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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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听她语调变得很温和,便抬起头来看着她。斯佳丽见他眼中的神色,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不觉心里冷了半截。
“哦,圣母!”她祷告道,“千万不要让他惊厥过去!在北佬面前千万不能那样。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害怕他们。”她见孩子把她的裙子抓得更紧,明确地说道:“勇敢点,韦德,他们不过是一小队该死的北佬!”
于是她下楼迎上前去。
舍曼将军此时正率军离开亚特兰大横穿佐治亚州向海边进发。临行前他下令纵火把亚特兰大付之一炬。在他面前三百英里长的领土实际上是没有设防的,因为除了人数极少的自卫队外,只有由老人和孩子组成的民团。
佐治亚州的千里沃土,种植场星罗棋布,这里还庇护着一些妇女、儿童、老人和黑奴。在这一带八十英里的狭长地带,已遭受北佬的焚烧和掳掠。无数房屋被夷为平地,无数家庭被抢劫一空。可是,在斯佳丽眼里,仿佛这不是整个南方的灾难。她见到蓝制服军拥进她家前廊,以为这完全是个别的,只是针对着她和她的一家的恶毒行径。
她站在楼梯脚下,怀里抱着孩子,韦德紧紧依偎着她,把头藏在她的裙子里,眼睁睁看着北佬蜂拥进屋,粗暴地把她推向一边,冲上楼去。楼下的北佬把家具拖到前廊里,拿刺刀往椅子、沙发、窗帘、地毯里乱戳乱捅,想找寻贵重的东西。楼上的北佬把床垫、被褥统统扯破,弄得羽毛四处飞舞,飘到楼下落在她的头上。斯佳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恣意劫掠和破坏,满怀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把心里残存的一点点恐惧也都消除了。
带队的北佬是个中士,矮个子,弓形腿,头发已经花白,嘴里嚼着一大块烟草。他第一个走到斯佳丽跟前,不住地朝地板上和她裙子上乱吐唾沫,直截了当地对她说道:
“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太太。”
她刚才竟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拿着首饰,本来是想把它藏起来的。于是她脸上挂着冷笑——她希望她的冷笑能像她外婆画像上的一样生动——把首饰扔在地板上。看着那些士兵贪婪地扑上去抢夺,不觉心里暗自好笑。
“麻烦你把你的戒指和耳环取下来。”
斯佳丽把孩子放在臂下挽住,使得孩子的脸向下涨得通红,并尖声号叫起来。她先取下一副石榴石耳环,那本是杰拉尔德送给埃伦的结婚礼物,随后又脱下那只大蓝宝石戒指,那是查尔斯送给她做订婚礼物的。
“不要扔。拿来给我,”中士伸出双手说,“那些小杂种已经捞了不少了。你还有什么?”他的眼睛拼命地打量着她的胸衣。
一时间斯佳丽头脑发晕,仿佛觉得一双粗暴的手伸进她的胸部,在摸着她的吊袜带。
“没有了。不过我想你们总要习惯地把你们的受害者剥光衣服抄身的吧?”
“噢,我相信你的话,”中士的脾气还好,说罢转过身吐着唾沫离开了。斯佳丽把孩子抱正,轻轻拍拍他,又用手托住尿布上藏皮夹的地方,心里感谢上帝,媚兰有个孩子,孩子身上又有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沉重的靴子践踏声,家具从地板上拖动的吱嘎声,瓷器和镜子敲碎的声音,还加上士兵找不到值钱的东西愤而发出的诅咒声。从院子里传来高声呼喊:“把它们脖子扭掉!别叫它们跑了!”接着是母鸡咯咯,鹅鸭嘎嘎,没命地叫着。又听见猪的长声尖叫,随着一声枪响,叫声骤停,她知道那只母猪这下完蛋了,心里一阵刺痛。该死的普里西!只管自己逃跑,把那母猪就那样扔下了。但愿小猪安然无恙!但愿全家人都平安躲进了沼泽地。可是究竟怎样却无从知晓。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过道里,眼看着那些北佬士兵呼喊着,咒骂着,在她身前身后窜来窜去。韦德害怕得紧紧抓住她的裙子。他紧挨着母亲,她能感觉到他身子在颤抖,但她也无法对他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她不愿意对北佬说一个字,无论是请求,抗议,或者表示愤怒。她只感谢上帝让她的双膝还有力量支持她站着,让她的脖子还挺有力地使她的脑袋抬得高高的。可是当她看到一小队胡子兵登登走下楼梯,手里拿着各色各样东西中竟有查尔斯的军刀时,她忍不住叫喊起来了。
那把刀是属于韦德的。本来是他祖父的军刀,后来传给他父亲的。孩子去年生日那天,斯佳丽就把它送给了他。而且送刀的时候还相当郑重其事,媚兰还哭了,她饱含着自豪与怀念的热泪亲吻了孩子,嘱咐他长大后一定要做一个勇敢的军人,就像他父亲跟祖父那样。韦德也非常得意,常常爬到桌子上去,拍拍那把挂在墙上的军刀。斯佳丽可以忍受自己的东西让那些可恶的家伙抢走,可是却忍受不了这个——这个她孩子引以为荣的东西。小韦德听见母亲的喊声,竟也胆子大起来了,一面大声哭着,一面从他母亲的裙子里伸出一只手喊道:
“那是我的!”
