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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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向窗外探身看个明白。天空成了一片可怕的火红色,一股股黑烟盘旋上升,像浓云般笼罩在火焰的上空。现在硝烟味更浓了。她思绪纷乱,时而担心火势会不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波及这座房子,时而想着如果北佬冲进来抓她,她该怎么办,该向哪里逃。这时,仿佛地狱里所有的鬼怪都在她耳边尖声呼喊,她的脑子在昏乱与恐慌中直打回旋,她只好紧紧抓住窗台以免跌出窗外。
“我得想一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我得想一想。”
可是她的思绪就像受惊的蜂鸟,在她脑子里飞进又飞出,始终躲避着她。她站在窗台前,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比她听到过的所有炮声还要响,天空立刻被巨大的火焰所撕裂。接着又是几声爆炸。大地震荡,头上的窗玻璃碎落在她的四周。
爆炸声接连不断,大地成了一个噪声、烈焰与震颤的地狱。火星雨点般地射向天空,然后懒懒散散地穿过血红的烟云坠落下来。她觉得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微弱的呼喊声,可是她没有加以理会。现在她没时间去管媚兰了。恐惧就像她刚才看到的火焰那样迅疾地扩展到她全身,除了恐惧,别的她全没时间去过问了。她成了吓破了胆的孩子,只想把头埋在母亲的膝上,以免看到这可怕的景象。她要是在家里该多好!在家里跟母亲在一起该多好!
在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中,她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一种被恐惧驱使着在三步并作一步奔上楼来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了像是丧家之犬般的嗥叫声。普里西闯进房里,扑向斯佳丽,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差点没把她的肉给掐下几块来。
“北佬——”斯佳丽嚷道。
“不是,小姐,是我们自己的人!”普里西喘着气说,把指甲更深地掐进斯佳丽的手臂里。“他们正在烧翻砂厂,烧军需站和仓库,看在上帝面上,斯佳丽小姐,他们把那七十节车厢的炮弹和火药也烧了,上帝,我们怕也会被烧了呢。”
她又开始尖声嚎叫起来,一面使劲掐着斯佳丽,斯佳丽痛得叫喊起来,愤怒地把普里西的手挣脱掉。
原来北佬还没有来!要走现在还来得及,斯佳丽重又鼓起惊恐的余勇。
“我要是不能控制自己,”她想,“就会像只烫伤的猫那样尖叫起来!”她看见普里西吓得那副可怜的样子,反而镇定下来。她抓住普里西的两肩用力摇着。
“别那么吵吵嚷嚷的,谈点正经事吧。北佬还没来呢,蠢货!你有没有看见白瑞德船长?他说些什么?他来不来?”
普里西停止了喊叫,但是她的牙齿仍在作对儿厮打着。
“见到了,小姐。我后来找到他的。就像你说的,他在酒吧间里。他——”
“不管在哪里找到他的,到底他来不来?你有没有告诉他把他的马带来?”
“我的上帝,斯佳丽小姐,他说我们的士兵把他的马和马车都拉去做救护车了。”
“哎呀,老天!”
“可是他要来——”
“他怎么说?”
普里西这时呼吸正常起来,也恢复了一点儿自制力,只是她的眼球还在不停地转动。
“喏,小姐,就像你跟我说的,我在一家酒吧间里找到了他。我站在门外大声喊他,他就出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我刚想跟他说话,那些大兵就把迪凯特街上的一家堆栈放火烧着了。他一把抓住我,说声‘快’,我们就一口气跑到了五角场,他停下来对我说,什么事,你快说。我就说你说的,白瑞德船长,请你赶快来,把马跟马车都赶来。媚利小姐生了个孩子,你又拼命想逃出城外去。他问:她想到哪里去?我说我不晓得,先生,可是你总得在北佬没来之前到达这里,而且要他陪着你出城。他笑起来说,他们把他的马给拉走了。”
最后的希望成了泡影,斯佳丽的心不禁向下一沉。唉,她自己真傻,竟没有想到军队撤退的时候,势必要把城里的每一匹马和每一辆车都带走的。她心灰意冷,一时间竟没听见普里西在说些什么,可是她终于又打起精神,听她把话说完。
“他还说,请斯佳丽小姐放心,他说他会到军队里去给你偷一匹马来,哪怕只剩下一匹马也要去设法偷来。他还说他以前曾偷过马,说告诉斯佳丽小姐,他即使被枪毙也要给你偷匹马来。说罢他又笑了,说赶快回家去。我刚要动身,就听见‘嘣’‘嘣’的爆炸声,我吓呆了,可是他对我说那没什么的,是我们自己人把军火炸了,免得给北佬拿走——”
“他要来?他还要带匹马来?”
