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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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斯佳丽气愤地嚷道,“我愿把产权的一半给他,可是他——”
“我告诉她我已经安排好到北方去,可是她——”
“哦,”斯佳丽喊了一声,又哭了,“我一遍一遍跟他说我多么需要他——跟他说我实在找不到人帮我经营工厂——跟他说我快要生孩子——可他就是不答应!现在——现在我只好把工厂卖掉,可是我知道我卖不出好价钱,我要亏本了,或许我因此而要挨饿,可是这些他全不管,他真是太卑鄙了!”
她又把头埋进媚兰瘦削的肩膀下,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痛苦也减轻了一些。她意识到她在媚兰那颗虔诚的心里,找到了一个盟友,如果有人弄得自己哭起来,媚兰就会感到愤慨,哪怕那人是她心爱的丈夫。果然,媚兰像只果敢的小鸽子,一下子飞到艾希礼跟前,生平第一次啄起他来了。
“艾希礼,你怎么可以拒绝她?你想想她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这不是叫我们忘恩负义吗?她现在正在困难时刻,怀着孩子——你真太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了,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她帮助我们。现在她碰到困难,你居然撒手不管!”
斯佳丽偷偷朝艾希礼一瞥,见他正窥视着媚兰义愤的黑眼睛,脸上显得惊讶而犹疑。斯佳丽也感觉很惊异,她没料到媚兰对他的攻击会如此强烈,因为她知道媚兰一向认为自己的丈夫是绝不该挨妻子责备的,而他的一切决定,仅次于上帝的决定。
“媚兰……”他唤了一声,把手一摊,停住不说了。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你想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的事,小博出世的时候,若不是亏得她,我早就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不错,她为了保护我们,还亲手杀了一个北佬。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她为了我们而杀过人。在你跟威尔没有回家以前,她像个奴隶般拼死干活,使我们有东西吃。我只要一想起她在种田和摘棉花的情景,我简直就——哦,我亲爱的!”说着她低下头来,忠诚地亲吻着斯佳丽那一头乱发,“现在她是头一回求我们帮她的忙——”
“她为我们帮了那么许多忙,不用你来告诉我。”
“艾希礼,你想想!且不说她需要我们帮忙,对我们来说,不是还可以到亚特兰大跟自家人住在一起,用不着到北边去跟着北佬过日子了。我们在亚特兰大有姑妈,有亨利叔叔,有许多朋友,小博能够上学校念书,可以有好多小伙伴。倘若我们到北边去,我们就不能让他进学校,要跟那些北佬的孩子和黑小鬼在班里混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请个家庭教师,可是怕我们又请不起——”
“媚兰,”艾希礼开口道,他的声音死一般地平静,“你真的那么迫切地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谈到去纽约的时候,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你甚至从来不曾暗示过——”
“哦,可是我们当初谈起去纽约时,我还以为你在亚特兰大没有什么工作可做,再说这种事,我是不该多嘴的。丈夫想到哪里去,做妻子的就该跟着去。可现在既然斯佳丽非常需要你去帮忙,又有个只有你才合适的位置,我们不是正好还可以回家吗?哦,我的老家!”她紧紧搂着斯佳丽,声音中带着狂喜,“而且我又可以重新看见五角场,看到桃树街,而且——而且——哦,我多么怀念那一切!也许我们还可以有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家!哪怕再小再差——只要它是我们自己的家!”
她眼中迸发出幸福与热情的光辉,艾希礼和斯佳丽呆呆地看着她,艾希礼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斯佳丽则惊讶中混杂着羞惭。她从来没料到媚兰对亚特兰大思念得这般厉害,如此迫切地想回去,迫切地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她住在塔拉看起来像是非常心满意足,心里却原来如此想家。斯佳丽对此着实感到震惊。
“哦,斯佳丽,你心肠真好,给我们安排得这样周到。你早知道我是多么想家了。”
像往常一样,碰到媚兰把斯佳丽并不存在的好意硬栽在她身上时,她总感到羞愧和困扰,一时她不敢抬起头来接触艾希礼和媚兰的眼睛。
“我们能够给自己弄到一幢小小的屋子。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结婚已经五年,还从来没有自己的家?”
