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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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热爱你的妹妹,要抚育她们。对受苦的人要和善。”埃伦说:“对处在忧患中的人,要有恻隐之心。”
现在她却无法爱她两个妹妹。她们成了她的沉重的负担。至于抚育她们,无非是给她们洗澡,替她们梳头,每天甚至不得不走上好几英里路,去找点蔬菜给她们吃。而且她不得不学会挤奶,尽管那可怕的畜生,对着她摇晃两只角的时候,她的一颗心都要跳到喉咙头。至于和善,那是浪费时间。你要是对她们过分和善,她们就很可能在床上多赖些日子,可是她需要她们越早起床越好,那样就可多四只手帮她做事了。
她们骨瘦如柴而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恢复得非常缓慢。她们在病中人事不省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样。北佬来过了,黑奴逃跑了,母亲去世了。这三桩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她们难以置信。有时她们以为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她们只不过神志还没有清醒过来罢了。斯佳丽竟变得这样厉害,肯定也不是真的。有时她靠在她们床脚边策划待她们身体康复以后,她希望她们要做的事。这时她们就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妖怪似的。她们无法理解现在已经没有一百个黑奴在给她们干活,无法理解奥哈拉家的小姐竟要干粗活了。
“可是,姐姐,”卡琳说,一张可爱的孩子脸被吓得不知所措,“我不能劈柴!那会把我的手弄坏的!”
“你瞧瞧我的,”斯佳丽带着吓人的微笑,伸出一双满是泡泡和老茧的手。
“你对我和小妹这样说话真是可恨!”苏埃伦嚷道,“你一定是在扯谎,想吓唬我们。假如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不许你像这样跟我们说话!叫我们劈柴,真是!”
苏埃伦带有厌恶的情绪看着她的大姐,她断定斯佳丽这样说是卑鄙的。苏埃伦病得差点送命,母亲又死了,她孤独,她害怕,她需要疼爱,需要服侍。可是恰恰相反,斯佳丽每天来到她的床前,她的那双斜吊的绿眼睛打量着她们,见她们身体好转了些,眼中便发出可恶的闪光,跟她们谈什么铺床、做饭、拎水和劈柴。看她那样子,对这类可怕的事,很有点儿津津乐道似的。
不错,斯佳丽对此是有点津津乐道。她欺侮手下的黑奴,伤害两个妹妹的感情,不仅仅因为她过于焦虑,过于紧张,过于疲倦,还因为她发现母亲从前教她的有关的生活之道全都是错误的,心里感到痛苦,想借此把这痛苦忘掉。
斯佳丽感到痛心,感到迷惘,为什么母亲教她的东西,现在竟一点价值也没有?她不明白埃伦竟未能预见到她赖以教养女儿的那种文化会毁于一旦,也竟未能预见到她把女儿们训练得足以适应的社会地位会骤然失去。她不明白在埃伦的心目中,女儿们的未来,本该像自己的过去那样平静安宁,所以才教她们要温和、文雅、高尚、善良、谦虚和诚实。照埃伦的话,女人只要学会了这些,生活就不会亏待她们。
斯佳丽绝望地想道:“没有一点用,她教我的东西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善良对我有什么用?温和对我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像黑奴那样学会种地或摘棉花。哦,母亲,你错了!”
她不曾停下来好好想想,埃伦那个有秩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代之以一个野蛮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事物的价值和标准都已改变了。她只看到,或者以为她看到了,母亲是错了,于是她为了适应这个她并无思想准备的新世界,而迅速改变自己的观点。
她只有对塔拉的感情没有改变。每回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从田里归来,只要一看见那一簇白色的屋子,她心中就会涌上一阵对家的热爱和回家的喜悦。每回她从窗口望见那绿色的牧场,红色的田野和虬结成片的沼泽森林,心里总是觉得无比美好。她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蜿蜒起伏的红土山冈,那美丽的红土有血红的,有榴红的,有砖红的,有朱红的,在那红土山冈上奇迹般地生长着绿色的灌木丛,还有白色的树菌点缀其间。世界上没有地方比这片土地更美好的了。当什么都已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时,只有塔拉在斯佳丽的心中却始终没有改变。
她看着塔拉,心里才有点领悟到人们为什么要战争。白瑞德说打仗是为了钱,他这话错了。不,人们打仗是为了广袤的翻耕好犁沟的田亩,是为了长着浓密绿草的牧场,是为了缓缓流淌的河流和木兰花丛中的白色房屋。这些才是唯一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这红土地一旦属于他们,将来就属于他们的子孙,为他们的子孙万代生产无穷的棉花。
现在母亲和艾希礼都已不在人世,杰拉尔德遭受沉重打击后已一蹶不振,钱财、黑奴、地位和安全一夜之间均已丧失殆尽,剩给她的就只有塔拉这被蹂躏的田亩。于是她恍若隔世地记起那次跟父亲关于土地问题的谈话。当时父亲对她说土地是世界上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现在她觉得自己当时太糊涂了,她竟那样幼稚,那样无知,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意思。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永世长存的……对于任何一个血管里只要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生活的地方就好比是他的母亲……它是唯一值得为之辛劳,为之战斗,为之拼命的东西。”
是的,塔拉是值得为之战斗的,而且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种战斗。谁都不允许把塔拉从她手中夺走。谁也别想把她和她的亲人撵出去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她一定要保住塔拉,哪怕让全家每个人都累断脊背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六章
斯佳丽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经有两个星期,这时她脚上最大的一个泡开始发炎溃烂,肿得穿不上鞋子,走起路来也只好踮着脚后跟。她看着脚趾上肿胀的伤口,心里一阵绝望。要是它像士兵的伤口那样成了坏疽,附近又没个大夫,她要是死了那怎么办?现在的生活虽然很苦,可是她还不想死。再说,万一她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呢?
