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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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只要回到家里,妈妈就会料理一切,我就可以把重担卸下来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经经历了最糟的事,可是等我知道母亲死了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才真正是最糟的事。”
她垂下眼睑等待老祖母说话。可是她却好一阵子没有开口,斯佳丽以为她没有理解自己所陷入的困境。最后,老人才开口说话了,她的口气很温和,斯佳丽从来没听见她对人说话这样温和过。
“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面对她所能遇到的最糟的处境,是一桩很不幸的事,因为从此以后,就不再有什么事能使她真正感到害怕的了。而一个女人要是对什么都不害怕,那确实是很不幸的。你以为我不能理解你刚才说的话,不理解你的经历?不是那样,我非常理解。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经历过克里克62暴动,那是紧接着米姆斯要塞大屠杀以后的事,——是的,”她说话时,声音仿佛很遥远,“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因为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设法躲进灌木丛里,躺在地上眼看着我家的房子被烧掉,我的兄弟姐妹被印第安人剥了头皮。我躺在那里,只有默默祷告火光不要把我藏身的地方暴露出来。后来他们63又把母亲拖出来给杀了,还剥了她的头皮,那地方离我躺着的地方只有二十英尺远。此后又不时有印第安人走回来拿战斧砍她的脑壳。我——我是我妈的宝贝,可是我却躺着,看到这一切。第二天一早,我就走向最近的一个白人居住区。那地方有三十英里路远,我足足走了三天,穿过沼泽地带,躲过了许多印第安人。等我到了那里,人家都当我已经疯了。我在那里认识了方丹大夫,他照顾我。……哎,得了,我说过,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打那以后,我对无论什么人和事都不会感到害怕,因为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我已经经历过了。可是因为我不懂得害怕,却给我招致许多麻烦,失去了许多幸福。上帝要求女人胆小怯弱,如果她不懂得害怕,就有悖常规。……斯佳丽,你要永远保留一些让你害怕的东西,就像保留一些东西让你去爱那样。……”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她默默站在那里,她的眼睛回顾到半个世纪前她曾害怕的日子。斯佳丽觉得焦躁不安。她原以为老祖母能够理解她,说不定还能帮她出主意解决些实际问题。可是她跟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尽谈些人家出生以前,谁都不感兴趣的事。斯佳丽后悔不该推心置腹地把什么都说了给她听。
“好吧,快回家,孩子,要不他们会不放心的,”她忽然说道,“叫波克下午赶辆大车来。……不要以为你能卸下担子。你办不到的。我知道。”
那年的夏天气候一直拖延到十一月份,对塔拉这家子人来说,那些暖洋洋的日子可算得上是些好日子。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有一匹马可以代步。早餐有煎鸡蛋,晚饭有煎火腿,用不着天天吃老一套的山芋、花生和苹果干,有一个节日里,甚至吃过烤鸡。那只老母猪最后终于抓回来了,她和她那窝小猪每天在猪圈里拿鼻子拱土,快活地咕噜咕噜哼着。有时候它们吵得使人说话都听不见,可是那声音听起来毕竟很悦耳,因为那意味着到了天寒屠宰的季节,家里的白人就有鲜猪肉吃,黑人能吃上猪杂碎,冬天的肉食大家都不用犯愁了。