“你们可以跟我们一道住在皮特姑妈家里。那里就是你的家,”斯佳丽喃喃地说,故意玩弄着一只枕头,低垂着眼睑,想掩盖她胜利的神色,她心里感到形势已转向有利于她的一边。
“不,谢谢你的好意,亲爱的。住在一起太挤了。我们自己找房子——哦,艾希礼,你快答应吧。”
“斯佳丽,”艾希礼唤道,他的语调很沉闷,“看着我。”
斯佳丽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见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有苦难言和万般无奈的味儿。
“斯佳丽,我答应去亚特兰大……我斗不过你们两个。”
他转身走出房间,斯佳丽心里的胜利被恼人的恐惧蒙上一层阴影。他刚才说话时眼睛里的神色,就跟他说他若是到亚特兰大去他就算完了时,是一模一样的。
苏埃伦跟威尔结婚以后,卡琳到查尔斯顿进了修道院,艾希礼和媚兰带着小博来到亚特兰大。他们把迪尔西带来做饭管孩子,普里西跟波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到威尔找到另外的黑人帮着干田里的农活时,他们也到亚特兰大来。
艾希礼在常春藤街租了一幢小小的砖房,正好背靠皮特姑妈的屋子,两房的后院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道参差不齐的水蜡树篱。媚兰所以看中这屋子,原因就在于此。她回到亚特兰大后的第一天上午,就一边搂着斯佳丽和皮特姑妈,一边笑着嚷着,她说她跟亲爱的人分离这么久,现在只希望住得愈近愈好。
这屋子本来有两层,亚特兰大遭到围攻时,楼上被炮火毁掉了。投降以后,屋主回来,没有钱把它修复,只盖上个屋顶,改成了平房。结果这屋子就显得矮小而不成比例,像是拿皮鞋盒子搭起来的儿童游戏室二般。可是这屋子的地基却很高,下面有个很大的地窖,有一道长长的阶梯通到上面,看起来令人有点可笑。有两株挺拔的老橡树遮盖在屋前,台阶的一侧,又有一株木兰,叶子上虽然沾满灰尘,却开着朵朵白花,这就使那扁平屋子的外观有所改善。屋前的草坪很大,厚厚地铺满绿色的三叶草,四周是没有经过修剪的水蜡树篱,篱上交织着芳香的忍冬花藤。草地上处处有一丛丛的玫瑰,从砸断的老枝上重新滋长出浅红和白色的桃金娘顽强地盛开着,像是没受到过战争的蹂躏,北佬的军马也没咬啮过它们的枝叶似的。
斯佳丽觉得这是她见到过的最丑陋的屋子,可是在媚兰眼里,即使在十二橡树最豪华的时候,也不见得比它更美。这是她的家,她、艾希礼和小博终于有了他们自己的家了。
因迪·威尔克斯从1864年以来,一直和霍尼同住在梅肯,现在回到亚特兰大,跟她哥哥住在一起。这样一来,小小的屋子就显得有点挤,可是艾希礼和媚兰都欢迎她来。时代固然变了,钱也紧了,可是南方生活的准则并没有变。对于贫困的或是未婚的女性亲戚,亲属总是愉快地接待的。
听因迪说,霍尼已经结婚,嫁给一个身份比她低的西部大老粗,是从密西西比州定居梅肯的。那人是红脸膛,大嗓门,喜欢说笑。因迪本不赞成这桩婚事,因此住在妹夫家里觉得不是滋味。她听到艾希礼有了个自己的家,感到很高兴,因为她可以摆脱那个跟她格格不入的环境,也不用老是看到她那愚蠢的妹子竟满足于一个跟她不相配的丈夫。
