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3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9/109

可是媚兰是艾希礼托付给她的。“照顾她吧。”哦,他和她永别的那个伤心而又美好的日子!他向她吻别时说:“你会照顾她的是吗?答应我吧!”于是她答应了。当初她为什么要答应他作茧自缚?如今艾希礼走了,这负担就加倍沉重了。她恨媚兰。即使在这体力耗蚀殆尽的时刻,她还是恨媚兰,也恨那划破岑寂的婴儿的微弱又微弱的啼哭声。可是她既然已经承诺过,媚兰和她的婴儿就属于她负责,跟韦德和普里西属于她一样,她只要还有力气,还能呼吸,就得为她们奋斗到底。她本来可以把她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交给医院,就此撒手不管。可是如果她那样做了,那么无论今生或来世,她又如何面对艾希礼,跟他说她扔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听凭她们死于陌生人之手。
哦,艾希礼,今夜她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这鬼魂出没的路上艰苦跋涉,此刻他在何处,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躺在罗克岛的监狱里会不会想到她?他会不会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害天花死了,跟数百个其他邦联士兵躺在沟壑里一起腐烂了?
近旁的矮树丛里忽然有声音一响,斯佳丽紧张的神经差点没给绷断了。普里西尖叫一声,趴倒在车板上,把婴儿放在她的身下。媚兰虚弱地挪动身子,伸手摸索着婴儿。韦德蒙住眼睛哆嗦着,吓得不敢哭出声来。这时她们听见沉重的兽蹄踩着树枝以及低沉的哞哞声。
“不过是一头牛罢了,”斯佳丽说,因为受了惊,嗓音有些沙哑。“别傻啦,普里西。你压坏了孩子,把媚利小姐跟韦德也给吓坏了。”
“那是个鬼,”普里西呜咽着,扭歪着脸伏在车板上。
斯佳丽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举起代替马鞭用的树枝,往普里西背上抽了一下。她自己已经吓得够乏力够疲弱的,再也容不得别人疲弱了。
“坐起来,蠢货,”她说,“要不我就把你抽到树枝抽断为止。”
普里西嗷嗷叫着抬起头往马车旁边看过去,果然是一头牛,身上红白相间,正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站在那里哀求似地望着他们。随后它张开嘴巴,像是痛苦似的又哞哞叫着。
“它受伤了吧?叫声听起来有点不正常。”
“听起来像是它的奶发胀,需要挤奶。”普里西有点镇定下来后说,“我想这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牛,黑奴把它赶到林子里藏起来,没给北佬抓去。”
“我们把它带走,”斯佳丽迅速做出决定,“这样我们就有奶可喂孩子了。”
“我们怎么带着它呢,斯佳丽小姐?我们是没法子带头奶牛的。奶牛哪怕不在挤奶期也是难弄的,何况它的乳房胀得都快裂开了。这才使它哞哞叫的。”
“你既然这样内行,那就赶快把你的衬裙脱下扯开,结成一条带子,把它拴在马车后头。”
“斯佳丽小姐,你晓得我已经有一个月没穿衬裙了。就是有我也不会随便拿来用在它身上。我从来没管过牛,见到牛我是要害怕的。”
斯佳丽放下缰绳,撩起了她的裙子,下面是一条镶花边的衬裙,那是她最后一件漂亮的——也是最后一件完整的衣服。她解开腰带,把衬裙从脚下脱出来,用手把它的褶层揉皱。这衬裙的亚麻衣料跟花边是白瑞德最后一趟偷越封锁线时从拿骚给她带来的,她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把它做成。现在她坚决地抓住它的边使劲扯,又放在嘴里咬,终于把它撕开一条裂缝,撕成了一长条。随后她就拼命用牙扯,用手撕,把一条衬裙扯成许多带子,再把两头打结连成一根长带子。她那纤纤十指因用力撕扯而起泡出血,因使劲过猛而震颤不止。
“拿去缚在牛角上,”她吩咐道,可是普里西躲躲闪闪不肯去。
“我害怕牛,斯佳丽小姐。我从来没管过牛。我不是种田的黑人,我是管家的黑人。”
“你是个蠢黑鬼。我爸当初真不该把你买下来,”斯佳丽慢慢地说,累得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等我这膀子恢复了力气,让我再好好抽你。”
她想,我刚才把她叫做“黑鬼”,母亲绝不喜欢我那样叫她。
普里西任性地转滚着眼珠,先朝女主人板着的脸看看,又瞅瞅那哀鸣着的奶牛。权衡了一下,斯佳丽似乎还不太危险,于是她紧紧抓住车厢板,一步也没有挪动。
斯佳丽费力地从车座上爬下来,每移动一下都要引起肌肉的疼痛。怕牛的其实不仅是普里西,斯佳丽向来也怕牛,连最温驯的牛在她看来也都是挺凶恶的。可是现在让她受惊害怕的事实在太多了,也没有工夫计较这种区区的害怕之事了。幸好这奶牛性子温和,它又在受苦,希望有人作伴,有人帮忙,所以斯佳丽把带子套在它的角上时,它没有做出威胁人的姿态。她把带子的另一头系在车的后部,以她的笨拙的手指尽力把它缚牢。然后她回到车座上,只觉浑身乏力,一阵晕眩,忙抓住车厢板才没有摔倒地上。
媚兰张开眼睛,见斯佳丽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问:“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听见这个家字,斯佳丽不由热泪盈眶。家,媚兰哪里知道,她们已经没有家,她们已孤零零地被抛弃在一个疯狂荒凉的人世间。
