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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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队每星期在琼斯博罗聚会两次,在那里进行操练并且祈祷战争早点开始。战马至今尚未配齐,可是那些有了马匹的人已经开始在县政府大院后面的场地上进行所谓的骑兵演习,手里挥舞着从家里客厅墙上取下的军刀,大声喊叫着把嗓子都喊哑了,直把地面上扬起一阵阵尘土。还没有马匹的人坐在布拉德家店铺前的阶沿石上,边嚼着烟草,谈着山海经,边瞧着他们的骑兵同伴们操练。要不就去比赛打靶。打枪是不用教的,南方人多半在生下来的时候手中就握着一管枪。因为自小从事捕猎,所以人人成为枪手了。
他们使用的火器,有些来自农场主的庄园,有些来自沼泽地里的小屋,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其中有打松鼠用的长铳枪,还是当年第一次跨越阿利根尼山脉时带来的;有老式的前镗枪,它在佐治亚早期曾经打死过不少印第安人;有在1812年的战争、塞米奴战争和墨西哥战争中使用过的马枪;还有镶银的决斗手枪、大口径短筒手枪、双筒猎枪,以及有用上等木料做成光闪闪的枪筒的漂亮的英国造新式来复枪。
每回操练到后来总是在琼斯博罗的酒吧间里宣告结束。常常等不到夜幕降临打架的事件就已发生多起,以致军官们不等北佬打来,就不得不处理伤亡问题。正是在这类争吵之中,斯图尔特·塔尔顿打伤了凯德·卡尔佛特的腿,布伦特也挨了托尼·方丹的枪。这对双胞胎兄弟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出来的时候,正逢骑兵队初建,两人便兴致勃勃地入了伍。两个月以前出了那桩枪击的事,他们的母亲就把他们打发到州立大学去,关照他们在那里规规矩矩呆着。可是他们一直怀念着火热的军营生活。他们觉得只要能够和伙伴在一起骑马射击,狂呼乱叫,荒废了学业也值得。
“好吧,让我们抄近路到埃布尔家去,”布伦特建议,“我们渡过奥哈拉先生家的河,从方丹家的牧场穿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
“在他们那里,除了蔬菜和负鼠肉外,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吉姆斯争辩道。
“你什么也别想吃,”斯图尔特咧开嘴笑道,“你给我回去,跟妈说我们不回去吃晚饭了。”
“不,我不去!”吉姆斯惊恐地喊道,“你们做了好事,倒让我去当替罪羊,要回去吃比阿特丽斯小姐那一套,可不是好玩的。她见到我一定要问我你们怎么会被开除出来的,她还会问为什么我不把你们带回家好叫她来揍你们。她准会像鸭子看见六月里的小虫似的对我直扑过来。我知道第一桩事就是她一定会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我身上。你们要是不带我到温德尔先生家去,我就在树林里过夜,哪怕被巡逻队看见把我抓去。要我去抵挡比阿特丽斯小姐的怒火,我宁愿叫巡逻队抓去。”
两兄弟见小黑奴态度如此坚决,不觉又恼怒又手足无措。
“这蠢东西居然宁愿叫巡逻队抓了去,要是真这样,妈又有话题可以说上几个星期了。这班黑鬼真难弄,有时我想,那些废奴主义者的想法是对头的。”
“我说,我们不想碰到的事,偏叫吉姆斯去应付,这本来是不对的。我们得带着他。不过,听着,你这不懂规矩的黑鬼,你要是在温德尔家的黑鬼跟前摆架子,说我们家顿顿吃烤鸡,吃火腿,他们却只有兔子和负鼠肉吃,我就说——就要回去告诉妈,打仗时也不带你一道去。”
“摆架子?我会在那帮穷鬼跟前摆架子?不会的,我懂礼貌。难道比阿特丽斯小姐不是教我和你们一样要有礼貌吗?”