家里其他的人都认为像霍尼那样头脑简单傻乎乎的人,居然能找到个丈夫,已大大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她的丈夫其实也是个上等人,有些产业,只是因迪因出生在佐治亚州,而受了弗吉尼亚州的传统教养,因此在她眼里,凡不是来自东海岸的人,都只能算是乡巴佬,是野蛮人。她这一走,对霍尼的丈夫来说,大概也松了口气,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跟她相处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迪的肩上,现在已是十分明显地披上了老处女的大氅。她年纪已经二十五,看起来也确实有这点年纪,因此她已无需考虑自己的魅力。她那一对没长眉毛的浅色眼睛,毫不妥协地正视着当前的世界,她那薄薄的嘴唇傲慢地紧紧闭着。她身上有一种庄重而高傲的气度,说也奇怪,比起她在十二橡树时那任性而孩子气的甜美,现在似乎对她更为合适,她现在所处的地位几乎跟个寡妇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斯图尔特·塔尔顿假如没有在葛底斯堡阵亡,一定会跟她结婚,因此大家都把她看作一个虽未过门而已经定亲的女人,都给以应有的尊敬。
常春藤街上那幢小宅的六个房间里,不久就简单地布置好了。家具全是从弗兰克店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制品,因为艾希礼手头分文不名,他不得不赊账,因此不是最便宜的和必不可少的东西,他统统不要。这使得弗兰克心里很是不安,因为他素来喜欢艾希礼,斯佳丽自然更加苦恼。他们两人都很想把店里上好的桃花心木和雕花的黑黄檀木家具送给艾希礼,不收他一分钱,可是威尔克斯一家坚绝不肯收。他们的屋子很简陋,没多少东西,叫人见了心里不是滋味。斯佳丽非常不愿意看见艾希礼住在没铺地毯没挂窗帘的房间里,可是艾希礼好像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至于媚兰,结婚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已感到心满意足了。斯佳丽若是让朋友看到自己家里没有帘幔,没有地毯,没有坐垫,没有足够的椅子、茶杯和调羹,就会感到屈辱。可是媚兰在接待客人的时候,那神情就仿佛屋子里挂着老毛绒窗帘、陈设着锦缎沙发似的。媚兰虽然心里非常快乐,身体却并不好。小博的出世,大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加以产后在塔拉干了不少苦活,进一步消耗了她的体力。她瘦得像是身上的根根骨头随时都会刺破她雪白的皮肤似的。她在后院里跟小博玩耍时,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小女孩,因为她的腰肢细得叫人不敢相信,而且她事实上根本没有曲线可言。她没有高耸的胸脯,臀部几乎跟小博一样平坦。斯佳丽觉得她既缺少常识,又不知自爱,不懂得在胸衣里面缝点皱褶,不会在紧身褡后面衬上几块衬垫,因此她形体的细瘦,就丝毫得不到遮掩了。她的脸庞跟她的身体一样,也是过于苍白瘦削,两道弯弯的眉毛,柔滑纤细,像是蝴蝶的触须,映衬着没有血色的皮肤,未免过于乌黑。她小小脸庞上的一对眼睛,本来就嫌太大,谈不上好看,再加上有一圈黑晕,大得分外显眼,然而她眼中那无忧无虑的神情,却仍和童年时代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它始终是那么亲切,那么安详。无论战争、痛苦和辛劳都不能使它改变,那是一双生性快乐的女人的眼睛。像那样的女人,周围尽管掀起阵阵风暴,都吹不皱她内心的宁静。
她的一双眼睛,为什么总能保持这样子呢?斯佳丽看着她时,难免不无妒忌之意。她知道她自己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饥饿的野猫。白瑞德有一次曾经说起过媚兰的眼睛,他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那傻乎乎的神情像一对蜡烛?哦,是的,他说她的眼睛像似在一个卑劣世界里的两盏明灯。对,是像一对蜡烛,像是有风也吹不灭的蜡烛。现在因她重新回到家里和朋友当中,这蜡烛又发出柔和的光辉。