“还没有,”她尽量抑制住悲痛,柔声说道,“不过就快到了。我刚找着一只奶牛,呆会儿你和孩子就可以有奶喝了。”
“可怜的孩子,”媚兰叹息道,伸手去抚摸孩子,可是没有抚摸到。
爬回到马车座上几乎耗尽了斯佳丽所剩余的全力,她好不容易终于上了车,执起了缰绳。那老马垂头丧气地站着不肯起步。斯佳丽无情地举起了鞭子。她希望上帝宽恕她鞭打这匹疲倦的畜生,不然她会感到遗憾。毕竟塔拉就在前头,只要再坚持四分之一英里路,那时哪怕它不等卸下马轭就栽倒,也就悉听尊便了。
最后那马终于挪动了脚步,马车吱吱嘎嘎向前缓缓移动,奶牛每走一步,就要发出一声哀鸣,那声音刺激斯佳丽的神经,一时她真想停车把它放掉。要是塔拉一个人也没有,那奶牛对她们又有什么用处?她不会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用手去碰它疼痛的奶头时,它会用蹄子踢你。不过既然她们有了这头牛,还是带着它为好,现在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
最后,马车来到了一个缓坡的脚下,翻过这个山坡就是塔拉,这时,斯佳丽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接着,她的心向下一沉。这匹衰老的马怕拉不上山坡。往日她骑着那匹足力矫健的牝马急驰上坡的时候,那山坡似乎总是那么平缓,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却变得十分陡峭起来。那老马拖着沉重的马车怎么也别想爬上坡去。
她重新爬下车,抓住了马笼头。
“下来,普里西,”她命令道,“把韦德也抱下来,你抱着他,或者让他自己走,把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边。”
韦德抽抽噎噎地说了些什么,斯佳丽只听见:“黑——黑——韦德害怕!”
“斯佳丽小姐,我不能走,我脚上起泡,满脚都是。韦德跟我两个人并不怎么重——”
“下来!要不我就把你拖下来!那时我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黑暗中。下来,快!”
普里西哀叹着向围着大路两旁黑暗的树林窥视着,仿佛一经离开马车的庇护,那树枝就会伸出来把她一把逮住似的。可是她还是把婴儿放到了媚兰身边,自己艰难地爬下车,又伸手把韦德抱下来。那孩子一面呜呜地哭,一面紧紧地依偎着普里西。
“叫他别哭。我实在受不了,”斯佳丽说着,抓住马笼头,硬拉着那马走向山坡,“勇敢点,韦德,不要哭,要不我就要过来打你了。”
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孩子,她一面步履维艰地在黑暗的道路上走着,一面怒气冲冲地想,孩子哭哭啼啼,时刻要人照看,老是给人增加麻烦,叫人讨厌,简直毫无用处。此刻她那惊惶不安的孩子,正拉着普里西的手,在她旁边走着,频频地抽噎着。斯佳丽的体力已经耗尽,再没有余力去怜悯他,对生了这孩子只感到是个累赘,对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只感到一种厌倦的困惑。
“斯佳丽小姐,”普里西抓住女主人的手臂,低声说道,“我们不要到塔拉去吧。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全都死了——妈妈跟他们都死了。”
普里西的话正好说出了斯佳丽自己的想法,她勃然大怒,将普里西捏紧的手用力甩开。
“那你把韦德的手交给我。你可以坐下来就留在这里。”
“不,小姐!不!”
“那就别多嘴。”
马儿走得真慢!它嘴里淌涎的白沫滴到斯佳丽的手上。她心里忽然记起她曾和白瑞德一起唱过的一支歌——只记得下面这一句: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只消不多几步,”这句话此刻萦回在她的脑际,“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步。”
他们终于爬上了坡的高处,前面便是塔拉的橡树林,黑压压的一片映衬着渐暗的天空。斯佳丽急忙看看有没有灯火。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的心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凉的铅块。“都走了!”
她拨转马头走上车道,道路两旁的雪松在他们头顶上交织成盖,把他们投进午夜的黑暗之中。斯佳丽往黑暗的长长的夹道极目窥视,只见前头——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是不是她的疲倦的眼睛在捉弄自己?——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塔拉的白色砖墙。家!家!那亲爱的白粉墙,那飘拂着窗帘的窗子,那宽阔的走廊——不都还站立在她前面的黑暗中吗?会不会是黑暗仁慈地把那跟麦金托什家一般的惨状给掩盖了呢?
那条夹道仿佛有几英里长,那匹被斯佳丽硬拉着的老马走得愈来愈慢。斯佳丽的眼光急切地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完整无缺。会不会——会不会——?不,这不可能。战争绝不会放过一切,哪怕是塔拉,即使这建筑足以支撑五百年,战争又怎能放过它?
