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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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走哇,斯佳丽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老小姐正在打点行装呢。”
“走?上哪儿?”
“天晓得,小姐。到别处去。北佬快来啦。”
她加快步伐朝前走,甚至没说一声“再见”。北佬快要来啦,到了韦斯利教堂前,她才停下来喘口气,好让她猛跳的心稍稍平一平,要不她知道自己准会晕过去了。她扶着电杆木正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一个军官骑着马从五角场飞奔而来,她心头一动,便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哦,停停!请停停!”
那人猛地一拉缰绳,那马朝后一退,扬起前蹄。只见他满脸疲惫和紧张的神色,但他还是刷地把他的破灰军帽脱下。
“太太?”
“告诉我,那是不是真的。北佬果真要来了吗?”
“我想是的。”
“你知道是真的吗?”
“真的,太太。半小时之前总部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发来的电报。”
“在琼斯博罗?肯定不会错吧?”
“没错。现在想要瞒你也没什么用处,太太。电报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上面写着:‘战事失利,全军后撤。’”
“哦,上帝!”
那疲惫的军官的黝黑的脸容毫无表情地俯视了她一下。他重又理好缰绳,戴上帽子。
“哦,先生,请稍等一等。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太太,我没什么好说的。军队马上就要从亚特兰大城里撤退了。”
“军队一撤,不是把我们留给北佬了吗?”
“恐怕就是这样。”
他一蹬刺马钉,那马像弹簧似的蹦起身就奔跑而去。斯佳丽独自站在马路中,踝上沾满了厚厚的红尘土。
北佬要来啦。军队要撤啦。北佬来了她怎么办?她该往哪里逃?不,她不能逃。媚兰还在家里躺在床上等着孩子出世。哦,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要不是为了媚兰,她满可以带着普里西和韦德躲到树林子里,北佬绝不可能找到她们。可是她不能把媚兰带到树林里去。不,现在不能。哦,如果她早一点生孩子,哪怕是昨天生下来,她们也许能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到什么地方藏起来。可是现在——她一定得找到米德大夫,让他跟着她一起回家。他也许有办法叫孩子早点催生下来。
她撩起裙子快步朝前跑,她的脚步配合着“北佬要来了!北佬要来了!”的节奏。五角场上满是人群,都在那里瞎闯,到处是大车、救护车、牛车和马车,全都装载着伤兵。人群的叫嚷声乱成一片,犹如浪涛拍岸。
然后她看到一种极不协调的奇怪景象。一群群女人从铁轨那边走过来,肩上扛着火腿。她们身边跟着幼小的孩子,头上顶着热气直冒的糖浆桶,走得很快但脚步不稳。年纪大些的男孩子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一个老人费力地向前推着手推车,车上放着一小桶面粉。男人、女人和孩子,有白人也有黑人,个个神情紧张,急急忙忙地拖着一包包、一袋袋、一盒盒的食物——她一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食物。忽然人群向两旁闪开,让出一条狭道,一辆四轮马车歪歪斜斜地驶过来,那位娇弱高雅的埃辛尔太太,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着马鞭,正站在车的前座。她脸色苍白,没戴帽子,长长的银发飘拂在身后,她使劲地抽着那匹马,那模样就像是一位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嬷嬷媚利西坐在马车的后座,一手拿着块油腻腻的咸肉,另一只手配合两只脚挡住身边堆放着的许多箱子和袋子。一只干豌豆的袋子破了,豆子撒落在马路里。斯佳丽尖声叫喊她,可是她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那马车疯狂似的颠簸着驶过去了。
起初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后想起军需队的堆栈就在铁轨附近,她知道,是军队打开了堆栈在北佬未到之前,把物资尽量散发给老百姓,免入敌人之手。
她从人群中迅速推挤前进,穿过乱哄哄聚集在五角场上歇斯底里的人群,沿着通向车站的小街尽快地奔跑。穿过一片弥漫的尘土和许多辆横七竖八地停放着的救护车,她看到大夫们和抬担架的人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有的正弯着腰,有的在抬着伤兵。谢天谢地,她总算快要找到米德大夫了。她绕过亚特兰大旅馆的街角,她看到了车站和铁轨的全景,不由毛骨悚然地停住了脚步。
车棚底下,一排排的伤兵成千上万,看不到头,有的肩碰着肩,有的头挨着脚,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和铁轨两侧,曝晒在烈日下面。有些身子僵直没法动弹,多数却在扭着身躯躺在烈日下呻吟不止。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伤员身边嗡嗡飞着,在他们的脸上爬着。到处是血渍。污秽不堪的绷带、呻吟声,以及抬担架的人把伤兵抬起时伤兵痛苦的尖声咒骂。汗味、血腥味、粪溺味和伤兵身上的臭味随着一阵阵热浪散发出来,熏得她简直忍不住作呕。救护人员在匐伏的人堆里穿梭往来,有时难免踩到伤兵身上,一排排的伤兵实在太挤了,被踩的只是木然地瞪着眼,等待着被抬上救护车去。
她觉得一阵恶心,忙把手捂住嘴,后退了几步。她不能继续前进。她曾经在医院里见过伤兵。桃树溪战斗以来,她也曾在皮特姑妈的草地上见过伤兵,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眼前的景象。从来没有见过发臭的流血的躯体在烈日中炙烤。这简直是地狱,是痛苦、恶臭和喧嚷的地狱!现在要赶快——赶快——赶快!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
她撑起肩膀硬着头皮,向那躺着的人堆里面走进去,还尽力注视从站立的人中间寻找米德大夫。可是她发现她没法子搜寻他,因为她一不小心就会踩着那些可怜的伤兵。她于是撩起裙子,小心看着脚下,向在指挥抬担架的一批人那儿走去。
她一路走着,有许多发烫的手抓住她的衣裙,凄惨地向她喊道:“太太——水!请你,太太,水!看上帝面上,水!”
