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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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绝不想要他对她说出一个爱字!她绝不以任何方式提起爱情。她已经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再干那样的事。不过,在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也许他会把来到亚特兰大以来一直戴着的那副假面具扔掉,不再装出彬彬有礼而没有感情的样子。也许他又会成为从前的他,成为那次烤肉野宴以前的艾希礼,成为在他们两人之间没提过爱这个字眼之前的艾希礼。假如他们不能彼此相爱,那么至少他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她可以他友谊的热情,温暖她那冰冷而寂寞的心。
“我只要能早点分娩,”她不耐烦地想道,“我就可以每天跟他一起乘车,我们可以谈些——”
她迫不及待而又无可奈何地想早点分娩,也不单单是为了想跟艾希礼在一起。锯木厂里也需要她。自从她退居在家,把厂子交给休和艾希礼经营以后,厂里就一直亏损。
休尽管工作非常卖力,却实在太无能。他既不会做生意,又管不了工人。谈起买卖来,任何人都不难杀他的价。任何一个滑头的承包商只消说一句,他的木材质量较次,值不上他索要的价钱,这时,休便觉得作为一个上等人,他应该向人家道歉,并把要价降低。有一回斯佳丽听到他卖掉一千英尺地板木料的价钱以后,竟气得掉下泪来。那本是她厂里最上等的地板木料,休简直等于把它白白送掉!再说他对付那些工人也是毫无办法。那些黑人坚持要按日给工资,钱拿到手他们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以致第二天早上不能来上班。碰到这种情况,休不得不临时雇用新工人,上工的时间只好推迟。由于这种种困难,休一连几天不能到城里来销售木材。
斯佳丽见工厂的利润从休的手指缝里不断流失,想到他如此低能,自己又用不上力气,真是气得发昏。她打算一等孩子生下来,她能重新工作以后,马上就把他打发掉,再另外雇一个人。不管是谁,总比他要强。此外她也不打算跟那帮自由黑人打交道了。若是听凭他们老是不来上工,那么什么事都别想做成功了。
“弗兰克,”她有一回因工人不来上班,对休发了一通脾气以后说,“我现在大体上已拿定主意,打算雇犯人到厂里做工。前些日子我跟汤米·韦尔伯恩的工头约翰尼·加勒格尔谈起过黑人不好好干活的事,他问我为什么不雇些犯人。我听那主意不坏。他说犯人的工资极低,伙食费也非常便宜。还说你想要他们干多少活,便可以叫他们干多少活,不用担心被解放者局里的人像群黄蜂似的到处找你的麻烦。我想一等约翰尼跟汤米的合同到期以后,就雇他经营休的那家工厂。他对于那些野性子的爱尔兰工人,尚且能叫他们好好干活,自然能叫犯人干出更多的活来。”
犯人!弗兰克说不出话来。在斯佳丽想出来的荒唐计划中,雇用犯人要数其中最荒唐的,比她那造酒馆的计划还要荒唐。
至少,在肯尼迪以及跟他往来的那个保守圈子里的人看来,事情是这样的。这种雇用犯人的新制度,是因为战后州里财力不足而开始实施的。州政府无力养活犯人,便把他们让那些需要大量劳动力的部门,像修筑铁路、采集松脂、砍伐木材等部门,雇去当工人。弗兰克跟他那些笃信上帝的朋友,虽然明知这种办法是不得已而为之,仍不免感到痛心。他们中有些人连奴隶制也是不以为然的,对这种制度,他们认为比奴隶制还要等而下之。
如今斯佳丽居然打算雇用犯人!弗兰克明白,若是她真的那样干,那么他从此就再别想抬起头来。这件事比她买下锯木厂并亲自管理还要糟,或者说比她做过的任何别的事都要糟。他从前反对她的时候,总要提出这个问题:“人家会怎么说呢?”可是这一回——这一回却不只是一个害怕公众舆论的问题。他觉得这是以人体做交易,跟娼妓制度没有什么两样,他若是答应斯佳丽这样做,等于给自己的灵魂加上了一条罪孽。
弗兰克既认定这件事切不可为,便鼓起勇气禁止斯佳丽的做法,而且他的措词十分严厉,竟使她吃了一惊,一下子说不上话来。最后她为了让他平息下来,柔顺地说她并不是真的想那么做,只因为被休跟那些自由黑人惹恼了才说的,是些气话。可是她实在还是非常希望这个计划能够实现。雇用犯人可以解决她最感困难的问题,可是如果弗兰克对这事继续表现出非常激愤——
