他的太太也走了。皮特姑妈是第一批谴责老乔将军的撤退策略的人,也是第一批打点行装的人。她说她神经脆弱,受不了噪音,她怕听见炮弹爆炸时来不及躲进地窖就会晕倒。当然,她并不害怕。她想把嘴巴抿起来装出一副英勇的样子,可是她那张宝贝嘴巴却怎么也装不像。她要到梅肯去,跟她表姐伯尔老太太住在一起,叫两个女孩子也跟她一起去。
斯佳丽不打算到梅肯去。她虽然害怕炮弹,但还是宁肯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真的恨那个伯尔老太太。有一年在威尔克斯家的宴会上,那位老太太看见她在跟他的儿子威利亲嘴,便在背后说她“放荡”。所以斯佳丽就对皮特说,她打算回塔拉去,说媚利可以陪她去梅肯。
媚兰听她这样说,又害怕又伤心,不由得哭了。她见皮特姑妈飞快地去请米德大夫时,她一把抓住斯佳丽的手,恳求道:
“亲爱的,别离开我!你到塔拉去了,我会感到太孤独的。哦,斯佳丽,要是孩子出生时,没有你在身边,我真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是的,我知道有皮特姑妈在,她为人很好,可是她毕竟从来没有生过孩子,而且她有时候把我弄得很紧张,弄得我大叫起来。别丢下我,亲爱的。你向来像是我的亲姐姐,何况,”她惨然一笑,“你答应过艾希礼你会照顾我的。他曾经跟我说过是他向你提出要求的。”
斯佳丽惊讶地睇视着她。她对这个女人,已经讨厌到难以掩饰的程度,可是为什么媚利竟然如此喜欢她?为什么媚利竟愚蠢到猜不出她在暗暗地爱着艾希礼?近几个月来,她忧心如焚地等待着他的消息,她的这种心情溢于言表的情况何止数百次,可是媚兰居然感觉不到。媚兰对自己喜欢的人是看不出有什么短处的。……是的,她曾答应过艾希礼照顾媚兰的。哦,艾希礼!艾希礼!你一定是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所以你现在要抓住我的诺言紧紧不放。
“好吧。”她立即说,“我确实答应过他,我说话算数。不过我不到梅肯去跟伯尔家那恶毒的老婆子住在一起。我要是见了她,要不了五分钟就会把她的眼珠给挖出来。你不妨跟我回塔拉去。我妈妈会喜欢你去住的。”
“哦,太好了!你妈待人真亲切。可是你知道我生孩子的时候,要是姑妈不在身边,她是怎么也受不了的。我晓得塔拉那地方她是不肯去的,因为离战场太近,不安全。”
米德大夫听了皮特姑妈的紧急召唤,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以为至少媚兰早产了,见不是那么回事,不禁恼火起来,抱怨了几句。及至弄清楚了原委,便斩钉截铁地把事情决定了下来。
“你当然不能到梅肯去,媚利小姐。你要是动一动,我就不能对你负责了。火车上拥挤不堪,而且靠不住,一旦需要运送伤兵、军队或给养,随时都可能把乘客赶到树林里去。照你的身子——”
“不过我想跟斯佳丽到塔拉去——”
“我跟你说过不能让你走动。到塔拉跟到梅肯是一条铁路,情况是一样的。再说,谁也不晓得北佬到底在哪里,反正到处都有他们的人,你的火车说不定会被他们俘获。就算你平安抵达琼斯博罗,从那里到塔拉还有五英里崎岖的道路,对一个带着身孕的女人来说,肯定是不合适的。何况老方丹大夫参军以后,县里连个大夫也没有。”
“可是接生婆是有的——”
“我说的是医生,”他粗暴地说道,目光不自觉地上下打量着她那纤弱的身躯。“我不让你出门。否则会有危险。你总不愿意在火车上或马车上生孩子吧?”