“他是这样说的。”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要还有办法可以搞到一匹马,白瑞德就一定能搞得到手。他白瑞德就是个这样精明能干的人。他要是能把她们带出这个倒霉的地方,她就什么都可以宽恕他。逃走!跟白瑞德在一起她什么都不用害怕。白瑞德会保护她们。感谢上帝把白瑞德恩赐给她们。现在有了安全的前景,她得处理一些实际的事情了。
“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服。再给我们大家收拾几件衣服,放在小箱子里。不要跟媚利小姐说要走的事。还不到时候。拿几条厚毛巾给小宝宝包好,别忘了再包上几件衣裳。”
普里西还抓着斯佳丽的衣襟,对她翻着白眼。斯佳丽使劲一推,把她推开了。
“快去,”她嚷道,普里西像只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斯佳丽想起媚兰,她听见那轰隆轰隆持续不断的巨响,看见那冲天的火光,那声音,那景象,可真像是世界末日来临,她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自己该上楼去安慰她才是。
可是她此刻还是不想回到她的房间里去。她想起皮特姑妈逃往梅肯去时留下的瓷器和小银器,便下楼来想先收拾一下。可是她刚走进餐厅,她那双不住哆嗦的手竟把三只盆子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跑到门廊前听听,又跑回到餐厅,手中捧着的银器当啷啷又掉到了地板上。她手里拿什么就掉什么。她在匆忙中一不留神,在碎呢地毯上滑了一下,摔倒在地板上,可是她很快一跃而起,连疼痛也没有觉得。她听见普里西在楼上像只野兽似的奔跑,不觉大怒,因为她听出来普里西完全是毫无目的地在那里瞎跑。
她一次又一次跑到门廊前张望,这已是第十二次了,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到餐厅去,她不再徒劳无益地继续收拾瓷器和银器。她坐了下来。她知道她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等待着白瑞德,是什么事也别想做成的。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她听见路上远处传来未经涂油的车轴发出的吱吱咯咯声,以及沉重缓慢的马蹄声。他为什么这样慢吞吞的?为什么不让马儿跑快些呢?
声音渐近,她忽地纵身而起,直呼白瑞德的名字。随后,她看见他朦胧的身影从一辆小型运货马车上跨下来,又听见大门咔嗒一响,接着他向她走过来了。他已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灯光下面。他打扮得体体面面的就像是要参加一场舞会。他穿的是剪裁考究的白亚麻外套和裤子,镶着刺绣的灰色水绸背心,胸前打裥的衬衫。一顶宽边巴拿马帽显眼地歪戴着,裤带上插着两支象牙柄的长铳决斗手枪。上衣口袋因弹药装得过重而垂挂下来。
他从门口走过来,他的步子像个野蛮人一样轻松矫健,而他的脑袋打扮得像个异教徒国的王子一样漂亮。黑暗的危险使斯佳丽惊恐万状,但却令他陶醉。他黝黑的脸上有一种隐藏着的乘人之危的凶恶残暴的意向,斯佳丽要是能机智地察觉出来,势必会胆战心惊的。
他的黑眼睛闪动不停,似乎觉得周围的一切挺有趣的,似乎那天崩地裂的声响和那可怕的火光不过是吓唬孩子的玩意儿。他走上台阶时,她摇摇晃晃地迎上前去,她的脸色惨白,她的绿眼珠儿在渴望着什么。
“晚上好,”当他手一挥脱帽时,他拉长声调说道,“好天气。我听说你打算出去旅行一次。”
“如果你还跟我开玩笑,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不至于受惊了吧!”他装出吃惊的样子,他还装出微笑使她恨不得把他从那陡峭的台阶上推下去。
“是的,我受惊了!我简直吓得要死。你如果具有上帝给山羊的那么一点点头脑,也应该知道受惊的。不过现在我们没工夫聊天,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你吩咐就是了,太太。不过你打算到哪里去?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是想晓得你到底打算到哪里去。现在城的四周都是北佬,东南西北我们都不能去。只有一条路还没有北佬,我们的军队正在撤退的那条路。就连那条路也维持不了多久。斯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夫雷狄打后卫战,好让这条路维持到军队撤完为止。你要是跟着军队沿着克多诺大路走,他们就会把你的马牵走。这匹马虽然不怎么好,我可费了好大力气才偷来的。你说到底从哪里走?”
