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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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廊有一种刮擦的声响。可怜的波克,四十年以来受到的训练是,在进屋以前要把鞋子刮擦干净,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没忘了这个规矩。他走进屋里,手里小心地捧着两只葫芦制的瓶子,他还没到达,一阵浓烈的酒香已扑鼻而来。
“我泼出了好多,斯佳丽小姐,从桶的孔里把酒倒进葫芦里可真不容易。”
“那没关系,波克,谢谢你。”她从他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酒葫芦,闻到一股怪味,不觉皱了皱鼻子。
“喝吧,爸爸,”她把那装着威士忌的古怪容器塞到他的手里,又从波克手里接过一葫芦水来。杰拉尔德像个孩子般顺从地举起葫芦,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她又把水葫芦递给他,可是他摇摇头。
斯佳丽从他手中接过酒葫芦,放到自己的唇边,她看见他眼睛在注视着她,稍稍带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懂得上等女人不该喝烈性酒,”她简短地说,“可是今天我不能做个上等女人了,爸,今晚我有事要做。”
她倾持酒葫芦,深吸了一口气,急速地把酒喝下。那酒火辣辣地灼着她的喉咙,直灌到她的胃里,呛得她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又吸了一口气,再一次举起了酒葫芦。
“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说,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听到他带有权威性的口吻,“够了。你喝不惯烈性酒,要喝醉的。”
“醉吗?”她乖戾地大笑。“醉吗?我巴不得喝醉,让我把这一切都忘记得精光。”
她接着又喝,一股热流慢慢地在她血管里点燃起来,悄悄地流遍全身,连她的指尖也热辣辣的。这温和的火,给人以多么美妙的感觉!它似乎穿透了她冰封的心房,让力量又流回到她身上。她看到杰拉尔德脸上露出惶惑和伤心的神情,又轻轻地拍拍他的膝盖,竭力装出他素来喜欢的淘气的笑脸。
“我怎么会喝醉,爸?我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把克莱顿县里最最坚强的脑袋遗传给我了吗?”
他对着她疲倦的面孔几乎微笑起来。威士忌也使他提起了精神。她把酒葫芦又递还给他。
“你再喝几口,然后我带你上楼,让你上床睡觉。”
她连忙住口。怎么啦,她这话的口吻该是对韦德说的,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样太不恭敬。可是他却在仔细听着。
“是的,让你上床去睡觉,”她轻轻加了一句,“还让你再喝几口——或者把酒葫芦里的喝光,会让你睡得更好。你需要睡觉,现在有我凯蒂·斯佳丽在家,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喝吧。”
他顺从地又喝了,然后斯佳丽挽着他的手臂扶他站立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的手臂。斯佳丽拿蜡烛照路,三个人慢慢地走进走廊,走上盘旋的楼梯,进了杰拉尔德的卧室。
苏埃伦和卡琳睡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咕咕哝哝。房间里放着一个小盆子,盛着咸肉油,拿破布搓成布条放在盆里点着,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斯佳丽刚打开房门,只见所有的窗子都紧闭着,一股恶浊的病房气味,药味和咸肉油灯挥发出的臭味,令她差点晕过去。也许是医生说过,病人千万不能吹风,可是要她坐在这里,如果没有新鲜空气,她是简直活不下去的。她便把三扇窗子统统打开,外面飘进了橡树叶和泥土的气息,可是这房间已经密闭了好几个星期,聚集起来的恶浊气味一时难以驱散。
卡琳和苏埃伦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苍白,不时从睡梦中惊醒,醒来便睁大呆滞的眼睛,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她们睡的还是早先在欢乐的日子里两人睡在一起说悄悄话的那张四柱大床。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空床,那是法兰西帝国时代的单人床,床顶和床脚呈螺旋形,是埃伦当年从萨凡纳带来的。埃伦生病的时候就睡在那张床上。
斯佳丽坐在两个妹妹旁边,默默地看着她们。刚才空着肚子喝下去的威士忌,现在正在捉弄她了。她的两个妹妹,时而像是离得很远,变得很小,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小虫在嗡嗡叫。可是忽然,她们又变得很大,像闪电的速度一样向她扑来。她非常疲乏,疲乏到了极点。她简直可以倒下即睡数日不醒。
她多么盼望躺下睡一觉,醒来的时候,看见埃伦正轻轻地摇着她的臂膀,对她说:“不早啦,斯佳丽,别那么懒惰。”可是埃伦再也不会那样说了。她多么盼望埃伦,或者别的比她年长,比她聪明而不辞辛劳的人,能作为她的靠山!她多么盼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把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膝上,把自己的负担卸在她的肩上!