斯佳丽到方丹家去了一趟,精神上受到很大鼓舞,只是她自己没有充分意识到。现在她知道有些邻居还在,有些熟悉的朋友家都还幸存,这就驱散了她前几个礼拜刚到塔拉时使她烦恼的失落感和孤独感。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种植场都没有经过军队的践踏,没受到多大损失,因此他们都特别慷慨地把所余无几的食物拿出来给斯佳丽家分享。邻里间互相帮助本是县里的优良传统,而且他们还不要斯佳丽付一分钱,告诉她说等明年塔拉有了收成,到那时如方便的话再归还他们。
斯佳丽现在有东西给一家人吃,有一匹马,还有从北佬逃兵那里弄来的钱和首饰,眼下最迫切需要的是添置些新衣服。她知道派波克到南方去买衣服很担风险,弄不好那匹马会叫北佬或者邦联的兵抢走。可是至少她手头有买衣服的钱,有马有大车,也许波克能不被抓住而完成这一使命。总之,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斯佳丽每天早上起来,一见到蔚蓝的天空和和煦的阳光,就要感谢上帝,因为晴好的天气意味着可以推迟添置冬衣的时间。而且天气暖和一天,黑奴住过的小屋里堆放的棉花就多似一天。那些空着的小木屋现在成了唯一的棉花堆栈。田里的棉花看来要超过她和波克的估计,很可能有四包,这样很快就会把几间小木屋堆满。
斯佳丽并不打算亲自下田去摘棉花,尽管方丹奶奶跟她说过那一番尖刻的话。她,奥哈拉家的小姐,现在是塔拉的女主人,要到田里去干活,那是不可思议的。那岂不是把她自己跟那头发像一头乱麻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一类人降到同等地位了吗。她打算叫几个黑人下田干活,自己和几个姑娘料理家务。可是没想到她却受到一种等级观念的反抗,那等级观念甚至比她自己的还要强烈。波克、嬷嬷和普里西一听说要下田干活,马上就大嚷大叫起来,一再声称他们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种田的黑人。其中嬷嬷闹得最厉害,斩钉截铁地说她从来就不是干田里活的,说她出世的时候,就是养在罗彼拉德家的大宅院里,而不是在黑人的小木屋里。她说她是在老太太的卧房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老太太床边的一张小床上。只有迪尔西没有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普里西,弄得她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斯佳丽拒不理会他们的抗议,还是把他们赶到棉花田里去。可是波克跟嬷嬷老是唉声叹气,干起活来磨磨蹭蹭,斯佳丽只好叫嬷嬷回厨房去烧饭,叫波克到树林里去张网捉兔子和负鼠,到河边上去钓鱼。波克认为摘棉花有失他的身份,可是钓鱼打猎还不至于如此。
斯佳丽接着要她两个妹妹和媚兰下田,可是效果也不理想。媚兰摘得又好又快,而且心甘情愿,可是在大太阳底下干上一个钟头,就悄悄地晕过去了,然后就得躺上一个礼拜才能恢复健康。苏埃伦每回下田都是满肚子不高兴,眼泪汪汪的,假装也发晕了,可是斯佳丽拿一瓢凉水朝她脸上一泼,她就马上苏醒过来,像只恶猫似的直吐唾沫。后来她干脆不肯下田了。
“我不能像个黑人那样到田里去干活,你没法逼我去。要是我们的朋友听见了会怎么想?要是——要是肯尼迪先生知道了会怎么想?哦,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件事——”
“你只要再敢提起母亲,苏埃伦·奥哈拉,我马上就给你一巴掌,”斯佳丽嚷道,“母亲在这里干的活,比哪个黑人都更辛苦,这你不是不知道,你这架子十足的千金!”
