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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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丽冷酷地想道:“她是连我杀人也支持的,”她轻蔑地笑了。
“噢,媚利!”她说,接着又感慨地说道,“如果她是唯一赞成我的人,那也并不能给我增添光彩。因为她的头脑,不见得比一只珍珠鸡强。她若是有一点头脑的话——”她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忙把话煞住。
“她若是有点头脑,就一定会发现有些事她是不能赞同的,”白瑞德帮她把话说完,“当然,在这一方面,你知道得比我多。”
“哦,你这该死的好记性!你连一点礼貌都不懂。”
“你这话才真的不讲礼貌,不过我只好置之不理了。让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要拿定主意。你若是跟别的女人不一样,那你就注定要孤立,不仅你同辈的人会把你孤立起来,你父母辈和子女辈的人也会把你孤立起来。他们永远不能理解你,不论你干什么都会使他们感到惊骇。可是你的祖父母一代可能会为你感到骄傲,会说:‘我们家出了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啦,’你的孙儿女会羡慕地说,‘奶奶真了不起!’而且他们会想学你的榜样。”
斯佳丽被他的话逗乐了。
“你的话有时确实说得很准。我家罗彼拉德外婆就是这样。我小时候要是不听话,嬷嬷就要把她抬出来。外婆这个人冷得像根冰棱,对自己对别人要求非常严格。可是她结过三次婚,而且为了她还不知引起过多少次决斗。她还搽胭脂,衣领低得吓人,而且——嗯,而且里面连内衣也不穿的。”
“你心里是非常佩服她的,虽然你想学的是你母亲的榜样。可是我的祖父却是个海盗。”
“真的吗?是那种叫人走跳板95的海盗吧?”
“我敢说只要能弄到钱,他是会叫人走跳板的,不管怎么说,他弄到不少钱,留给我父亲大笔遗产。家里人都很小心,把他叫做‘船长’。他在我出生之前,有一次在酒店里跟人家斗殴被打死了。他的死不用说使一家人都松了口气,因为他非常嗜酒,酒杯一端到手里常常就会忘记他是个退职的船长,把往事一一诉说出来,吓得他的孩子们毛发为之倒竖。可是我却非常佩服他,想以他而不是以我父亲做榜样。我父亲是个性情温和的绅士,品德高尚,信奉可靠的格言。你看,其结果如何。我敢说你的孩子,斯佳丽,绝不会比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那些人更赞成你。你的孩子将来很可能性格软弱而拘谨,大凡自己受过苦的人,子女往往如此。更不幸的是,你跟其他的母亲一样,总是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吃你所吃过的苦,这其实是不对的,艰苦可以叫人毁灭,也可以使人成材。看来你只好等你的孙儿孙女来赞成你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孙子一代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说‘我们的’,是不是指你和我两人共同的孙子呢?咄,肯尼迪太太!”
斯佳丽突然察觉自己失言,脸变得通红。使她感到羞涩的固然由于他的取笑,更难堪的是她联想起自己日益膨大的肚子。他们两人在一起时,谁也没有提示过她怀孕的事,而且她又总是把膝毯一直拉到腋下,天气再热也从不拿掉,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他看破。现在听他话里有话,不觉又羞又怒。
“你给我马上滚下去,你这龌龊的歹徒,”她的声音颤抖着。
“我不下去,”他平静地答道,“你还没有到家,天就要黑了。就在前面的泉水附近,小屋和帐篷里住着一群新来的黑人,全是些下流坯。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叫那些爱冲动的三K党人半夜里穿上夜行衣出动忙一阵子吧。”
