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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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的两条黑眉毛就会皱拢来在鼻梁上面形成一个锐角,弗兰克则现出一副哆哆嗦嗦的窘相。斯佳丽的脾性,完全像个鞑靼人,发起威来,跟野猫一般凶暴。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她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于是屋子上空,顿时乌云密布,弗兰克往往识相地一早出门,到很晚才从店里回来。皮特姑妈就像小兔子进洞似的赶快躲到她卧室里去。韦德和彼得大叔也退进马车房。厨娘不离厨房一步,也不敢提高嗓门唱她的赞美诗。只有嬷嬷还能稳住阵脚,这是因为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大吼大叫给她多年训练的缘故。
斯佳丽并不想动辄发脾气。她喜欢他,还感激他保全了塔拉,真心实意地想做一个好妻子,可是他有好些地方,好多次,使她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爆发出来。
一个男人倘若听凭她压倒她,她就不可能尊敬这个男人。一个男人倘若在某种令人不快的场合,在她或者在别人面前,表现得羞怯和踌躇不决,是她最无法忍受的。可是现在钱的问题已经部分得到解决,因而她对于这一类事已比较可以不太计较,甚至觉得有些快乐。唯一令她经常烦恼的是弗兰克处处显示出他自己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乐意让她做个好的生意人。
至于人家欠店里的账款,不出她之所料,弗兰克从来不主动催收。一直等到她催急了,才勉勉强强地跑到人家那里,还未开口,先表歉意。由于这些经验使她最后明白肯尼迪这种人家注定只能勉强糊口,除非她自己决心去挣钱,才不致落空。她现在开始明白,弗兰克只要守住他那邋里邋遢的小店过一辈子也就满足了。他似乎不懂得靠现在所有的钱以保障他们的生活是微不足道的。他似乎不懂得在当前这个动乱的时代顶顶要紧的是要挣到更多的钱才能应付新的灾祸。
在战前安逸的日子里,弗兰克有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可是他实在太守旧,守旧得叫人心烦,斯佳丽想,而且他不论办什么事,总要死守着过去的老框框,全然不顾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旧的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他最最缺乏的是在这个严酷的新时代里所需要的进取精神。然而她身上却具有这种进取精神,而且她还要加以发挥,不管弗兰克乐意不乐意。他们需要钱,她现在就在挣钱,而挣钱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弗兰克能做到的最起码的事,在她看来,就是不要干扰她的计划,因为她的计划已经开始收到成效了。
斯佳丽缺少经验,办锯木厂原非易事,比起刚开始的时候,行业间的竞争日趋激烈。她晚上回到家里,又是困乏,又是担心,情绪很坏。可是弗兰克还要先是表示歉意似的几声咳嗽,接着就说什么:“亲爱的,我如果是你,我就不做这个,”或者“亲爱的,我就不做那个”之类的话,弄得她除了尽量忍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常常忍耐不住,终于发作起来。因为她想,他既然没有能耐赚钱,为什么老是要挑剔她呢?而且他指摘她的话又是那么愚蠢!在如今这种年头,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不好?何况正是那个不像女人的她办的锯木厂,挣回了大家急需的钱:她所需要的钱,塔拉所需要的钱,一家人所需要的钱和弗兰克所需要的钱。
弗兰克需要休息和安静。他在战争中尽力而为过,结果损害了健康,失去了财产,成了一个年纪一大把的人。可是他并不后悔这一切。经过四年的战争以后,他对生活的全部要求就只有和睦和友善,听到的是朋友的赞许,看到的是亲切的脸容。他很快就发现家庭的和睦需要代价,他所付的代价就是不论斯佳丽想做什么,都得顺着她的心意。因为他感到疲乏,所以就按照斯佳丽的条件,换取了和睦。有时他在寒冷的傍晚归来,她打开大门笑脸相迎,在他的耳朵上、鼻子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乱吻一通,有时在深夜暖呼呼的被窝里,她困倦地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这时他就觉得他付出的代价是完全值得的。只要事事依着她,家庭生活就过得乐滋滋的。可是他所得到的和睦,其实是空虚的,徒有其表而已。他为了得到这样的和睦,付出的却是他结婚生活中应该享有的权利。
“一个女人应该把她的心思放在她的家和她的亲人身上,不该也像个男人那样成天在外面闯荡,”他想,“现在,只要她有个孩子——”
他想到了孩子,不觉微笑起来,从此便经常想到孩子。至于斯佳丽,她是毫不隐讳地宣称她不要孩子,可是孩子是否出世,并不是等着你邀请的。弗兰克知道有好多女人说不要孩子,是因为害怕和无知。倘若斯佳丽有了孩子,就会喜欢他,就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满足于留在家里照料他。那时她就不得不把锯木厂卖掉,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女人必须有孩子,才能充分得到快乐,斯佳丽恰恰并不快乐,那就未必和孩子没有关系。弗兰克虽然对女人一无所知,但总算还不至于盲目到连斯佳丽有时不快活也看不出来。
有时他夜里醒来,听见枕边有压抑着的低低的泣啜声。他头一回醒来听到时斯佳丽呜呜咽咽哭得连床也动摇了,他惊慌失措地忙问:“亲爱的,你怎么啦?”可是得到的却是一声愤怒的叱责:“哦,不用你管!”