“你不能把那把刀拿走!”斯佳丽也急忙伸出手来说道。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小个子大兵说道,还轻薄地咧开嘴朝着她笑。“哼,我能拿!这是叛乱分子的刀!”
“这不是。这是把墨西哥战争用过的军刀。你不能把它拿走。它是我小儿子的。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哦,上尉!”她转向中士道,“请你叫他把军刀还给我吧!”
那中士一下子荣升了好几级,心里着实高兴,便走上前去。
“把刀给我瞧瞧,鲍勃。”他说。
小个子骑兵不情愿地把刀递给了他。“这把刀柄是纯金的呢。”他说。
中士把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又举起刀柄对着阳光看着刻在上面的字。
“‘献给威廉·R.汉密尔顿上校,’”他辨认道,“‘表彰英勇善战。参谋部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嚯,太太,”他说,“我本人也上过布埃纳维斯塔战场。”
“是吗?”斯佳丽冷冷地说。
“可不是。那可是一场激战,你听我说。在那次战争中可从来没打过那样激烈的仗。这么说,这把刀是孩子祖父的啰?”
“是的。”
“好吧,就还给孩子吧,”中士说,他手帕里包着一包首饰已经感到满足了。
“可是那刀柄是纯金的呢,”小个子骑士不肯罢休。
“就留给她做个纪念吧。”中士咧开嘴笑着说。
斯佳丽接过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谢谢这帮强盗?她把刀靠紧身边拿着,那小个子骑兵还在跟中士争论不休。
后来,那中士按捺不住了,骂那二等兵见鬼去,还不许他回嘴,终于那二等兵喊道,“那好,就让我去给那些叛党留下点什么来做纪念吧。”小个子二等兵说罢便朝后屋里赶去,斯佳丽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没提起要烧屋子,也没叫她走出房外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这时楼上的士兵和外面的士兵都正逛进过道。
“有什么吗?”中士问道。
“一头母猪,几只鸡和鸭子。”
“有点玉米、一点山芋和豆子。准是我们刚才看见那个骑马的野猫报过信了。”
“保罗·里维尔,你说呢?”
“嗯,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你已经捞到一点了。我们还是快点走,要不整个村子都会得知我们来到的消息了。”
“熏腊间底下挖过没有。他们总是把东西埋在那下面。”
“他们根本就没有熏腊室。”
“黑人的小屋里找过没有?”
“小屋里堆的全是棉花。我们把它烧了。”
刹那间,斯佳丽回想起在棉花田里受烈日曝晒的悠长日子,仿佛又感觉到可怕的腰酸和背痛。然而一切都是白费。棉花全完了。
“你们这里真的没多少东西吗?说实话,太太。”
“你们的军队以前来过的。”她冷冷地说。
“那是真的。我们九月份到这一带来过。”一个士兵说,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我刚才忘了。”
斯佳丽见他手里拿的正是埃伦生前常常戴的那个金顶针,她立刻记起母亲的一双纤纤玉手戴着它做针线活儿的情景,触景生情,深感悲戚。现在那顶针就躺在那陌生人的肮脏粗糙的手掌上,不久就要被带到北方,戴在一个北佬女人的手指上,还会恬不知耻地引以为荣。哦,埃伦的顶针!