媚兰那小小的屋子里经常宾朋满座。她从小就讨人喜欢,城里人听说她回来了,就三三两两地前来向她表示欢迎,来时少不了总要带点礼物,像小摆设、图画、一两只银调羹、亚麻布枕套、餐巾、拼呢地毯之类,这些小玩意儿全是躲过了舍曼的掠夺珍藏到现在的。如今他们都奉献出来,还说对他们自己来说,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
有些跟她父亲一起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人,特地带了一些客人来看她,说是会会“老汉密尔顿上校可亲的女儿”。她母亲的老朋友们也喜欢群集到她的身边,因为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不懂规矩,只有媚兰十分尊敬长辈,因而对有身份的老太太们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和她同一辈的、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们,也都很喜欢她,因为她们受过的苦,她也曾受到过,同时她又没有显得满腔怨愤,而总是怀着同情,倾听她们诉说各自的苦衷。年轻人到她这里来,是因为可以消磨一段愉快的时光,还能遇见他们希望遇到的朋友。
媚兰为人谦逊得体,在她的周围,很快形成了一个集团,有老有少,尽是些亚特兰大战前社会残余的精英代表人物。他们虽然个个囊中空空如也,却都出自名门,富有坚强不屈的精神。似乎亚特兰大的上层社会,一度为战争所摧毁,为死亡所耗蚀,为变化所迷惑,如今有了媚兰这样一个坚硬的核心,又可以恢复起来了。
媚兰虽然年轻,却具有那个不肯妥协的旧社会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而又以贫穷自傲,坚忍的勇气,欢乐的精神,好客,善良,以及顶顶重要的,对一切旧传统的忠贞不贰。媚兰抗拒变动,甚至拒绝承认在这个变动的世界上有任何需要变动的理由。人们到媚兰家来似乎回到了往昔的生活里,大家都感到精神振奋,面对于拎包投机家和暴发户共和党人的奢侈放荡的时尚,人人都嗤之以鼻。
他们从她的年轻的脸上看出她对旧时代坚定不移的忠诚,大家暂时可忘却那些使他们愤恨、恐惧和心碎的本阶级叛徒的嘴脸。当时这样的叛徒为数并不少,他们出身于上等家庭,因忍受不住贫困的煎熬而投靠敌人,成了共和党人,接受征服者给予的位置,以免他们的家庭不得不靠赈济过日子。他们中有的是在军队中服役过的年轻人,因缺乏面对需要长年的艰辛才能创业的勇气,于是学了白瑞德的样,跟拎包投机家勾结一起,干些肮脏的弄钱勾当。
在这些叛徒之中,最最不争气的要数亚特兰大一些原先门庭显赫的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都是在投降以后成年的,对战争的记忆都是很孩子气的,不像她们的老一辈那样,尝到过苦涩的滋味。她们没有失去过丈夫或情人,对往日的财富与荣耀也没有多大的印象。如今北佬军官都那么风度翩翩,服饰华丽,又那么无忧无虑。他们举行盛大的舞会,赶着高大的骏马,对南方的姑娘都拜倒在石榴裙下,把她们看成女王一般,而且非常小心,绝不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有什么理由不和他们接近呢?