“她教我们三个人,一个也没教好,”斯图尔特说,“快,走吧。”
他勒住大红马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用马刺在马肚上刺了一下,那马轻松地跃过篱笆,跳到杰拉尔德·奥哈拉的棉田里。布伦特的马紧紧跟上,然后是吉姆斯,他牢牢抓住马鞍和马鬃。吉姆斯本不喜欢跳篱笆,但为了跟上他的主人,比这再高一点的篱笆也得跳过去。
他们穿过红土犁沟,走下山坡,来到河底。此时暮色渐浓,布伦特大声向他兄弟喊道:
“喂,斯图,你说斯佳丽是不是本来想要留我们吃饭的?”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斯图尔特喊道,“你为什么会认为……”
第二章
斯佳丽站在塔拉的走廊上,待两兄弟的马蹄声在远处消失了,这才像个梦游神似的,回到椅子旁边。她脸颊发僵,似乎有点疼痛,刚才唯恐被两兄弟看出破绽,勉强咧开嘴一直装着微笑,此刻双唇还在发酸。她在椅子上坐下,一只脚蜷曲在另一只大腿下面,只觉疲惫不堪,满怀凄苦,心头不住地悸动,仿佛在不断发胀,直胀得胸脯快要容纳不下。她双手冰凉,预感到大祸将临,脸上露出痛楚和迷惘的神色,就像个娇纵惯了的孩子,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如今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苦味。
艾希礼要跟媚兰·汉密尔顿结婚!
唉,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两兄弟准是弄错了,要不就是像往常一样故意逗着好玩,艾希礼绝不会,绝不可能爱上她。凭媚兰那小耗子似的模样,没人会爱上她的。斯佳丽轻蔑地回想着媚兰那孩子般单薄的身躯,那一张一本正经毫不出奇的心形脸孔,几乎够得上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再说艾希礼不可能常和她见面。自去年他在十二橡树举行舞会以后,他到亚特兰大只去过一两回。不,艾希礼不会爱上媚兰,因为——唉,她决计错不了——因为他正爱恋着她!她,斯佳丽,是他所爱的人——这她心里明白!
过道里传来嬷嬷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直响,斯佳丽忙把脚放下,脸上尽量装得很平静。千万不能叫嬷嬷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嬷嬷眼里,奥哈拉家这三位千金,从头到脚全都归她所有,她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使她像只猎犬般毫不容情地跟踪追击。根据以往的经验,斯佳丽知道嬷嬷的好奇心若是不能马上得到满足,就会把事情弄到埃伦跟前去,这样斯佳丽就不得不把一切对她妈和盘托出,要不就得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去搪塞妈妈。
嬷嬷从过道里走了出来,她年老魁梧,一对细小而精明的眼睛,如同大象的眼睛一般。她的肌肤黑里透亮,是个道地的非洲人。她对奥哈拉家忠贞不贰,是埃伦的左右手,仆役们对她畏之如虎,三姐妹对她也不存任何奢望。嬷嬷的肤色虽是黑的,可是她的行为准则和自尊心却不比任何一位主人逊色。她从小在埃伦·奥哈拉的母亲的卧室里受过熏陶。那位太太是个高鼻梁的法国女人,名叫索朗·罗彼拉德,性情冷漠,办事严厉,对于越轨的行为,无论来自奴仆或来自她的子女,她概不宽容。嬷嬷原是埃伦的保姆,埃伦出嫁时,她就伴着她从萨凡纳来到了这里乡间。嬷嬷若是喜欢谁,就对谁特别严格。如今她对斯佳丽特别宠爱,格外得意,对她的管束就变得无休无止的了。
“两位先生走了吗?你怎么不留他们吃晚饭,斯佳丽小姐?我已经关照波克在饭桌上给他们添了两份刀叉啦。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
“他们谈的尽是打仗,真腻烦。加上爸回来后少不了要嚷一阵林肯先生什么的。晚饭桌上老听这些我可受不了。”
“埃伦小姐和我一再教你要懂礼貌,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喏,披肩还没裹上,夜晚的凉气就要降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晚上不裹披肩坐在风口会着凉的。还不快进屋去,斯佳丽小姐。”
斯佳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脸去。谢天谢地,嬷嬷只关心她的披肩,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不,我要坐在这里看太阳落山,这景色真美。你快去帮我把披肩拿来,好嬷嬷,我坐在这里等爸回来。”
“怎么,听你的声音怕是伤风啦,”嬷嬷疑心起来。
“哪里,没有,”斯佳丽不耐烦地说道,“你快去拿来吧。”
嬷嬷摇摇摆摆地走进过道里,斯佳丽听见她在楼梯口轻声喊叫楼上的女佣。