她把裙子从抓着的手中扯开,不禁汗流满面。她小心翼翼地谨防踩着那些伤兵,要不她准会尖叫起来,昏晕过去。她从死人的身上跨过去,从目光呆滞的人身上跨过去,这些人两手抓住肚皮上的破军服,那军服已经被干结的血斑沾在伤口上了。她从胡子被血沾住的人身上跨过去,这些人从破裂的牙床间发出的模糊声音想必是:
“水!水!”
她若是不能马上找到米德大夫,就很可能会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向车棚下的一群人望去,同时放声大叫:
“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里吗?”
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朝她一看。他正是米德大夫。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他的衬衫和裤子像屠夫的一样红,连他那铁灰色的胡子末梢也凝上血块。他脸色铁青,满是尘垢,汗水成行地从两颊向下流淌。他神色疲惫,表露出炽热的怜悯和无补于事的狂怒。可是他在招呼她时,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而果断。
“谢天谢地,你来了。我可以把所有的人手都用上啦。”
她莫名其妙地瞪了他片刻,撩着裙子的手沮丧地垂下了。裙子的褶边落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他虚弱地转过头,以免闷得透不过气来。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救护车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干燥得令她几乎难以呼吸,一股腐烂味像臭水似的直钻进她的鼻孔里。
“快,孩子!过来。”
她撩起裙子,尽快地跨过一排排躺着的人体,朝他身边走去。她抓住他的臂膀,觉得他因劳累而颤抖着,可是他的神情却仍然十分坚毅。
“哦,大夫!”她嚷道,“你得回去。媚兰快要生孩子了。”
他朝她看看,仿佛她的话全没听进去。一个伤兵拿水壶枕着头,正躺在她脚下,听见她的话,友善地咧嘴而笑。
“他们会去料理的。”他高高兴兴地说。
她的眼睛并没有去俯视那躺着的伤兵,只是用力摇着大夫的臂膀。
“是媚兰。生孩子。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现在不是顾体面的时候,可是有成百个陌生人在听着,这话可真难说出口。
“阵痛越来越厉害了。请你,大夫!”
“生孩子?我的天!”大夫高声吼道,由于狂怒与憎恨,一张脸猛然变了样。他恨的不是斯佳丽,也不是任何别的人,而是恨世界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你是不是疯了?我不能离开这些人。这里有好几百人奄奄待毙。我不能为了个该死的孩子就撇下他们。去找女人帮帮你的忙。找我的夫人去。”
她张嘴刚想告诉他米德太太为什么不能去,然后突然又闭嘴不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负了伤!她想知道如果他听说菲尔受伤,他还会不会仍留在这里。可是又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即使菲尔命在旦夕,米德大夫也会坚守在此,他不会为了一个人而置多数人于不顾。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说过她分娩时会有困难的——”唉,难道这真的是她,斯佳丽,在这样的酷热和呻吟声中,直着嗓门嚷着这极不文雅的事吗?“你要是不去她准活不成!”
他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死?是的,他们全都会死——所有这里的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氯仿。哦,上帝,给我一点吗啡吧!只要一点点给最重的伤员镇痛一下。只要一点点氯仿也行。该死的北佬!该死的北佬!”
“叫他们下地狱,大夫!”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说,他的牙齿可以在他的胡子中看到。
斯佳丽开始颤抖起来,眼中满含着恐惧的热泪。大夫不肯跟她回去。媚兰会死的,而她原来的愿望是要她死的。唉,大夫不肯跟她回去。
“看上帝的面上,大夫!请你!”
