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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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她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疲倦像沉重的铁链锁住了她的四肢,饥饿使得她的双膝发颤。她此刻最好不要想到母亲,等一会儿再去想她,否则她就会变得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结结巴巴说个不清,要不就像韦德那样令人厌烦地哭个不停。
波克从漆黑的楼梯上向她们走来,像只怕冷的动物靠近火堆一样赶紧贴近斯佳丽身边。
“灯呢?”她问,“屋子里为什么这样黑,波克?去把蜡烛拿来。”
“他们全拿走了,斯佳丽小姐,只剩下一支,我们留着在暗处找东西用的,也已经快点完了。嬷嬷在看护卡琳跟苏埃伦的时候,是拿破布条放在猪油里点着当灯用的。”
“那就把剩下的那支拿来,”她命令道,“拿到母亲的——拿到母亲的办公室去。”
波克嗒嗒地跑进饭厅,斯佳丽摸索着走进那漆黑的小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她爸爸的手臂仍挽在她的手里,显得自己无能为力,只有求助于别人,信托于别人,正如幼小的儿童和龙钟的老人那样。
“他是一个老人,一个疲乏之极的老人,”她想,同时又隐约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他竟没有做到关怀备至。
波克端了一只盆子,上面点着半支蜡烛,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里来,烛光摇曳着,室内恢复了生气。他们坐着的那张旧沙发,那上面附有书橱,橱顶快要碰到天花板的写字台,前面放着母亲坐的细巧的雕花椅子,一排排架格上依然塞满了出于她清秀手笔的单据,还有那破地毯——这一切的一切,景物依旧,只是埃伦不在了,那柠檬香囊的淡淡香气不存在了,她眼梢上斜的可亲的神情不存在了。斯佳丽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好似神经深受创伤已陷入麻木,而又竭力在挣扎恢复知觉。可是她现在无暇多想这些,来日方长,她悲痛的日子今后有的是。可是,现在不行!请求你,上帝,现在不行!
她看到杰拉尔德的油灰色的脸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从前的红润的脸膛现在布满了银白色的胡须碴子。波克把蜡烛放在烛台上,走到她的身旁。斯佳丽觉得,他若真的是一只狗,一定会把嘴搁在她的膝上,呜呜地叫着哀求她抚摸它的脑袋。
“波克,我们这里现在还有几个黑人?”
“斯佳丽小姐,那些没出息的黑人都跑了,有的跟北佬去了,有的——”
“剩下来的还有几个?”
“有我,斯佳丽小姐,还有嬷嬷,她整天都在看护两位小姐。迪尔西现在也在陪着两位小姐。就是我们三人,斯佳丽小姐。”
“我们三人”,可是这里本来有一百人。斯佳丽在她的疼痛的脖子上费力地抬起头来。她晓得她说话的声音得保持坚定。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她说起话来,居然镇静自若,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似的,她只要一挥手,就可以招来十个家奴似的。
“波克,我饿坏了。有什么可吃的?”
“没有,小姐。全给他们拿走了。”
“那么菜园子里呢?”
“他们在园子里放过马。”
“还有那山芋地呢?”
波克的厚嘴唇显现出愉快的微笑。
“斯佳丽小姐,我把山芋给忘了。我想它们还在。北佬从来没见过山芋,他们还以为是树根,所以——”
“月亮快升起来了。你去给我们挖几个烤一烤。还有没有玉米粉?有没有干豌豆?有鸡没有?”
“没有,没有。他们把鸡全吃了,吃不完的就放在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坏事难道没个完的吗?他们杀人放火还不够?还要让女人、孩子和黑奴被他们抛弃在荒无人烟的乡村里饿死吗?
“斯佳丽小姐,我还有几个苹果,是嬷嬷埋在地底下的。我们今天就吃苹果吧。”
“先把苹果拿来,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有点发晕。地窖里有没有酒?即使是黑莓酒也行?”
