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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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那么说,斯佳丽!你心里不妨这样想,可是千万千万不要当着男人的面说出来。北佬的女孩子毛病就出在这里。她们本来是最最可爱的,可是她们偏爱说她们能够照顾自己,谢谢你。一般说来她们没有说错,上帝会帮助她们的。于是男人们就由着她们去自己照顾自己了。”
“你的话怎么说个没完,”她冷淡地说,因为她觉得拿她跟北佬的女孩子相比,对她是莫大的侮辱。“我看你说要围城,根本在撒谎。你知道北佬是到不了亚特兰大的。”
“我可以跟你打赌,北佬要不了一个月就会打到这里来。我拿一盒夹心糖跟你打赌——”他的黑眼睛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打赌亲一次吻。”
片刻之前,她心里还怀着对北佬入侵的恐惧,可是一听见“吻”这个字,马上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是她所熟悉的一个领域,比军事行动要有趣得多。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露出一个欢快的微笑。白瑞德从送给她那顶绿色软帽以来,从来没有进一步采取任何行动可以被解释为一个情人的举动。纵然她百般挑逗,都总无法引起他谈些知心的话儿。可是现在她没有用钓饵,他居然谈起亲吻来了。
“我不爱谈这种亲密的话,”她冷淡地说,故意皱起眉头。“而且我宁可跟猪亲吻。”
“我们不谈各人的爱好,我老是听说爱尔兰人对猪特别有好感——事实上他们让猪睡在床底下。可是,你特别想跟人亲吻,你的毛病就在这里。你的那些情人全都过于尊重你,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就是过于怕你,因此得不到你的正确对待。结果造成你傲气十足。叫人简直没法忍受。你应该让人家来吻你,而且那个人该是懂得怎样亲吻的。”
他们的谈话不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每次和他打交道都是如此。就像是两个人决斗,她没有一回不败在他的手下。
“你大概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合适的人吧?”她讽刺地问道,拼命把怒火按捺住。
“噢,是的,如果我愿意的话,”他毫不在意地说,“人家说我的亲吻是亲得很好的。”
“哦,”她见他不把她的魅力放在眼里,很觉气恼,刚开始说,“怎么,你……”忽然感到一阵迷乱,眼睑垂了下来。她看见他在微笑,可是在他眼睛的深暗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倏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原生的火苗。
“当然,你很可能会想,那天我在你纯洁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以后,为什么不想再亲你一下。就是我送帽子给你的那一天——”
“我从来没——”
“那么你就不是一个好姑娘,斯佳丽,我听到你这么说感到遗憾。凡是真正的好姑娘,见到男人不想亲她们的时候,都会感到奇怪,她们明知道不该希望男人来亲她们,而且如果男人真的想要亲她们,她们又会觉得受了侮辱,可是虽则如此,她们心里还是希望男人亲亲她们。……好吧,亲爱的,打起精神来。总有一天,我会来亲你,而且你也会喜欢的。不过不是现在,所以我求你不要过于性急。”
她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可是,像往常一样,她听了很生气,因为他的话里总是包含很多真实的东西。好吧,那就到此为止吧。下回他要是再敢这样没有教养对她放肆的话,她定会给他颜色看的。
“请你把马车掉个头好吗,白瑞德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
“你这话当真,我的伺候伤兵的天使?那么我们的谈话还比不上虱子和污垢啰?好吧,我绝不能妨碍自愿为我们光荣大业效劳的尊贵的手。”说罢他拨转马头,马车便朝五角场区走去了。
“至于说我为什么不想再亲你一下,”他平和地继续说道,好像没理会她不想再谈的意思,“是因为我想等你稍微再长大一点。你知道,我现在亲你没有多大乐趣。我这个人又很自私,很想得到点乐趣。所以我从来不想去跟孩子们亲吻。”
他从眼梢里瞥见她无声的愤怒使她的胸口不住起伏,他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来。
“还有,”他柔和地往下说,“我想等那位可尊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渐渐从你脑海里消失。”
她一听见提到艾希礼的名字,浑身突然感到一阵痛楚,热泪突然刺痛她的眼睑。消失?对艾希礼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哪怕他死了一千年以后。她想到艾希礼已经负伤,气息奄奄地躺在遥远的北佬监牢里,身上没有毯子盖,也没有一个爱他的人在身旁握着他的手,不由得憎恨起坐在她身旁的保养得很好的这个人来。这人慢条斯理的腔调分明掩盖着他的嘲弄。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乘着马车默默地走了一阵子,
“我对你与艾希礼之间的一切,现在事实上都弄明白了,”白瑞德又恢复了话题:“我是从十二橡树你那不太雅观的一幕开始注意的,以后我随时留神,又看到许多事情。是些什么事情呢?哦,就是你对他依然怀着一种女学生式的浪漫激情,而他在他的高尚天性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对你也有所回报。可是威尔克斯太太却蒙在鼓里,看不出你们俩正在跟她玩着巧妙的把戏。我差不多一切全明白了,只对一件事还感到好奇。那位高尚的艾希礼是否曾危害他不朽的灵魂跟你亲过吻?”
