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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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明白的,至少你看起来像是非常愧疚。我刚才来看你的时候,经过常春藤街,听见有人从篱笆后面招呼我,我一看是威尔克斯太太,于是我就停下来跟她聊了几句天。”
“真的吗?”
“是的,我们谈得很愉快。她跟我说她一直想告诉我,她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甚至到了最后关头,还能为南方邦联而战斗。”
“哦,胡说八道!媚利是个傻瓜。你那天晚上的英勇行为差点没把她的命给送掉。”
“要是那样,她一定会认为她自己是为了崇高的事业而献身的。后来我问她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她对我什么也不知道像是很惊讶似的,她告诉我她家就住在这里,说你好心叫威尔克斯先生做了你的合伙人了。”
“嗯,那又怎么样?”斯佳丽简短地反问道。
“当初我借钱给你买锯木厂时,我曾提出过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拿我的钱资助艾希礼·威尔克斯。那条件你是同意了的。”
“你这人真无礼。你的钱我已如数归还,现在锯木厂是属于我的,我爱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否告诉我你还我的钱是怎样挣来的?”
“当然是卖木材得来的。”
“你这不等于说,你拿了我借给你的钱做木材生意赚钱吗?现在你等于拿我的钱在养活艾希礼。你是个不讲信用的女人。你若现在还不把钱还我,我就逼着你还,你如还不出我就拿你去拍卖场拍卖。”
他嘴里说得很轻巧,可是眼中却闪出怒火。
斯佳丽迅速把战火烧到敌方的领土上。
“你为什么恨艾希礼恨得这样厉害?你一定是在妒忌他。”
她话一出口,便觉后悔不迭,因为他一听便仰头大笑,羞得她满脸通红。
“你恬不知耻,还要自高自大,”他说,“你永远忘不了你自己是县里的美人,对吗?你以为你永远是一个穿着上等皮鞋最最逗人喜爱的年轻姑娘,每一个男人见了你都会神魂颠倒,是吗?”
“我并不是这样!”她愤怒地说,“不过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恨艾希礼,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不妨从别的方面考虑一下,迷人的姑娘,因为你刚才的解释并不正确。要说我恨艾希礼——与其说我恨他不如说我更爱他。事实上,我对他和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感情,那就是怜悯。”
“怜悯?”
“是的,还带点轻蔑。好吧,现在你尽可以像只雄火鸡那样,昂起头扑着翅膀,说我这样的恶棍一千个也抵不上他一个人,说我既不配轻视他也不配怜悯他。等你平静下来以后,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把我的意思跟你说个清楚。”
“嗯,我不想听。”
“可是我还得说,因为你认为我在妒忌的那种愉快的错觉,实在叫我受不了。我对他怜悯,因为他本该死了,而至今未死。我对他轻视,因为他的世界已经消亡,而他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他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很熟悉,她好像曾听到过,只是记不起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她此刻正在盛怒之下,也没工夫细想。
“假如照你的心意行事,那么所有南方的规矩人统统都该死光了。”
“假如照艾希礼这一类人的心意行事,我相信他们是宁愿死的。死后还可以在他们的墓前竖一块体面的碑,上面刻着:这里躺着一位南方邦联的战士,为南方的大业而献身,或者为祖国牺牲是愉快和光荣的——,或者别的常见的墓志铭。”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
“除非用一英尺大的字母写的字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是不是?假如他们死了,他们的烦恼就解脱了,就不需要面对那些他们解绝不了的问题了。况且他们的家庭可以拿他们引以为荣,并把这种荣耀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听人家说死去是快活的。你觉得艾希礼·威尔克斯现在快活吗?”
“怎么,他当然——”她刚一开始,忽然想起艾希礼近来眼中的神色,便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你说是他快活?是休·埃尔辛快活?还是米德大夫快活?你说他比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更快活吗?”
“嗯,也许他们不像原来那么快活,因为他们全都没有钱了。”
他大笑了。
“不是因为没有钱,宝贝,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失去了把他们养育长大的那个世界。他们像是鱼儿离了水,给猫安上了翅膀一样。他们本来是教养成为某种人物,做某种工作,担任某种职务的。可是自从李将军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以后,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工作,那样的职位,便永远不存在了。哦,斯佳丽,别那么一副傻相!你想艾希礼现在家也没有了,种植场交不出税被没收了,像他这样的上等人,二十个也值不了一分钱,那么他能够做什么事呢?他的大脑和双手能用得上吗?我敢打赌他接管你的工厂后,你已亏本了。”
“我没有亏本。”
“真美。那么哪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可不可以让我翻翻你的账本呢?”