她刚回家时曾经指望杰拉尔德恢复从前的精神面貌,由他来当家做主。可是两个星期以来,她的希望已经破灭,现在她心里明白,不管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塔拉的种植场和全家的人全得靠她这双没有经验的手办事了。杰拉尔德成天静静地坐着,犹如在做梦似的。丝毫不关心塔拉的事,样子倒是挺文雅的。有时她想听取他的意见,可是得到的回答总是:“就照你自己的意见去办吧,女儿。”或者更糟的是:“去跟你妈商量一下,孩子。”
看来杰拉尔德只好永远是这个样子了,斯佳丽意识到这一点,也就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直到他寿终正寝,他总是等待着埃伦,总是想听到埃伦的声音。他似乎处于幽冥的阴阳界,在那里时间总是静止的,埃伦始终就在隔壁房间里。她死的时候,就把他生存的主要动力带走了,同时也带走了他的上进心,他的闯劲和他的充沛精力。杰拉尔德·奥哈拉以前一直在表演一出喧嚣的闹剧,埃伦是他的观众。现在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暗了,观众一下子不见了,而呆若木鸡的老演员却独自留在空空的舞台上,在等待别人给他提台词。
那天早上屋子里很静,因为只剩下斯佳丽、韦德和三个女孩子,其余的人都到沼泽地里找那只母猪去了,连杰拉尔德也活动起来,他一手拿着一圈绳子,一手抓住波克的臂膀,跟着他们步履维艰地穿过田野去了。苏埃伦和卡琳哭了一阵子,慢慢地睡着了。她们俩每想起埃伦,每天至少总要淌两次伤心的眼泪,泪水一直滚到她们瘦削的脸颊,媚兰是第一次坐起来,拿枕头垫靠在床上,身上盖一条补缀过的破被单,两臂各抱着一个婴孩,一边是一个毛茸茸的亚麻色的小脑袋,另一边是迪尔西的短发卷曲的黑脑袋,跟她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抱着。韦德坐在床的另一头,听她讲童话里的故事。
斯佳丽觉得塔拉的寂静简直难以忍受,因为这不免要使她想起从亚特兰大回家那长长的一天中一路上凄凉死寂的情景。那奶牛和牛犊一连好几个钟头没发出过一点声音,窗外听不见啾啾的鸟鸣,连世代栖居在木兰枝叶间好唱歌的反舌鸟今天也没有歌声了。她拖来一张矮椅子放在她打开的窗前坐上,把裙子撩起盖在膝上,两臂搁在窗台上,托着下巴,向窗外看着前面的车道、草坪和大路外侧空旷的绿色牧场。她身旁地板上放着一桶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桶里,但一次次的刺痛使她的脸都抽歪了。
她心里烦躁,把下巴紧紧按住手臂,这正是她最需要用力气的时候,她的脚趾偏偏溃烂了,那些蠢材一辈子也别想把那母猪逮住,他们花了一个礼拜才抓到那窝小猪,是逐只抓来的。现在两个礼拜都过去了,那母猪还没有抓到。斯佳丽知道要是自己跟他们一起去,那她能挽起衣服拿着绳子,一下就把母猪给套住。
能不能抓住姑且不论,就算抓住了又怎么样呢?吃完了母猪和她的小猪又该怎么办?日子得过下去,人是天天要吃的。冬天快要到了,到那时怕没什么可吃的,连邻居家园子里少得可怜的剩菜也不会有了,他们得有干豆、高粱、玉米片、大米和——哦,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他们需要玉米和棉花种子留着明年春播,还需要添置新衣裳。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她又如何买得起这些东西?