比起本地的青年人来,他们的吸引力要大得多。本地的青年人衣着那么破旧,神情那么严肃,工作又那么艰苦,很少有时间玩乐。因此就出现了许多南方姑娘跟北佬军官私奔的事,使亚特兰大一些人家大为伤心。以致有的人在大街上跟自己的亲姐妹都不打招呼,做父母的绝口不提女儿的名字。由于这类悲剧的出现,使一些奉“不投降”为箴言的人产生了一种冷冰冰的畏惧感。然而他们只要一见到媚兰那柔和而坚毅的面容,那种畏惧感就随之消失。媚兰正如一些有身份的老太太所说的那样,是城里年轻姑娘的最佳楷模。同时,因为她并不故意显示自己的美德,年轻的姑娘对她倒也并不反感。
媚兰从来没有要做个新社会首领的念头。她只觉她们出自一片好心,到她家里来看她,邀请她去参加缝纫会,考特林102俱乐部和音乐社。亚特兰大向来爱好音乐,是一座音乐之城,尽管它的姐妹城市对它缺少文化传统这一点常有微词。如今随着时世变得愈艰难,愈紧张,人们对音乐的兴趣,也愈高涨。人们只有在倾听音乐的时候,才比较容易忘却马路上那些厚颜无耻的黑面孔和那些守卫部队的蓝军服。
媚兰发现自己成为新建立的“周末之夜音乐社”的社长,不免有些困窘。她觉得自己并无别的能力足以荣任此职,除了她能弹钢琴为任何人伴奏,其中包括麦克卢内太太,这位太太不善于辨别音调,却偏喜欢唱二重唱。
事情的真相是,媚兰凭着她得体的手腕,设法把“女竖琴家协会”、“男声合唱俱乐部”和“女子曼陀铃吉他协会”统统合并到“周末之夜音乐社”里来,从此亚特兰大才有像样的音乐可听。事实上,“周末之夜音乐社”演出的“波希米亚姑娘”,好多人都认为比纽约和新奥尔良专业乐队的演奏还要精彩得多。就在媚兰把“女竖琴家协会”合并进来以后,梅里韦瑟太太向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提出建议,要让媚兰当音乐社的头头。梅里韦瑟太太宣称,媚兰既然能和竖琴家们和平共处,就一定能跟任何人交往。这位太太自己在卫理公会的唱诗班弹奏风琴,作为一个风琴师,对竖琴和竖琴手是不大看得上眼的。
媚兰同时又兼任了“死难烈士陵园美化协会”和“南方邦联遗孤遗孀缝纫会”的秘书。她是在这两个组织的一次激烈的联席会议之后才取得这个光荣职位的。在那次会议上,两个组织的终生不渝的友谊差点在狂暴的冲突中宣告决裂。问题的起因是在清除南方邦联烈士墓上的野革时,是否要把附近北佬士兵墓上的野草同时除掉。因为那些野草成为美化烈士陵墓的一大障碍。霎时间女士们紧身衣里郁积的火焰都窜了出来,两个组织形成互相对立的两派。缝纫会的人支持一并清除的主张,美化会的人则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的发言代表后一派人的观点,她说:“把北佬坟墓上的野草除干净?那好,只要给我两分钱,我就把北佬的坟统统挖出来,扔在城里的垃圾堆里。”
在她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激励下,每一位太太都踊跃发表自己的高见,可是谁也不去理会别人的话。会议是在梅里韦瑟太太的客厅里举行的,梅里韦瑟老爹被赶到厨房里去,据他后来说,当时那客厅里的吵声,简直就像富兰克林战役103中大炮的轰鸣。他还补充说,据他猜想,以激烈的程度而论,恐怕富兰克林的战场上比之于太太们的聚会上还要安全一点。
媚兰好不容易挤到激动的人群当中,又好不容易把她那轻柔的声音提高到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她没料到自己竟敢面对愤怒的人群讲话,惊吓得自己的心都快要提到喉咙头,声音也在发颤,可是她还是一个劲儿嚷着:“女士们!请听我说!”直到众人的声音安静为止。
“我想说——我是说,我已经想了很久,觉得——觉得我们不仅仅应该把野草拔掉,还应该在坟上种上花——我——我不在乎你们会怎么想,可是我每回把鲜花放在查利坟上时,我总在他坟旁一个无名北佬墓上,也放上一束鲜花。那墓看起来是那么孤独凄凉!”
话音刚落,会场上引起一片骚动,声音比刚才更响,这一回两派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在北佬坟上放上鲜花!哦,媚利,你怎么能这样!”“何况是他们杀死了查利!”“你忘了,小博出世的时候,差点给北佬杀了!”“他们想把塔拉烧了,把你们撵出去!”