“喂,罗莎!把斯佳丽小姐的披肩拿来掷给我,”稍停,她略为大声地说,“不中用的黑鬼;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只好我自己爬上楼去拿啦。”
斯佳丽听见楼梯承受嬷嬷的体重发出声响,便轻轻站起身来。嬷嬷回来,少不了要对她的怠慢行为继续训诲。她此刻正心伤欲碎,要她为这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听嬷嬷的唠叨实在觉得受不了。她站着犹疑了片刻,正苦于找不着一个地方躲起来好让胸口的疼痛稍稍平息一点,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给她带来一线希望。那天下午她爸爸正好去过威尔克斯家的种植场十二橡树,想把他家的有主女奴3迪尔西买回来。迪尔西是杰拉尔德的贴身男仆波克的老婆,十二橡树的女管家兼接生婆。波克半年前娶了她以后,日夜缠着主人去把她买回来,好叫他们两口子厮守在一起。杰拉尔德被缠得没有办法,那天下午是为了迪尔西才特地去了一趟十二橡树。
对,斯佳丽心想,这个可怕的消息是真是假,爸肯定知道。即使他没听到人家说些什么,也会注意到、或者意识到威尔克斯家的气氛和往日有些异样。反正我只要在晚饭以前能私下见到他,说不定就可以弄明白真相——即这不过是两兄弟的又一次恶作剧罢了。
现在正是杰拉尔德该回家的时候,她若是想要单独见到他,只有到车道和大路交接处去等候。于是她迅速走下台阶,小心地回过头,瞧瞧嬷嬷会不会在楼窗口偷看。幸好,那张戴着雪白头巾的宽大黑脸,不曾从飘拂的窗帘隙缝中隐约出现,她便大胆地拉起绿花裙子,拖着花边软底鞋,尽快地沿小径走上了车道。
砂砾地面的车道两旁,雪松浓密的枝叶在顶端交接一起,形成一个穹顶,长长的林阴道看来就像是一个幽暗的隧道。她走到遒劲的雪松枝干下面,知道不用担心会被屋子里的人瞅见,这才放慢了脚步。此时她已是气喘吁吁,因为束腹的带子勒得太紧了,使她无法奔跑,但她还是快步朝前走到车道尽头,转上大路,一直走到一个弯道上,见那里有一丛树木可以挡住屋里人的视线,这时她才停住脚步。
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等她的父亲,双颊绯红,不住地喘气。现在已经过了他往常回家的时间,但她对他的迟归反觉高兴,因为这给了她时间,让她可以缓口气,脸色可以平静下来,以免引起父亲的疑心。她一面希望随时听到可能出现的马蹄声,期待着见到父亲以他惯常玩命的速度策马驰上山坡。可是时间一分分过去,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她望着下边的大路,等待着父亲,痛苦又在她的心头增长起来。
“啊,那不会是真的!”她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朝着弯弯的大路放眼望去,地面上一片血红色,那是因为上午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她的思绪沿着这路走下山冈,走到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边,穿过泥泞的河床,一直走到第二个山冈上艾希礼居住的地方——十二橡树。这条路的意义全在于此——它通向艾希礼,通向那有白色廊柱的美丽建筑物,它耸立在山顶上,就像一座希腊神庙。
“啊,艾希礼!艾希礼!”她想。她心跳得更快了。
从塔尔顿两兄弟处得到的消息给她带来的困惑和灾祸感,刚才一直冷冰冰地压在她的心头,此刻忽然被一种狂热的情感所替代了。两年以来,这种狂热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她。
不知怎么的,她现在渐渐长大,艾希礼竟对她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她小时候和他常来常往,从来不怎么注意他。可是自从两年以前,艾希礼去欧洲经过三年大旅游归来后到她家拜访的那一天起,她就爱上了他。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那天她站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他骑着马沿着长长的林阴道走来,穿着一套灰色呢绒外套,里边是一件皱边衬衣,配上黑色宽领带,真是无可挑剔。至今她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一身打扮的某些细节:那擦得锃亮的长筒靴、领带饰针上的美杜莎浮雕头像、以及那顶宽边的巴拿马帽。当他一见了她,就把帽子从头上脱下,随即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定身子抬头瞅着她。他笑容满面,一对困倦的灰色眼睛睁得很大,一头金发在阳光照耀下,像是一顶有银色光泽的帽子。只听他说:“你已经长大啦,斯佳丽。”便轻快地走上台阶,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的声音多么动听,她忘不了当时她的心头不禁为之颤动。那声音是那么悠扬、洪亮、悦耳,她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从那个瞬间开始,她就想要得到他,就像是想要有东西吃,有马儿骑,有温软的床铺睡觉那样,单纯而不加思量地要得到他。