“哦,斯佳丽小姐,他们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地窖。”
饥饿、困倦、疲惫以及种种沉重的打击混杂在一起,使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阵眩晕,她连忙紧紧抓住那刻着玫瑰花的椅子的扶手。
“没有酒,”她木然说道,记起了地窖里一排排无穷无尽的酒瓶子。忽然灵机一动。
“波克,爸埋在葡萄棚底下的那只橡木桶里的玉米威士忌呢?”
波克的黑脸上又闪现出一丝微笑,是一种尊敬和愉快的微笑。
“斯佳丽小姐,你真是好样的!我把那桶早给忘了。不过,斯佳丽小姐,那威士忌不是好酒,它埋在那里不过一年,而且太太小姐们喝威士忌也不太合适。”
黑人多蠢!除非人家告诉他们,他们自己动不出任何脑筋,而北佬还要解放他们。
“这会儿酒对我这个女主人和我的爸都有好处。快去,波克,把酒桶挖出来,给我们拿两只杯子,再拿点薄荷和糖,我要把威士忌调成冷饮。”
“斯佳丽小姐,你晓得塔拉早就没有糖了。他们的马把薄荷全吃光了。他们把玻璃杯也全打破了。”
他要是再说一声“他们”,我就要尖叫起来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她想。随后,她大声说道:“好吧,快去把威士忌拿来。我就喝纯威士忌好了,”见他转身要走,又加了一句,“等等,波克。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噢,对了。我带回来一匹马和一匹奶牛。那牛急着等挤奶,把马从车上卸下来,给它喝点水。去叫嬷嬷看管那奶牛。跟她说一定要把那牛安顿好。媚兰小姐的婴儿要是没奶喝就得饿死,还有——”
“媚利小姐她——不能——?”波克知趣地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水,”我的上帝,母亲要是听到这话,准会晕过去的!
“那么,斯佳丽小姐,我家迪尔西可以喂媚利小姐的孩子。迪尔西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水够两个孩子吃的。”
“你又添了个孩子,波克?”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许多孩子?可是,不,上帝并不曾创造孩子。是那些愚蠢的人创造的。
“是的,一个大胖黑孩子。他——”
“去跟迪尔西说,不要去管两位小姐了,我会去照顾她们的。叫她去给媚兰小姐的孩子喂奶,再给媚兰小姐帮帮忙。叫嬷嬷去照管奶牛,把那匹可怜的马赶进马房里去。”
“马房没有了,斯佳丽小姐,被他们拆掉当柴烧掉了。”
“再不要跟我说‘他们’干过些什么事。去叫迪尔西照顾媚兰小姐母子。你去把威士忌挖出来。再去掘些山芋。”
“可是,斯佳丽小姐,我没灯怎么去挖?”
“你不能拿根柴点着吗?”
“柴也没有了——他们——”
“你自己去想办法……怎么办都行。可是你得把它们赶快挖出来。快去。”
波克听她口气严厉,急忙走出房间,只剩下斯佳丽和杰拉尔德在一起。她轻轻地拍拍他的腿,发现他大腿上因经常骑马而发达的肌肉现在已萎缩了。她得想办法帮他摆脱这麻木的状态——可是她不能问起母亲。那得等到她自己心理上承受得了时再说。
“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塔拉烧掉?”
杰拉尔德默默地朝她看了一会,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似的,于是她重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他不敢断定地答道,“他们拿这房子做了总部。”
“北佬——在我们家里?”