斯佳丽把头别过去一声不响。
“啊,好,那么他是吻过你了。我想大概是在这里休假的那一回。现在他很可能已经死了,你不妨把他的吻珍藏在心底里。不过我深信这些终会成为过去,等你忘掉他的吻,我就——”
她愤怒地转过头来。
“你就去上——断头台,”她紧张地说,绿眼睛里冒出怒火。“赶快让我下车,要不我就从轮子上跳下去了。我从此再不理睬你了。”
他把马车停住。她不等他下车来搀扶她,就纵身而下。她的裙环被车轮钩住,刹那间,连衬裙和里面的宽松长内裤都叫五角场上的人们瞧见了。白瑞德俯身迅速把裙环挪开。她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白瑞德轻轻一笑,也吆喝着马儿走了。
第十八章
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人第一次听见了战斗的声音。每天清晨,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开始,肯尼索山上就传来隐约的炮声,声音低沉遥远,容易被误认是夏季的雷声。偶尔传来的巨响炮声,即使在中午车马喧哗的时候也能听见。人们想不去管它,想照样谈话,照样欢笑,照样各人做各人的事,仿佛北佬不在那里,不在仅仅二十二英里以外似的,可是人们总要竖起耳朵倾听这种炮声。渐渐地,人人的脸上都显出心神不定的样子,不管手上在做什么,却都在用心听着,听着,他们的心猛跳起来,每天总要跳上百次。炮声是不是更响了?或者只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心理作用?约翰斯顿将军这一回能够抵挡得住他们吗?他能吗?
恐慌只由一层薄膜掩饰着。从撤退开始以来神经绷得一天紧似一天,已经到达断裂的临界点。没人提起恐惧。这是个禁忌。然而紧张的神经却表现在对将军的不断的批评上。公众的情绪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舍曼真的到了亚特兰大的大门口。再要退却的话,邦联军就要退进城里来了。
给我们一个不退却的将军!给我们一个能守善战的人!