“她没有!至少没有到田里干过。你不能硬逼我去。我要去告诉爸爸,他不会逼我去干活的。”
“看你敢去麻烦爸爸!”斯佳丽嚷道,她既恼她妹妹执拗,又怕她父亲伤心,自己也感到心烦意乱。
“我来帮你,苏西,”卡琳温顺地插嘴道,“让我来干苏西跟我两个人的活。她身子还没好,不宜到太阳底下去晒。”
斯佳丽感激地说道:“谢谢你,糖娃娃,”可是她担忧地看着这位小妹妹。卡琳向来长得娇嫩。脸色白里透红,像是春风吹拂过的樱花。现在她美丽沉静的脸上虽然已失去了血色,却依然似鲜花般动人。当她从大病中神志清醒过来以后,她发现母亲死了,斯佳丽变得泼悍起来,世界变了样,成天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她总是精神恍惚,沉默寡言。卡琳那纤弱的天性很难适应变化。她无法理解周围发生的事,只是像个梦游人似的行事,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看来身子很脆弱,事实上也确实很脆弱,可是她听话、肯干,而且乐于助人。斯佳丽没有吩咐,她空下来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串念珠,嘴里不停地为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斯佳丽不曾料到她对布伦特的死看得如此严重,伤心到如此地步。在斯佳丽看来,卡琳仍是个“小宝宝”,年纪太轻,还不至于真的在谈恋爱。
斯佳丽站在棉花田里的太阳底下,腰也快弯断了,手也被干棉桃磨粗了。她想若是有个妹妹脾气像卡琳那么好,力气像苏埃伦那么大,该有多好!因为卡琳摘起棉花来,又勤快,又认真。可惜她干了一个钟头,很明显的是她,而不是苏埃伦,身体还没有恢复到能够胜任干这种活的程度。于是斯佳丽只得把她打发回家了。
现在棉花田里就剩下迪尔西、普里西和她三个人。普里西做做停停,不卖力气,一会儿喊脚疼,一会儿叫腰酸,不是说肚子不舒服,就是说浑身没力气,到后来她母亲拿根棉花秆子抽得她直叫喊。这一来她稍微卖力一点,还留神离她母亲远远的。
迪尔西不知疲倦地默默干活,像是一架机器。斯佳丽背着个沉沉的棉花袋,压得她腰酸背痛,想想迪尔西,觉得真值得拿她身体一样重的金子把她买下来。
“迪尔西,”她说,“等将来我们重新过上好日子,我不会忘记你今天的辛劳。你真是太好了。”
这位古铜肤色的女巨人不像别的黑人,听到主人的赞扬,她既不龇牙咧嘴,也不扭捏作态。她毫无表情地转过脸来,语气庄重地说道:“谢谢你,小姐。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埃伦小姐待我那样好。杰拉尔德先生连普里西也买下来,免得我伤心,我不会忘记的。我是半个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对人家的好处,是不会忘记的。我就是为普里西难过,这孩子太没出息。她看上去就像她爸。她爸就是最反复无常的。”
斯佳丽亲自在田里干活固然很累,找个帮手又不是那么容易,可是见到棉花慢慢地从田里搬进小屋,精神就振作起来。棉花似乎能使她恢复信念,使她坚定信心。塔拉是靠棉花致富的,整个南方也是靠棉花兴旺发达的。斯佳丽是道地的南方人,深信塔拉和整个南方能靠这一片红土地再度崛起。
当然,她收获的棉花并不算多,可是毕竟有点用处。它可以多少换回一点南方邦联的钞票,好把北佬皮夹里的金币和北佬的纸币节省下来,到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明年春天她要想办法让邦联政府征募去的大个子山姆和别的种田的黑人放回来。要是政府不肯,就拿那北佬的钱向邻居家去雇几个黑人。明年春天,她要种棉花,要种了又种。……她直了直腰,眺望着秋天棕色的田野,似乎看到了明年茁壮而碧绿的棉株,连绵不断地一亩挨着一亩。
明年春天,说不定到了明年春天,战事已经结束,好日子重又来临。不论南方邦联是胜是败,日子总会更好过些。至少不会再受双方军队的骚扰。战争结束以后,种植场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唉,战争快点结束就好了!那时大家种了庄稼就能指望有收成了。
现在有了希望。战争早晚要结束。她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马,有了为数不多却已珍藏好的钱。是的,最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们全家团聚在餐桌旁,吃的最后一道甜点心,是嬷嬷用玉米粉和干紫黑莓做的,还加了高粱糖浆以增进甜味。气候已使人感到寒冷,这还是这一年的第一次寒冷。波克站在斯佳丽背后,搓着手兴奋地问道:“斯佳丽小姐,你看是不是到了该杀猪的时候啦?”