房门轻轻地推开,迪尔西进来了。她一手拿着酒葫芦,怀里抱着媚兰的婴儿。在那摇曳不定散发着油烟的灯火下,她似乎比斯佳丽上次看见她时要消瘦一些,她脸上的印第安人血统也更明显了。她的颧骨更为突出,鹰钩鼻更尖,红棕色的皮肤更加明亮。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开到腰际,露出古铜色的大乳房。媚兰的孩子紧紧依偎在她胸口,苍白的小嘴贪婪地吮吸着那只黑黑的奶头,一双小拳头在那柔软的胸脯上推搡着,像只小猫在母亲肚皮上温暖的毛皮上揉擦着一般。
斯佳丽站立起来,脚步不稳,一手搁在迪尔西的臂膀上。
“你心肠真好,肯留在这里,迪尔西。”
“我怎么能跟那些没出息的黑鬼走呢,斯佳丽小姐。你爸好心肠把我和我的小普里西都买来,你妈待我又那么好。”
“你坐下,迪尔西。那么,孩子吃奶是没什么问题了吧?媚兰小姐怎么样?”
“孩子就是饿了,别的没什么,喂孩子我还是可以的。媚兰小姐没什么问题,她不会死的,斯佳丽小姐,不要为这件事心烦。像她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有白人也有黑人。她实在太累了,心里又紧张,又担心孩子。我让她安静下来,又把葫芦里剩下的给她喝了点,她就睡着了。”
那么说玉米威士忌酒全家人都喝过了!斯佳丽不由产生了一个傻念头:要是给小韦德也喝一点,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的打嗝——那么媚兰不会死了。等艾希礼回到家——假如他真的回来……不,那个等以后再想吧。要想的事情太多了——等以后吧!要解决的事,要决定的事,实在太多了。如若是能够永远拖下去不管就好了。这时忽然从户外寂静的夜空中传来有规律的“咔——蓬喀,咔——蓬喀”声响,斯佳丽吃了一惊。
“是嬷嬷在打井水给两位小姐擦身子。她们常常要洗澡的,”迪尔西解释道,把酒葫芦放在桌上药瓶和玻璃杯中间。
斯佳丽忽然笑起来。她从小听惯的井辘轳声,竟会使她吓一跳,这样看来,她的神经一定已经分散开了。迪尔西沉着地看着她,神情庄重而不动声色。不过斯佳丽觉得迪尔西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倒在椅子上,心里只想脱掉紧身胸衣,解开那让她透不过气来的衣领,脱下满是砂石,把她的脚磨出泡来的那双鞋子。
绞盘吱吱嘎嘎地缓慢地响着,把绳子一圈圈绕起来,水桶跟着升到接近井台的顶端。嬷嬷马上就要上来跟她一起了——埃伦的嬷嬷,也是她的嬷嬷。她静静地坐着,心中并无打算。而那婴儿本来已经喂饱,可是他一失掉可爱的奶头就哭了。迪尔西不声不响忙把奶头又塞进婴孩的嘴里,把他抱在怀里哄了一阵子。斯佳丽倾听着嬷嬷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慢慢走过后院。夜空是多么寂静,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像是在她的耳际轰鸣。
嬷嬷朝房门走过来时,她那笨重的身躯好像把楼上的过道震动得摇晃起来。她走进房门,肩膀上压着两大木桶水,和蔼的黑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像是猴子脸上那种令人不解的悲伤。
嬷嬷看见斯佳丽,眼睛便亮了起来,她放下水桶,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斯佳丽立刻奔过去。把头埋进她那宽阔而松弛的胸口。她那胸口曾枕过多少白人和黑人的脑袋。在她的胸口,斯佳丽感到,这就是安然无恙的地方,这就是昔日生活的故乡。可是嬷嬷一开口,便把她的幻觉驱散了。
“嬷嬷的孩子回家啦!哦,斯佳丽小姐,埃伦小姐躺进了坟墓,我们该怎么办?哦,斯佳丽小姐,我还不如死在埃伦小姐旁边的好!没有埃伦小姐我什么事也做不好。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不幸和苦恼。这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亲爱的,这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