两年以来,他常陪伴她去参加各种舞会、野餐会、炸鱼野宴,以及去旁观法院的庭审。他虽然不像塔尔顿双胞胎兄弟和凯德·卡尔佛德那样来得勤,也不似方丹家几弟兄那样纠缠不休,但塔拉是他每周必到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爱慕之情,他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也从来没有流露出斯佳丽在别的男人眼里常见到的热切的光辉。然而——是的,然而——她知道他爱着她。她绝不会弄错。比知识和理智更为有力的、由经验得来的直觉告诉她,他确实在爱着她。当他的目光并不那么朦胧,并不那么冷漠时,她总是使他惊讶,而当他怀着思慕和忧伤的神情看着她时,他使她好窘。他爱着她,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为什么他从不向她表白?她完全不能理解,在他身上她不能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待人彬彬有礼,然而超脱、淡漠。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斯佳丽尤其如此。那一带的人一般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相比之下,艾希礼深沉的性格就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县里人娱乐消遣的事,如打猎、赌钱、跳舞、谈论政治,他样样在行。他还是全县首屈一指的骑手,可是他并不以这些为生活的目的,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至于他对读书、写诗的兴趣和对音乐的爱好更是独一无二的。
唉,他为什么要长得如此英俊,还加上一头金发?为什么外表如此谦恭却又如此难以接近?他为什么老是爱谈书本、谈音乐、谈新歌以及有关欧洲方面的东西,而这些她最最厌烦的东西却偏偏对她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有多少个夜晚,她在朦胧的暮色中和他并坐在走廊上相聚之后,她常常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眠,最后只好自我安慰地猜想,他在下一回见到她时,定会向她求婚。然而下一次来了又去了,结果还是等于零——徒然使她的狂热情绪愈加高涨,愈加炽烈。
她爱他,想要得到他,却不能理解他。她直率,单纯,单纯得像塔拉上空吹过的风,像环绕着塔拉的浑浊的河水一样。她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无法理解较为复杂的东西。而此刻,她是生平第一遭面对着一个复杂的性格。
因为艾希礼出生的家系,是属于思考型而非实践型的,他们用以消磨闲暇的方式,是构筑和现实毫无联系的绚丽的梦境。他们沉浸在远比佐治亚州要美丽得多的内心世界里,在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总有些不大心甘情愿。他看待周围的人,无所谓喜爱,无所谓厌恶;他看待人世,既不振奋,亦不沮丧。他乐天知命,与世无争,大不了耸耸肩膀,回到音乐、书本以及他自己更美好的人世生活中去。
既然她不明白,他的心灵无法和她的相沟通,那他怎么有可能迷住斯佳丽呢?他像是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他的这种神秘莫测的性格,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难以理解的东西加深了她对他的爱;他的独特的、自我克制的求爱方式增强了她的决心,非叫他归属于她不行。她深信他迟早会向她求婚。她太年轻,过于娇纵,不懂得什么叫失败。而现在,犹如一声霹雳,传来了这般吓人的消息:艾希礼要娶媚兰!不,但愿这不会是真的!
咦,就在上星期,他们俩在黄昏时分从费尔希尔骑马回家,他在途中还对她说过:“斯佳丽,我有桩非常重要的事想要跟你说,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当时她娴静地垂下了眼睑,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认为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可是他却说:“不,不是现在,马上就要到家,时间来不及了。唉,斯佳丽,我真是个不中用的懦夫!”于是他用马刺踢了一下马,疾驰上坡,一直把斯佳丽送到了塔拉。
斯佳丽坐在树桩上,回味着当初令她欣喜若狂的话,忽然悟出另一层意思,一层可怕的意思。如果他想对她说的话是他已订婚的事呢!