是的,有了一个孩子她就会快活的,她的心思就不会放在她不该过问的事情上。有时候,弗兰克不胜感慨地想道,他像是捉住了一只热带鸟,似火焰般耀眼,珠宝般灿烂,其实他只要有只鹪鹩就够了,说不定还要更好。
第三十七章
四月里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把斯佳丽和弗兰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提心吊胆的。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托尼·方丹骑马从琼斯博罗来,那马浑身大汗淋漓,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他这一来,使得斯佳丽在四个月中第二次深刻地体会到“重建”的真正含义,使她更充分理解威尔说“我们的麻烦还只是刚刚开始”那句话的想法,也使她明白艾希礼那凄惨的话真是一点也不假,那是他在塔拉的寒风凛冽中的果园里说的:“我们大家所面临的比战争还要糟——比监狱还要糟——比死还要糟。”
她第一次领教“重建”是在她知道乔纳斯·威尔克森可以在北佬的支持下把她逐出塔拉的时候。可是托尼此次让她知道的却要比第一次可怕得多。托尼是趁黑夜冒着大雨而来的,几分钟之后,他又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而且从此销声匿迹。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却拉起帷幕展现出新的恐怖的一幕,斯佳丽觉得这帷幕恐怕永远也没有希望再降落下来。
在这暴风雨之夜大门的门环如此急促地被来人敲着时,斯佳丽站在楼梯口。把晨衣紧紧抓在胸前,看着楼下过道,她刚见到托尼那黝黑而阴沉的脸庞,托尼立即俯身吹灭弗兰克手中的蜡烛。她急忙摸黑奔下楼梯,一把抓住他冰冷潮湿的手,只听他低声说道:“后面有人追我——我要到得克萨斯去——我的马快累死了——我饿坏了。艾希礼说你们会——不要点蜡烛,不要把黑人吵醒。我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
他们到厨房里把百叶窗的窗叶放下,又把所有的窗帘拉到底,托尼这才允许点上一盏灯,他跟弗兰克谈的话很急促,同时,斯佳丽忙着给他设法勉强弄顿饭吃。
他没穿大衣,浑身湿透了。头上也没戴帽子,一头黑发贴在他小小的头颅上。可是他在吞下斯佳丽递给他的威士忌时,一对小眼睛依旧闪动着方丹家男孩子惯有的欢乐神情,虽然其中略带沮丧。此时楼上的皮特姑妈没有被惊动正在鼾声大作,斯佳丽深感庆幸,她知道若是让皮特看到这午夜出现的幽灵,她定会晕过去的。
“那些该死的杂种——这一下又少了一个无赖,”托尼说着把空酒杯伸过来请她又斟了一杯。“我一路上拼命跑,而且我得赶快离开这一带,要不怕就没命了。不过我觉得很值得。凭上帝作证,值得!我现在要设法跑到得克萨斯州躲藏起来。我在琼斯博罗时,艾希礼也在,是他叫我来找你们的。我得要一匹马,弗兰克,还得要点钱。我的马一路狂奔,都快要累死了。我这人真没脑子,今天从家里出来,就像只从地狱里飞出来的蝙蝠,没穿大衣,没戴帽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带。不过我们家里也没什么钱。”
他一边笑,一边狼吞虎咽那涂有厚厚的奶油冷玉米饼和冷萝卜缨子。
“你可以把我的马骑去,”弗兰克平静地说道,“我手头只有十块钱,你要是能等到天亮——”
“地狱着火啦,我等不及,”托尼说,语气很重,兴致还是很浓,“他们说不定就紧跟在我屁股后头。我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要不是艾希礼及时把我拖出来让我上马,我还会像个傻瓜等在那里,这会儿我的脖子上怕已被套上绞索了。艾希礼真是好样的。”
那么说,艾希礼也卷进这骇人听闻的不解之谜了。她一阵战栗,不由把手按在喉咙口。艾希礼会不会叫北佬给逮住了?弗兰克怎么,他怎么不问个究竟呢?他为什么那么冷静,好像不当作一回事理所当然似的,她决心还是自己启齿打破这个谜。
“是什么——”她说,“是谁——”
“你父亲从前的监工——那个该死的——乔纳斯·威尔克森。”
“是不是你——他死了吗?”