“滚开!”她嚷道,刚想伸手抓住缰绳,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迅速勒住马,递给她两块干净的手帕,一面熟练地扶着她,把她的头托到车板外面。斜阳低低地透过枝头的嫩叶,把金黄与浅绿交织成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一阵发作后,她两手撑住脑袋,懊丧地放声哭了。在男人面前呕吐,本来就是最叫女人尴尬的事,何况这样一来,她那怀孕的丑态就暴露无遗了。她觉得从此再没脸见他。这种事偏偏给白瑞德碰上,他这人是从来也不懂得尊重女人的。她不停地哭着,以为他一定会说出什么开玩笑的粗话来,使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别傻了,”他平静地说,“你若是为了怕难为情,那你哭得就未免太傻了,得了,斯佳丽,不要那么孩子气。你总该知道,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你已怀孕了。”
她惊慌失措地“哦”了一声,紧紧捂住绯红的脸。听到“怀孕”两个字,她感到恐怖。因为对这两个字,有教养的人是避免直说的,弗兰克平常总是惴惴不安地说“你的现状”,杰拉尔德一直来文雅地说“有喜”,女人通常都是体面地采用“身子不太方便”的说法。
“你若是以为我不知道,那你真是个孩子了。你拿那块厚毯子把身子严严实实地遮着,我怎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我为什么一直——”
他忽然不说了,两人相对无语。他拿起缰绳,又朝马儿喀啦一声。然后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他那缓慢而拉长的声调使她听来很愉快,于是她低垂着的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了。
“我没想到你会如此震惊,斯佳丽。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可是我失望了。难道你心里现在还没有把羞涩摆脱掉吗?我想我不是个上等人,才跟你提到这种怀孕的事。女人怀孕并不使我感到害臊,就这一点说,我知道我就算不了是个上等人。我觉得到完全可以把一个怀孕的女人当作正常的女人看待,而不必故意看着天,看着地,看着宇宙间的任何地方,唯独不看她的腰身。可是趁人不备之际,又要偷偷地朝那地方瞟上一眼。我觉得那样才是顶顶不礼貌的举动。我完全不必要那样。女人怀孕本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欧洲人就比我们通情达理,他们向快要做母亲的女人表示祝贺。我并不建议我们应该开明得如同他们一样,不过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躲躲闪闪。这是正常现象,女人应该感到骄傲,用不着躲在家里,关上房门,像犯了罪似的。”
“骄傲!”她嗓音嘶哑地喊道,“骄傲——唷!”
“你怀了孩子不觉得骄傲吗?”
“哦,上帝,不!我——我恨孩子!”
“你是说——弗兰克的孩子。”
“不——不论是谁的孩子。”
话刚出口,她便发觉又说漏了嘴,懊丧了好一会儿,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过的话,继续不慌不忙地说下去。
“这么说我们两人不一样,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孩子?”她听了大吃一惊,把刚才的窘相也给忘了,抬头仰视着他嚷道,“你可真会撒谎!”
“我喜欢的是婴儿和幼小的儿童,因为他们还没有长大,没有学会成人的思想习惯,还没有学会说谎、欺骗和干肮脏的勾当。这对你并不是新闻,你知道我非常喜欢韦德·汉普顿,虽然他本不该像他现在这模样。”
他说的是实话,斯佳丽想,忽然惊讶起来。他确实喜欢跟小韦德玩,还常常带礼物给他。
“我们既已把这个可怕的问题提出来,而且你也承认不久以后你就会有个孩子,那么有些事我放在心里已好几个星期,现在就跟你说——两件事。第一,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赶车非常危险。这你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说过多次了,即使你自己并不担心是否会被强奸,你也应该想想事情的后果。由于你的固执,你可能会导致城里那些爱好伸张正义的人士不得不为你报仇而绞死几个黑人。北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因而不免要有人为此而上绞架。你有没有想过,城里的女人不喜欢你的原因之一,会不会是害怕你的行为会给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带来杀身之祸,再说,倘若三K党把黑人弄得太过分,北佬就会对亚特兰大城采取极其严厉的措施,到那时,你就会觉得舍曼将军跟他们相比,就像天使一般可爱了。