她叹了口气。她的两家工厂中,若是有一家能赚钱,那她还可以顶得住。可是艾希礼经营的那一家,情况较之休的那一家,也好不了多少。
斯佳丽见艾希礼没能一下子掌管好工厂,没能创收比她经营时双倍的利润,开始有点吃惊,也有点失望。像他那样出色的人品,又读过那么多书,没有理由不能把工厂办得非常成功,能赚好多的钱。可是事实上他并不见得比休高明。他没有经验,易出差错,缺乏生意眼光,以及在交易中相持不下时过于拘谨,都跟休没有什么两样。
斯佳丽出于对他的爱,很快找理由为他辩护。她不以同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两人。在她看来,休愚蠢得简直无可救药,而艾希礼则不过因为是个新手的缘故。然而她也不免要想,艾希礼绝不可能像她自己那样,通过心算就可以迅速地报出正确的要价。有时她怀疑他连铺板和窗台板都分辨不清。又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上等人,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因此把每一个前来跟他做交易的无赖都看成是诚实可靠的人。有好几次若不是她机灵地插手干预,他就要吃大亏。再说他如果喜欢哪一个人——他喜欢的人偏偏又特别多!——他便把木材赊销给他,也不打听一下那人银行里有没有存款,或者有没有不动产。在这一方面,他跟弗兰克又如出一辙。
不过他肯定能学会!在他学习期间,她就像个宠爱孩子的母亲那样,对他的错误百般纵容,十分耐心。每天晚上,他拖着疲倦的身子神情沮丧地来到她家里,而她总是不知疲倦地给他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可是无论她怎样给他打气,他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古怪而呆滞的神色,使她无法理解,使她感到害怕。他是变了,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她想如果能跟他单独相会一次,也许她就能发现其中的原因。
这种情况使她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她为艾希礼担心,一来因为她知道他心里不快活,二来因为她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有碍于他成为一个很好的木材商。她把工厂交给休和艾希礼这两个毫无生意头脑的人经营,眼睁睁看着她几个月来艰苦创业惨淡经营的工厂,竟被她的同行把她最好的主顾都给抢走了,怎不叫她伤心欲碎!哦,她若是能回工厂工作该多好!她愿手把手地教艾希礼,那么他当然可以学会。另一家厂就交给约翰尼经管,她自己负责推销,这样一来,一切就可以重新走上轨道。至于休,如果还想为她工作,就让他赶车送货,那是他唯一能做的工作。
当然,约翰尼此人虽然能干,看起来却像是个肆无忌惮的人,可是——除了他又能找谁呢?那些既能干又诚实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别扭,偏不肯为她效劳呢?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肯代替休的位置,她就不用操心到如此地步了,可是——
汤米·韦尔伯恩虽说是个残疾人,却是城里最忙的承包商,据说赚了不少钱。梅里韦瑟太太跟勒内的生意也很兴隆,现在在大街上开了一爿面包铺,由勒内以法国人特有的勤俭精神在那里经管着。他原先那辆馅饼车,已交给梅里韦瑟老爹赶了。这位老爹从此不必再坐在烟囱角落里,心里倒也高兴。西蒙斯家几个孩子开的砖窑生意也很忙,每天都三班制干活。凯尔斯·怀廷的直发器也赚了些钱,这是因为他向黑人宣传说,如果他们的头发是鬈曲的,就不准投共和党人的票。
她所认识的其他一些能干的青年人,有的当医生,有的当律师,有的当了零售店老板,情况都很不错。战争刚结束时那种麻木状态已不复存在,各人都在忙着创建自己的家业,自然不可能来帮她的忙。至于闲着无事的往往属于休——或者艾希礼这种类型的人。
正想干些事业的时候偏偏又要生孩子,真是糟透了!