在场的女人听他不加掩饰地把生孩子的事说出来,不觉脸红默不作声了。
“你得留在这里,我才能照顾你,而且你必须躺在床上。不能因为要躲到地窖里去,就在楼梯上奔上奔下。即使炮弹落在窗口,也不能跑。好在这地方本来没有多大危险。我们马上就要把北佬击退了……这样吧,皮特小姐,你马上到梅肯去,这两位年轻太太留在这里。”
“没有人陪护?”她喊道,简直吓呆了。
“她们都是太太啦,”大夫暴躁地说,“米德太太家跟这里只隔两座房子。媚利小姐这副样子反正不会接待男性客人了。我的上帝,皮特小姐,现在是战争时期。不能过于讲究礼节。我们得为媚利小姐着想。”
他走出房间,在前廊上等斯佳丽出来。
“我想坦率地跟你谈谈,斯佳丽小姐,”他扯了扯灰白胡子,开始说道,“你像是个有见识的年轻女人,所以就不用扭扭捏捏了。我不想再听到让媚利小姐外出的话,我怕她受不了路途的艰辛。她的情况很困难——哪怕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分娩时很可能都要用产钳,你晓得她的臀部很窄,所以我不想叫那些无知无识的黑人接生婆对她乱折腾。像她那样的女人本不该生孩子,可是——好吧,你帮皮特小姐把箱子收拾好,让她到梅肯去。她在这里害怕得要命,会把媚利弄得六神无主,这样反而不好。还有,小姐,”他目光犀利地朝她盯着说,“我也不想听你说要回家去。你留在这里陪媚利小姐,直到孩子生下来。你不害怕吧?”
“哦,不怕!”她口气坚决,其实说的是假话。
“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你如果需要什么样的陪护,米德太太会给你安排。皮特小姐要是想把佣人都带走,我会叫老贝齐过来给你做饭的。时间不会太长。再过五个星期孩子就该出世了,不过头胎孩子很难说,大炮又成天轰个不停。孩子随时都可能来到人世。”
就这样,皮特姑妈哭得像个泪人儿,带着彼得大叔和厨娘,动身上梅肯去了。在爱国心的冲动之下,她把马车和马都捐献给了医院,可是立即又后悔起来,这给她带来更多的泪水。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斯佳丽、媚兰、韦德和普里西,虽然炮声不断,却似乎安静多了。
第十九章
在亚特兰大城遭受围攻的最初日子里,北军从不同地点对城防工事发动猛攻。斯佳丽听到炮弹的炸裂声,直吓得两手捂住耳朵,身子不住抖缩,担心每时每刻说不定会被炸到一个永恒的世界里去,她一听见那预示炮弹飞来的呼啸声,就冲进媚兰的房间,倒在她床上,两人紧紧地偎依着,把头埋在枕头里,嘴里尖叫着:“哦,哦!”普里西和韦德匆匆躲进结有蜘蛛网的地窖里,蜷缩在黑暗中,普里西高声喊叫,韦德低声啜泣,还打着呃逆。
死神在头顶呼啸,人被枕头闷得透不过气来,斯佳丽不由得暗骂媚兰,是她害得她不能到楼下安全一点的地方去躲一躲。大夫不许媚兰走动,斯佳丽只好陪着她。她害怕炮弹把她炸得粉身碎骨,又担心媚兰的孩子随时会出生。一想到这一层,斯佳丽就不免要吓出一身冷汗。万一媚兰临产,那她怎么办?现在外面的炮弹如同四月倾注的春雨,要叫她在这时候满街去找大夫,她是宁可让媚兰死掉也不干的。至于普里西,她晓得就是把她打死也是不敢出去的。万一孩子出世,她怎么办?
一天晚上,在给媚兰准备晚饭时,斯佳丽悄悄地跟普里西谈起她的心事,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普里西竟然消除了她的顾虑。
“斯佳丽小姐,等媚利小姐分娩时,即使没有大夫,你也不用担心,我能对付。接生的事我全懂,我妈不是接生婆吗?她不是教我也做个接生婆吗?你把她交给我好了。”
斯佳丽知道熟手就在身边,总算松了口气,可是她仍然盼望这道难关能够早点过去。她渴望离开那不断爆炸的炮弹,早日回到宁静的塔拉。每天夜里她祷告上帝让孩子明天就来临,那时她就可以在履行她的诺言以后离开亚特兰大了。
斯佳丽一生中,无论想念什么,都没有像现在想念家乡、想念母亲那样强烈。在埃伦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害怕。每天夜里,她听完一天刺耳的炮声上床睡觉时,就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要去跟媚兰说,她再也没法呆在亚特兰大,她要回家,要媚兰搬到米德太太家去,可是,等她头一搁上枕头,脑海里就会浮现艾希礼的脸容,还是他们上次见面时那样子,他似乎怀着内心的痛苦,然而唇边挂着浅笑,对她说道:“你会照顾媚兰的,是吗?你是多么坚强……答应我吧。”当时她答应了。现在,艾希礼死了,可是不管他躺在哪里,他都在注视她,坚持要她履行诺言,她对艾希礼的忠贞生死不渝,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她绝不能背弃他。因此她日复一日留下来了。