我这么说,因为我跟北佬的关系非常密切——真是愧对我们南方——他们把我看作自己人,我听他们公开说过,他们打算消灭三K党,即使把全城再次烧毁,把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部绞死,也在所不惜。那样对你是大大不利的,斯佳丽。你的钱会受损失。而且这场燎原之火一旦点燃,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会熄灭。他们会没收财产,提高税率,对形迹可疑的女人处以罚金,这些我听他们全提到过了。至于三K党——”
“你认识三K党人吗?汤米·韦尔伯恩或者休或是——”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我为什么要认识?我背叛自己人,我投靠北佬,我是个无赖汉,你想我可能认识吗?不过我知道那些被北佬怀疑的人,只要走错一步,就等于上了绞架。我晓得若是你的邻居上绞架,你是不会感到难受的,可是若是你失去锯木厂,就不会觉得那么好受了。看你那一脸倔强的模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的话算是废话好了。现在我只能跟你说一句话:随时把你的手枪带在身边——我若是在城里,一定设法来替你赶车。”
“白瑞德,你是不是真的——为了保护我你才——”
“是的,亲爱的,这是我一贯来自我宣扬的骑士精神在促使我保护你,”他的黑眼睛里开始跳动着嘲讽的闪光,刚才脸上那诚挚的表情顿时不见了,“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如饥似渴地默默地想念着你,离你远远地向你顶礼膜拜。可是因为我跟艾希礼·威尔克斯先生一样,是个顾全体面的人,所以只好把我的感情藏在心底里。你是,哎呀,弗兰克的妻子,叫我怎么向你启口,可是即使是像威尔克斯那样体面的人,也会有约束不住的时候。我的情况也一样,现在我实在情不自禁,不得不向你倾吐为快。”
“哦,看在上帝面上,嘘!”斯佳丽打断他的话。每逢白瑞德故意把她捧成自命不凡的傻瓜时,她总感到烦恼,同时她也不愿意以艾希礼作为他们的谈话资料。“你打算跟我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怎么!我正暴露出我的一颗热爱而破碎的心,你怎么忽然改变话题了?好吧,另外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眼中嘲讽的闪光不见了,脸上重新现出平静而阴沉的神色。
“我想你的那匹马得留神一点。它的脾气非常倔强,嘴巴跟铁块一样麻木。你赶它很吃力,不是吗?它倘若突然奔跑起来,你是不可能使它停步的。你若被掀进水沟里,你和你孩子的命都会被它送掉。你得去弄一副最重的马勒给它套上,要不让我调换一匹比较驯服的和嘴巴比较灵敏的马给你。”
她抬头审视着他那毫无表情的光滑的脸蛋。她心头的烦恼消失了,正好像刚才他的一番话消除了她对怀孕的困窘一样。刚才她正觉得无地自容时,他善意地设法宽慰她,现在他更体贴入微,连她的马也想到了。她对他的一阵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不懂得他为什么做不到一贯如此?
“这匹马是难于驾驭,”她温顺地赞同说,“有时候我因使劲赶着它使两臂通夜疼痛。你觉得怎样对付它最合适,就怎么办吧,白瑞德。”
他的眼睛里又闪出调皮的亮光。
“你这话听起来又温柔又甜蜜,肯尼迪太太,跟你平时专横的腔调完全不一样。可见只要手段得当,也能叫你变得千依百顺的。”
她面露愠色,老脾气又发作了。
“这回你可给我滚下车吧,否则我要用鞭子抽你。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容忍你——为什么老是想待你好一点。你这人不懂礼貌,没有道德。你一钱不值,简直是个——得了,快下车,我是说话算数的。”
但当他下车后,把拴在车后的马解脱,站在暮霭沉沉的大路上,朝她挑逗地咧嘴而笑时,斯佳丽赶着马车向前而去,却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是的,他这人粗鲁、狡诈。你跟他打交道很不安全,因为你若是给他一把钝刀子,什么时候他会猝不及防地把它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刀子。可是,他毕竟很叫人兴奋,像是叫人偷偷地喝了一杯白兰地一样。