她曾私下翻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盒,除了找到一沓沓邦联政府发行的公债券外,总共只有三千块邦联纸币。这三千块钱倒是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饭菜,她自我解嘲地这样想,因为此时的邦联纸币已快要一文不值了。可是就算她真的有钱并且真的能买到食物,那她又怎么能把食物运回到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不让那匹老马活下来?白瑞德偷来的那匹可怜的老马要是还在,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咳,那些毛皮溜光在牧场上奋蹄的骡子,那些拉车的骏马,她的小牝马,姑娘们骑的矮脚马和杰拉尔德那匹在赛马场上飞驰狂奔的大公马——咳,只要还剩下其中的一匹,哪怕是一头脾气最犟的骡子该多好!
不过,没关系——等她脚一好,就步行到琼斯博罗去。她生平还没有走过这样远的路,可是她还是得去,哪怕北佬把全城都烧光了,她相信一定能在附近一带找到人,会告诉她到哪里去弄到吃的东西。她想起了韦德那张饿得消瘦的脸,想起他老是不停地嚷着,他不要吃山芋,要吃鸡腿,要吃米饭,要喝肉汤。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前院灿烂的阳光像是被阴云遮住了,树木也显得模糊不清了。斯佳丽把头伏在臂上,竭力不哭出声来。哭有什么用处?只有在男人身旁,你想他给你些什么好处的时候,哭才是有用的。她伏在那里,紧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淌出来。这时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不由吃了一惊。可是她并没有抬起头来。两星期来的日日夜夜,她经常想象听到这种马蹄声,就像她经常想象听到埃伦衣裙的窸窣声那样。她像往常的这种时刻一样,她的心怦怦直跳起来,可是她马上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可是马蹄声渐渐缓慢下来,令她吃惊的是,逐渐成了有节奏的慢步,嘎扎嘎扎地走上了砂石车道,果然是一匹马——是塔尔顿家的,是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却原来是一个北佬骑兵。
她机械地闪到窗帘后面,从帘缝里窥视着那人,吓得透不过气来。
那人身体壮实,面容粗野,一蓬黑胡子散乱在敞开的蓝夹克衫前,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他深陷的小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从他的帽檐下悄悄地打量着这屋子。他慢慢地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一掷套在拴马柱上。斯佳丽像是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感觉一阵痛楚,忽然又透过气来。一个北佬!一个屁股上挂着一支长手枪的北佬,可是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还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和两个婴孩!
那人慢悠悠地朝屋前走来,手按在枪套上。眼睛骨碌碌地向左右乱转。这时斯佳丽的心头浮起了一幅幅杂乱无章的画面,像万花筒似的在变换着。皮特姑妈平时讲的那些事情,什么袭击没人保护的女人啦,割断人家的喉咙啦,把躺着垂危女人的房屋放火烧掉啦,把哭哭啼啼的孩子拿刺刀捅死啦,种种难以诉说的恐怖暴行,全都浮现出来,而且全都联系着这一个名字:“北佬”。
在恐怖之中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躲进衣橱,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楼梯飞奔而下,大叫大嚷地向沼泽地里逃去。反正只要能从他手中逃脱什么办法都行。可是紧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面台阶,鬼鬼祟祟地走进过道,便知道她的逃脱之路已被切断,她吓得浑身发冷,不敢走动,只听见楼下的脚步声从一间屋又到另一间屋,因为没有见到有人影,那人的脚步渐渐更大声更大胆起来。现在他已进餐室,看来他马上就要走进厨房了。
一想起厨房,斯佳丽突然怒火中烧,像是一把利剑插进她的心头,这股怒火一下子把她的恐惧全都驱散了,厨房,厨房里的炉火上正煮着两锅菜,一锅是炖苹果,一锅是蔬菜杂烩,是她好不容易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园子里摘来的。那两锅子东西虽然只够填饱两个人的肚皮,却是为九个腹中空空的人准备的午餐。斯佳丽饿着肚子等他们回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一想起北佬要把他们这一点可怜的东西吃掉,怎能不叫她气得发抖。
全不得好死的北佬,他们像蝗虫一样涌到这里来,害得塔拉的人正在慢慢地饿死,可是他们现在又来了,想把这剩下的一点点东西还要偷走,此刻她的胃饿得很是难受,向上帝起誓,今天这个北佬别想偷我们的东西!