“我的上帝,斯佳丽·奥哈拉,”托尼暴躁地说,“我要是动刀子砍人,你以为我会拿刀背刮他几下就肯罢休吗?不,凭上帝作证,我把他砍成几段了。”
“干得好,”弗兰克毫不在乎地说道,“我向来就讨厌那家伙。”
斯佳丽看着他。弗兰克似乎变了,变得不是平常那个驯服的、爱拉扯胡子、可以由她肆意轻侮的弗兰克了。在紧急的情况下,他变得冷静,干净利落,说干就干。他是个男人,托尼也是个男人,应付暴力的行为是男人的事,没有女人的份。
“可是艾希礼——他是不是——”
“不。他想要杀他,可是我跟他说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萨莉是我的弟媳妇,后来他也想通了。他陪我一起到琼斯博罗去,以防万一威尔克森先动手把我干掉,不过我想这件事不至于给艾希礼带来什么麻烦,我希望这样,有没有果酱给我涂上玉米饼?另外能不能包点吃的给我带走?”
“你把事情赶快全说给我听吧,要不我要急得尖声叫起来了。”
“你一定要叫等我走了再叫吧。现在,我趁弗兰克给马上鞍子,把事情说给你听。那个该死的威尔克森,这一阵子已作恶多端,要你给塔拉纳税,就是他干的好事,顶顶可恶的是他老是在那里挑拨黑人。我可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有这种叫我憎恨黑鬼的日子,他们的良心也真黑,对那些流氓的话句句都听,把我们待他们的好处全给忘了。现在北佬说要让黑人选举,可是反而不让我们选举。凡是参加过南方军队的,都被剥夺选举权,被允许参加选举的民主党人全县竟没有几个。如果黑人有了选举权,那我们就全完了。真该死,佐治亚是我们的州,不是北佬的州,凭上帝作证,斯佳丽,这叫人无法容忍,我们绝不容忍,我们要有所行动,哪怕再来一次战争。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黑人法官、黑人议员——这些从莽林里爬出来的黑猢狲——”
“请你——快说,你是怎么干的?”
“再给我吃一小块玉米饼,然后你把它包好。喏,后来大家都在传说,威尔克森那家伙宣扬黑人平等走得愈来愈远,几乎整个小时整个小时跟黑人宣传黑人平等之说。他居然有胆量——有——”托尼唾沫飞溅,而又无可奈何地说道,“有胆量说黑人有权跟——跟——白种女人——”
“哦,托尼,他怎么能这么说!”
“凭上帝作证,他是这么说的!你听了自然要难受。可是地狱是着火啦,斯佳丽,你不该不知道,他们在亚特兰大一直是这么说的。”
“我——我没听说。”
“嗯,弗兰克想必觉得不要告诉你为好。自那以后,我们都觉得该在夜里私下拜访威尔克斯先生,照料他一下,可是还没等到我们能实行我们的计划——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从前那个黑人工头,叫做尤斯蒂斯的?”