这几个月里,斯佳丽已学会喝白兰地。每逢她下午很晚回家,赶了一天车,又淋了雨,浑身酸痛,手脚痉挛,这时她脑子里就只想到藏在五斗橱顶上抽屉里的那瓶酒,那是她瞒过嬷嬷的窥视的眼睛锁好的。米德大夫没有警告她说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喝酒。因为他绝不会料想到一个清白人家的女人竟会喝比葡萄酒更加烈性的酒。通常女人只有在参加婚礼时才喝上一杯香槟,在害重感冒躺在床上时才喝一杯加热水的威士忌。当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因为喝上了酒,给她们家里带来永远洗刷不掉的羞辱,就像她们是精神失常的,或是离过婚的,或是受了苏珊·B.安东尼小姐96的蛊惑主张女人应有选举权似的。可是,尽管米德非常不赞成斯佳丽喝酒,他永远没有怀疑到她会喝酒。
斯佳丽发现在晚饭前喝上一杯白兰地是大有裨益的。喝酒以后,她总放点咖啡在嘴里嚼着,或者用花露水漱口,把酒气解掉。她想人们为什么这样愚蠢,既然男人如果想要喝酒,随时都可以喝得酩酊大醉,那么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喝酒呢?有时她躺在床上,身边的弗兰克鼾声如雷,她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为贫穷而流泪,害怕北佬的暴行,怀念故乡塔拉,思慕心爱的艾希礼,真是千头万绪,若不是有个白兰地酒瓶,她怕自己真会发起疯来。当那熟悉而惬意的热流涌进她的血管,她的烦恼便开始消退,喝上三口以后,她就能对自己说:“等到明天我能更好地顶得住时再去想这些事吧!”
可是有几个晚上,即使白兰地也无法止住她心头的疼痛,那是渴望再见到塔拉的疼痛,远比担心失去锯木厂的疼痛更强烈。现在的亚特兰大,有许多新的建筑物,许多陌生的面孔,狭窄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一派喧嚣的景象,令她感到窒息。她爱亚特兰大,可是——哦,怎么比得上塔拉那乡间的和平与宁静,以及它周围的红土田野和郁郁苍松!哦,只要能重回塔拉,只要能靠近艾希礼,看见他的人,听见他的声音,知道他爱着她,生活再苦也在所不惜!媚兰每回写信来,总说大家都很好;威尔的每一封短柬,总要谈些关于耕地,关于播种,关于棉花生长的情况,使她更加渴望返回家乡。
到了六月我就回家,因为那时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我回家住上两三个月,她想,她的心情就会振奋起来。到了六月她果然回家了,可是并不是如她所渴望的那样,而是因为在六月初接到威尔一封短信,告诉她杰拉尔德去世了。
第三十九章
火车到达很晚,斯佳丽在琼斯博罗下车时,乡间笼罩着那六月里深蓝的暮色。从村子的房舍和店铺里还可见到点点的黄色灯光,原来村子里还有些残余的房子,然而寥寥无几。大街上的建筑物之间,处处是大片的空隙,那是遭到大炮轰击和纵火焚烧的地方。那些倾圮的房屋,墙壁半已倒塌,屋顶弹痕累累,在黑暗中默默地瞪视着她。布拉德老店的木棚外面,拴着几头上了鞍子的马和骡子。灰尘厚积的红土路上空荡荡地全无生气,整个村镇只有一些醉汉的喧笑声,从街道远处的酒店里飘散到寂静的黄昏的空气中。
车站在战时被毁以后,至今没有重建,现在只搭了个木棚子,没有四壁可以挡风。斯佳丽走到木棚底下坐在一只空桶上,那里放着一些空桶显然是用来代替坐椅的。她朝街道两头张望,看看有没有威尔的人影。她想威尔一定会上车站来接她,因为他应该明白,她得到杰拉尔德去世的噩耗后,必然会乘头一班火车赶回来的。
她来时行色匆匆,手提包里只放了一件睡衣和一支牙刷,连换洗的内衣也没带。她来不及做丧服,就向米德太太借来件黑衣服穿着。米德太太近来身体消瘦,斯佳丽穿她的衣服本来就嫌太紧,加上她的肚子比前更大,穿在身上就倍加不适。杰拉尔德的去世,虽然给她带来悲痛,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忘记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低头看看自己,觉得实在难看,身段已完全没说的了,连脸孔和脚踝都显得有些浮肿。在此以前她对自己的外貌并不十分介意,可是现在她马上就要见到艾希礼,这就使她觉得十分重要了。再说她身上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她简直有点不敢想去跟他见面。她是爱他的,他也爱着她,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似乎成了她不忠实于爱情的见证。可是现在一切已无可避免,不管她多么不愿意,也无法不让他见到她已失去了纤细的腰肢和轻盈的步态了。