她悄悄地脱掉她破旧的鞋子,光着脚,连脚痛也忘了,急忙走到五斗橱前。她轻手轻脚地拉开橱顶上面一只抽屉,把那支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手枪拿在手里,那是查尔斯生前佩带的枪,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用过。她的手伸进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出一颗子弹,稳妥地把它装进枪膛里。她急速而无声地穿过通道,走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把握着的手枪紧贴在腿旁裙子的褶皱间。
“是谁?”一个鼻音喝了一声,她在楼梯中间停住,太阳穴里的血怦怦地大声冲击着,连楼下的声音也听不清了。“站住,不然我要开枪了!”那声音喝道。
那人站在餐室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握枪,另一手拿着一只黑黄檀木的小针线盒子,斯佳丽觉得两脚冰凉,一直冷到膝盖,可是脸孔却被怒火烧得发烫,他竟把埃伦的针线盒拿在手里,那里面有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镶金小金刚石,她想大声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肮脏的——”可是却发不出声来。她只能瞪眼从栏杆上俯视着他。那人的神色从紧张残酷变成了半蔑视、半讨好的微笑。
“那么这里是有人在家啰,”他说,把手枪塞回枪套里去,一面走进过道,直走到面对着她站着,“就只有你一个人吗,女士?”
像闪电一般,她举起手枪伸出栏杆,对准他那猛吃一惊的胡子脸。还不等他伸手去摸枪,她就扣动扳机。枪的后坐力叫她身子一晃,一声爆炸的轰响震动她的耳朵,一股火药味直往她鼻孔里钻。那人砰的一声往后仰翻在地,把厨房里的家具也震动了。他手中的针线盒掉下了,里面的东西撒落在他的四周。斯佳丽不由自主地走下楼梯,走到他跟前俯视着那人胡子以上的残缺不全的脸。那人的鼻子已成为一个血窟窿,呆滞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她又看到两道鲜血从光亮的地板上淌着,一道是从他的脸上,一道是从他的脑后流出来的。
不错,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个人。
一股硝烟缓缓地升到天花板上,她脚下的血流在不断扩展,她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在夏日早晨的寂静里,一切无关紧要的声音和气息,仿佛都扩大了,木兰树叶轻微的婆娑,远处沼泽地里鸟儿哀怨的啭鸣,都响得多了,窗外鲜花袭人的香味更浓了,连她自己心房的急速跳动也如同擂鼓一般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平时看见捕猎的场面总要远远躲开,听到杀猪时猪的嚎叫和兔子落在陷阱的吱吱声,都会觉得于心不忍的。杀人!她麻木地想到,我杀了人,哦,这不可能是我干的!她看到那只毛茸茸粗壮的手,那手正紧挨着针线盒。猛然间她的活力恢复了,心里很高兴而活跃,感到有一种残忍的喜悦。她甚至能够把她的脚后跟伸进他脸上的伤口里,感觉一下他的热血流在她光脚板上的快意。她总算给塔拉——也给埃伦报了一次仇。
楼上过道里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起先走得很急,中间停了一下,随后又是一阵没有力气的拖着脚走的声音,还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现实和时间感使斯佳丽清醒起来,她抬头一看,见媚兰正站在楼梯口,穿着一件代替睡衣用的破衬衣,她衰弱的手臂不胜重负似的提着查尔斯的军刀。媚兰一眼便把下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穿蓝军服的人四肢伸直倒在血泊中,身旁是那只针线盒,斯佳丽光着脚站着,脸色灰白,手里握着支长手枪。
两个人的目光默默地碰到一起,媚兰总是温和的脸庞闪出冷峻自豪的光辉,含有赞许而无情的微笑,她感受到的喜悦,显然不亚于斯佳丽内心的激动。
“怎么——怎么——她竟跟我一样,她竟理解我的感情!”斯佳丽想了好一会儿,但没说出来,“她也会像我做同样的事呢?”