少顷,那屋子模糊的轮廓显示出来了。她拉着马快步向前,看清了黑暗中的白粉墙,居然没有遭到烟熏。塔拉总算幸免于难!家!她放开马笼头,跑完最后几步路,跳上前去,立即用双臂紧紧抓住那墙壁。然后她又从黑暗中看见前廊上闪现出一个人影,正站在台阶的顶端。原来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家里还有人在!
一声欢呼刚要喊出来,却又消失在她的喉咙口。那房屋多么静寂而黑暗,而那人影既站立不动,又不跟她打招呼。出了什么事啦?出了什么事啦?塔拉完好无损,可是它像整个受灾祸侵袭的乡间一样,笼罩着可怕的静寂。又过了一会,那人影才移动步子,缓慢而僵直地走下台阶。
“爸?”她沙哑地低喊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是我——凯蒂·斯佳丽。我回来了。”
杰拉尔德拖着僵硬的腿,一声不响地向她走来,就像是个梦游人。他走到她跟前,神情恍惚地瞅着她,仿佛他认为她是在梦中。他伸手搁上她的肩膀。斯佳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抖得像是刚从一场梦魇中醒来,还处于半清醒状态中似的。
“女儿,”他费力地说,“女儿。”
接着就不作声了。
怎么——他已是个老人了!斯佳丽想道。
杰拉尔德双肩下垂,他的脸虽然在幽暗中看不真切,但显然已失去了男子汉的气概,失去了杰拉尔德常有的充沛的活力。他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竟跟小韦德一模一样。他已是个十足的小老头,而且身体虚弱。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感倏地从黑暗中跳出来扑向她,攫住了她,于是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注视着杰拉尔德,一连串的问话刚到唇边她又说不出来了。
马车上又传来了微弱的哭声,杰拉尔德像是努力想提起精神。
“那是媚兰跟她的孩子,”斯佳丽急忙低声说,“她病得很重——我把她带回来了。”
杰拉尔德把手从她的臂上放下,伸展一下他的肩膀。他缓缓地走向马车旁,这时才隐约可见昔日的塔拉主人迎接宾客的身影,连他的说话仿佛也是从他朦胧的记忆中发出的。
“媚兰姑娘!”
媚兰模糊不清地低声说了些什么。
“媚兰姑娘,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十二橡树被火烧掉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
斯佳丽想起媚兰经受了这样长时间的苦难,迅速行动起来。现实又回到她身边。她得先把媚兰和她的婴孩安顿在柔软的床铺上,再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她不能走路,得让人抬着。”
这时有拖着脚行走的声音,从前廊的地窖里走出一个人影,原来是波克从台阶上快步跑下来。
“斯佳丽小组!斯佳丽小姐!”他嚷道。
斯佳丽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膀子。波克,他是塔拉的支柱,像塔拉的砖墙和阴凉的回廊一样可亲!他笨拙地轻轻拍着她,泪珠儿像断了线似地滴在她手上,嘴里喊着:“你回来太好了!太好了——”
普里西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喃喃说:“波克!波克,亲爱的!”小韦德见大人也这样软弱,壮大了胆子抽噎着说:“韦德口渴!”
斯佳丽立刻使唤奴仆了。
“媚兰小姐跟她的婴孩都在马车上。波克,你把她抱到楼上去,要特别小心,让她睡在后客房里。普里西,把婴儿跟韦德带到里面去,给韦德喝点水。嬷嬷在不在家,波克?跟她说我找她。”
波克被她的权威性的语气所激励,走到马车旁,在后车厢里摸索着把媚兰连拖带抱地从她躺了好多小时的鸭绒被上举了起来。媚兰轻轻呻吟一声,随即躺在波克强壮的手臂上,她的头像个孩子似的伏在他的肩头。普里西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搀着韦德,跟在波克后面走上宽阔的台阶,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
斯佳丽的淌着血的手指急切地抓住她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了吗,爸?”
“你的两个妹妹好些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在沉默中有一个可怕得无法用言词表达的念头开始形成。她不能,不能强迫这个念头说出口来。她一再把它吞咽下去,可是忽然一阵干燥,似乎把她的喉头两侧给粘住了。这难道竟是塔拉可怕的沉默之谜的答案吗?这时杰拉尔德开口了,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
“你的母亲——”他刚开口又停住了。
“母亲——怎么啦?”
“你的母亲昨天死了。”
斯佳丽用自己的手臂紧紧挽住父亲的手臂,摸索着走进宽阔的过道。这里的一切,即使在黑暗中,她也了如指掌。她避开高背的靠椅,空空的枪架,有突出的爪形脚的老式餐具柜,像是被本能牵引着,朝屋子后面埃伦坐着没完没了地记账的那间小办公室走去。不用说,母亲一定还坐在那张写字台前,一看见她走进房间,就会抬起头来,停下手中的鹅毛笔,随即站起身,带着窸窣的裙环和馥郁的芳香,上前迎接她的疲倦的女儿。埃伦是不会死的,哪怕爸已说过,哪怕爸像鹦鹉学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说:“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9/10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