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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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里的一天,天气特别好,犹如晚秋晴暖宜人的小阳春。皮特姑妈院子里的橡树上,还残留着几片干枯的红叶,草地呈一片淡淡的黄绿,生机还没有完全消失。斯佳丽怀里抱着孩子,出来走到侧廊,坐在一张沐浴在阳光中的摇椅上。她身上穿一件绿色的薄毛料衣服,上面镶着Z字形黑色花边,头上戴一顶有带子的便帽,这都是皮特姑妈为她做的。这两件穿戴的东西对她都很合适,她自己也觉得十分高兴。好几个月以来,她的样子一直那么难看,现在又显得美丽动人,这真是件大好事!
她坐在那里,一面摇着孩子,一面轻轻哼着歌,忽然听见外面小街上传来马蹄声,她从纠结的枯藤隙缝里好奇地朝外张望,她看见白瑞德骑着马正向她家走来。
白瑞德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杰拉尔德刚刚去世,小埃拉还远没有出世,迄今已有好几个月了。她曾惦记过他,可是现在却非常不愿见到他。事实上,她一见他那黝黑的面孔,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愧疚的惊慌感。有关艾希礼的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她不愿和白瑞德讨论它,可是她晓得尽管她不愿意,他一定会强迫她讨论的。
他在门口勒住马,轻轻地跳下来。斯佳丽心神不定地瞅着他,觉得他那副模样,活像韦德老缠着她要她读给他听的一本书中的那个海盗的画像。
“就只差一副耳环和嘴里衔的一把短刀了,”她想,“好吧,不管他是不是海盗,我尽量不让他割断我的喉咙。”
当他走上走道,她向他招呼致意,并装出她最甜蜜的微笑,今天她真走运,穿着新衣服,戴着合适的帽子,看上去这么漂亮!当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迅速掠过时,她意识到他也一定觉得她非常漂亮。
“一个新的小宝宝!哦,斯佳丽,真了不起!”他笑了,同时俯身掀起盖在埃拉那小丑脸上的毯子。
“别傻了,”她说,脸涨得通红,“你好吗,白瑞德?你已好久不在这里了。”
“是的。让我来抱这孩子,斯佳丽。噢,我挺会抱孩子,我有好多特别的本领。嗯,他看起来可真像弗兰克,只差没有胡子,不过以后也会长的。”
“我怕不会。她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那更好。男孩子总是叫人讨厌。下回你不要再生男孩子了,思嘉。”
她刚想尖刻地回答他说,不管男孩女孩,反正她再不想生孩子了,幸而话到唇边,她及时煞住没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同时她心里立即另找话题,免得他把这个她害怕的题目提出来争论。
“你在外头过得不错吧,白瑞德?这一阵子你到哪里去了?”
“噢——古巴——新奥尔良——还有别的一些地方,喏,斯佳丽,把孩子抱着。她在淌口水了,我抱着她,不好拿手帕。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可是我衬衫的胸口被弄湿了。”
她把孩子抱回去,放在膝上。白瑞德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雪茄。
“你老是到新奥尔良去,”她稍稍撅着嘴说,“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是个勤奋工作的人,斯佳丽,也许是我的生意让我到那里去的吧。”
“勤奋工作!你!”她毫无顾忌地笑起来,“你这一辈子从来也不工作。你这人实在太懒了。你做的事不过是经济上支持拎包投机家,好让他们偷人家的东西并把得到的好处分一半给你。再就是贿赂北佬当官的,好让你跟他们合伙剥削我们纳税人的钱。”
他的头一仰,哈哈大笑。
“你何尝不想多弄些钱贿赂北佬当官的,学我的样搞钱呢!”
“亏你想得出——”她开始光起火来。
“那么也许你想多弄些钱,一旦行贿时规模可搞得更大。或许你能在雇用的犯人身上发财致富。”
“噢,”她有点泄气地说,“你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我昨天晚上到达这里,在‘现代女郎’酒店里消磨了一阵子,全城的新闻都听到了。那地方是个新闻交流场所,消息比太太们的缝纫会里还要灵通。人人都说你雇了一批犯人,交给那个城市无赖加勒格尔管理,叫那些犯人劳动累得要死。”
“那是胡扯,”她愤怒地说,“他不会把他们累死的。我会去照顾的。”
“你会吗?”
“我当然会!你怎么对这种事也要含沙射影?”
“噢,对不起,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是无可指责的。不过,约翰尼确实是我见到过的一个顶顶冷酷的恶棍。你还得好好监视他,不要等监察员检查起来,就够你麻烦的了。”
“你管你自己的事,我管我的,”她愤慨地说,“我不想再谈雇犯人的事。人家爱管这闲事真可恶!我雇犯人是我自己的事——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新奥尔良干些什么。你老是往那里跑,人家都说——”她忽然住口,因为她本来不想多噜苏。
“人家说什么?”