唉,爸怎么还不回来,时间真是难挨。她急切地再次朝山下望去,又再次感到失望。
夕阳已没入地平线,天际的晚霞已褪成一片浅红。蔚蓝的天空渐渐化作知更鸟蛋般的湖绿色,乡间暮色中神秘的宁静悄悄地笼罩着她。红色的田垅和伸展着的红泥大路失去了神奇的血红色,变成普通的黄土地。大路一边的牧场上,马匹、骡子和奶牛安详地站着,把头伸往篱笆外,等待着被牵回畜栏去喂食。它们不喜欢牧场河畔树丛投下的阴影,直朝着斯佳丽抖动耳朵,似乎向往和人类作伴。
河边泥沼地里的松树,在阳光下本是一片苍翠,此刻映衬在湖绿天空的黑暗中,却成了一排无法逾越的黑色巨人,把缓缓流动的黄泥河水隐藏在它们的脚下。对岸山上,高竖着白烟囱的威尔克斯家的屋子,渐渐隐没在密密的橡树屏障的阴影之中,只有远远几点厨房里的灯火才显示出有人家存在。春天的温馨,新翻耕的土地的湿润以及一切嫩绿的植物发出的芳香把她团团围住。
春天、落日和新绿对斯佳丽说来并没有什么新奇,她享受自然界的美,漫不经心地就像喝水和呼吸空气一样。她除了女人的脸容,丝绸的服装,马匹以及诸如此类能够触摸得到的东西以外,从不曾注意到还有什么别的美的事物。然而塔拉庄园上空宁静的暮色却使她纷乱的思绪安定下来。其实她是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的,就像爱她母亲在灯光下晚祷时的面容一样,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弯弯的大路上一片静寂,仍不见杰拉尔德的人影。她若再等下去,嬷嬷一定会来找她,硬要把她赶进家里去。可是就在她望眼欲穿时,忽然从山下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只见牧场上的牛儿马儿惊恐地四散逃开。杰拉尔德·奥哈拉正以最快的速度,越过田野,急驰而来。
他骑着一匹身躯壮,四腿长的猎马。当他骑上山顶时,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孩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似的。他长长的白发飘拂在身后,他一面扬着鞭子,同时高声吆喝着。
她虽然自己内心焦灼,但看到父亲的气概,仍然感到由衷的自豪。杰拉尔德不愧为一个好样的骑手。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喝了点酒就要去跳越篱笆,”她想,“去年秋后他就是在这里摔碎了膝盖骨。你大概认为他是会接受教训的,何况他已经在妈跟前发过誓,保证不再去跳越篱笆的。”
斯佳丽丝毫不怕她的父亲。她的气质和两个妹妹不一样,像她父亲的同龄人似的。他父亲瞒着妻子跳越篱笆给了他一种偷食禁果般的稚气的欢乐和自得,这和斯佳丽骗过嬷嬷后感到的高兴情况正好相同。她站起身来等待着他。
猎马到了篱笆跟前,鼓鼓劲头,就像只鸟儿似的毫不费力地纵身过去,它的骑手大声欢呼,在空中挥舞马鞭,灰白的鬈发在脑后跳动。杰拉尔德没有发现女儿站在树阴里,他勒住缰绳,轻轻地拍拍马的项颈表示对它的赞许。
“在全县谁都比不上你,恐怕在全州都要数你第一,”他得意地对马儿说道。他在美国已经住了三十九年,还是改不了米思郡的土腔。然后他匆匆地把头发理理平,把弄皱了的衬衫拉拉挺,把滑到一只耳朵后头的领带摆摆正。斯佳丽明白,他这一套动作都是为了见着他妻子时模样儿像是一个从邻居家作客归来的规矩绅士,同时她也明白,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开口和他说话而不至于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
于是她放声大笑起来。果不出她所料,杰拉尔德闻声大吃一惊,但马上认出了是她,他那红润的脸上现出又不安又蔑视的神情。他由于膝盖不灵便,下马时很吃力。他把缰绳套上臂膀,拖着笨重的步伐朝她走过来。
“好哇,姑娘,”他拧了拧她的腮帮子说,“你居然侦察起我来啦。那你可以像你妹妹苏埃伦上星期那样,到你妈跟前去告我的状啦!”