斯佳丽低下头,不让北佬看见她在哭泣。她的眼泪一滴滴慢慢地落在孩子的头上,在泪眼模糊中,她看见那些北佬涌向门口,听见中士在粗声粗气地命令他的士兵。他们走了,塔拉平安无事了,可是怀念埃伦的痛苦使她高兴不起来。她听见马蹄声,军刀碰撞声,以及北佬大兵满载着抢掠的衣服、床毯、图画、鸡鸭和那只母猪,沿着林荫大道渐渐远去时,心里稍觉宽慰一点,然而当她精神上稍不紧张反而顿时觉得浑身疲软无力了。
接着她闻到一股烟火味,转过身来,可是刚从紧张中松弛下来的她,身心交困,实在顾不得那些棉花了。她从餐室打开的窗口望出去,见黑人的小屋里,余烟仍在袅袅上升。棉花完了。这就意味着纳税的钱和打算度冬的钱也都完了。可是她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棉花在焚烧。她以前曾看到过棉花着火的情形,知道即使有许多男人来扑救,也很难把火扑灭。感谢上帝的是多亏今天没有刮风,没有把火星带到塔拉的屋顶上,也多亏那一排小屋跟正屋离得很远。
忽然她倏地转过身来,刻板得像时钟的指针一样,她的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直瞪瞪地穿过过道,向厨房里望去。厨房里正在冒烟!
她连忙把孩子放在过道和厨房之间,又猛地甩开了牢牢抓住她的韦德,把他直推到碰上墙壁。她冲进厨房,里面已浓烟弥漫,她呛得咳嗽不停,眼泪直淌,立即退出来。她撩起裙子捂住鼻子,奋不顾身地又冲了进去。
厨房里只有一扇小窗,本来光线就不好,现在室内满是浓烟,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能听见火苗的咝咝声和木柴的爆裂声。她举起手挥开眼前的浓烟,眯起眼睛细看,只见一道道细细的火焰穿过地板向墙上扑去。有人把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抽出来在厨房里四处乱扔,干燥的松木地板把火焰吸进去,又把火焰像喷水似的噗哧噗哧喷出来。
她忙又赶回餐室,从地板上顺手扯起一块地毯,乒乓一声撞翻了两张椅子。
“我一个人绝扑灭不了它——我绝对扑灭不了它!哦,上帝,要有人帮忙就好了!塔拉要完了——完了!哦,上帝!一定是那个小个子大兵捣的鬼,他说过要给我们留点纪念。唉,我真不该不让他把那把刀拿走!”
她走过过道时,看见她儿子捧着刀躺在地上。他紧闭着眼睛,他脸上的神情呆滞,显得异常的平静。
“我的上帝!他死了!被他们吓死了!”她在极度的痛苦中这样想,可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直奔厨房门口一只盛饮水的桶旁。
她把地毯的末端浸在水桶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冲进厨房,把门啪的一声关上。她持续地摇晃着、咳嗽着,可是她还是拿起地毯奋力扑打一条条迅速向她扑来的火舌。她的长裙子两度着了火,都被她用手扑灭。她的头发也已散乱披在背后,她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难闻臭味。火焰似条条火蛇,扭动着跳跃着向四壁乱窜。她突然感到一阵疲乏袭来,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
正在危急关头,门忽然推开了,冷风吹进来助长了火势,火焰一下子窜得更高了。门又立即关上,斯佳丽在滚滚浓烟中勉强看清,是媚兰拿着一块又重又黑的东西在扑打火焰,同时还用她的脚在踩灭火焰。她听见她呛得直咳嗽,看见她身子摇摇晃晃,又瞥见她脸色惨白,神情坚定,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又见她用块地毯前仰后合地猛烈扑打着。她们两人持续并肩奋战了很久,斯佳丽才见火线渐渐缩短了。就在这时,媚兰忽然转过身来,一声大喊,用尽全力扑向思嘉。
斯佳丽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后廊里,她的头舒舒服服地枕在媚兰的腿上,西斜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的两手、双肩和脸孔被火灼伤,疼得简直无法忍受。小屋里仍在冒烟,浓烟把一排小屋全笼罩住了,同时棉花的焦臭异常刺鼻。斯佳丽见一缕缕烟还在从厨房里冒出来,拼命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可是媚兰按住了她,沉静地对她说:“躺着别动,亲爱的,火已经灭了。”
她吁了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她听见近旁那婴儿发出咯咯的声音,又因听见韦德在打嗝的声音而感到放心。原来他没有死,感谢上帝!她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媚兰的脸,见她鬈发有些被烧焦了,脸被熏黑了,然而她仍在微笑,两眼兴奋地闪闪发光。
“你成了个黑人了,”斯佳丽低声说道,倦怠地把头埋进那柔软的枕头。
“你更像是个化装黑人乐队里的滑稽演员,”媚兰回敬了一句。
“你为什么扑在我身上?”