“嗯——说你那里有一个情人,说你就要跟她结婚了。是吗,白瑞德?”
她对此感到很好奇已有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她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了这问题。她一想到白瑞德要跟别人结婚,便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妒忌和痛苦感,可是为什么要妒忌,她自己也不明白。
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忽然警觉起来,立刻紧紧盯住她的目光,直盯得她脸上悄悄泛起红晕。
“难道跟你有很大的关系吗?”
“嗯,我怕因此会失去你的友谊,”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又要装作并不关心此事的样子,便弯下腰把小埃拉身上的毯子盖得严实一点。
他忽然笑起来,可是马上又停住笑声说道:“瞧着我,思嘉。”
她勉强抬头看着他,她的脸更加红晕了。
“你不妨告诉你那些好奇的朋友们,就说除非我没有别的办法得到我想要的女人,我才想结婚。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碰到过我想非跟她结婚不可的女人。”
这一下她可真有点又心慌又发窘了。因为这话使她回想起亚特兰大被围的那天夜里,也就是在这走廊里,他跟她说过的话:“我是个不结婚的男人。”而且当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要她当他的情妇。同时还使她回想起他关在牢里那天的可怕情景,令她羞愧难当。他看出她的心思,脸上慢慢展开不怀好意的微笑。
“不过你既然直率地提出这个问题,我愿意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我到新奥尔良去不是为了一个情人,而是为了一个孩子,为了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男孩!”这意想不到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的窘困反而消除了。
“是的,我是他的法定监护人,应该对他负责。他在新奥尔良的学校里念书,所以我常去那里看他。”
“带些礼物给他吗?”她说,难怪他知道韦德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了。
“是的。”他勉强答道。
“哦,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漂亮吗?”
“太漂亮了,这对他反而不好。”
“他懂规矩吗?”
“不,他是个十足的捣蛋鬼。我宁可他没有出世的好。男孩子总是惹人讨厌。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像是忽然恼怒起来,眉头一片乌云,仿佛后悔完全不该跟她提起此事似的。
“好吧,如果你不想跟我多说,我也没什么要问了,”她高傲地说道,虽然她心里迫切地想再多知道一些,“可是我实在看不出像你这样子居然能当监护人,”她说着笑起来,希望能叫他心里发慌。
“你自然看不出我。你的眼光本来就是很短浅的。”
他不再说下去。于是默默地吸了一会儿雪茄。她想回敬他一句同样无礼的话,但苦于想不出来。
“这件事你如果不在别人面前宣扬,我一定万分感谢,”他终于开口说道,“不过我知道想叫女人闭上嘴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能够保守秘密,”她说,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
“你能吗?我可没有想到,那真是太好了。不要再撅着嘴啦,斯佳丽。我说话不该不讲礼貌,不过你那样刨根究底,你也活该。你对我笑一下,让我们先快活一会儿,我就要提一个不太愉快的问题出来了。”
哦,上帝!她想,看来他马上就要提起艾希礼和锯木厂了!于是她急忙对他一笑,并露出两个酒窝投其所好。“你还到过什么地方,白瑞德?你不见得一直都呆在新奥尔良,是吗?”
“不,上个月我在查尔斯顿,我父亲去世了。”
“哦,真不幸。”
“你不要这样想。我敢说他对自己的死一定不会感到难过,我对他的死也并不感到难过。”
“白瑞德,你怎么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
“我明明心里不难过,却偏要装出难过的样子来,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不是吗?在我和他之间从来不曾有什么爱,因而也谈不上丧失什么爱。在我的一生中,我简直记不起他老人家曾赞成过我什么。他太像他自己的父亲,而他是打心底里不赞成他的父亲的。我慢慢长大成人,他对我的不赞成明显地变为不喜欢。对我来说,我承认自己也一点没有改变。我父亲要我做的事,希望我养成的习性,没有一样不使我感到厌烦。最后他把我撵出家门,不给我一分钱,也没教会我一项技能。我只凭一个查尔斯顿家的上等人的身份,一手开手枪的本领,以及玩扑克的高超技巧,就到世界上闯荡了。我靠赌扑克不仅没有饿死,日子还过得挺舒服。可是这却大大触犯了我父亲的尊严,他没想到一个白瑞德家的人居然堕落成为一个赌徒。在我第一次回家时,他竟不许母亲见我。后来在战争期间,我偷渡封锁线出入查尔斯顿时,母亲只得瞒着他偷偷地来看我。这自然不能使我增添对他的爱。”
“噢,这些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当时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老派绅士,这类人往往无知、顽固、不能容人,而且思想狭隘,永远跳不出老派人的圈子。那些老派人见他把我撵出家门,只当我是死了,对他还大为赞赏,认为他的行动完全符合圣谕:‘如果你的右眼冒犯了你,便把右眼挖掉。’我是他的右眼,是他的长子,于是他出于报复把我给挖掉了。”
他微微一笑,回忆往事似乎感到快意,但神情颇为严峻。
“嗯,我别的都能宽恕,唯独战争结束后他对待我母亲和妹妹的态度,使我怎么也无法宽恕他。那时我们家实际上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庄园被烧掉了,稻田重新成了沼泽地。城里的房子因交不出税而没能保住,一家人住两间房间,那是连黑奴也不愿住的。我寄钱给母亲,却被父亲退回来——嫌我的钱肮脏,真是!有几次我回到查尔斯顿,偷偷地把钱塞给我妹妹。可是每次都被他发觉,于是他跟她闹得不可开交,弄得她简直活不下去,可怜的姑娘!结果钱还是退回给我。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其实我也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依靠我的弟弟,他的钱不多,但总是尽量接济他们。他也不肯要我的钱——拿投机家的钱是倒霉的,真是!再就是靠朋友的周济。你的姨妈尤拉莉,她的心肠极好,她是我母亲的最要好的朋友。她给他们些衣服,还有——真是天晓得!我的母亲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
斯佳丽难得看到他现在这样脱下他的假面具。她见他脸色严峻,真诚地流露出他对他父亲的憎恨和对她母亲的悲伤。
“尤拉莉姨妈!可是上帝!白瑞德,她自己还靠我寄钱给她呢!”
