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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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难道已经到了该由女儿审判父亲的时候了,”杰拉尔德高声反问道,“普里西是个有出息的小姑娘,所以——”
“我知道她,又愚蠢又淘气,”斯佳丽沉着地反驳道,丝毫不把他的叫嚷放在心上,“你把她买下,无非是因为迪尔西央求你买下她罢了。”
杰拉尔德一下子泄了气,狼狈不堪。他每回存心想做好事而被拆穿以后就是这副样子,斯佳丽则对老先生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是的又怎么样?我们把迪尔西买来,她见不到孩子,成天牵肠挂肚的,还能派什么用场?得啦,下回再不许黑鬼娶外边的女人了。花费太大。走吧,孩子,我们回家吃饭去。”
暮色愈浓,天空最后一道浅绿色也已消失,淡淡的凉意取代了春天的温暖,但是斯佳丽迟迟不肯离去,她在开动脑筋怎样把话题引到艾希礼身上而又不引起杰拉尔德的疑心。这可有点难办,因为在斯佳丽身上,很难找到一根狡猾诡诈的神经。杰拉尔德的特点和她极为相像,她玩的那点小花样,总是被他戳穿,就像她也总是戳穿他的把戏一样。
“十二橡树的人都好吗?”
“老样子。凯德·卡尔佛特也在那里。迪尔西的事谈妥后,我们就坐在走廊上喝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来,那里现在是一片混乱,成天在谈打仗和——”
斯佳丽叹了口气。杰拉尔德只要一谈起打仗和脱离联邦的事,就得一连谈上好几个钟头才肯住口。她忙插进另一个话题。
“他们说起明天的野宴没有?”
“噢,说起的,我想起来了。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的?——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你知道的,她是艾希礼的表妹——哦,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是她——她和她哥哥吉尔斯一道从亚特兰大来了,还——”
“哦,那么她真的来了?”
“是的,这姑娘真文静,从来不爱多说话,女孩子就该这样。快,孩子,别拖拖拉拉,你妈要来找我们啦。”
斯佳丽的心向下一沉。她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媚兰·汉密尔顿该留在亚特兰大不能分身前来,其实那里才是她该住的地方。现在居然连父亲都称赞起她温柔文静的性格来了。那性格和自己的难道不是恰恰相反吗?她想到这里,干脆就把真实意图说了出来。
“艾希礼也在吗?”
“在,”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手臂,转过身来,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的脸,“你来这里等我的目的要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早说,偏在这里绕弯子?”
斯佳丽想不出话来回答,心里一阵烦扰,脸上不由得泛起红晕。
“咦,说呀。”
她还是一言不发,心里真想警告父亲,叫他把嘴闭上。
“他在那里。他,还有他的几个妹妹,都特别关切地问起你,希望你无论如何要去参加明天的野宴。我对他们说你明天一定会去,”他狡黠地说道,“现在,女儿,你跟艾希礼究竟怎么啦?”
“没什么,”她简短地答道,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我们进去吧,爸。”
“现在是你急着要进去了,”他说道,“不过既然我想起这桩事,我得问个明白。近来你一直有点异样,是不是他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他有没有要你嫁给他?”
“没有,”她答道。
“那他今后也不会要你的,”杰拉尔德说道。
斯佳丽怒火中烧,但是杰拉尔德挥手示意,要她冷静些。
“听着,小姐!今天约翰·威尔克斯告诉我一个消息,叫我千万不要传出去。艾希礼要娶媚兰小姐,明天就宣布。”
斯佳丽的手从他的手臂上垂落下来,那么这是真的啦。
一阵痛楚猛刺她的心窝,像是猛兽的利牙在咬啮似的。她感觉到父亲的眼光始终在盯着她,带着怜悯,也带着爱莫能助的苦恼。他疼爱斯佳丽,但是她那孩子气的问题要逼着他去寻找解答未免使他感到为难。斯佳丽其实该去向埃伦诉说,她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不只是给自己丢脸,还叫我们一家子脸上无光,”他大声喊道,只要一激动,他就忍不住会提高嗓门,“他既然不喜欢你,你何苦紧紧追求他。全县的男孩子不是任你随意挑选吗?”