“下回我再不要孩子了,”她下定决心,“我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孩子,上帝,要是那样,就意味着一年中有六个月不能到厂里工作。现在我才明白厂里一天也少不了我。我干脆跟弗兰克说清楚,今后我再不要孩子了。”
弗兰克希望有一个大家庭,不过她总有办法对付他。她反正决心已定。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锯木厂要重要得多。
第四十二章
斯佳丽生的是个女孩子,一个光脑袋的小东西,丑得像没长毛的猴子,模样像弗兰克一样愚蠢。除了宠爱她的父亲谁也看不出她有半点美的地方,可是好心的邻居们都说丑孩子长大起来,最后都会长得漂亮的。母亲给她取名叫埃拉·洛雷纳,埃拉是为了纪念她的外婆埃伦,洛雷纳则是当时女孩子最时髦的一个名字,恰如男孩子时兴取名叫罗伯特·李或杰克逊,黑人孩子时兴取名叫林肯或解放一样。
孩子出世的那个星期,正是亚特兰大城人心激动、气氛紧张、预示着灾难将临的时刻。事情是这样引起的,有个黑人向人夸耀说他曾强奸过一个白种女人,当局知道后便把他拘捕起来。可是还没等到开庭审讯,三K党人突然袭击监狱把那黑人给悄悄地绞死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怕如果被害人被迫出庭作证以后,她的父兄为了不让她蒙受的羞辱暴露在公众面前,很可能会开枪把她打死。因此三K党人认为,对那个黑人使用私刑是最明智,也是唯一最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是军事当局对此却大为恼怒,他们认为那女孩子没有理由不出庭公开作证。
士兵在全城四处搜捕。他们发誓要把三K党彻底消灭,哪怕把亚特兰大城的每一个白人都投进监狱也在所不惜。黑人又是惊慌又是愠怒,咕哝说要报复焚毁白人的房子。一时谣言四起,有的说北佬若是抓到肇事者,就要把他们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准备一致起来暴动对付白人。因此城里人都吓得紧闭门窗,不敢外出。男人怕家里的女人孩子没有人保护,甚至不敢外出工作。
斯佳丽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感谢上帝,亏得艾希礼是个有头脑的人,弗兰克年纪又大,性格又温顺,所以两人都没有参加三K党。不然的话,北佬随时可能猛扑进来把他们抓走,那该多么可怕!三K党里那些头脑发热的年轻傻瓜何苦招惹北佬,弄到如此地步,那姑娘很可能并没有被强奸,无非被吓昏罢了。现在为了她,许多男人可能会因此而送掉性命。
当时气氛紧张,人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好像看着一根点燃的导火线往一桶火药烧过去似的。可是就在这时候,斯佳丽的体力却迅速地恢复了。她身上旺盛的活力当初曾帮助她度过塔拉那些艰苦的日子,如今同样给她带来好处。小埃拉出世才两个星期,她就能够坐起来,急着想活动活动。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下床并宣称她必须去照管厂里的事。她知道这几天厂里已停产,因为休和艾希礼两人都不放心她整天离家到厂里去上班。
然而这一回麻烦来了。
弗兰克新做父亲,正得意之至,而外边又如此危险,他鼓足勇气,命令斯佳丽不许离开家里。他的命令本来对斯佳丽完全不起作用,她仍可出去干自己的事。可是他却把她的马跟马车都锁在马厩里,还吩咐除了他本人以外,不得让任何人使用。更糟的是,在她坐月子的时候,他和嬷嬷两人耐心地搜遍全屋,把她所有的私房钱给找了出来。弗兰克又以他自己的名字存入银行。这样一来,她现在连想雇一辆马车也办不到了。