“记得。”
“今天上午萨莉正在烧饭,他跑到厨房门口,不知跟她胡说了些什么,反正是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因为我听见萨莉尖叫,我连忙奔进厨房,那家伙正在那儿,喝得烂醉如泥,狗娘养的——对不起,斯佳丽,我说漏了嘴了。”
“快说下去。”
“我开枪打死了他。等妈赶来照顾萨莉,我就跳上马直奔琼斯博罗找威尔克森算账。因为他才是罪魁祸首,都是他教唆出来的,否则那些黑傻瓜绝不会想到这种念头的。路上经过塔拉遇见艾希礼,他自然就跟我一起去了。他说因为威尔克森在塔拉干过坏事,这该交给他去干,我说不行,应该由我动手,因为萨利是我弟弟的遗孀。我们一路走,一路争辩,当我们到达镇上时,我的上帝,斯佳丽,你晓得我连手枪也没带。我出门的时候,正火冒三丈,竟把它给忘记在马厩里了。”
他停顿一下,啃起硬玉米饼,斯佳丽吓得直打哆嗦。方丹家的人见义勇为,在本县的历史上是闻名已久的。
“这样我就只好带着刀去找他。我在一家酒吧间里找到他。我把他逼到角落里,艾希礼挡住其他的人。我先跟他把来意说清楚然后才动手,一转眼就把他解决了。”托尼说着一面在思考,“我只记得艾希礼把我扶上马,让我来找你们。艾希礼在紧急关头可真是好样的。他头脑始终很冷静。”
弗兰克走进来,把挽在臂上的大衣交给托尼。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可是斯佳丽并无异议。她好像是个十足的局外人,这纯属男人的事情。
“可是托尼——你家里需要你。你若是回去解释——”
“弗兰克,你可是娶了个傻瓜,”托尼咧开嘴笑着说,好不容易把大衣穿上身,“她以为一个男人不许黑人招惹他家的女人,会受到北佬奖赏似的。可惜他们的奖赏是送你上军事法庭,然后给你一根绞索。斯佳丽,吻我一下,弗兰克不会介意的,因为我也许从此见不着你们了。得克萨斯路途遥远,我又不敢写信,所以请转告我家里人,我到此刻为止,还算是平平安安的。”
她让他亲了一下,两个男人便冒着大雨穿过后院,到后廊上站着谈了片刻,随即她听见马蹄涉水而过的声音,知道是托尼走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见弗兰克把一匹跌跌撞撞直喘气的马牵进了马棚。她关上门坐下来,两膝直打哆嗦。
她现在明白了“重建”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看得很清楚,仿佛她的屋子被一群野蛮人包围着,他们赤身裸体,只在下身遮了一块布。近来她很少留神的好多事,现在都涌上她的心头。比如有些人们的谈话,她只是听见了,可是没有加以注意;比如有时男人们在商量什么,一见她进屋,就忽然停住了,又比如有些她看起来在当时像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而弗兰克一再警告她,反对她身边只有个年老体衰的彼得大叔保护着她赶车到锯木厂去。可是现在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幅恐怖的画面。
在这幅画面上,前面是许多黑人,在他们背后是一排排北佬的刺刀。她可能被杀死,被强奸,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而为她报仇的人说不定要被北佬绞死,甚至不需要经过法庭的审判。北佬军事当局既不懂法律,更不会考虑犯罪的客观情况,就那么形式主义地审讯一下,便把绞索套到了一个南方人的脖子上。
“我们怎么办?”她想,心里感到极大的恐惧,无可奈何地绞着双手。“他们是一群恶魔。像托尼那样的好青年,只不过为了保护自己家里的女人,杀死了一个醉鬼和无赖,他们就想要把他绞死。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无法忍受!”托尼的话是对的,的确叫人无法忍受。可是他们现在完全无能为力,不忍受又怎么样?她开始簌簌发抖,这是生平头一回,她除了自己以外,还想到了别的人和事。她清楚地看到,她斯佳丽·奥哈拉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还并不是顶顶重要的。整个南方,像她这样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还有千千万万的男人,他们在阿波马托克斯放下武器,现在又重新拿起枪支,随时准备着为保护他们的女人而要冒生命的危险。
托尼脸上有一种表情,同样反映在弗兰克的脸上;在亚特兰大别的男人脸上,她近来也见到过这种表情,只是她从来没有去分析过。这种表情,跟投降后从战场上归来的男人的那种疲倦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截然不同。那些人当时除了急于想回家以外,别的什么也不想,现在他们开始关心起别的事情来,他们麻木的神经正在复苏,旧有的气概重新开始燃烧。他们满怀冷酷无情的悲痛,又在担心着什么。跟托尼一样,他们想的是:“我们无法忍受!”