“因为,亲爱的,你的背上着火了。我知道今天这一折腾,真能把你的命给送掉,可是没想到你也会晕过去。我把那几头畜生拴在树林子里,就马上赶回来了。我想起你一个人在家,还有两个孩子,我几乎急死了。北佬——北佬没把你怎么样吧?”
“如果你指的是强奸,那倒没有,”斯佳丽说,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媚兰的大腿固然很柔软,可是躺在走廊里却很不舒服。“可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抢走了。我们现在已一无所有——哎,你怎么还快活得起来呢?”
“我们两人都平安无事,我们的孩子也都好好的。我们还有房子住,”媚兰说时带着轻快的语调,“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人们所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这些……哎呀,小博撒尿了!我猜北佬大约把他的大尿布也给抢去了。他——斯佳丽,他尿布里是什么东西呀?”
她突然急忙伸手到孩子的背后,摸出了那只皮夹。她朝那皮夹瞧着,一时间像是从没见过它似的,接着就放声大笑,一阵又一阵的纵情欢笑,但绝不是歇斯底里。
“只有你才想得出这个好主意,”她大声喊道,一把搂住斯佳丽的脖子,还亲吻了她,“你真是我最经得起打击的好姐妹。”
斯佳丽由她搂着自己,因为她实在太疲乏,没有力气挣扎,因为她赞美她的话听起来非常顺耳,还因为刚才在浓烟滚滚的厨房里的一幕,使她对她的小姑产生了较深的敬意,也产生了较为亲密的伙伴情谊。
“我不能不承认,”她不太情愿地想道,“在你处境困难的时刻,她总会来到你的身边。”
第二十八章
一场严霜后,天气骤冷。寒风从门槛下扫进屋里,把松动的窗玻璃震得单调地叮当作响。落叶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最后一批叶子已经脱落,唯有松树还披着绿装,黑魆魆地映衬在灰白的寒空。车辙纵横的红泥大路冻得似燧石般坚硬,饥馑乘风横扫佐治亚州全境。
斯佳丽痛苦地回想起她跟方丹奶奶的一次谈话。那是在两个月以前的一天下午,现在却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跟那位老奶奶说,她已经经历过她可能碰到的最最险恶的遭遇。这话她原是打心底里发出的,可是如今看来,却像是小学生的夸张语言。在舍曼的军队第二次来到塔拉以前,她还多少有一点食物,有一点钱,她的邻居们比她更宽裕,她还有棉花可以换钱来度过寒冬。可是现在棉花没有了,食物没有了,钱没处买得到吃的,对她说来,也没什么用处了。邻居的处境比她还要不如。她至少还有一头奶牛,一头牛犊,几头小猪和一匹马,这些邻居们都没有。他们有的,只是藏在林子里和埋在地下的一点点东西。
塔尔顿家的费尔希尔庄园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塔尔顿太太和她四个女儿都住在监工的屋子里。芒罗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的房子也已夷为平地。含羞树的木结构厢房烧掉了,正屋多亏那耐火的厚厚灰泥,再加上方丹家主仆用浸透水的毯子和被单奋力扑救,才保存下来。卡尔佛特家的屋子这次又亏得他家北佬监工希尔顿求情,幸免于难,可是除了房子,所有的家畜家禽全被洗劫一空,连一颗谷穗也没给留下。
在塔拉乃至全县,食物是个普遍的问题。绝大多数人家,除了所剩无几的山芋和花生以外,就只有到林子里去弄点野味。他们手头所有的东西,都很愿意跟他们较为窘困的邻人共享,就像他们在富裕的往日一样。然而过不多久他们就没什么可以与人分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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