米德大夫咬住嘴唇,牙床紧阖,他的神色又显得冷漠。
“孩子,让我试试看吧。我不敢向你保证。但我可以试试看。但要等我把这些人料理好了再说。北佬就要来了,我们的军队要从城里撤走了。我不晓得他们会怎样对待伤兵。现在一列火车也没有了。梅肯铁路线已经被敌军占领了。……可是我会去试试看。现在你快离开,不要再麻烦我了。给孩子接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把脐带打个结。……”
一个护理员走过来碰碰米德大夫的手臂,他便转过身去,用手点着这个那个伤兵,向那护理员发出指示。躺在斯佳丽脚下的伤兵友善地仰视着她。她见大夫已经把她诸之脑后,只好转身走了。
她从伤兵堆里择路速归,回到了桃树街。大夫没有来,她不得不亲自来应付这桩事了。幸好普里西对接生的事很在行。她刚才中了暑气,头疼,汗水湿透了胸衣紧粘在身上。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两条腿也麻木了,仿佛她在梦中想跑、而跑不动那样的麻木。她想到回家去的路程,觉得路长得像没有尽头。
然后,“北佬要来了!”的节拍又一次次在她心头搏动起来。她的心房开始猛烈跳动,给她的四肢带来了新的活力,她匆匆走进五角场的人群里,现在人群格外拥挤,狭窄的人行道上已水泄不通,她只得从街心里走。一长列一长列的士兵正从街上走过,风尘仆仆,困乏消沉。人数像是有好几千,个个满脸胡须,浑身污垢,肩上挂着枪,以行军的步伐急速经过。接着炮车驶过,赶车的拿着皮条使劲地抽打拉车的瘦骡。再就是军需队的遮着破帆布篷的大车,摇摇晃晃地沿着辙迹前进。骑兵扬起呛人的尘土,队伍像是永远走不完似的。斯佳丽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士兵。撤退!撤退!军队正在向城外撤退。
迅速撤退的大队人马逼得她退到拥挤不堪的人行道上,这时她闻到一股廉价的玉米威士忌酒气。在迪凯特街附近的人群里,混杂着一些女人,都涂脂抹粉,穿戴着华丽的服饰,渲染成一种跟周围气氛极不和谐的节日景象。这些女人大多数都已喝醉,她们手臂上挽着的男人喝得比她们更醉。斯佳丽瞥见了一头火红的鬈发,定睛一瞧,原来是贝尔·沃特林,正由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独臂士兵搀扶着,她在发出酒醉后的尖叫和大笑声。
她在人群中一路推推搡搡,直走到五角场,又穿过一条马路,人群才稍稍减少了。她撩起裙子又开始加快了步伐。到达韦斯利教堂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头昏胸闷。她的紧身胸衣像是要把她的肋骨割成两截似的。她只好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把脑袋埋在两手之中,这才慢慢地喘过气来。此时此刻,她真希望能把一口气深深地吸进肚子里去,真希望她的心能不要那样碰撞,那样捶击,那样腾跃,她真希望在这疯狂的地方能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唉,她有生以来,什么事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总是有人帮她做事,有人照顾她,庇护她,保卫她,纵容她。她怎么也想不到会陷入今天的困境。竟没有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邻居来帮她的忙。她向来总是有许多能干的朋友,能干的邻居,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的。可是在现在这最需要的患难时刻,竟然没有人前来解救她。她竟然如此孤立无援,深受惊骇,而且远离家乡。
家乡!她若是在家里该有多好!北佬来也好,不来也好,她只要能回到家里就好,哪怕埃伦正在害病。她多么盼望见到埃伦的和蔼的面容,盼望嬷嬷的两只有力的臂膀搂着她不放。
她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又继续朝前走,快到家时,她看到韦德正爬在大门上荡着玩。他一见到斯佳丽,便皱起脸哭了,还竖起一个肮脏而青肿的手指。
“痛!”他哭诉着,“痛!”
“嘘!不要响!不要响!再响我要揍你。到后院里做泥馅饼玩去,不要再乱跑。”
“韦德肚子饿,”他啜泣着,又把那只青肿的手指放进嘴里。
“我不管。到后院里去——”
她抬起头见普里西靠在楼上的窗口,很担心害怕的样子,可是一见到女主人,满脸愁云立即消散了。斯佳丽招手示意她下楼,自己也就走进屋子。走廊上真凉快。她解下帽子扔在桌子上,举起前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时她听见楼上房门开了,从里面传出一阵轻轻的但极其痛苦的呻吟声。接着普里西三步并作一步地下楼来。
“大夫来了没有?”
“没有。他来不了。”
“上帝,斯佳丽小姐!媚利小姐疼得厉害!”
“大夫不能来。没人能来。你得给孩子接生,我可以帮帮你。”
普里西张着嘴巴,舌头震颤着说不出话来。她睇视着斯佳丽,扭着苗条的身子,两脚在地板上擦着。
“别装出一副傻样子!”她被普里西那愚蠢的表情激怒了,她嚷道,“你怎么啦?”
普里西侧身退往楼上。
“看在上帝分上,斯佳丽小姐——”她骨碌碌的眼睛里含着恐惧和羞愧。
“什么?”
“看在上帝分上,斯佳丽小姐!我们一定得有个大夫。哦——哦——斯佳丽小姐,接生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懂的,人家生孩子的时候,妈从来不许我看的。”
斯佳丽听了大惊失色,怒不可遏,连肺都要气炸了。普里西想溜,从她身边猛冲出去,被她一把抓住。
“你这个爱撒谎的黑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她攫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摇她,直摇得她那黑脑袋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
“我是骗你的,斯佳丽小姐,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骗你。我只看过一回生孩子,妈后来骂了我一顿再也不许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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