她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感情,仿佛这可爱的四壁都已受到玷污。这屋子是埃伦住过的,是神圣的,可是那些人——那些人——住了进来。
“是的,女儿。他们到这里来之前,我们隔河看见十二橡树升起了浓烟。幸好霍尼小姐、因迪小姐带着她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我们用不着为她们担心。你两个妹妹病得很厉害——还有你母亲——所以我们走不了。我们的黑人都逃跑了——不知道他们逃到哪儿去了。他们把大车骡子都给偷走了。只剩下嬷嬷和迪尔西和波克——他们没逃。你的两个妹妹——你母亲——我们不能把她们运走。”
“是的,是的。”他千万不要谈到母亲。别的什么都行。哪怕谈到把这房间,这母亲的办公室当作舍曼将军的总部也行。反正只要谈别的什么都行。
“北佬是到琼斯博罗去截断铁路线的。他们渡过河沿着大路过来——成千上万的人——还有大炮马匹——不计其数。我在前廊碰上他们。”
“哦,勇敢的杰拉尔德!”斯佳丽想道,顿时意气风发。杰拉尔德站在塔拉的台阶上迎敌,仿佛他是率领着一支大军而不是面对着一支大军。
“他们叫我离开,说是要把这屋子烧掉。我说他们要烧就在我们头顶上烧吧。我们走不了——你两个妹妹——你母亲都在——”
“后来呢?”他是不是非得老说起埃伦不可?
“我告诉他们屋子里有病人,害的是伤寒,动一动就得送命。他们要烧就这样烧好了,反正我绝不离开——不离开塔拉——”
他的声音慢慢静止下来,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壁。斯佳丽明白了,在杰拉尔德身后,挤满着难以计数的爱尔兰祖先,他们死守着几亩薄田,宁愿战斗到最后,也不肯离开他们赖以生活、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园。
“我说他们要烧就连三个病得快死的女人一起烧掉好了。我们绝不离开。那年轻军官是——是个上等人。”
“北佬是上等人?怎么啦,爸!”
“他是个上等人。他一转身跳上马走了,不多久带回来一个上尉和一个军医,给你两个妹妹——还有你母亲看了病。”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进入她们房间里去了吗?”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了你两个妹妹。苏埃伦已经在大出血。那人心肠好,知道该怎么办。他去报告说她们确实有病,结果就没烧房子。他们搬进来,一个将军,带着他的参谋人员,全挤进来了。他们除了病房以外,把所有的房间全占了。还有那些士兵——”
他又停了一停,像是说得太累了。他那长满髭须的下巴上的松弛的肌肉沉重地垂在胸前,接着他费力地继续往下说。
“他们在屋子周围架起营帐,在棉花地里,玉米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蓝色。那天晚上他们生起成千堆的篝火。他们把篱笆拆了当柴烧,把谷仓、马厩和熏腊间也给拆了。他们把牛、猪、鸡——连我的火鸡全宰了。”那么说,杰拉尔德心爱的火鸡也完了。“他们什么都拿,连图画也要,还拿了些家具和瓷器——”
“银器呢?”
“波克和嬷嬷拿银器做了手脚——丢在井里——不过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杰拉尔德的语调烦躁不安。“然后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打起仗来,他们成天骑马飞驰,脚步杂沓,闹得没有片刻安宁。后来琼斯博罗响起了大炮——像打雷一般——连你两个病得那么厉害的妹妹也听见了。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爸,叫老天不要打雷吧。’”
“那么——那么母亲呢?她晓不晓得家里有北佬?”
“她——她一直不省人事。”
“谢谢上帝,”斯佳丽说。母亲总算没有被连累到。母亲不晓得,没有听见楼下的敌人,没有听见琼斯博罗的炮声,不晓得她视为宝贝的田地受到北佬的践踏。
“我一直在楼上陪着你母亲和两个女孩子,不常看见他们。我见到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军医。他心肠好,真好,斯佳丽。他每天料理过伤兵以后,总要过来陪她们坐一会儿。还给她们留下一点药。他跟我说他们开拔以后,你两个妹妹能够恢复健康,只是你母亲——他说她身子太虚弱,怕支持不了。他说她的力气已消耗殆尽了……”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斯佳丽仿佛清楚地看到母亲在最后日子里的情景,看见她为塔拉奉献出自己即将垮掉的余力,不停地看护,不停地工作,顾不上吃饭睡觉,为的是让别人得到饮食和休息。
“后来他们就走了。后来他们就走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又摸索着她的手。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简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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