斯佳丽的头紧靠在嬷嬷的胸口,嬷嬷刚才说的“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这几个字引起她的注意。这几个字已单调地在她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个下午,已使她非常厌恶。此时又听见它,她心情沉重地想起那支歌的另外几行: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旅途步履维艰还得有几天——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她把这行歌词印在她疲惫的心上。她的担子难道永远压得她疲惫不堪吗?她回到塔拉,难道不是意味着可以卸下她的担子,反而更要加重她的担子吗,她从嬷嬷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伸手轻拍她满是皱纹的黑脸。
“亲爱的,瞧你的手!”嬷嬷握住她起了泡布满血块的小手,惊骇地看着它,以非难的口吻说道,“斯佳丽小姐,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一双手就可以看出是不是个上等女人——而且你的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嬷嬷,她刚刚逃脱战争和死亡的威胁,对这些小事还是这么讲究!接下去她大概会说女孩子手上起了泡,脸上晒出雀斑就找不到丈夫之类的话。于是斯佳丽先发制人把话题扯开。
“嬷嬷,我要你跟我讲讲妈的事,我不忍听爸来讲妈的事。”
当嬷嬷俯身拎起水桶时,她泪如泉涌。她默默地把水桶提到床边放下,她把苏埃伦和卡琳身上盖的被单扯下,开始把她们的睡衣拉开。斯佳丽在昏黑的灯光下审视两个妹妹,见卡琳身上穿的睡衣还算干净,可是已经破破烂烂。苏埃伦身上裹着一件旧便服,是用棕色亚麻料子做的,镶着厚厚的爱尔兰花边。嬷嬷一面默默掉泪,一面拿一块旧围裙的碎片,擦拭着两个姑娘枯瘦的身子。
“斯佳丽小姐,是斯莱特里那一家子,那个没出息的、没用处的、下贱的贫苦白人斯莱特里家害死了埃伦小姐。我成天跟她说,给没出息的人帮忙是没有好处的,可是埃伦小姐办事总是很固执,心肠又软,只要人家求她,从来不说个不字。”
“斯莱特里家?”斯佳丽不解地问,“他们怎么会跑来的?”
“他们家害上了这种毛病。”她拿手比划着,一面拿拭布擦着两个光着身子的姑娘,水点点滴滴地落在床单上。“老斯莱特里的女儿埃米害了这种病,她妈妈便急急忙忙赶来求埃伦小姐,她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她为什么自己不去看护?埃伦小姐说过他们可以自己对付。可是埃伦小姐还是去看护埃米去了。那时埃伦小姐的身体本来就不舒服,斯佳丽小姐。你妈不舒服已经很久了,吃的东西又少,军需队把我们种的东西全抢走了。埃伦小姐吃东西,少得就像只小鸟似的。我跟她说了又说,别去管那些没出息的白人,可是她就是不听。等到埃米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卡琳小姐却害起这种病来了。你知道,伤寒病沿着大路飞过来,先落到卡琳身上,后来又落到苏埃伦小姐身上。埃伦小姐只好又来看护她们两个。”
“大路上在打仗,北佬已经过了河,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田里的黑奴每天晚上都有逃掉的。我简直要发疯了。可是埃伦小姐还是极为冷静,泰然自若,只不过稍微有点担心两位小姐的病,因为我们弄不到药,什么也弄不到。有一天晚上,我给两位小姐已经擦了十遍身子,埃伦小姐对我说:‘嬷嬷,我要是能把灵魂卖掉,我一定卖,好给我两个女儿买点冰镇镇脑袋。’”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也不让罗莎和梯纳进来,就只让我进来,因为我害过伤寒。后来埃伦小姐也害上了,斯佳丽小姐,我一看就晓得她没救了。”
嬷嬷挺直身子,撩起围裙擦着她如泉涌的泪珠。
“她身子很快衰弱下去,斯佳丽小姐,连那好心肠的北佬医生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她简直什么也不明白了。我喊她,跟她说话,可是她连自己的嬷嬷也不认识了。”
“她——她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叫我的名字?”