媚兰紧紧地靠在椅背上,有生以来她第一次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差点没把她给压垮了。
“哦,女士们!”她大声祈求道,“请听我把话说完!在这个问题上,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发言,因为除了查利以外,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死于战争。感谢上帝,我总算知道了查利的葬身之地。然而在我们中间有好多人,到今天为止,还不知道她们死去的儿子、丈夫和兄弟,到底埋葬在什么地方,而且——”
她的声音哽咽住了,一时场上鸦雀无声。
米德太太冒火的眼睛阴沉下来。葛底斯堡战役以后,她曾长途跋涉到那里去过,想把达西的遗体运回家来,然而没人能告诉她他的葬身之处。只晓得在敌方地区草草挖了个坑给埋掉了。阿伦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在摩根将军向俄亥俄州发动的那次突击中不幸遇难。她得到的最后消息是:他们在北佬骑兵发动猛攻时,在河岸上中弹倒下,可是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坟墓所在。阿利森太太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俘虏营里,她是个一贫如洗的人,自然没有力量去领回他的尸体。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伤亡将士的名单上,注明:“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几个字也就成了他们出征以后的最终消息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媚兰身上,似乎在问:“你为什么又把这创口重新打开?这不知他们葬身何处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愈合的。”
在屋子里一片寂静之中,媚兰的声音凝聚起了力量。
“他们的坟墓都在北佬地区,正如北佬的坟墓在我们这里一样。哦,如果我们知道,有哪个北佬女人在说要把它们都挖出来,那是多么可怕的事,而且——”
米德太太发出一声低低的、恐怖的叹息。
“若是我们晓得有哪个好心的北佬女人——好心的北佬女人肯定是会有的——那该有多好。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说,可是北佬女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坏人。若是我们知道她们拔掉我们的人坟头的野草,还放上鲜花,即使他们是我们的敌人,那该有多好!假如查利死在北方,那么我会感到极大的安慰,如果知道有谁——至于诸位女士怎样看我,我并不介意,”她稍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宁可退出这两个俱乐部,可是我要——我要把我见到的每一个北佬坟墓上的野草拔掉,还要种上花,而且——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拦我!”
媚兰发出这最后的挑战以后,突然哭了,同时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
一小时之后,梅里韦瑟老爹在“现代姑娘”酒馆的男人之角里,对亨利叔叔报道说,大家听了媚兰的一番话,都大声呼喊起来,拥抱着媚兰,会议以一次爱的享受而结束,媚兰被推举为两个组织的秘书。
“于是她们都去拔野草。最妙的是多利竟说我非常愿意帮她们去拔草,因为我没别的事情好做。还说我没有什么理由反对北佬,说我认为媚利小姐是对的,其余那些雌野猫都是错的。可是你们想想,像我这样的年纪,还害着腰痛病,居然也去拔草!”
媚兰又是孤儿院女管事委员会的成员,还为新成立的“青年图书协会”筹募书籍,连每月举行一次业余演出的演员们也请她帮忙。她胆子太小,不敢在煤油灯照明的舞台脚灯下露面,可是在缺少衣料的情况下,她能够用粗布袋改制成演员们穿的服装。在“莎士比亚读书会”上,是她投了决定性的一票,才决定选用狄更斯先生和布沃特·利顿的作品,以代替莎翁的剧作,而不是按照一个年轻人的提议,选用拜伦勋爵的诗作。媚兰暗暗地担心,那个年轻人可能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单身汉。