在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中,被称为“乔·布朗之宠儿”的州自卫队和民团,终于开出了亚特兰大城,去防卫约翰斯顿将军后方查塔胡契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天天气阴沉,队伍穿过五角场,刚踏上去马里塔的大路,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全城都出来给他们送行,桃树街两旁店铺的木架遮篷下,挤满了欢送的人群,站在那里给他们欢呼鼓气。
因为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跟梅里韦瑟老爹都在民团里,所以斯佳丽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德两人经医院准假也出来送行。她们跟米德太太一起挤进人堆,踮起脚尖好看得更清楚些。斯佳丽对战事的进展,虽也怀着南方人普遍的愿望,只相信最乐观、最令人宽慰的消息,但看到这批从身边经过的乌合之众,也不免感到心寒。前方的战事势必异常吃紧,要不这些躲在避弹洞里的老老少少的乌合之众就绝不会出动了!当然,在行军的行列中也有一些年轻力壮的、穿着有社会地位的精选民兵的漂亮军服,插着羽毛,飘着饰带。可是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看到他们使她感到怜悯,又感到恐惧,连心也收缩起来。有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比她的父亲年纪还大,走在霏霏细雨中,还竭力想把步伐跨得轻快些,以便跟上军乐队的鼓笛声的节奏。梅里韦瑟老爹走在前面的行列里,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的最好的格子布围巾挡雨,他向两个女孩子咧嘴而笑以示敬意。她们对他挥舞手帕,大声地跟他愉快地告别。可是梅贝尔却抓住斯佳丽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哦,可怜的老人,一场暴风雨就会要了他的老命!他那腰痛——”
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走在梅里韦瑟老爹后面的一支队伍里,把他的长黑外衣的领子翻起来,翻到了耳根边,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的手枪,手里拎着一只毛毡旅行提包。旁边跟着他的黑奴,年纪差不多跟他一样老,手里撑开一把雨伞两人合用着。跟这些老人并肩而行的是些年轻孩子,看上去都还没有超过十六岁。有许多是从学校里逃出来参军的,还有一些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穿着军校学员的制服,过紧的灰帽子上插着黑色羽毛,腰间束着干净的白帆布带,都已被雨水淋湿了。菲尔也走在他们中间,佩着他死去的哥哥的军刀和马枪,帽子很神气地斜戴着,一副雄赳赳的样子。米德太太脸上堆起微笑朝他不住挥手,可是等他走过去以后,便把头靠在斯佳丽肩膀上,仿佛一下子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完全没有武器,因为邦联既无枪支,也无弹药可以发给他们。他们希望从打死和俘获的北佬身上取得武器。他们有的靴子里藏着猎刀,有的手持装着铁尖头的粗长杆子,就是被称之为“布朗矛”的那种东西。那运气好的几个人肩上背着老式燧发滑膛枪,皮带上挂着角制火药盒。
约翰斯顿在这几次退却中损失了约一万人。他需要一万人补充他的队伍。现在走着的这些人,就是给他增补的生力军。斯佳丽害怕地想着:他得到的支援竟是这样一支队伍!
炮兵部队隆隆开过,把泥水溅到旁观的人们身上。她忽然看见一个黑人,骑着骡子紧挨在大炮边。那人年纪很轻,是个有马鞍色皮肤的黑人,面容严肃。斯佳丽一见到他不由得大喊起来:“那是莫斯!艾希礼的莫斯,他在这里到底干什么?”她从人群中拼命挤到路边喊道:“莫斯!停一停!”
莫斯一见是她,忙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想从骡背上下来。他身后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士喝道:“不许下来,要不就给你一枪!我们得赶到山上去呢!”
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斯佳丽,一时拿不定主意。斯佳丽踩着烂泥,一直走到大炮轮子近旁,抓住莫斯的马镫索。
“哦,中士,只耽搁一分钟。你不用下来,莫斯。你在这里到底干什么?”
“还是去打仗,斯佳丽小姐。这一回不是跟艾希礼先生,是跟老约翰先生去。”
“威尔克斯先生!”斯佳丽听了目瞪口呆。威尔克斯已年近七十。“他在哪里?”
“在最后一门大炮后面,斯佳丽小姐。在后面。”
“对不起,太太。继续前进,孩子。”
斯佳丽在齐脚踝深的烂泥里站了一会儿,看着一门门大炮东倒西歪地过去。哦,不!她想。不可能。他太老了。而且他跟艾希礼一样,不喜欢战争。她后退几步,站在街边仔细观察走过的人的每一张脸。终于,那最后一门大炮和弹药车溅泼着泥浆隆隆地过来了,她看见他身材瘦削,腰板笔挺,长长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从容不迫地骑着一匹草莓色的小牝马。那马儿态度优雅地在泥潭中择路而行,像一位穿缎子衣服的贵妇人一样。咦,它是内利,塔尔顿太太的内利!是比阿特丽斯·塔尔顿的心肝宝贝!
威尔克斯先生看见她站在泥地里,忙勒住马,露出高兴的微笑,跨下马朝她走去。
“我一直想见到你,斯佳丽。你家里人叫我捎那么多口信给你,可是我没时间去看你。我们今天上午刚到,他们马上就催我们上路了,这就是你亲眼看见的。”
“哦,威尔克斯先生,”她握住他的手,绝望地喊道,“你别去!为什么非得你去呢?”