“啊,原来她的钱是这么来的!可是你,亲爱的,你真没教养,怎么好在我面前说这话来羞辱我,我得把这钱还给你。”
“那再好不过,”斯佳丽说,她突然龇牙咧嘴而笑。白瑞德也报之一笑。
“啊,斯佳丽,你只要一想到钱,眼睛就会闪闪发光!你说,你的血管里除了爱尔兰人的血液外,是不是还有苏格兰人甚至于犹太人的血液呢?”
“别那么可恶!我刚才不是故意利用尤拉莉姨妈来羞辱你。说实话,她把我看成是个活财神,老是写信给我要钱。可是天晓得,我的担子已经够重了,根本无力养活查尔斯顿一家人,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体面地饿死的,我想是——我希望是。他这是活该。他很想要我母亲和罗斯玛丽跟他一起饿死,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帮助她们两人了。我在巴特雷那地方给她们买了一幢房子,有佣人侍候她们。不过当然啰,她们不能让人家知道是我给的钱。”
“为什么不能?”
“亲爱的,你不会不知道查尔斯顿,你到那里去过。我的家尽管很穷,可是家庭的面子却不能不顾。倘若让人知道她们用的是赌徒的钱,是投机家的钱,而且有些钱还和拎包投机家有关,那么她们就无法保持家庭的面子了。所以她们就对外宣称父亲生前保了一笔巨大的人寿险,说父亲宁可穷得像叫花子,情愿挨饿,也按期付保险金,以便他死了以后,她们的生活有个保障。所以现在他在人们眼里,成为一个比以前还要了不起的老派绅士……事实上,他是个为了自己的家庭的殉难者。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要叫母亲和罗斯玛丽受苦受难,可是如今她们却生活得很舒服,他若是有知,在坟墓里也会不得安宁。我希望他这样……只有一点,对他的死我很难受,因为他自己要死,而且很乐意死。”
“为什么?”
“哦,他其实在李将军投降时就已经死了。你知道他这种类型的人。他永远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只会成天谈论往昔的好日子。”
“白瑞德,是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是这样子?”她想起杰拉尔德以及威尔说过关于杰拉尔德的话。
“噢,不!你只要看看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老爹那只老野猫,你就明白了。他们两人从民团里回来以后,倒像是获得了新生,变得更加年轻,更加泼辣了,今天上午我看见梅里韦瑟老人,他赶着勒内的馅饼车和吆喝着那马的架势,就像是个赶军用骡子的人。他跟我说,他摆脱他媳妇的过度关怀,出家门给勒内赶馅饼车,年纪好像轻了十岁似的。还有你的亨利叔叔,他在法庭内外跟北佬斗,为了保护孤儿寡妇的利益跟拎包投机家斗,分文不取,而且乐此不疲。假如没有经过战争的话,他恐怕早就退隐家居,护理他的风湿病了。他们现在感到人家还需要他们,他们还能做些有益的工作,所以觉得自己年轻了。他们喜欢新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给老年人以另一次奋发的机会。可是另外还有许多人,年纪很轻,却跟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既不能也不愿适应这个新时代,这就给我带来了这个我想跟你谈谈的不愉快的问题。”
他的话锋突兀地一转,使斯佳丽猝不及防,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同时心里又在嘀咕:“哦,上帝,终于现在来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用花言巧言把他打发掉?”
“我深知你的脾气,照说我不该指望你做到诚实、守信,跟我公平交易,可惜我太笨,还是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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