她站在那里发抖,正在听他说着,什么也没听进去。但她最后听到他的发问,突然想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在所有这些受煎熬的日子里,她一直想着要去的地方,那是唯一她想去的地方。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你是说去塔拉?”
“是的,是的!去塔拉!哦,白瑞德,我们得快走!”
他盯着她,好像她已失去了理智似的。
“塔拉?上帝,斯佳丽!你难道不晓得琼斯博罗整天在交战吗?拉夫雷狄上下十英里地段都在打仗,甚至于进入琼斯博罗巷战了,这你还不晓得?说不定现在塔拉到处都是北佬,整个县里到处都是北佬了。没人确切知道北佬在哪里,但总是在那一带附近。你绝不能回家去!你绝不能正好从北佬军队中穿过去!”
“我一定要回家!”她嚷道,“我一定要,一定要!”
“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而且粗暴,“你不能走那条路。就算你没有碰上北佬,那些树林里也到处是敌我双方的散兵和逃兵。我们的军队还有不少正在从琼斯博罗撤退。他们会跟北佬一样马上把你的马抢走。现在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跟在撤退的军队后面沿着克多诺大路走,指望在黑暗中他们没看见你。你绝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塔拉,那里很可能已经烧成一片废墟了。我不让你回家去,那简直是发疯。”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叫大嚷,她突然尖叫起来,“我一定要回去!你不能阻拦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找我母亲!你要是想阻拦我,我就杀了你!我一定要回去!”
长时间的紧张生活终于使她歇斯底里大发作,恐惧的眼泪流淌满面。她双拳捶胸,大嚷大叫:“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哪怕是一步步走回去,我也一定要回家!”
忽然间她已倒在他的怀里,满脸是泪的脸颊贴在他浆过的衬衫褶裥上,捶胸的两拳搁在他身上停住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零乱的头发,使她觉得宽慰,他的声音也很温和。不但温和,而且安详,丝毫不带嘲讽,完全不像是白瑞德的声音,倒像是一个可亲的强壮的陌生人,身上散发出白兰地、烟草和马的气味,那气味使人感到很舒适,因为它使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杰拉尔德。
“得啦,得啦,宝贝,”他轻轻地说,“别哭啦,你就回去吧,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一定能回家。别哭啦。”
她感觉到他在用什么东西在替她梳理头发,她模糊地感到好像是他的嘴唇在起作用。他非常温柔,使她感到无比舒适,真想永远地躺在他的怀里,有这样两条强有力的臂膀搂着她,肯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来伤害她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给她擦擦眼睛。
“好,做个乖孩子,擤擤鼻子吧,”他下命令说,眼睛里闪现出微笑。“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得快点行动了。”
她顺从地擤了擤鼻子,身子还在发抖,可是却想不出叫他该怎么做。他看见她嘴唇在抖动,眼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便决定由他来发号施令了。
“威尔克斯太太刚生了孩子,是吗?要她行动是很危险的——坐在一辆破马车里赶二十五英里路确实是够危险的。最好是把她留下来跟米德太太一起。”
“米德一家人都不在家。我不能把她留下来。”
“好吧。那就让她乘马车去吧。那个没脑子的黑人小姑娘呢?”