“你可以见鬼去,用不着等到你有空。你现在就可以去,反正不关我的事。”
“好宝贝,我已去见过鬼了,可他是个乏味的家伙。我不想再去了,哪怕是为了你的缘故……当初你迫切需要钱时,就把我的钱拿去用了。关于钱应该怎么用,我们有过一个协议,可是你把协议给撕毁了。你记住,我的骗子小宝贝,下回你总还有向我借钱的机会。你想要我以极低的利息借钱给你,让你再买几家木厂,几头骡子,再造几家酒店。到那时你休想我借给你了。”
“谢谢你。不过我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到银行去贷款,”她冷冷地说道,可是她的胸脯已经气得在不住起伏了。
“是吗?那就请试试吧。我在银行里拥有大量的股份呢。”
“真的吗?”
“真的。我对某些正当的企业是很感兴趣的。”
“还有别的银行——”
“是的,有很多。不过倘若我能设法控制一下,你就休想从任何一家银行借到一分钱。你除非向放高利贷的拎包投机家去借。”
“我很乐意找他们。”
“你若是知道他们贷款的利率有多高,恐怕就不会那么乐意了。亲爱的,在商业界,不正当的交易是要受到处罚的。你对我本来是不该不讲信用的。”
“你是个规矩人,不是吗?你有钱有势,可是还要来捉弄像我和艾希礼这样落难的人。”
“不要把你自己跟他归入同一类型。你并没有落难。他可真是落难了,而且再也爬不起来,除非他有个强有力的、保护他指导他一辈子的靠山。我可不打算用我的钱帮这种人的忙。”
“可是我落难的时候,你并不反对帮助我,而且——”
“帮助你固然要担些风险,可是值得一试,而且很有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不依附男人,不哀叹过去。你摆脱困境,奋力拼搏。你靠从死人皮夹里偷来的钱,以及别人从南方邦联弄来的不义之财,奠定了你的产业。你干了种种足以使你增光的事,诸如杀人,抢别人的丈夫,试图跟人通奸,扯谎,做生意不择手段,以及种种一戳就穿的欺诈勾当。这些事全都令人钦佩。这也说明你是个有决心而且有相当能量的人,也是个值得我承担经济风险的人。我乐意帮助能自助的人。那个坚忍不拔的梅里韦瑟太太,我借给她一万块钱,连张字据都不要她的。她是以一篮子馅饼起家的,现在怎么样!开了一家面包房,雇了五六个伙计。她家老爹赶着馅饼车觉得很满意,连那小个子克里奥懒虫勒内也干得很起劲,还爱上了那一行。……还有那个可怜的汤米·韦尔伯恩,身子只抵得上半个男人,却干着两个男人的活,还干得挺不错,再说——噢,我不再说下去了,我使你忍受不住了。”
“你是使我忍受不了,我都快发疯了,”斯佳丽冷冷地说,她想使他生气以便转移有关艾希礼这倒霉的话题。可是他只是突然大笑,没有应战。
“像他们那样的人才是值得帮助的。至于艾希礼·威尔克斯——呸!在如今这个乾坤颠倒的世界上,像他这种人,无用处和无价值可言。碰到这种世道,他这种人,总是首先灭亡。他们不配生存下去,因为他们不愿意斗争,也不懂得怎样斗争。世道的颠倒这不是头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它从前发生过,今后还会发生。每逢这种情况出现,人人都失去一切,人人一律平等。大家一无所有,大家都得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全凭各人一双有力气的手和一个灵活的头脑。可是有些人,比如艾希礼,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头脑,或者有是有的,却顾虑重重,没有利用起来。他们理所当然要没落,他们也应当没落。这是自然的规律。他们被淘汰以后,世界的境况就会更好。可是每回总有少数顽强的人,他们能渡过难关,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又能卷土重来,于是世界重新转向反面。”
“你以前也曾经穷困过。你刚才还说你父亲把你撵出家时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斯佳丽怒气冲冲地说,“我想你是应该理解艾希礼,同情艾希礼的。”
“我确实理解他,”白瑞德说,“可是倘若我要同情,我真该死了。艾希礼在投降以后比起我被撵出家的时候,他所有的东西要比我多得多。至少他有朋友肯收留他,而我却是个以实玛利106。可是艾希礼自己干了些什么呢?”
“若是以你自己跟他比,你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那么——感谢上帝,他跟你大不一样。他不愿弄脏他的手,像你那样去跟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和北佬在一起弄钱。他人格高尚,对自己要求严格。”
“可是还没有高尚和严格到不接受女人的钱和帮助的程度。”
“别的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话可不是由我说的。我只知道我自己在被逐出家门的时候以及我现在是怎么做的。我只知道其他一些人是怎么做的。我们在一次文明的毁灭之中见到了机会,就最大限度利用它,有的很诚实,有的未必诚实,但是一直在最大限度地利用它。然而这世界上的艾希礼之流,他们有同样的机会,却不去利用。他们实在不够聪明,斯佳丽,而只有聪明人才能生存。”
斯佳丽几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几分钟前他刚开始所说的那几句取笑她的话对她很熟悉,她确切地记起来了。她记得那是在塔拉的果园里,冷风一阵阵吹来,艾希礼站在一堆围栏木旁,眼睛远远地看着她。当时他说——说什么?他讲了一个可笑的外国名字,听起来像是渎神的话,他还谈起什么世界末日的话。当时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此刻都似乎有些似懂非懂,而且还有一种懊丧、疲倦的感情。
“咦,艾希礼说过——”
“嗯?”