斯佳丽先是对弗兰克和嬷嬷两人大发脾气,但不起作用,她只好改为向他们恳求,最后像个没有达到目的而生气的孩子那样哭起来,整整哭了一个上午。可是尽管她使尽浑身解数,她听到的却是:“得啦,亲爱的,你身子还没好呢,”以及“斯佳丽小姐,你要是照这样哭下去,你的奶水就会变酸,小宝宝吃了准会肚子痛,这我倒可以保证的。”
斯佳丽一怒之下,冲过后院,走到媚兰家里,大嚷大叫发泄了一通,宣称她要靠两条腿,一路走到厂子里。又说她要走遍亚特兰大全城,告诉每一个人她嫁的是怎样一个坏蛋,说她不愿被他看作是一个头脑简单的顽皮孩子。她要带支手枪,谁敢威胁她,就打死谁。她曾开枪打死过一个人,现在她想要,不错,想要再打死一个人。她要——
媚兰这些日子连前廊上也没敢去,听到斯佳丽的这一番恐吓,差点没吓破了胆。
“哦,你可千万别冒险!你若是出了事,我可也别想活了!哦,请你——”
“我要!我要!我要走——”
媚兰看着她,发觉这并不是女人产后虚弱引起的歇斯底里。在斯佳丽脸上,显示出一种轻率的、不顾一切的决心,这神情是她过去在杰拉尔德·奥哈拉的脸上经常看到的。于是她急忙伸出双臂,把斯佳丽的腰紧紧搂住。
“这都怪我不好,不像你那么勇敢,硬把艾希礼留在家里,不让他到厂里去。哦,天哪!我真是个大傻瓜!亲爱的,我就跟艾希礼说,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要到你那边和你以及皮特姑妈在一起,那他就可以放心再去厂里工作,而且——”
艾希礼一个人是应付不了这种局面的,这一点连斯佳丽自己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于是她大声嚷道:“你可别那么做!艾希礼若是成天担心着你,即使到厂里工作,又有何裨益,现在每个人都那么可恶,连彼得大叔都不肯跟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在乎!我一个人也可以走。我要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走到什么地方找一批黑人给厂里做工——”
“哦,不!你千万不能那样!搞不好会出大事的。据说迪凯特街的贫民窟里到处是下流黑人,那里又是你必经之路。哦,等等——亲爱的,答应我今天不要出去,让我想想办法。答应我回家躺着。你脸色不大好。答应我吧。”
斯佳丽生了半天气,体力全耗尽了,没奈只得绷着脸答应了。回到家里以后,气还未消,目空一切地拒绝跟家里人和解。
当天下午,一个异乡人艰难而笨拙地穿过媚兰家的树篱,进入皮特姑妈的后院。那人的外貌,一看便知道正是嬷嬷跟迪尔西所说的那个“媚利小姐从街上带回来让他睡在地窖里的流浪汉”。
媚兰家的地下室共有三间,原先两间是佣人住房,一间是酒窖。现在迪尔西占用一间,另两间经常让一些贫苦无依无靠的过客暂时寄宿。那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媚兰是在哪里把他们收留进来的,这些除媚兰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家黑人说他们是她从街上带回来的,也许是这么回事。反正就像一些重要的跟比较重要的人都被吸引到她小小的客厅里来一样,不幸的人常会住进她的地窖,他们有东西可吃,有床可睡,临走的时候,还能带上一包食物。他们大都是前南方邦联的士兵,比较粗野,又目不识丁,既没有亲人,也无家可归,因此到处流浪,希望找工作做。