她不耐烦地跺着脚。威尔应该来接她的。当然,她可以到布拉德老店去打听他的消息,若是他因事不能来接,她就在那儿找个赶车的把她送到塔拉去。可是她不愿到那店里去,因为那天刚好是星期六,县里的人很可能有一半都聚集在那里。她挺着个大肚子,又穿着那件不仅不能掩盖反而显得增宽腰身的紧身黑衣服,再说人家一见到她,定会就杰拉尔德的去世,对她深表同情。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同情。她害怕听见人家一提起她父亲的名字,她就会痛哭起来。她现在不愿意哭,因为她心里明白,她若是哭开了头,就会像当初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可怕的夜里,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暗的半路上那样,她对着马鬃号啕大哭,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她不愿意哭,自从她得到父亲的噩耗那一刻起,喉咙口就常常像是堵着一块东西,现在这块东西又升上来了。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哭只能使她慌乱,使她软弱。唉,为什么威尔或者媚兰或者她妹妹,不早点写信把父亲害病的事告诉她呢?要是那样,她就可以马上乘火车赶回塔拉来照顾他,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从亚特兰大请个大夫来。这些笨蛋——没有一个不是,没有她在他们什么事也办不了。她没有分身术,不能照顾两头,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亚特兰大为他们大家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威尔还没有来。她坐在空桶上扭动身子,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他现在在哪里?随后从身后的铁路轨道上,她听到有脚步踩着煤渣的嚓嚓声,她转身一瞧,见是亚历克斯·方丹,肩上扛着一袋燕麦,正跨过铁轨朝一辆大车走去。
“我的上帝!那不是你吗,斯佳丽?”他大声嚷道,一面放下麦包,跑过来握住她的手,他黝黑凄苦的小脸上,充满喜悦,“见到你真高兴。我刚才在铁匠铺里见到威尔,在给马上蹄铁。今天火车晚点,他以为还来得及来接你。要不要我赶快去把他叫来?”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亚历克斯,”她说,尽管满怀悲伤,她仍现出笑容。重见一个同乡的熟人毕竟是令人高兴的事。
“哦——呃——斯佳丽,”他讷讷地说道,仍然握着她的手,“我为你的父亲深为悲痛。”
“谢谢你,”她说,心里却很不愿意他提起这事,因为经他一提,杰拉尔德那红润的脸膛和洪亮的嗓音就十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过,也许能使你得到宽慰的是,斯佳丽,我们这一带的人都为他感到骄傲,”亚历克斯放松她的手继续说道,“他——嗯,我们认为他死得像个战士,而且是为了战士的事业而献身的。”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斯佳丽惶惑不解地想道,一个战士?他是被人开枪打死的吗?他会不会像托尼那样,跟那些无赖汉搏斗过呢?可是她不能听他再说下去了,他再提起她的父亲,她就要哭了,而她现在千万不能哭,要等她坐上威尔的马车,到了乡下没有陌生人看见的地方,她才能痛哭一场。威尔倒并不碍事,他就像她的兄弟一样。
“亚历克斯,我现在不想谈此事。”她简短地说。
“我一点也不怪你,斯佳丽,”亚历克斯说着,顿时怒形于色,黝黑的面孔胀得通红。“假如是我自己的妹妹,那我——噢,斯佳丽,我对女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不过我个人还是认为,对苏埃伦还是应该给她吃一顿皮鞭的。”
他到底是在说些什么胡话,她诧异地想,苏埃伦跟此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不说,在这里人人的看法都跟我一样,只有威尔一个人支持她——当然,还有媚兰小姐,不过她是个圣人,在任何人身上都看不到一点坏处的,而且——”
“我说过我现在不想谈此事,”她冷冷地说道,可是亚历克斯似乎不以为忤,面对她的唐突能够予以谅解。这使她很烦恼。她不愿意从外人口里听到自己家里的丑事,也不愿意叫他知道自己对家里所发生的事竟一无所知。她不明白威尔为什么不在信里把详情向她说清楚。