埃伦屡次写信来央求她回家。她在回信中把围城中的危险写得少到最低的程度,说明媚兰目前的困难处境,答应等她的孩子一出生就马上回家。埃伦向来看重亲戚间的情谊,无论是本家或是姻亲都是如此,所以虽然不很乐意,还是答应她留在城里,可是要求把韦德和普里西马上送回家去,普里西自然是求之不得,她现在只要突然听见什么声音,就会吓得上下两排牙齿捉对儿厮打。而且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蹲在地窖里,若不是米德太太派她那感觉迟钝的老贝齐来,斯佳丽和媚兰简直就别想吃上一顿好饭。
斯佳丽跟她母亲一样,也急于把韦德送出城去,这不单单是为了孩子的安全,也因为看见孩子成天惊惶不安,使她心里感到恼火。韦德被炮轰吓得噤若寒蝉,即使在炮声停息的时候,也紧挨在斯佳丽身边吓得不敢出声。夜里他不敢上床睡觉,怕黑暗,怕睡着了北佬会来抓他。夜间他常常神经质地低声呜咽起来,搅得斯佳丽简直无法忍受。她自己暗地里也跟他一样害怕,可是让他那张紧张歪扭的脸时刻来提醒她害怕,却叫她生气。是的,还是叫他到塔拉去。普里西把他送去之后该马上赶回来,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她得在身边。
可是他们两人还没来得及动身回家,斯佳丽就得到消息说北佬已经转向南边,正在亚特兰大跟琼斯博罗之间的铁路沿线跟邦联军交火。倘若韦德和普里西搭乘的那次列车恰好被北佬俘虏了去——斯佳丽和媚兰想到这里,不禁脸色苍白,因为人人都知道北佬对待幼弱无依的孩子,比对待妇女还要残暴。情况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送他回家,韦德心惊胆战地留在亚特兰大,像个默不作声的小鬼魂,成天跟在妈妈身边,紧拽着她的衣襟,一分钟也不肯放手。
七月溽暑,围攻继续着,白天大炮轰鸣,夜晚一片阴郁不祥的寂静,亚特兰大人开始适应这种新的环境。他们仿佛觉得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恐惧的了。他们先前怕被包围,终于还是被包围了,可是情况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糟。生活不仅能够过得去,而且跟平常几乎差不多。他们明白他们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可是除了静待火山爆发以外,实在也别无良策,那么又何苦自寻烦恼?火山很可能还不至于爆发。且看胡德将军如何把城池守得固若金汤,并把北佬赶出城外去,再看看骑兵队如何把通向梅肯的铁路线牢牢地扼守住,舍曼绝不可能把它攻下来!
可是尽管他们对于炮弹纷飞、口粮短缺显得毫不在乎,也不把近在半英里之外的北佬放在心上,只是一味信赖坚守在战壕里的邦联将士,其实只是外表如此,骨子里却感到来日的命运难卜。悬念、烦恼、忧愁、饥饿以及时起时落的希望折磨得他们很有点惶惶然了。
渐渐地,斯佳丽一方面从朋友们泰然自若的神情中汲取了勇气,另一方面多亏人的天性对于无可解救必须忍受的困境有一种适应的能力,她一听见炮弹爆炸声固然还会吓得跳起来,但已经不至于一路狂奔尖叫把头埋进媚兰的枕头里了。她能够喘着气懦弱地说:“炮声很近,是吗?”
她的恐惧心理所以能够减轻,还因为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带有一种梦幻的性质,它实在太可怕了,因此它不会是真的。她,斯佳丽·奥哈拉,怎么会陷入如此困难的境地,以至于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受到死亡的威胁呢?她的宁静生活,难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有可能完全变了样?