“啊,那么你以为我太老了!”他微笑着说,那笑容跟艾希礼的一模一样,不过现在出现在老人的脸上。“叫我行军也许是太老了,可是叫我骑马射击还不算太老。塔尔顿太太还好心把内利借给我,所以我有匹好马可骑了。我只希望内利不要有什么不测,不然我真没脸回去见塔尔顿太太了。内利是她剩下的最后一匹马。”他说时高声大笑,想以此消除她的恐惧。“你妈妈爸爸跟两个妹妹都很好,要我替他们问候你。你爸爸今天差一点跟我们一起来了。”
“哦,爸不要来!”斯佳丽惊恐地喊道,“爸不要来!他不去打仗,是吗?”
“他不去,不过本来是要去的。当然啰,他膝盖不灵便,不能走长路,可是他一心要同我们一起骑马去。你母亲说,要是他能跳越牧场上的篱笆,就答应他去,因为在军队里骑马,会遇到很多障碍。你父亲以为那还不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马一到篱笆边,就死死地站着不动,把你父亲从它头顶上摔了出去!可是他居然没摔断脖子,这也是个奇迹!你晓得他这人是多么固执。他一骨碌爬起来又试跳。好家伙,斯佳丽,他一连摔了三次,这才让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把他扶上床去。他硬是不死心,硬说你妈跟那马咬过耳朵。其实他是干不了紧张的工作了,斯佳丽。你不必为此感到羞耻。家里总不能没人给军队种点庄稼吧。”
斯佳丽丝毫不觉得羞惭,而且心里十分宽慰。
“我已经把因迪和霍尼送到梅肯去,住在伯尔家,十二橡树就请奥哈拉先生跟照料塔拉一样一起兼顾了。……我得走了,亲爱的。让我在你漂亮的脸蛋上亲一下。”
斯佳丽抬起嘴唇,喉咙里一阵哽痛。她非常喜欢威尔克斯先生,曾经一度想要做他的儿媳妇。
“你再把我的吻带给皮特帕特跟媚兰,”他又轻轻地吻了她两下。“媚兰好吗?”
“她很好。”
“啊!”他眼睛看着她,可是跟艾希礼一样,那漠然的灰眼睛经过她,投向另一个世界。“我本想能看到我的第一个孙子就好了。再见吧,亲爱的。”
他轻松地骑上内利,慢慢地去了,帽子拿在手里,让银灰的头发在雨里淋着。斯佳丽回到梅贝尔和米德太太身边,一时还没领会他末了一句话的重要含意。可是不久她在一种迷信的恐怖之中,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想要做祷告了。他刚才谈到了死,跟以前艾希礼谈到的一样,可是现在艾希礼——谁也不该提起死!提起死可就有点危险。三个女人冒着雨走回医院,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斯佳丽心里在祷告,“愿上帝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也保佑艾希礼平安无事!”
从多尔顿撤退到肯尼索山的这段时间是在五月初到六月中旬。等到炎热多雨的六月过去,舍曼没有能把邦联军从陡峭易滑的山坡上赶跑,希望就又抬起头来。大家的心情有所好转,评论起约翰斯顿将军来,态度也比较温和。七月份雨水更多,邦联军凭险固守,拼死奋战,终于把舍曼阻挡住了。亚特兰大人欣喜若狂,头脑里很有点飘飘然,像是喝了香槟似的。万岁!万岁!我们没让敌军迫近!于是全城宴会和舞会大为盛行。凡是有人一批一批从前线回来过夜,总要设筵款待他们,饭后少不了要跳舞。女孩子人数之多,跟男人高达十与一之比,因此她们就把男人看得很稀罕,抢着跟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城妇女云集,有到亲友家作客的,有逃难来的,有住院伤兵的家属,还有在山上打仗的士兵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为的是万一他们受伤,可以就近照应。还有一些是从附近乡镇来的漂亮女人,因为她们那里的男性只剩下十六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了,于是便向城里进攻。皮特姑妈对这些女人特别反感。因为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找丈夫,寡廉鲜耻一至于此,她担心这世界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斯佳丽也不赞成她们。她倒不是怕她们打扮得漂亮,因为她们的衣裳,都是翻过两次的,鞋子也是补过的。她自己穿的衣服,是用白瑞德最后一次航运从海外带来的衣料做的,比她们的要新得多,漂亮得多。可是那些十六岁姑娘的娇嫩的脸颊,天真的微笑,叫人马上就会忘记她们寒酸的衣着。她终究已经十九岁了,而且还要一天老似一天,男人们却偏偏喜欢追逐那些年轻的傻瓜。