“没有,亲爱的。她以为自己是个小姑娘,又回到了萨凡纳。谁的名字她都没叫。”
迪尔西动了一动,把睡着的孩子放在膝盖上。
“她叫过的。她叫过一个人的。”
“闭上你的嘴,你这印第安黑鬼!”嬷嬷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吓唬迪尔西道。
“别响,嬷嬷!她叫的是谁,迪尔西?是叫爸吗?”
“不,不是你爸,那是在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
“棉花烧掉了吗?快说!”
“是的,烧掉了。那些士兵把棉花从棚子里滚出来堆在后院里,大声喊着‘瞧佐治亚州最大的篝火’,就点起火烧了。”
积累了三年的棉花——十五万块钱,一下子全完了。
“那火光把这地方照得就跟大白天一样。我们害怕这屋子也会烧起来。这房间里亮得你简直可以从地板上捡起一根针来。连埃伦小姐好像也被窗口的亮光惊醒了,她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地喊:‘菲利普!菲利普!’先后喊了好几次。我从来没听见过那个名字,不过我晓得那是个名字,她喊的就是他。”
嬷嬷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目光却怒视着迪尔西。斯佳丽把头埋在手心里。菲利普——那人是谁,他跟母亲有过什么关系,为什么母亲临死的时候会喊他的名字?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漫长的路结束了,它本来应该结束在埃伦的怀抱里,然而它的终点却是一堵空壁。从此斯佳丽再不能像孩子般躺在父亲的安全的屋顶下,让母亲的爱像鸭绒被一样裹在她身上受到庇护。现在她没有安全保障,也无处去寻找避风港。别无蹊径可以让她避开面临的死胡同。没有一个人的肩头可以承受她身上卸下的重担。父亲老而糊涂,媚兰脆弱体衰,两个妹妹病了,孩子们幼弱无依,几个黑奴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紧扯着她的衣襟,深信埃伦的女儿跟埃伦一样,一定能成为他们的庇护人。
窗外,初升月亮的淡淡的光辉中,塔拉展伸在她眼前,黑奴走了,田地被荒芜,谷仓被烧毁,像一个身体在她眼皮底下流着血,或者说,像她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流着血。这就是路的尽头。衰颓的老人、疾病、饥饿、无依无靠的手,都在拽着她的衣襟。在这道路的尽头是茫茫一无所有——只剩下斯佳丽·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十九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办?皮特姑妈和梅肯的伯尔家可以把媚兰和她的孩子接去。两个女孩子病好了以后,可以到外婆家去,不管外婆家愿不愿意,总不至于拒绝她们。她和杰拉尔德可以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两位伯父家里去。
她看着床上辗转反侧的两个枯瘦的人影,她们裹着的被单被滴水弄得又湿又黑。她不喜欢苏埃伦。现在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她不太喜欢卡琳——因为她不喜欢弱者。可是她们毕竟是同胞姐妹,是塔拉的一部分。不,她不能让她们去靠姨妈过活,做人家的穷亲戚。奥哈拉家的人去做人家的穷亲戚,靠人家的施舍和宽容过活!不,决不!
难道就没法子逃出这死胡同?她那疲倦的脑子转得好慢。她把双手举到头上,可是这动作也使她觉得劳累,仿佛空气变成了水,把臂膀在水里移动,得花一番力气似的。她拿起桌上的酒葫芦一看,底里还剩有点酒,剩多少她看不清楚。奇怪的是那浓烈的酒味现在并不怎么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这一次并不觉得那酒使她灼热,只有一种麻木而温暖的感觉。
她放下空葫芦看看自己的周围。这一切都是梦幻,那烟雾弥漫而昏暗的房间,那两个身体细瘦的姑娘,那蜷伏在床边身躯上下一般粗的嬷嬷,那像一座青铜雕像的迪尔西,她胸前还偎依着一个睡熟了的小宝宝——这一切全是梦幻。她该会从梦幻中醒来,闻到厨房里油煎熏肉的香味,听见黑奴低沉洪亮的笑声和卡车驶往田里去的吱吱嘎嘎声,感觉到埃伦温柔而又坚定的手放在她的身上。
随后她发现她是在自己的卧房里,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蒙的月光刺破了黑暗,嬷嬷和迪尔西正在为她脱衣裳。那折磨人的胸衣已经不那么紧紧地勒住她的腰,她可以深深地,平静地把气吸到肺的底部,吸到下腹部。她觉得脚上的袜子被脱下来了,听见嬷嬷一面给她洗涤起了泡的脚,一面嘴里咕咕哝哝发出些安慰她的声音。那水好清凉,她躺在这温柔的气氛中,像个孩子似的,多美!她叹了口气,放松了全身,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年,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月光从她床上照过,显得分外明亮。
她不知道她已经沉醉,是由于过度疲劳,也是由于过量的威士忌。她只知道她脱离了自己的躯体,飘浮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劳累,她的脑子能够超凡地洞察一切。