“你是在想吃猪肠子了吧?”斯佳丽咧嘴笑着说,“是呀,我自己也想吃鲜猪肉,要是天气持续再这样寒冷几天,我们就——”
媚兰刚把调羹举到唇边,忽然停下来打断了她的话。
“听,亲爱的!有人来了!”
“有人在喊,”波克不安地说道。
秋天清新的空气里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急促得像人猛然受惊时的心跳一样,同时听见一个女人在尖声高喊:“斯佳丽!思嘉!”
围桌而坐的众人恐怖地相对而视,旋即推开坐椅跳起身来。那喊声虽然由于惊恐有点走样,但分明是萨莉·方丹的嗓音。她上琼斯博罗去路过塔拉,一小时前还在这里聊了一会儿天。此刻,他们刚慌张地拥到大门口,就见她骑着马一阵风似的从车道上飞奔而来。那马汗沫满身,她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帽子挂在帽带上。她朝他们冲过来时,并不勒住马缰绳,只是举起手臂往她来的方向挥动。
“北佬来啦!我看见的!正沿着大路过来!北佬——”
她猛地一扯马勒,那马才没冲到台阶上。她把马头一个急转,只三大步就跃过了屋侧的草坪,然后再一跃跳过四尺高的树篱,就像是在狩猎场上似的。她们听见沉重的马蹄声穿过后院,穿过黑人住的小屋之间的小路,知道她是抄近路回含羞树去了。
她们一时间吓得茫然不知所措。稍后苏埃伦跟卡琳相互抓着手指呜呜地哭起来了。小韦德吓得呆在那里动也不动,浑身发抖,却哭不出声来。他离开亚特兰大那夜以来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来临了。北佬就要来抓他了。
“北佬?”杰拉尔德茫然说道:“北佬不是已经来过了吗?”
“我的上帝!”斯佳丽嚷道,眼睛正好跟媚兰惊恐的目光相遇。霎时间,在亚特兰大最后一个夜晚的恐怖情景,重新萦回在脑际。那一路上乡间处处是残垣断壁,使她又想起一起起杀人、强奸和残酷害人的故事。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北佬士兵,手里拿着埃伦的针线盒,就站在过道中间。她想,“我活不成了。我就要死在这个地方。我还以为最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呢。我活不成了。我再也支持不住了。”
随后她看到那匹马,已上好鞍子,拴在那儿,正等待着波克骑到塔尔顿去办事。她的马!她唯一的一匹马,北佬会把它抢走,把奶牛跟牛犊抢走,把母猪和一窝小猪全都抢走——哦,当初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把它们从沼泽地里弄回来!北佬还要把方丹家分给她们的雄鸡、下蛋的母鸡和鸭子全都拿走。还有食品箱里的苹果和山芋。还有麦粉、大米、干豆。还有北佬皮夹里的钱。他们会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拿走,让她们在这里活活饿死。
“绝不能让他们拿走!”她大声嚷起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都转过脸来看着她,以为她被那可怕的消息吓昏了。“我绝不愿挨饿,我绝不让他们拿走!”
“你说什么,斯佳丽?你说什么?”
“那马!那牛!那猪!不能让他们拿走!我绝不让他们拿走!”
她倏地把身子转向四个黑人,他们在门口缩成一团,他们的黑脸孔都被吓成特别的死灰色。
“到沼泽地里去,”她迅速说道。
“什么沼泽地?”