他那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气恼,但还带着哄骗的意味。斯佳丽一面调皮地用她的舌头敲打着牙齿,发出咂咂的响声,一面伸出手去帮他把领带放放正,只觉一股浓烈的波旁威士忌酒气,混合着淡淡的薄荷香味,向她扑鼻而来。他还有一股嚼烟草的气味,光滑的皮革和马的气味——她一直把这些气味和她爸爸联系在一起,别的男人若是身上有这种气味,她会本能地对他产生好感。
“不会的,爸,我才不会像苏埃伦那样去搬弄是非呢,”她是想先让他放下心来,随后她退后几步,以一种很在行的样子端详他身上经过重新整理的打扮。
杰拉尔德是个矮个子,身高才五英尺挂零,但腰身厚实,头颈粗壮,假使只看他的坐相,陌生人会把他看作比较魁梧的人。他的巨大的身躯由一双健壮的短腿支撑着,脚上套着价值最昂贵的皮靴,站着的时候两腿分得很开,像是个自鸣得意的小孩儿。身材矮小的人若是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常会使旁人觉得滑稽可笑,可是打谷场上的矮脚鸡却是很受群鸡尊重的,杰拉尔德正是如此。从来没人胆敢把杰拉尔德·奥哈拉看成是个可笑的小矮人。
他六十岁年纪,鬈曲的头发已经灰白,但精明的脸上还没有布上皱纹,一对小小的蓝眼睛仍然充满活力,因为他除了在打扑克的时候,算算该抽哪张牌以外,对于稍微抽象一点的事,是从来不肯多动脑筋的。他的脸是道地的爱尔兰型,至今在他久已远离的故土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见到——圆圆的,红润的,矮鼻子,宽嘴巴,一副骁勇好斗的样子。
杰拉尔德的性子看上去暴烈,内心却最最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隶被责骂而哭丧着脸的样子,哪怕他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不忍心听孩子哭喊,甚至不忍心听到小猫咪咪的叫声。可是这个弱点他最怕人家知道。无论谁只要有五分钟和他在一起,就会发现他是个软心肠的人,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幸亏如此,否则他的虚荣心会把他折腾得无法安宁,因为他喜欢提高嗓子发布命令,满以为这样会使人吓得发抖,只得服从。殊不知在他的庄园里人们只服从一种命令——他妻子埃伦温柔的声音。这是个他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因为上上下下,从埃伦直至最愚笨的干农活的黑奴,大家心照不宣,善意地密谋,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斯佳丽对他的动气和怒吼,比任何别的人更不放在心上。她是长女,现在杰拉尔德心里明白,他们家除了长眠在墓地里的三个儿子以外,不会再有男孩子了,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于对她真诚相待,对此斯佳丽觉得挺高兴。事实上她比两个妹妹更像父亲,因为卡琳——教名卡罗琳·艾琳,长得身材娇小而又多愁善感,苏埃伦教名苏珊·埃莉诺,以她的优美高雅和大家闺秀的举止自豪。
再说,斯佳丽和父亲私下有着相互包庇的默契。杰拉尔德若是发现她为了想少走半英里路到大门而爬越了篱笆,或是看见她和男孩子在台阶上坐得太晚,便会亲自狠狠地训她一顿,但绝不会如实告诉埃伦和嬷嬷。斯佳丽若是见他对妻子起誓归起誓,还是照样跳越篱笆,或者打听到他赌牌输钱的确切数字——她从人们的闲聊中不难知道——她绝不会像苏埃伦那样,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故意在饭桌上说开来。斯佳丽和父亲双方都深信,让这类事吹进埃伦的耳朵里,只会伤她的心并有损于她贵族妇人身份,这种事他们俩都是决计不肯做的。
斯佳丽在迷蒙的暮色中看着她的父亲。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在父亲面前她很愉快。父亲有生气,粗暴,朴实,这些正是她所喜欢的。斯佳丽最不善于分析人物,她并不明白,就因为在自己身上具有某些和她父亲相同的气质,埃伦和嬷嬷花了十六年时间的努力,也没能消除掉。
“行了,你现在这模样挺不错了,”她说,“只要你自己不瞎吹,谁也不会疑心你玩过什么把戏。不过我可不懂,你去年刚摔碎了膝盖骨,怎么还在那老地方跳篱笆。”
“得了,我若是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教训我什么地方该跳,什么地方不该跳,那我真是见了鬼了,”他喊道,又拧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是我自己冒的险,就这么回事。再说,姑娘,你到这里来干嘛,连披肩也没裹上?”
她知道他又在玩弄转移目标以摆脱不愉快的对话的老花招,便挽住他的手臂说道:“我在等你,我没料到你会这样晚回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把迪尔西买回来。”
“买是买来了,那价钱可把我给毁了。约翰·威尔克斯简直要把她白送给我,连她的小女儿普里西也送给我。我可不想叫人家说我杰拉尔德·奥哈拉做买卖时滥用别人的交情。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块钱,算是两个人的身价。”
“我的老天,爸,三千块!你本来用不着把普里西也买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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