受伤害的自尊心和心中的愤怒使她的痛楚稍稍减轻了一些。
“我并没有追求他。你的话——你的话真使我感到意外。”
“你扯谎!”杰拉尔德说道,忽然注意到她苦恼的面容,忙安慰几句,“我很难过,女儿,但你毕竟还小,男孩子多的是。”
“妈妈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已经十六了,”斯佳丽说道,她的声音哽咽。
“你妈和你不一样,”杰拉尔德说道,“她不像你那样心思活。来吧,女儿,提起精神来,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你的尤拉莉姨妈,那边成天吵吵嚷嚷,谈的尽是关于萨姆特要塞的事,要不了一星期你准会把艾希礼忘记掉的。”
“他把我当孩子看待,”斯佳丽想道,又是恼又是气,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以为只要拿个新的玩具哄我一下,我就会把碰撞出来的肿块给忘了。”
“得了,别总是那么不买我的账,”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有头脑的话,早就该嫁给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了。仔细想想,女儿。你要是嫁给这对双胞胎中间的一个,我们两家的土地就可以连成一片。杰姆·塔尔顿和我会给你们造一幢漂亮房子,就造在那松树林子里,我们两家接界的地方,而且——”
“别把我当孩子好不好!”斯佳丽嚷道,“我不想到查尔斯顿去。我不想要房子,不想嫁给那双胞胎,我只要——”她说漏了嘴,可要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杰拉尔德的声音忽然变得出奇的平静,他不慌不忙地说着,仿佛他吐出的词句是从他平日很少使用的思绪中一根根抽出来似的。
“你要的就只有艾希礼,可是你得不到他。就算他想要娶你,就算我答应了这门亲事,我心里也会觉得不踏实,尽管我和约翰·威尔克斯的交情挺不错。”他看到她吃惊的神色,便接着说道,“我要我女儿幸福,而你和他在一起,决计得不到幸福。”
“哦,我会幸福的!我会的!”
“你不会的,女儿。只有与同一类型的人结婚才有幸福可言。”
斯佳丽忽然产生了一种恶意的冲动,想要大声喊出来:“你和妈完全不一样,你不是很幸福吗?”但她总算克制住没说出来,生怕她的大胆放肆会招来一记耳光。
“我们家和威尔克斯家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往下说,“威尔克斯家和这一带的人——和我们认识的每一家人都不一样。他们很古怪,所以对他们说来,最好是中表为婚,好让他们的古怪习性保留在他们自家人中间。”
“怎么,爸,艾希礼不是——”
“别插嘴,孩子,我没说那孩子不好,我也喜欢他。我说他怪,并不是说他狂。他的怪不同于卡尔佛特家,他们为了一匹马会用全部家当去打赌;也不同于塔尔顿家,他们每一窝崽子里,总会养出一两个酒鬼来,更不像方丹家,他们尽是些头脑发热的小畜生,只要疑心人家冒犯了他们,就会动手杀人。这一类的古怪习性是显而易见的。总算上帝慈悲,这些毛病我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样也没沾染上!我并不是说假如你嫁给艾希礼,他会和别的女人私奔,或者动手打你。要是那样,你可能还快活些,因为至少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怪就怪在你没法弄懂他。我喜欢他,但他的话我十九吃不准是什么意思。现在,孩子,跟我说实话,他的无聊的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哦,爸,”斯佳丽不耐烦地嚷道,“我若是嫁给他,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
“哦,你会,那你现在会不会?”杰拉尔德恼火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天底下的男人你一个都算不上理解,更不用说艾希礼了。别忘了,从来没有一个做妻子的能把丈夫的习性改变掉哪怕一丁点儿。至于说想要改变威尔克斯家的人——那是做梦,女儿!他们的家族就是那个样子,向来如此,今后很可能永远如此。我跟你说过,他们生性古怪。看看他们那急急忙忙赶到纽约和波士顿去听歌剧、看油画的样子!还整箱整箱地从北佬手里订购法文和德文书!正常人本该打打猎、玩玩扑克来消磨时间,他们却呆坐着读书,脑子里转的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念头。”
“艾希礼骑马的本领在全县谁都比不上他,”斯佳丽说道,刚才父亲那番话里,似乎指摘艾希礼缺少丈夫气概,这使她大为光火,“只有他父亲可能胜过他,说起打扑克,他上星期在琼斯博罗不是从你手里赢了两百块钱吗?”