一个有了孩子的寡妇是很难跟这些迷人的小妖精相比的,她想。可是在近来这些令人激动的日子里,她对自己的寡妇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已不像以前那样心情沉重。她白天到医院看护伤兵,晚上去参加舞会,简直见不到韦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有时竟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儿子。
在温暖潮湿的夏季夜晚,亚特兰大家家人家的大门,都对保卫城市的士兵敞开。从华盛顿大街到桃树街的每一幢大楼里,夜夜灯火辉煌,款待从堑壕里爬出来满身泥泞的士兵。小提琴和五弦琴的乐声伴随着嚓嚓的舞步和轻盈的笑声从夜空中飘向远处。有的人聚集在钢琴旁,起劲地唱起那哀伤的歌曲《你为时已晚的来信》。这时那些衣冠不整的情郎,便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些手持羽毛扇掩面而笑的姑娘,央求她们切莫等待,以免为时已晚。当然,只要可能的话,没有一个姑娘是愿意等待的。在当时席卷全城不可遏制的欢乐与兴奋的浪潮中,一对对有情人匆匆成了眷属。就在约翰斯顿将军扼守住肯尼索山的那一个月里,举行过多少次婚礼,多少个新娘终于在害羞的幸福之中穿着从十多个好友拼凑借来的漂亮服饰,多少个新郎佩着军刀晃荡在打补丁裤子的膝上。宴会接连不断,多么令人兴奋,多么叫人激动!万岁!约翰斯顿将军正把北佬遏制在二十二英里以外!
不错,肯尼索山上的防线是不可摧毁的。经过二十五天的战斗,舍曼将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他的军队伤亡惨重。他不再继续正面攻击,他再一次把军队拉成一个人弧圈,然后插入邦联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这一手居然再次奏效。约翰斯顿为了保卫后方,不得不把那固若金汤的山地放弃。他在战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马,所余部队拖着疲乏的身子在雨中艰苦地向查塔胡契河退却。邦联军这时已不可能指望有部队增援,因为北佬既然控制了从田纳西州直至战地的铁路线,他们倒可以每天不断地把给养和新的部队运送给舍曼将军。就这样逼得那灰色的战斗部队穿过泥泞的田野,朝着亚特兰大方向步步后退。
丢失了据信是不可攻克的据点,一阵新的惊恐顿时横扫亚特兰大全城。在那二十五个如痴如狂的日子里,人人相互保证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竟然发生了!可是将军肯定能在河的对岸挡住北佬的,虽然天晓得这条河就在附近,离亚特兰大城只有七英里之遥。
舍曼故伎重演,又从两侧包抄,在上游渡过了河,于是那疲乏的灰色部队只好又匆匆涉过浑浊的河水,撤退到入侵者和亚特兰大之间的地区,他们在离城北不远的桃树溪一带,草草挖掘浅浅的掩体。这样一来,亚特兰大城里更是惊恐万状。
打打退退!打打退退!每后退一回,北佬就离城近一步。桃树溪离城只有五英里路了!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给我们一个能守善战的人”的呼声甚至传到了里士满。里士满人知道如果亚特兰大有失,那么败局就无可挽回。在部队渡过查塔胡契河以后,约翰斯顿将军被撤职了。军队交由他手下的一个将领胡德将军指挥。亚特兰大人松了一口气,深信胡德不会退却。这位身材魁伟的肯塔基将军,胡须飘垂,目光炯炯,素有猛犬之称。他会把北佬从桃树溪赶走,赶过查塔胡契河,再一步步赶回到多尔顿去。可是军队里都在大喊:“把老乔将军还给我们!”他们从多尔顿起,跟随这位将军长途跋涉,知道他面临的种种不利条件,这是普通市民所不能知晓的。
舍曼不给胡德以喘息的机会。就在指挥易人的次日,北军向亚特兰大以北的一个小镇迪凯特发动猛攻,迅速拿下该镇,切断亚特兰大通向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明顿和弗吉尼亚的铁路交通,使南部邦联几乎陷于瘫痪。采取行动的关键时刻到了!亚特兰大城大叫大嚷要求采取行动!