“在楼上整理箱子。”
“箱子?那辆马车的容量很小,什么也装不下。就坐你们几个人已经很勉强了。那车轮不用增加负荷就快要飞脱了。叫她拣一条顶顶小的鸭绒被来,垫在车子里。”
斯佳丽还是没有动。他用力紧紧抓住她的臂膀,他身上的活力似乎传递给了她。她要是能像他那样冷静,那样若无其事该多好!他把她往过道里一推,可是她依然站着不动,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于是他咧着嘴嘲讽道:“难道这就是那位亲口向我保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女英雄吗?”
他忽然纵声大笑,松开了她的手臂。她被他刺痛了,对他怒目而视,心中十分恨他。
“我并不害怕。”她说。
“你害怕的。你快要晕过去了。我身上可没带嗅盐。”
她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对付他,只好干跺脚。随后她一声不响地拿起灯往楼上去。他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她听见他在吃吃暗笑,她反而挺起了腰板。她走进韦德的育儿室,见他坐在普里西怀里,衣服穿了一半,静静地在打嗝。普里西在啜泣着。韦德床上的鸭绒被是顶小的,她叫普里西把它拿到楼下去垫在车上。普里西放下孩子遵命行事。韦德跟着她下楼,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玩,连嗝也不打了。
“跟我来,”斯佳丽说,转向媚兰的房门。白瑞德跟着她,帽子拿在手里。
媚兰静静地躺着,被单一直盖到下巴底下。她脸色像死一样的惨白,周围有一道黑圈而深陷了的眼睛却很清澈。她看见白瑞德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并不感到惊讶,只当作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想要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还没到嘴边就消失了。
“我们就要回家,到塔拉去,”斯佳丽急忙解释道,“北佬就要来了。白瑞德是来送我们去的。我们别无选择了,媚利。”
媚兰无力地点了点头,拿手指指那婴孩。斯佳丽把婴孩抱起来,赶紧拿一条厚毛巾裹好。白瑞德走到床前。
“我尽量不碰着你,”他平静地说,给她把被单裹得紧紧的。
“你试试能不能把你的双臂抱住我的脖子。”
媚兰试着抬起双臂,但马上软弱地恢复原状。他弯身一手插入她的肩下,一手托住她的膝弯,轻轻地把她举起来。她没有叫喊,可是斯佳丽看见她咬着嘴唇,脸色也越发苍白了。斯佳丽把灯高高擎着给白瑞德照路,他刚要走向门口只见媚兰指向墙壁做了一个微弱的手势。
“做什么?”白瑞德轻轻地问道。
“请你,”媚兰低声说,还想伸出手来指点,“查尔斯。”
白瑞德低头看着她,以为她在说胡话,可是斯佳丽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很觉气恼。她知道媚兰要的是墙上挂在军刀和手枪下面的那张查尔斯的照片。
“请你,”媚兰又低声说,“那把刀。”
“噢,好的,”斯佳丽说。她先小心地照着白瑞德下了楼,重新上楼,卸下军刀和手枪带。抱着孩子,带上灯,还要加上这两件东西,未免不太方便。媚兰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差点要死了,北佬又紧跟在后面,她一点不担心,而她所担心的是查尔斯的东西。
她把查尔斯的照片取下来,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接触到他的褐色大眼睛,不由停了一会,好奇地看着照片。这个男人曾经做过她的丈夫,跟她仅几度云雨,给她留下一个孩子,长着跟他一模一样柔和的褐色眼睛。可是现在她已把他忘了。
那婴孩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拳头,轻轻地呀呀叫着。她低头看着他,这时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就是艾希礼的孩子。忽然间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以她身上剩余的全部力量,她但愿怀中抱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是她和艾希礼的孩子。
普里西蹦蹦跳跳上楼来,斯佳丽把孩子交给她抱着,一起匆匆下楼,灯光给墙上投射出恍惚的影子。到了过道里,斯佳丽看见有顶帽子,急忙把它戴在自己头上,并把帽带系好。这是媚兰服丧戴的黑帽子,跟斯佳丽的尺寸不合适,可是斯佳丽已记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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