“卡尔佛特家的那些孩子又在嚼舌头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道,“要不你不会知道那数字。不错,艾希礼能够和最高明的人骑马玩牌——那就是我,淘气鬼!而且我不否认他要是真的比起喝酒来,恐怕连塔尔顿两兄弟也只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这些他样样在行,问题是他总是心不在焉,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古怪。”
斯佳丽的心下沉了,说不出话来。父亲最后提到的事,她没法为他辩解,因为杰拉尔德说得对。艾希礼对各种寻欢作乐的事尽管全能应付,但并不热衷。在别人为之如痴似狂的时候,他不过出于礼貌而逢场作戏罢了。
杰拉尔德悟出了她沉默不语的原因,便拍拍她的肩膀,胜利地说道:“好,斯佳丽,你承认我的话有道理吧。你若是和艾希礼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有什么趣味?威尔克斯家的人全都是神经不怎么正常的。”然后他又以奉承的口气哄她说,“刚才我提起塔尔顿弟兄,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虽说他们是出色的男孩子,但如果你看中了凯德·卡尔佛特,我也一样赞同。卡尔佛特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差,尽管他们的爸爸娶了个北佬女人。将来等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嘘,听我说,宝贝!我要把塔拉留给你和凯德——”
“我不要凯德,哪怕你把他盛在银托盘里送给我,”斯佳丽怒冲冲地说道,“你不要把他硬塞给我好不好,我也不要塔拉,什么样的种植场我全不要,种植场一分钱都不值,如果——”
她本来想说“如果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是杰拉尔德被女儿如此傲慢的答话激怒了,因为除了妻子埃伦以外,塔拉庄园是他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他爆发出一声怒喝。
“斯佳丽·奥哈拉!你竟然站在那里对我说塔拉——那土地——一文不值吗?”
斯佳丽固执地点点头。她心中痛苦太深,父亲是不是光火,她全然不顾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大声喊道,气愤地挥舞着粗壮的短胳膊,“因为世界上只有它是消灭不了的,你好好记住,只有土地才值得人们为之耕作,为之战斗——为之拼命。”
“哦,爸,”她厌烦地说道,“你说起话来就像个爱尔兰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做爱尔兰人不光彩?没有,我还以此自豪。别忘了你自己就是半个爱尔兰人,小姐,一个人血管里只要有一滴爱尔兰血液,他所居住的土地就像是他的母亲。我这会儿真为你害臊。我把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片土地——当然老家米思郡的土地除外——给了你,而你怎么样,居然不屑一顾。”
杰拉尔德刚想好好地咆哮一阵子,忽然注意到斯佳丽满脸愁容,他便没有发作出来。
“得了,你还小,将来会爱上这块土地的。你只要是个爱尔兰人,就会离不开它。现在你还是个孩子,就知道想男朋友,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它是多么……好,你快拿定主意,要凯德,还是要塔尔顿家兄弟,要不就是埃文·芒罗家的哪一个孩子,到时候瞧我怎么体体面面地把你嫁出去!”
“哦,爸!”