她是在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在回到塔拉的漫漫长途中,她已经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她已不是块可以随意捏塑的黏土,让每一次新的经验在它上面留下新的印迹。在这恍若千年、命运难卜的一天里,这块黏土已经变硬了。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让人当个孩子侍候着了。现在她已是个成年妇女,女孩子的妙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不能够,也不愿意去求助于父亲或母亲的亲戚。奥哈拉家的人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能够照管自己。她的担子得由她自己来挑,而担子本来就是由挑得动的人挑的。站在她的高度,她毫不奇怪地认为,她已经经历过她可能遇到的最困难的局面,现在足以担负任何重担。她不能舍弃塔拉,这块红土地是属于她的,可是她更属于这块红土地。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这血红的土壤之中,正像棉花一样,从这土壤中吸取生命。她要留在塔拉,保住塔拉,想方设法养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养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养活那几个黑奴。明天——哦,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轭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明天会有许多事要她去做。到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去看看那些荒弃的园子里有没有什么剩下的东西。到河边的沼泽地里去仔细寻找,看看有没有走失的猪和鸡。再把埃伦的首饰拿到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去卖,总该还有些人留在那里肯卖点吃的东西给她的。明天——明天——她的脑子滴答滴答慢慢走着,越走越慢,像是一只钟在慢慢停下来,但是她脑中的幻想仍是十分清晰。
猛然间,那些关于她家族的故事,那些她从小听腻了的不太能理解的故事,清晰而透明地浮现出来。杰拉尔德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创立起了塔拉,埃伦克服了难解的忧患从而安身立命,外公罗彼拉德,经拿破仑王朝覆灭的大难而不死,终于在富饶的佐治亚海滨重建起他的家业;曾外祖父普鲁多姆曾在海地的莽林中划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虽然失去了它,却又在萨凡纳赢得了荣誉。在她父亲的祖先里,不乏像她斯佳丽这样的人,他们为了爱尔兰的自由,追随爱尔兰义勇军去战斗,因而被套上了绞索,也不乏许多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权利,不惜在博伊恩60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的祖先全经历过毁灭性的不幸,然而都没有被摧毁。帝国的崩溃,奴隶暴动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没收财产等等并没有把他们压垮。险恶的命运也许可以断其头,但却无法夺其志。他们不知道哀号,他们只知道战斗。他们战到力竭而死,死时仍未丧失斗志。在斯佳丽的血管里,流动着这些人的血液,现在,在这月光下的卧房里,他们朦胧的身影,似乎在缓缓地移动。斯佳丽看见他们,心里并不觉得奇怪,他们都曾接受了最坏的命运,而把这锤炼成最佳的形状。塔拉是她的命运,是她的战场,她一定要战胜它。
她困倦地侧转身子,心里慢慢地陷入一片黑暗。是她的祖先真的在那里悄悄地鼓励她呢,或者仅仅是她自己的幻梦?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昏昏欲睡喃喃自语:“祝晚安——并且谢谢你们。”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斯佳丽感到四肢僵硬,浑身酸痛。经过马车的长途颠簸,又徒步走了许多路,现在稍一动弹,都带来极大的痛苦。她的脸被太阳晒成深红色,手心里的泡一阵阵刺痛,舌头生了舌苔,喉咙干燥得像是被火烤过,喝上再多的水也解不了渴似的。她觉得脑袋发胀,连眼睛转一下都痛得难受。胃里像怀孕初期那样,老是恶心,看到早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山芋,甚至连闻到那味道,她都无法忍耐。杰拉尔德本该告诉她这是她初次喝了烈性酒必然产生的反应,可是杰拉尔德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坐在餐桌的横头,样子完全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双失神的眼睛茫然盯看门口,头微微倾侧着,管自在听埃伦衣裙的窸窣声,在闻她柠檬香囊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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