“河边上的沼泽地,蠢货!把那几只猪赶到那里去。你们全去。快。波克,你和普里西爬到墙角下把那些猪弄出来。苏埃伦你和卡琳把所有吃的东西装进篮子里拿到树林子里去,拿得动多少就装多少。嬷嬷,把那些银器重新沉到井里去。波克!波克,听我说,不要站在那里发呆!把爸带走。到哪里就不用问我啦!随便哪儿都行!爸,你跟波克去吧。你真是个好爸爸。”
她虽然在狂乱之中,可是仍然考虑到,杰拉尔德眼下处于惝怳之中,如果看见穿蓝军服的北佬,怕是承受不了刺激的。她停下来绞着双手,见小韦德被惊吓得抓住媚兰的衣襟哽哽咽咽地哭着,她又增添了一分烦恼。
“我该做些什么,斯佳丽?”在一片嚎哭和仓皇的脚步声中,媚兰的声音显得很沉着。尽管她的脸色如白纸,全身簌簌发抖,然而她平静的声音却使斯佳丽的情绪稳定下来,使她意识到全家都在听她的吩咐,由她来指点。
“那奶牛跟那牛犊,”她急忙说道,“都在老牧场上。你骑马把它们赶到沼泽地里去,再去——”
她话还没说完,媚兰就摔开了韦德的手,立即跑到前台阶,高高撩起她那宽大的裙子,向马儿直奔过去。斯佳丽只见她那双细腿一闪,裙子和内裤稍稍一飘,人已跨上了马鞍,两只脚已荡在马镫上面。她抓住缰绳,脚后跟朝马肚子上一夹,刚要起步,忽然拉紧缰绳,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喊道,“哦,我的孩子!北佬会杀了他的!快把他给我!”
她一手抓住马鞍头,刚想滑下马来,但斯佳丽向她尖叫起来了。
“快走,快走,去赶牛去,我来照看孩子,我说你快走,你想我怎么会让艾希礼的孩子落到他们的手里?快走吧!”
媚兰绝望地回头一看,随即猛地一蹬马肚子,那马扬起一阵尘土,向牧场飞奔而去。
斯佳丽想道:“真没料到媚利·汉密尔顿居然还会骑马!”随即她赶紧进屋,韦德哭哭啼啼跟在她后面,想要抓住她飘动的衣裙。等她一跳三级地上了楼,见苏埃伦和卡琳挽着橡木条篮子,正往食品间跑去。波克使劲抓着杰拉尔德的臂膀,把他拖往后廊。杰拉尔德嘴里咕咕哝哝,像个孩子似的由他拖着走。
她听见后院里传来嬷嬷粗糙的嗓音:“你去,普里西!你下去把小猪递给我!你晓得我个子太大钻不进那栅栏。迪尔西,快来叫这不中用的孩子——”
“我还以为把这些猪关在屋角下是个好主意,不会叫人偷去,”斯佳丽一面往自己的卧室跑去,一面心里想道,“我怎么没想到在沼泽地里造个猪圈呢?”
她拉开五斗橱最上面的一个抽屉,从衣裳堆里捡出北佬那只皮夹。她从针线筐里匆匆取出藏在里面的一枚宝石戒指和一副钻石耳环,放进了皮夹。可是皮夹藏哪里好呢?塞在床垫子里?放在烟囱上面?扔进井底里?放在怀里?哦,不,千万不能!皮夹子会从紧身衣里鼓起来,万一给北佬看见,就要剥掉她的衣服搜身。
“他们要是那样,我要羞煞人的。”她胡思乱想着。
楼底下奔跑声啼哭声乱成一团。斯佳丽此刻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是想到她但愿能和媚兰在一起该多好。她说话沉着。打死北佬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勇敢。媚利可抵上其余的三个人。媚利——她刚才说了什么?哦,不错,孩子!
斯佳丽手里攥着皮夹,快步穿过过道跑进媚兰的卧室,那孩子小博正睡在浅摇篮里。她把他抱在怀里,孩子被惊醒了,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拳头。
她听见苏埃伦在喊:“快点,卡琳!快点!我们装够了。哦,妹妹,快!”又听见后院里响起了小猪的尖叫声和愤怒的呼噜声,跑到后窗口一看,见嬷嬷两臂各挟着一只挣扎着的小猪,一摇一晃地正在穿过棉花田。她后面跟着波克,也夹着两只小猪,一面还推着杰拉尔德在他前头走着。杰拉尔德舞着手杖,蹒跚地走过田垅。
斯佳丽身子靠在窗口外,大声喊道:“迪尔西,把那母猪也带上!叫普里西把它赶出来!你可以把它放在田里赶着走!”