到了此刻,杰拉尔德对这次交谈,已经感到异常乏味,这个问题落在他的头上,着实令人心烦。尤其是他把全县最好的男孩子给她挑选,还给了她塔拉庄园,可她仍是凄凉得解脱不开,杰拉尔德心里真有点不痛快。他本指望他的厚礼会赢得她的掌声和亲吻的。
“得啦,不要撅嘴啦,小姐!你嫁给谁并不打紧,只要他的看法始终和你的一致,是个有身份的、体面的南方人就行了。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要等结婚以后才产生。”
“哦,爸,你这种看法早就过时了。”
“但是这种看法有道理,当今美国流行的为爱情而结婚这一套,只适合北佬和下等人!最好的婚姻该由父母给女儿作主。因为像你这样一个傻瓜怎么懂得分清谁是个好人还是个无赖?你看威尔克斯家,为什么能够世代兴旺发达和值得自豪?就在于他们攀亲时总按照长辈的心愿中表为婚、门当户对的缘故。”
“啊,”斯佳丽失声叫了起来,她听到杰拉尔德得出这个可怕的、无可回避的结论,心里又是一阵剧痛。杰拉尔德看着她低垂的头,不安地把两脚移来移去。
“你哭啦?”他问道,笨拙地抚摸着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脸抬起来,他的脸上现出一条条同情的皱纹。
“没有,”她使劲喊道,把头扭开了。
“别抵赖了,不过我倒喜欢你这倔强脾气,说明你有自尊心,孩子。我希望你在明天的野宴上争气一点,不要为了一个对你没有超越友谊感情的男人失魂落魄,叫人笑话你,拿你做谈话资料。”
“他并不是对我没有意思,”斯佳丽想道,不禁悲从中来,“他对我很有意思!我是知道的。只要再给我点时间,我就有办法叫他向我开口——唉,要是威尔克斯家不觉得非在表兄妹间结亲不可,那就好了。”
杰拉尔德拉起她的手臂挽在自己的臂膀里。
“该进去吃晚饭啦。这件事可别对别人说。我不想让你母亲为此伤神——你也不该让她知道,擤擤鼻子,女儿。”
斯佳丽拿起那块破手帕擤了擤鼻子。两人挽着手臂走上车道,马儿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快到屋子跟前的时候,斯佳丽刚想开口说话,忽然瞅见母亲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她戴了软帽和手套,裹着披肩,嬷嬷跟在她后面。她脸上阴云密布,手里拎着一只黑皮袋,那是埃伦·奥哈拉常用来放绷带和药品以便给奴隶治病用的。嬷嬷长就一张大嘴,下唇向下垂着,生气的时候,伸出去比平时要大上一倍。此刻它正伸得很长,斯佳丽马上晓得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在她心里折腾了。
“奥哈拉先生,”埃伦见他们两人从车道走来便招呼道——埃伦属于讲究规矩的一代人,尽管她结婚已十七年,生了六个儿女,老规矩还是没改——“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生病。埃米的孩子生下来以后,现在快不行了,得赶快给他施洗礼。我想和嬷嬷去看看能不能帮着做些什么。”
她的语调里带有询问的口吻,她的计划似乎要取得杰拉尔德的许可,这不过是一种形式,可是杰拉尔德听起来心里甜滋滋的。
“我的天,”杰拉尔德吼道,“那帮下等白人干吗偏要在吃晚饭的时候来找你?而且偏偏在我想跟你说说亚特兰大城里议论战事的时候!你去吧,奥哈拉太太。人家有难处,你要不去帮忙,晚上准睡不好觉的。”
“她半夜三更老是要起来去照料那帮不中用的下等白人和黑鬼,她什么时候睡过好觉。”嬷嬷用她那呆板的声调咕哝着,一面走下台阶,朝着等在车道岔路上的马车走去。
“呆会儿吃晚饭时,你坐在我的座位上吧,宝贝,”埃伦说道,戴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斯佳丽的脸颊。
斯佳丽本是强忍着泪水,此刻她接触到母亲的永恒的魔力,闻到母亲丝绸衣衫上香袋里散发出来的枸橼香味,又引起她浑身一阵震颤。斯佳丽觉得,埃伦·奥哈拉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也是家里的一个奇迹,而且这可以使她敬畏,使她陶醉,使她心宽。
杰拉尔德扶妻子上了车,又关照车夫路上驾车要小心谨慎。托比给杰拉尔德赶车,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听到东家吩咐他自己的分内事,不由愤愤地撅起了嘴巴。他把车赶上了路,身旁坐着嬷嬷,两人凑成一对,正好是黑非洲人不高兴时用的撅嘴方式的绝妙写照。
“我要是不曾给斯莱特里家那群废物那么多的好处,他们得到处去弄钱。”杰拉尔德恼火地想道,“他们早该把沼泽后面那几亩薄地卖给我,县里也好把他们打发掉。”忽然,他想起一个他爱开的玩笑,不觉高兴起来,“快,女儿,我们去跟波克说,就说我没把迪尔西买回来,倒把他卖给了约翰·威尔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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