到了夏末,她那灯光暗淡的屋子里,每晚宾客盈门。女客们见椅子不够,常常坐在前廊的台阶上,男人们聚集在她们周围,有的坐在栏杆上,有的坐在粗板箱上,有的就坐在屋前的草坪上。斯佳丽有时看到客人们坐在草坪上呷茶,那是威尔克斯家招待客人的唯一饮料,她心里觉得奇怪,媚兰怎么竟把自己的贫穷暴露在客人面前而丝毫不感到羞愧。至于斯佳丽,她若是不把皮特姑妈家里布置得跟战前一模一样,不能给客人提供上好的葡萄酒和威士忌,烤火腿和冷鹿肉,她就不打算在家里招待客人——特别是像媚兰家里的上等客人。
约翰·B.戈登将军,佐治亚了不起的英雄,是媚兰家座上的常客。瑞安神父,是南方邦联知名的诗僧,每次经过亚特兰大时,都要来拜望媚兰一下。他妙语如珠,使满座生辉,又非常乐意朗诵他的诗作《李将军之剑》以及他的传世名篇《被征服的旗帜》,使女客们流泪不止。亚历克斯·斯蒂芬斯,南方邦联的前副总统,也是每到城里,必来作客。有他在的时候,屋子里总是挤满了人,一连几个小时,沉醉于这位伤病老军人的琅琅声中。做父母的有的也把孩子带来,通常每回大约有十多个孩子,靠在母亲身上打瞌睡,早已过了他们的睡眠时间,还不叫他们回去。因为父母们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以便将来可以夸耀自己曾经被领导南方大业的副总统亲吻过,或者跟他握过手。可以说每一位重要人物,只要来到亚特兰大,都要设法找到威尔克斯的家,并在那里过夜。这就使那小小的平房更加拥挤,因迪不得不睡在给小博做育儿室而搭建起来的小屋里。同时迪尔西就被匆匆打发出去,穿过后院的树篱,去向皮特姑妈的厨娘借几个鸡蛋做次日的早餐。尽管如此窘迫,媚兰却始终不失风度,仿佛她的家是幢高楼大厦似的。
可是媚兰从来不曾料到,大家到她这里集会,是因为把她的家看成是一面大家所热爱的破碎了的旗帜。因此,有一天晚上,米德大夫出色地念了一段《麦克佩斯》104以后,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跟她说了下面一番话,竟使她大为震惊和窘困。米德大夫说话的语调,跟当初他发表题为《我们的光荣大业》时一模一样,他的话是这样说的:
“我的亲爱的媚利小姐,大家能够到你家里来,是一种特权,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你——以及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是我们大家的心,就是我们大家所剩有的全部所在。他们夺去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夺走了我们年轻女人的笑声。他们摧毁了我们的健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搅乱了我们的习惯。他们把我们的繁荣毁于一旦,使我们倒退了五十年。他们把沉重的负担压在我们的孩子和老人身上。这些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念书,老人本该在阳光下休息的。可是我们必能重建我们的未来,因为我们都有你这样的心可以作为我们的基石。只要我们有这样的心,别的就尽管让北佬占有吧!”
在斯佳丽的肚子还没有大到连皮特姑妈那条黑色大披肩也遮盖不住的程度,她和弗兰克经常穿过后院,到媚兰的前廊上来参加夏夜的聚会。斯佳丽总是避开灯光,坐在阴影里,一来可以不引人注目,同时又可以观察艾希礼的脸容以满足她的心意。
她到这屋子里来,仅仅是为了艾希礼,因为那些谈话既叫她厌烦,又使她感到压抑。它们永远是同一种模式:第一,谈世道艰难;第二,谈政治形势;第三,谈战争,那更是少不了的。女人们不外是哀叹物价飞涨,还要问问男人们从前的好日子会不会再来。那些无所不晓的男人们,必然会回答说,那是肯定要来到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艰难的时世只不过是暂时的。女人们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男人们也知道女人们并不相信他们的话。可是他们照样高高兴兴地说,女人们也就假装信以为真。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艰难的日子他们要长期过下去了。