迪尔西抬起头来,她那古铜色的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她围裙里兜着一大堆银器。她的手指着屋角下。
“那母猪咬了普里西,我把它仍旧圈在屋角下了。”
“便宜了那母猪,”她想,又匆匆回到卧室,把从北佬身上搜来已收藏好的手镯、胸针、相框、银杯匆匆地找出来。可是把它们藏到哪里去呢?一只手抱着小博,另一手拿着皮夹和一堆小玩意儿可真别扭。她于是先把小孩放在床上。
那孩子一离开她的怀抱就哇哇哭起来了。斯佳丽忽然灵机一动:把那些东西藏在孩子的尿布里岂不更妙?她忙把孩子翻了个身,把衣服朝上拉起,把皮夹塞进尿布靠背后的地方。孩子经她一折腾,哭得更凶,她忙把那三角尿布在那两条乱踢的小腿之间缚牢了。
“现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现在可以到沼泽地里去了。”
她一手抱着大声嚎哭着的孩子,另一手紧抓着首饰,冲进楼上的过道。忽然她停住快步走,一阵恐惧袭来,只觉两腿发软。这屋子里好静!静得多么可怕!他们全都走了,就撇下她一个人吗?竟没有一个人等她一下吗?她并没有要他们只让她一个人留下。这年头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何况北佬就要来了——
她听见一个轻微的响声,不觉吓了一跳,忙转身一看,原来是她的儿子蜷缩在栏杆旁,她自己在慌乱中已经把他给忘了。他眼睛睁得很大,惊恐万状,想要开口说话,可是只见喉头颤动,却发不出声音来。“起来,韦德·汉普顿,”她急忙吩咐道,“快起来自己走。妈现在没法抱你了。”
他跑到她身边,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把抓住她宽大的裙子,把脸埋在里面。她感觉到他一双小手在裙子褶缝里摸索着她的腿。她从楼上走下来,可是每跨一步都被他的手牵制着,她狠狠地嚷道:“放开我,韦德!放开我,你自己走!”可是那孩子的手反而拽得更紧。
她走到楼梯口,那楼下的一切,仿佛都向她扑来。所有那一件件亲切的、妥善保管的家具似乎在向她耳语:“再见!再见!”她喉咙口一阵哽咽。那间埃伦辛勤工作过的小办事室的门开着,她可以瞥见那张旧写字台的一角。那边是餐室,餐桌旁的椅子东倒西歪,餐桌上盆子里吃剩的东西还没有收拾掉。地上的碎呢地毯是埃伦亲手染色,亲手织成的。墙上还挂着外婆罗彼拉德的画像,胸口半裸着,头发高高堆着,鼻旁两道深深的纹路,使她的脸永远呈现出一种颇有气度的讥笑。这里的一切都构成她早年的回忆,都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中。此刻都在向她呼喊:“再见!再见啦,思嘉!”
北佬会把一切——这里的一切全都烧掉!
现在她是最后一瞥自己的家,待她从林子里或者沼泽地里回头时,看到的恐怕只有浓烟滚滚中的烟囱和烈焰腾飞的屋顶了。
“我不能离开你,”她心里想道,害怕得牙齿震颤作响。“上回爸不肯离开你。他对他们说就连他一起烧掉好了。这回就让他们连我也一起烧掉好了,因为我实在离不开你。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决心既已下定,反而不觉恐惧,只是心里有一种冷却的感觉,仿佛一切希望与恐惧都已冻结了。她正这样站着时,忽然从林荫道上传来杂沓的马蹄声,銮铃的叮当声和军刀的碰撞声,接着一声刺耳的吆喝:“下马!”她连忙弯下身,非常迫切地,然而却是异常和蔼地对她身旁的孩子说道:
“放开我,韦德,好孩子!赶快下楼,穿过后院,跑到沼泽地里去。嬷嬷和媚利阿姨都在那里。快点跑,宝贝,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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