她激动地抬起头来,看着那身体孱弱、站立不稳的姑娘,对这个姑娘,她从来都是感到嫌恶和轻视的。可是此刻,她对这位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却动摇了,一种钦佩和志同道合的感情油然而生。她顿时摆脱了狭隘的偏见,清楚地看出在媚兰温柔的声音和可爱的眼神中,在闪烁着坚不可摧的钢铁意志,在她那沉静的血液里,也可以看到勇气的旗帜与号角。
“斯佳丽!斯佳丽!”苏埃伦和卡琳惊恐的尖叫声,透过她们紧闭的卧室房门,隐隐地传出来,中间夹杂着韦德的喊声:“阿姨!阿姨!”媚兰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然后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费力地挪动脚步回到楼上,打开了病房的门。
“别害怕,姑娘,”她用一种调皮的欢乐口吻说道,“你们的大姐想把查尔斯手枪上的锈斑擦掉,不小心走了火,差点没把她给吓死!”“喏,韦德·汉普顿,你妈妈用你亲爱的爸爸的枪打了一枪,等你长大起来,她会让你打枪的。”
“说起谎来,真是面不改色。”斯佳丽钦佩地这样想。“我可没有她那种急智,不过何必说谎,她们应该知道我刚才干的事。”
她又俯视了一下尸体,这时她的恐惧和愤怒都已消退,随之而来的反应是两膝不住发抖。媚兰又费力地回到楼梯口,正扶着栏杆下楼,牙齿咬着苍白的下嘴唇。
“快回床上去,真蠢,你不要命啦!”斯佳丽嚷道,可是媚兰衣不蔽体,步履维艰地下来走进楼下的过道。
“斯佳丽,”她压低嗓门说,“我们得把他弄出去埋掉。他说不定不是一个人,要是他的同伙发现他躺在这里——”说着她靠着斯佳丽的臂膀站稳了。
“他肯定是一个人,”斯佳丽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的人。他一定是个逃兵。”
“即使他只有一个人,这件事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黑人们会在私底下乱说,给北佬知道了早晚要来把你抓去的。斯佳丽,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们从沼泽地里回来以前,把这尸体藏好。”
斯佳丽从思想上到行动上被媚兰万分迫切的口气所促使,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里的葡萄棚下面,就在波克挖出威士忌酒桶的地方。那儿的泥土松软。不过我怎么把他弄过去呢?”
“我们一个人抓住他一条腿拖过去。”媚兰果断地说。
斯佳丽虽然心里不愿意,却不得不对她更加佩服起来。
“你是连只小猫也拖不动的。还是我来拖,”她不客气地说,“你回床上去,不要把命送掉,也不用你帮我的忙,你要是不走,我就先把你背回楼上去。”
媚兰苍白的脸展现出理解的微笑,“你真好,斯佳丽。”她轻轻地吻了吻斯佳丽的脸颊,还没等斯佳丽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又接着说:“如果你能把他拖出去,我就在大伙儿回来以前,把——把地上那一摊血擦干净,还有思嘉——”
“嗯?”
“你说我们要是搜索一下他的背包,也算不上是不高尚吧?里面说不定会有点吃的东西。”
“当然算不上,”斯佳丽说,她有点懊恼自己竟没想到这一层,“你把背包拿去看看,让我来搜他的口袋。”
她厌恶地俯下身去,把那尸体上衣的纽扣全部解开,一一翻遍了他的口袋。
“我的上帝,”她轻轻地说,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外面包着一块破布,“媚兰——媚利,我猜想里面一定都是钱。”
媚兰没有答话,突然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
“你瞧,”她哆嗦着说,“我身子有点发虚。”
斯佳丽扯掉破布,两手颤抖着打开皮夹。
“瞧,媚利——快瞧瞧!”
媚兰一看,她的眼睛张大了。里面有一大把钞票,有美国联邦的钞票,也有南方邦联发行的纸币,夹在中间的,还有一枚十元的金币和两枚五元的金币。
“现在不要去数它,”媚兰见斯佳丽开始点起钞票来,劝阻她道,“我们没工夫——”
“你明白吗,媚兰?有了这些,我们就有吃的了。”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懂,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你再找找他别的口袋,我来查看他的背包。”
斯佳丽真有点舍不得放下那皮夹。她眼前展现出一派光明的前景——真正的钱,北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是存在的,他果然供养我们了,虽然他供养的方式有点奇特。她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皮夹微笑。食物!媚兰将皮夹从她手里一把夺走——
“快!”她说。
裤子袋里就只有一段蜡烛头,一把折刀,一块烟草和一根短绳。媚兰从背包里找出一小包咖啡,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仿佛那是顶顶高级的香水似的,还找出几片硬饼干,接着她的脸色倏地变了,她找出一张小女孩的相片,装在金框子里,镶着一颗颗细珍珠,又有一枚石榴石胸针,一副宽大的金镯子,上面挂着小金链条,一个金顶针,一个婴儿用的小银杯,一把金绣花剪,一只镶着单粒钻石的戒指,还有一副耳环,各挂着一粒梨形的钻石,那钻石即使在她们外行人的眼里看来,每粒也都在一克拉重以上。
“他是个贼!”媚兰低声说道,身子从尸体往后退缩。“斯佳丽,他这些东西,一定全是偷来的。”
“那当然,”斯佳丽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从我们家偷得更多的东西。”
“我很高兴你杀了他,”媚兰温和的眼睛变得严峻起来。“快,亲爱的,把他从这里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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