清晨,蔚蓝的天空多么柔和,可是那大炮的硝烟,就像朵朵雷云,低低地挂在城市的上空,把蓝天玷污了。中午,一丛丛忍冬和一支支蔷薇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然而多么危险,一枚枚炮弹在街心炸裂,犹如世界末日的霹雳,弹片飞落到几百码开外的地方,把人畜炸得粉身碎骨,这些都不该是真实的,而是荒唐怪诞的。
宁静困慵的午间小睡早已没有了,因为战斗纵然有时稍稍平息,桃树街上却始终热闹非凡,声响不断,炮车和救护车隆隆地驶过,来自掩体的伤兵跌跌撞撞从这里走过,奉命增援吃紧地段的团队从城的一边以急行军的速度经过这里奔向另一边,通信兵十万火急地奔向总部,那模样像邦联的命运就由他们肩负着似的。
炎热的夜晚带来了几分安宁,但是这安宁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寂静的夜晚,总是过于寂静,连雨蛙、纺织娘和困倦的反舌鸟也吓得中止了惯常的夏夜大合唱,时而,从最后的防线传来啪啪的毛瑟枪声,打破那深沉的寂静。夜深灯灭,媚兰已进入梦乡,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全城,斯佳丽躺在床上未能成眠,这时她常常听见院门的门栓咔嗒一响,随后就传来轻轻的敲击前门的声音。
站在黑暗的门廊里总是些姓名不详的士兵,跟她说话的口音也各不相同。有时那语调很文雅:“女士,对不起,打扰了,可不可以给我和我的马喝点水?”有时是山里人硬邦邦的模糊腔调,有时是最南端的怀尔格拉斯乡下的古怪鼻音,偶尔是沿海地区徐缓而拉长的话音,那话音触动她的心弦,使她想起了埃伦。
“小姐,我有个伙伴,想送他到医院里去,可是我看他走不了那么远,你能让他进来吗?”
“女士,我得吃点儿东西,哪怕是玉米面包也行,你看有没有多余的给我一点。”
“太太,请原谅我的冒昧,能不能让我在门廊上过一夜,我看见了玫瑰,又闻到了忍冬花的香味,这里很像我自己的家,所以我斗胆——”
不,这些夜晚不是真的,是一场梦魇,这些人有的没有躯体,有的没有脸容,只是在幽冥中用倦怠的声音跟她说话,这只能在梦魇之中。送水,送食物,在前廊上放上枕头,包扎伤口,托住垂危者肮脏的脑袋,不,这些事都不该让她做的。
七月下旬的一天,又有人深夜敲门,这一回竟是亨利叔叔。如今他的雨伞和手提包都丢失了,他的大肚皮也瘪了,他的红润肥胖的脸皮像猛犬喉头的垂肉似的松弛地垂挂下来,苍白的长发污秽不堪。他身上爬满虱子,而且赤着脚,肚子空空的,可是那暴躁的脾气依然没有改变。
他嘴里尽管说:“这真是一场愚蠢的战争,连我这样的老傻瓜都得去扛枪。”可是两个姑娘都看出来,亨利叔叔还相当自得其乐。需要他就像需要一个年轻人一样,而他正在承担年轻人的工作。他还高高兴兴地对她们说,他能够跟得上年轻人,梅里韦瑟老爹就办不到。那位老爹腰疼得厉害,上尉想叫他退伍,他却不肯回家,说他宁愿挨上尉咒骂,也不想回去让媳妇悉心照料,还要让她成天不停地劝他戒掉嚼烟草,劝他每天梳洗胡子。
亨利叔叔来访的时间很短暂,他只有四个小时的假,而从城防工事步行来回就花掉了一半时间。
“孩子们,我怕要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坐在媚兰的卧室里对她们宣告说,纵情地把一双起泡的脚在斯佳丽端来的一盆凉水里摆动着,“我的连队明天一早就要开拔了。”
“开到哪里去?”媚兰吓了一跳,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别用手碰我,”亨利叔叔烦躁地说,“我身上全是虱子,打仗要是没有虱子和痢疾,那就等于是野餐了,开到哪里去,上面没告诉我们,可是我心中有数。我们早上向南开拔,到琼斯博罗去,准没错。”
“哦,为什么要去琼斯博罗?”
“因为那里就要有一场大战,姑娘。北佬一有可能就要抢占铁路线。如果铁路线被他们占去了,那么我们就只好跟亚特兰大再见了!”
“哦,亨利叔叔,你看他们能不能把铁路线拿去?”
“呸,姑娘,拿不去的,有我在,他们怎么能拿得去?”亨利咧嘴朝那两张惊慌的脸笑了。然后,又正经地说道:“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我们非打赢不可。你们当然晓得,北佬已经把除了到梅肯以外的铁路线全都拿去了。但这还不是全部。你们未必晓得,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大路、大车道和小路全都占领了。只剩下通向麦克多诺的大路,亚特兰大好比在一只大口袋里,琼斯博罗是这只袋口的绳子。如果北佬把琼斯博罗的铁路线抢到手,就能把绳子收紧,我们也就成了装在口袋里的负鼠。所以我们的目标是绝不让铁路线落到他们的手里。我此去大概要些日子,姑娘们,所以特地来向你们道别,同时我想证实一下斯佳丽还是跟你在一起,媚利。”
“她当然跟我在一起。”媚兰亲热地说,“不用为我们担心,亨利叔叔,你自己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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