另外经常也有些面色黝黑、形容枯槁的乡下女人拖着几个头发蓬松、不声不响的儿女前来投宿。战争使她们成了寡妇,失去了田地,只好外出四处寻找失散的亲戚。有时候她家里竟也有外国人来,他们不大会说或者根本不懂英语,这使邻居们非常惊讶。那些人听了南方容易赚钱的神话,才来淘金的。有一次,甚至有一个共和党人跑到这里来过夜。自然,那只是嬷嬷坚持这样说的,她说她能够用鼻子闻出一个共和党人,就好像一匹马能用鼻子闻出一条响尾蛇一样。别的人自然都不相信,因为至少人人都相信,媚兰的博爱精神,并不是没有限度的。
那异乡人穿过后院走来时,斯佳丽正把孩子放在膝上,坐在屋侧走廊十一月的阳光底下,她一眼就看出那人定是媚兰收留的一块废料。说他是废料倒也不能算错,因为他有一条腿确实是残废的。
那人跟威尔一样,也镶着一条木腿。他是个高个子瘦老头,秃顶,头皮红得发亮,看上去很脏,颏下的花白胡子挂在胸前,长得几乎可以塞进裤带里。从他那冷酷而满是皱纹的脸孔判断,他的年纪应在六十开外,然而他身子却不见龙钟老态。他的身材瘦长而难看,可是即使镶着木腿,走路却像蛇一样迅速。
他登上台阶朝斯佳丽走来。他刚一开口,斯佳丽从他浓重的鼻音和他发“r”音时小舌颤动的粗喉音中,便知道他是个山里人。他身上虽然肮脏破烂,可是却跟大多数山里人一样,一副凶狠骄傲的神气,似乎绝不允许被别人冒犯或愚彝。他胡须上沾满了烟草汁,嘴里含着一大块烟草,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变了形似的。他的鼻子又细又粗糙,他的眉毛又浓又乱成“魔女头发”状。一绺头发从耳后挂下来,乱蓬蓬地像是山猫的耳朵。在他的额下有一个空的眼眶,一道刀疤从额头往下划到面颊,成一条对角线切过颏下的胡子。另一只眼睛很小,冷漠无情,眨也不眨。他的裤带上毫无遮掩地挂着一支沉甸甸的手枪,他的一只破靴筒上端露出一把长猎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还瞥斯佳丽一眼,说话之前,先朝栏杆外吐了一口唾沫。他的独眼目光中含有轻蔑之意,这倒并不是针对斯佳丽个人,而是针对全体女性的。
“威尔克斯太太叫我来替你工作,”他的话很简短,声音嘶哑,像是不常开口说话,吐字很慢,几乎有些困难,“我叫阿奇。”
“对不起,我没工作可给你做的,阿奇先生。”
“阿奇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的姓。”
“请你原谅。你姓什么?”
他又吐了口唾沫。“你不用管那个,就叫我阿奇好了。”
“我自然不用管你姓什么!可我没什么事要你做的。”
“我看你是有的。威尔克斯太太见你像个傻瓜似的,打算独自一个人到处乱跑,她心里很着急,才特意叫我来替你赶车的。”
“真的吗?”媚利多管闲事,这人又出言不逊,她很是恼怒。
怀着对女性的敌意,他用他的独眼迎着她的目光。“是真的。一个女人不该去干男人的事,这样干家里的男人是不放心的。可是你若一定要出去,那就让我给你赶车。我恨那些黑鬼——我也恨北佬。”
他把嘴里的烟草移到牙床的另一边,没等她邀请,就在台阶顶级坐下。“我并不喜欢给女人赶车,可是威尔克斯太太待我很好,让我睡在她家地窖里,是她叫我来给你赶车,我这才来的。”
“可是——”斯佳丽无可奈何地说道,然后她停下来,又仔细看着他。随即她脸上现出微笑。她不喜欢这个年纪一大把的亡命之徒的模样,可是有了他事情倒变得简单了。有他赶车,她尽可以到城里,到工厂里,到顾客那里去。有他在一起,没人会担心她的安全,凭他的外貌也绝不会引起任何流言蜚语。
“那就这样定了。”她说,“我是说,如果我丈夫同意的话。”
弗兰克跟阿奇私下谈了一阵子,心里虽不甚情愿,还是勉强答应了,他吩咐打开马厩把马车拉出来。斯佳丽并不像她丈夫所想象的那样,做了母亲后会有所改变,这使他既失望,又伤心。不过如果她执意要到那该死的工厂去工作,那么阿奇倒是个上帝派来的好帮手。