她希望他的眼睛不要老是那么盯着她。她感觉到他看出她怀了身孕,不免很是发窘。可是亚历克斯想的是另一码事,他在暮霭之中见她的脸孔完全变了样,然而他怎么竟还能认出她来,他自己也感到诧异。这也许是因为她快要生孩子的缘故。女人在这种景况中,看起来就真像个鬼似的。而且,当然啰,奥哈拉老人之死,必定使她非常难受,因为他向来是十分宠爱她的。不过,她的变化还不限于此。她看起来,像是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以前那种饿兽般的神情已经从她眼神中消失。她的目光过去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现在则很坚定。她的风度显得有把握,有决断,惯于发号施令,甚至当她微笑时也是如此。想必她叫老弗兰克生活得异常快活,是的,她是变了。她仍然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用说的。可是她脸上的温柔甜美,以及她抬头看着男人时的媚态,这些他比上帝都更为熟悉的东西,却已完全荡然无存了。
不过,他们大家谁没有改变呢?亚历克斯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粗布衣裳,脸上又现出了不寻常的凄苦的皱纹。夜晚躺在床上,他常常难以入眠,想着她母亲不知到哪一天才有钱去动外科手术,乔遗留下的儿子要到哪一天能上学念书,他自己又到哪里去弄钱来添买一头骡子?他恨不得战争还在继续,而且永远不要结束。在战争期间,他们还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在军队里总还有东西可吃,尽管那不过是些玉米面包;总还有人负责指挥,用不着自己操心面对一大堆无法解决的难题——除了害怕送掉性命以外,在军队里是什么都不用担心的。还有迪米特·芒罗,亚历克斯一心想要娶她,可是眼下已有这许多人要他负担,此时他已力不从心。他爱她的时间已经太长久了,现在她双颊上的玫瑰色和她眼神里的欢乐之情已渐渐消失了。假如托尼没有逃到得克萨斯州去该多好。家里多一个男人,世界就会变得大不相同。可是如今他那坏脾气的可爱小兄弟,却身无分文地漂泊在西部。是呀,大家全变了。又怎么能不变呢?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息了。
“你和弗兰克给托尼帮了忙,我还没谢你们呢,”他说,“他走的时候,全靠你们帮助,不是吗?你们真好。我从旁人那里间接得到消息,他在得克萨斯平安无事。只是我不敢写信问你们,弗兰克借钱给他没有?我想该由我来还——”
“哦,亚历克斯,嘘,现在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斯佳丽嚷道。仅此一遭,斯佳丽对钱竟毫不在乎。
亚历克斯沉默了片刻。
“我给你把威尔叫来,”他说,“明天我们大家都要来参加葬礼。”
他扛起麦包刚转身要走,一辆轮子摇动不稳的大车从小巷里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地朝他们驶来。威尔在车夫座上大声喊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思嘉。”
威尔费力地从车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在此以前,威尔从来没有亲过她,在称呼她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不加上“小姐”的头衔。现在这一来,斯佳丽在惊诧之余,心里却是暖烘烘的,感到非常高兴。他小心地托着她跨过车轮,上了马车,她低头一瞧,原来还是她从亚特兰大逃走时乘坐的那辆破车。它怎么到现在还能继续使用?看来一定多亏威尔的精心维修和保管。可是她见到那辆车,难免睹物生情,想起那晚的遭遇,心里稍稍感到不太舒服。因此她暗自下定决心,要给塔拉买辆新车,把这破车烧掉,哪怕她脚上没有鞋子穿,饭桌上没有东西吃,她也在所不惜。
上车以后,威尔先不开口说话,斯佳丽心里很感激。他把破草帽朝车子后部一扔,对马儿吆喝了一声,大车便启程了。威尔还是老样子,个子瘦瘦长长的,浅红的头发,温和的眼睛,像是头任重道远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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