艰难的日子谈过以后,女人们就谈起黑人怎样越来越无法无天,拎包投机家们怎样蛮横逞凶,无所不在的北佬大兵又怎样使她们受到屈辱。随后她们又要问男人们,北佬重建佐治亚会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呢?对这个问题,男人们总是安慰她们说,这一天马上就会到来——具体地说,就是等到民主党人有了选举权的时候。女人们很懂事,便不再追问到哪一天才会有选举权。政治问题谈过以后,就开始谈论战争。
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前南方邦联的人碰到一起,除了战争就不会有别的话题。如果有十多个这样的人聚拢来,就必然会得出结论说一场斗志昂扬的战争会再度爆发。在他们的谈话中,“假如”两个字常常占据最最显著的地位。
“假如当初英国承认我们——”“假如戴维斯总统在封锁线收紧之前,就把所有的棉花征集拢来运到英国去——”“假如朗斯特里特在葛底斯堡战役中不曾违抗军令——”“假如杰布·斯图尔特在马尔斯·鲍勃急需他的时候,不曾在外面袭击敌军——”“假如石墙将军约翰逊还健在——”“假如维克斯堡不曾陷落——”“假如我们能够再坚持一年”以及少不了的“假如他们没有叫胡德去取代约翰斯顿将军——”,或者“假如在多尔顿一役是由胡德将军而不是约翰斯顿指挥——”
假如!假如!他们在宁静的黑暗中轻声谈着,拖长了的声音加速了他们回首往事的激动心情——他们谈步兵,谈骑兵,谈炮兵,唤起对生活处于高潮时的回忆,犹如在寒冬日暮时回想仲夏的烈暑。
“他们从来不谈别的,”斯佳丽心想,“只谈战争。永远谈论战争。他们将来也会只谈战争。一直谈到死。”
她环视四周,见一些小男孩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听大人讲述发生在半夜里的故事。狂热的骑兵怎么冲击,怎样把军旗插在敌方的胸墙105上,直听得呼吸加快,两眼放光。他们仿佛听见战鼓、军号和战士的呐喊响成一片,仿佛看到败兵手持破碎歪斜的军旗,在雨中奔跑。
“这些孩子们将来长大了,恐怕也只会谈战争,不谈别的。他们会认为最光荣最了不起的事莫过于跟北佬打仗,然后缺胳膊少腿或者瞎了眼回家,或者根本回不了家。他们全都喜欢回忆战争,谈论战争。可是我不喜欢谈论战争。如果我能办得到,我连想也不愿意想起战争。我要把战争忘得一干二净。哎,我如果能办到这一点就好了!”
她听媚兰讲起塔拉的往事时,常常会毛骨悚然。可是媚兰总爱把她说成是个女英雄,说她怎样敢于面对侵略者,硬是把查尔斯的军刀保存下来,还夸耀斯佳丽怎样扑灭了厨房里的大火。可是斯佳丽对这些既不感到骄傲,也不感兴趣。她根本就不愿意回想这些往事。
“哦,他们为什么不肯忘记?为什么他们老是朝后看而不肯朝前看?上回我们去打仗本是一桩蠢事,应该把它忘掉,愈快愈好。”
可是看来除了她自己以外,谁都不愿意忘记,所以她觉得高兴她能跟媚兰说真话:她即使坐在暗角落里人家看不见她,她还是觉得很窘。可是媚兰对于一切牵连到生儿育女的事,总是特别敏感,一听到斯佳丽的解释,立刻就联想及此,而且表示对她充分理解。媚兰很想再生个孩子,可是米德大夫跟方丹大夫都说,如果她要再有一个孩子,就会要她的命。于是她只好听天由命,但又不甘心,她花大部分时间跟斯佳丽呆在一起,从假想自己的妊娠中得到一点快慰。斯佳丽心里则并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它来得又不是时候,更增添她的烦恼。她见媚兰这副样子,觉得她这种感情上的愚蠢已到了极点。另一方面,她又怀有一种愧疚的欣喜,因为既然大夫宣称媚兰不能生育,那么艾希礼跟他妻子之间,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肌肤之亲了。
斯佳丽现在跟艾希礼可以经常相见,只是从来没有单独跟他会面的机会。每天晚上他从锯木厂回来,总要到她家里向她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可是通常弗兰克和皮特姑妈总是在场,有时甚至媚兰和因迪也在。因此她只能向他提几个业务上的问题,给他一些建议,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再见。”
她假如没怀着孩子该多好!目前正是个天赐良机。她每天早上可以跟他一起赶车去工厂,路上经过偏僻的树林,远离人们窥探的眼睛,他们尽可以想象重温战前在县里时那些悠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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