于是亚特兰大街头,出现了斯佳丽跟阿奇这两个极不相称的搭档,使人人都感到吃惊。一个是肮脏凶恶的老人,装着一条木腿,笔直地坐在车板上,另一个是衣着整洁的年轻女人,皱着眉头出神地坐在车上。每天从早到晚,城里城郊,都可以看见他们的踪迹。他们很少交谈,显然彼此都没有好感,只是出于各自的需要,才凑到一块。一个是为了钱,另一个是因为需要保护。不过,城里的女人都认为,她这样总比厚颜无耻地跟白瑞德那家伙到处乱转要好些。她们感到奇怪的是白瑞德在三个月以前突然销声匿迹,至今没露过面,连斯佳丽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阿奇不爱说话,除非人家跟他搭腔,他从不开口,回答人家时,也是那么咕咕哝哝地。每天早上他从媚兰家的地窖里出来,坐在皮特家的前面台阶上,嚼着烟草,吐着唾沫,等斯佳丽来到外面,彼得大叔把马车从马厩里拉出来。彼得大叔非常怕他,只比怕魔鬼和怕三K党人略微好一点,连嬷嬷走近他身边时,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做声。阿奇憎恨黑人。黑人也知道他恨他们,所以怕他。他原有一支手枪,一把猎刀,现在又添置支手枪以加强他的实力。他在黑人中间名闻遐迩。他从来不用拔出手枪,甚至用不着把手按上皮带。单凭他那副吓人的架势就足够了。阿奇在的时候,附近的黑人没有一个敢笑出声来的。
阿奇不喜欢人家问他,通常他的回答总是:“那是我自己的事。”可是有一回,斯佳丽出于好奇,问他为什么恨黑人,却出乎意料地给了她解释。
“我恨他们,因为所有的山里人都恨他们。我们从来没有买过一个黑奴。战争都是那班黑鬼引起来的,我也为此而恨他们。”
“可是你自己不是也打过仗吗?”
“我认为打仗是男人的特权。我也恨北佬,比恨黑鬼还恨得厉害,就跟我恨爱多嘴的女人一样。”
像他这样直言不讳使斯佳丽常常生一肚子闷气,她一心想把他早点撵走,可是没有他又不行。若是没有他,她的行动哪有这样自由?他这人粗鲁、肮脏,有时还有股臭味,可是他工作很尽职。他赶马车接她送她,到工厂去,到各处顾客那里去。她在跟人谈话和下命令时,他坐着吐唾沫,他的眼睛看着天边。她从马车上下来,他踩着她的脚印紧紧跟在身后。她在粗野的工人、或者在黑人中、或者在北佬士兵中间时,他跟着她更是寸步不离。
过不多久,亚特兰大人对于斯佳丽和她的保镖,就变得司空见惯了,由于见惯了,城里女人对她的行动自由不免羡慕起来。自从前些日子三K党对黑人用了私刑以来,女人等于被禁闭在家里,没有五六个人在一起,从来不敢上街买东西。亚特兰大的女人生性喜欢交际,这样一来,很是心神不定。于是她们只好放下自尊心,纷纷去向斯佳丽借阿奇这个人。斯佳丽倒也很大方,只要自己不需要时,总很乐意把他借给其他的太太们。
不久阿奇成了亚特兰大的知名人物。在他的空余的时间,他成为女人争夺的对象。几乎每天早饭时总有个孩子或者黑人仆人拿着条子上门,上面写着:“今天下午你若是不需要阿奇,可不可借给我,我打算带些鲜花上坟去。”“我打算上街买顶帽子。”“我想让阿奇赶车送内利姨妈兜兜风。”“我得到彼得大街去一趟,爷爷身体不好,不能送我去。阿奇能不能——”
阿奇替她们一一赶车,有姑娘,有太太,也有寡妇,反正不管是谁,他都是一脸轻视的样子,毫无调和之余地。很显然他不喜欢女人,就跟不喜欢黑人和北佬一样,只有媚兰一个人例外。女人对他的粗野,起初颇有些震惊,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又因为他除了不时吐一口烟草汁外,老是一声不吭,她们就譬如当他是只牲口而忘却他的存在似的。事实上,梅里韦瑟太太不厌其详地把她侄女儿坐月子的事讲给米德太太听的时候,竟没有感觉到马车的前座还有个阿奇坐在那里。