她所见到的南方人,在战前个个说话温柔,十分迷人,在战争已经到了无望的最后日子里,则表现为不顾一切,冷酷无情。可是刚才在烛光下相互对视着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同,那表情既使她振奋,却又令她害怕——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狂怒,一种勇往直前的决心。
她头一回感觉到,在她跟她周围的人中间,有一种亲缘关系,感觉到她分担着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决心。是的,确是无法忍受,南方如此美丽,怎么能轻易拱手奉送别人!南方如此可爱,怎么能听任北佬践踏,听任北佬把他们仇视的南方人碾为尘土,南方如此可亲,是南方人的家园,怎么能把它交付给那些被威士忌和“自由”弄得迷迷糊糊的无知的黑人之手。
她想到托尼的突然出现和迅速消失,觉得他仿佛是自己的近亲一般,因为她记起她自己的父亲当年也是趁着黑夜,为了一桩跟他自己和他的家里都没有关系的谋杀案,匆匆逃离爱尔兰老家的。在她的血管中,流动着杰拉尔德的暴烈的血液。她记得那回她开枪打死一个北佬,拿了他的钱包时,有一种强烈的快感。他们大家的血管里都流动着暴烈的血液,危险得一直到了血液的表层,仅潜伏在一层彬彬有礼的外膜之下,所有她熟识的人,包括那目光呆滞的艾希礼和那婆婆妈妈的弗兰克,在一定的气候条件下,也会变得杀气腾腾。连那没良心的坏蛋白瑞德,照样会把一个黑鬼杀掉,就因为他“对上等女人傲慢不逊”。
“哦,弗兰克,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多久呀?”她一见弗兰克进屋,就跳起来问道。
“北佬恨我们一天,这样的日子就得过下去一天,亲爱的。”
“那么就没有人能做点什么吗?”
弗兰克拿一只疲倦的手在他自己湿漉漉的胡子前面一摆说:“我们正在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
“事情还没做成,何必去谈它呢?也许要好多年。也许——也许南方永远就像现在这样子了。”
“哦,不!”
“亲爱的,睡吧。你身子在发抖,一定是着凉了。”
“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等到我们大家都有了选举权的时候,亲爱的。等到每一个曾经为南方战斗过的人能为南方和民主党人投票的时候。”
“投票?”她绝望地喊道,“投票有什么用?现在黑人都中了北佬的毒反对我们,他们已经失去理智。”
弗兰克耐心地继续解释,可是选举能使他们摆脱困境的道理实在太复杂,不是她所领会得了的。她只觉得乔纳斯·威尔克森从此不能再威胁塔拉,心里很感激,不由想起了托尼。
“哦,可怜的方丹家,”她嚷道,“现在只剩下亚历克斯,含羞草庄园里要干的活又多。托尼真没头脑,他为什么不等到半夜里在没人看见时干呢?春耕若有他在家帮忙,不是要好多吗?”
弗兰克搂住她的腰。平时他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她不耐烦地挡开,可是今夜他的目光深沉,把她搂得紧紧的。
“有些事情比春耕重要得多,亲爱的。比如吓唬吓唬那些黑鬼,教训教训那些无赖。我们只要有像托尼这样的好青年,就用不着为南方过分担忧。快睡吧。”
“可是,弗兰克——”
“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对北佬寸步不让,我们早晚能赢,不过你不必为这事麻烦你的漂亮的小脑袋,亲爱的,让男人去管好了。也许我们的愿望,在我们这一代还不能实现,可是将来一定能实现。等到北佬发现他们甚至无法削弱我们而感到厌倦且不再为难我们时,我们便可以太太平平过日子,抚育我们的子女了。”
她想起韦德,想起埋藏在她心头已经有好些日子的一个秘密。现在,在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着一片纷扰,有仇恨、动荡、痛苦、强暴、贫穷、磨难和缺少保障。她不愿她的孩子们在这纷扰中成长,也不愿意她的孩子们知道这些东西。她需要一个有保障的、井井有条的世界,使她能寄希望于未来,知道她的孩子们会有一个安全的明天,只知道和蔼温暖,只知道丰衣足食。
弗兰克说这些可以通过选举来实现。选举?选举有什么用?规规矩矩的南方人再也不会有选举权了。在这个世界上,能抵挡命运带来的灾难的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钱。她狂热地想钱,想要有好多好多的钱,多到足以抵挡灾难的侵袭。
她出其不意地忽然对他说,她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托尼逃走以后,一连好几个星期,皮特姑妈家不断受到北佬士兵的搜查。他们不论什么时间,说来就来,从不事先通知。他们一来,就涌进房里,又是盘问,又是打开壁橱,刺破衣箱,连床底下也不放过。军事当局得知有人叫托尼来过皮特家里,便断定他现在还躲在她家,或者在她家附近某处。
这样一来,皮特姑妈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北佬军官都会带着一队士兵闯进她的卧室,就经常处于一种彼得大叔所说的“精神不振”的状态之中。托尼那天夜里来过的事,弗兰克跟斯佳丽都没有漏过口风,因此即使皮特姑妈愿意吐露真情,却也无可奉告。她心绪不宁地向他们抗议,说她这一辈子就只见过托尼·方丹一面,那还是在1862年的圣诞节。她说的完全是实话。
“而且,”她为了表示愿意向他们提供帮助,还气喘吁吁地向北佬士兵补充了一句,“当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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