到了七月里一个酷热的下午,亚特兰大人终于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胡德将军不仅能守善战,而且在桃树溪猛烈进攻北佬,指挥他的士兵跳出掩体向人数高出一倍以上的蓝色阵线猛扑过去。
亚特兰大人胆战心惊地祷告上帝保佑胡德将军击退北佬。人人都在倾听着大炮的轰鸣声和千万支步枪发出的噼啪声。战斗虽然在离市中心五英里的地方进行,可是枪炮声响彻云霄,听起来就像在邻街一般。人们还可以看见一股股烟雾,仿佛低挂在树梢上的云团。战斗连续进行了几个小时,城里的人对战地的形势却一无所知。
直到傍晚时分才传来了最初的消息。可是那消息并不确切,自相矛盾,而且令人惊骇。消息是由战斗中第一批伤兵带来的。他们有单独的,有成群的,轻伤的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和摇摇晃晃的,零零落落地开始走进城来。过不多久,伤兵愈来愈多,形成一支延绵不断的行列,痛苦地退入城市,拥向医院。他们满脸是火药灰、尘土和汗水,简直像黑人,他们的伤口还没有包扎,流血正在变干,成群的苍蝇在伤口四周飞舞。
皮特姑妈家是伤兵从北面进城最先到达的人家之一,他们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地走进大门,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嘶哑地喊着:
“水!”
天热得似火烧。整整一个下午,皮特姑妈和她的全家,无论白人黑人,站在大太阳底下,一勺一勺地舀水给伤兵喝,拿绷带给他们包扎伤口,直到绷带用完,连破床单和毛巾全都用完为止。皮特姑妈完全忘记她一见血就要晕倒这件事,一直忙到她那双小脚在那双太紧的鞋子里肿得实在支撑不住才停止工作。连媚兰现在也顾不上有失身份,挺着个大肚子跟普里西、厨娘和斯佳丽一起兴奋地工作着,她的脸部跟伤兵一样绷得紧紧的。最后她晕过去了,随即被抬到厨房里的桌子上躺下,因为家里的每一张床、每一张椅子和每一张沙发都用来安顿伤兵了。
在这一片忙乱之中,没有人想起小韦德,他独自蹲在前廊的栏杆后面,像只关在笼子里饱受惊吓的小兔子,偷偷地朝草地那边看望。他的眼睛因恐慌而睁得大大的,吮吸着大拇指,打着呃逆。斯佳丽一看见他,急忙喊道:“韦德·汉密尔顿,到后院里去玩!”可是他被眼前这疯狂的景象吓呆了,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没有听从她的话。
伤兵躺满草地,他们疲乏得再也走不动路了,因伤势过重已虚弱得难以动弹了。彼得大叔把他们拖上马车送往医院,一趟趟来回不停,累得那匹老马也浑身汗沫。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把各自的马车派来帮着运送伤兵,因为装载过重,马车上的弹簧也给压得陷下去了。
到了炎夏的长长的黄昏时分,从战地上隆隆驶来了一辆辆救护车以及军需队的张着沾满污泥的帆布篷的大车。随后是军医团征用来的农用大车、牛车,乃至私人马车。车队在高低不平的大路上颠簸着从皮特姑妈家门前经过,车上挤满负伤和垂死的人,鲜血点点滴滴洒落在红色的尘土上。他们见到有拿着水桶和木勺的女人,车辆都停住了,用微弱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喊着:
“水!”
斯佳丽把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脑袋用手托住,让那干枯的嘴唇能喝到点水,又把整桶的水浇在他们积满灰尘、发烧的身体上和裂开的伤口上,好让他们得到片刻的清凉。她又踮起脚尖把水勺递给救护车的车夫,提心吊胆地向他们一一打听:“有什么消息没有?有什么消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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