这种情况,只有在当前的情势下才可能出现。若是在战前,阿奇连这些太太的厨房也别想跨进一步。通常就在后门口塞点吃的东西给他,把他打发走完事。然而现在女人们都欢迎他,有他在,她们觉得放心。他粗野、无知、肮脏,可是他却是女人和重建时期种种恐怖之间的一座堡垒。他算不上是朋友,也不是佣人,而是雇来的保镖,在她们的男人白天外出工作,或者晚上不在家的时候,是他保护她们的安全。
斯佳丽仿佛感觉到,自从阿奇为她工作以来,弗兰克夜晚经常外出。他说他得到店里结清账目,因为现在白天生意很忙,结账时间不够,只好利用晚上。又说有几个朋友生病,得去陪他们坐一会儿,此外民主党人有个组织,每星期三晚上聚会一次,讨论如何重新取得投票权的问题,弗兰克是每次必去的。在斯佳丽看来,这个组织无非想论证一下,约翰·戈登将军的功绩除了李将军外谁也无法跟他相比,以及如何重开战端的问题。至于重新取得选举权的事,她知道他们是弄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是弗兰克显然对这种会议很感兴趣,从不缺席,常常通宵达旦才回到家里。
艾希礼也常外出陪伴病人,也参加民主党人的会议,而且他参加的会议常常又跟弗兰克在同一个晚上。碰上这种情况,阿奇就护送皮特和斯佳丽并带着韦德和小埃拉穿过后院去媚兰家,两家人就在一起消磨时光。几个女人在一起做针线,阿奇平躺在客厅沙发上打呼噜,脸上的大胡子随着鼾声一起一伏地飘动。那沙发是家里最好的一件家具,谁也没请他躺在那里。几个女人见他把靴子搁在漂亮的沙发垫子上,暗暗心疼,可是谁也没胆量跟他说一声,尤其是他说过,他能在沙发上好好睡一觉,算是大大的运气,他若是听到一群女人像珍珠鸡似的唧唧喳喳,准会弄得他发疯。在那以后,她们就更不敢招惹他了。
斯佳丽有时候很想知道,阿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可是并没有问他。她见他那独眼一副凶相,再没有勇气满足她的好奇心了。她只从他口音中听出他是北方山里人,此外只晓得他参过军,在投降前不久失去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直到有一天,她一时按捺不住,骂了休·埃尔辛几句,无意中却把阿奇过去的历史给弄明白了。
一天上午,阿奇赶车送斯佳丽到休的厂里,厂子正停止生产,休垂头丧气地坐在树下。原来那天早上连一个黑人也没来上班,休也拿不出主意。斯佳丽一时怒火中烧,把休当面叱责了一顿。因为她刚接到一大笔木材订货,对方要货很急。她好不容易才把那笔订货弄到手,可是厂里却在停工。
“马上赶车上另一家厂去,”她吩咐阿奇说,“这得花不少时间,我们连中饭也顾不上吃了,不过你既然是我雇来的,只好辛苦一点了。我得叫威尔克斯先生把他那边的活停下来,先把这批木材赶紧加工出来再说。不过我看他厂里的黑人也未必在那里干活。真要命!我从来没见过像休·埃尔辛那样没用场的人!我等约翰尼·加勒格尔的店铺建造完工以后,立刻打发他回家。加勒格尔替北佬打过仗又怎么样,我不在乎。只要他能工作。爱尔兰人干活没有一个偷懒的。那班自由黑人我是看透了,简直不能信赖,我要加勒格尔给我雇些犯人来做工。他有本事叫他们干活,他会——”
阿奇向她转过身来,目露凶光,说话时冷冰冰粗哑的声音里含着愤怒。
“你哪一天雇用犯人,我就哪一天离开你。”他说。
斯佳丽为之一惊。“我的上帝!为什么?”
“我知道雇犯人做工的事。那简直是杀害他们,等于把他们像牲口一样买来。对待他们比对待牲口还不如。打他们也好,饿他们也好,杀他们也好,谁来管你?政府只要拿到你雇他们的钱,别的什么也不管。雇他们的人更不管他们的死活,伙食越便宜越好,干活越多越好。那是地狱,太太。我本来看不起女人,现在我更看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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