“有一回他在塔拉说起过那个——一个——诸神的黄昏和世界的末日这一类的傻话。”
“啊,戈特丹默龙!”白瑞德的眼睛因他感兴趣而发亮,“他还说了些什么?”
“噢,我不太记得清楚。我不太留意。不过——是的——说什么弱者要被筛选掉,强者能生存下来。”
“啊,这么说他也是懂的。那只能使他更加难以忍受。他们的大多数却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道理。他们不明白过去美好的东西消失到哪里去了,因而只能骄傲地而又无可奈何地默默忍受着。可是艾希礼明白,他明白他是要被筛选掉的。”
“哦,他不会!只要我还活着,他就绝不会被筛选掉。”
他平静地瞅着她,他棕色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
“斯佳丽,你是怎么叫他同意到亚特兰大来接管工厂的呢?他曾竭力抵制过你吗?”
她马上记起杰拉尔德葬礼后她跟艾希礼之间的那次情景,可是她又把这记忆丢诸脑后。
“怎么,当然不曾,”她愤慨地答道,“我跟他解释我需要他的帮助,因为我不信任那个帮我经管工厂的坏蛋,弗兰克工作太忙,帮不了我,而且我又要——喏,你瞧,我有小埃拉。于是他便愉快地同意了。”
“母亲身份的用处可真美妙!原来你是这样争取他的。好吧,你总算把他弄到你需要的地方来了,可怜的家伙,他是像犯人一样被镣铐锁住了,不过锁住他的是义务的镣铐。我愿你们双方都快活。不过,我一开头就说过,你倘若再搞什么有失大家风度的小计划,可别想从我手里搞到一分钱,我的两面派太太。”
她听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因为她原来确实打算再向白瑞德借点钱,在城里买块地皮建造一处木材场。
“我用不着你的钱,”她嚷道,“现在我不用自由黑人,能够从加勒格尔的厂子里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我还有些钱放在外面做抵押贷款。我们店里跟黑人做买卖也赚到不少现款。”
“不错,我听说过了。你真有本事,会在走投无路的人头上弄钱,会在孤儿寡妇和无知无识的人头上弄钱。你既然这样唯利是图,斯佳丽,你为什么不从有钱有势的人而偏偏要从贫苦懦弱的人身上搞钱呢?自从出了罗宾汉107以来,锄强扶弱,一直被当作是一种美德的。”
“因为,”斯佳丽简短地说,“从穷人身上弄钱要更容易、更可靠一些。”
他耸耸肩膀,默默地笑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无赖,思嘉!”
无赖!她若听到这个字眼会感到刺痛,那倒是桩奇怪的事。因为她强烈地告诉她自己,她不是一个无赖,至少她心里并不愿意做一个无赖。她想要做一个了不起的上等女人。顷刻间她的思想迅速地飞回到往昔的日子,她看见她母亲拖着窸窣的长裙在走动,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双小手不知疲倦地为他人而忙碌着,她受爱戴、尊敬和热爱。忽然,她心里一阵伤感。
“你倘若想要嘲弄我,”她倦怠地说,“那是没有用处的。这些天来,我知道我自己的行为不够检点,也显得不够和善文雅,跟我所受的教养并不协调。可是我是出于无奈,白瑞德,真的,我是出于无奈。要不我该怎么办?那个北佬跑到塔拉的时候,我若是对他很文雅,那么对韦德,对塔拉,对我们大家,不就完了吗?我本来应该——可是我现在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它。还有,当初乔纳斯·威尔克森想把塔拉占领,假如我那时表现得和善而又小心的话,那么我们现在不知在哪里呢?再说倘若我性情温和,头脑简单,不老缠着弗兰克把人家赖的债讨回来,我们自己就要——哦,得了。就算我是个无赖,可是我并不打算一辈子做个无赖。可是在前两年——甚至现在,我不这样又怎么办?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风暴中划着一条负载沉重的船。我想要船继续漂行,已经费了好大的劲,再没有力量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可以轻易丢掉而于我无损的事,像举止风度以及——反正那一类的东西吧。我因为太害怕我的船会沉没,因此就只好把一些看来最不重要的东西,扔之船外。”
“自尊、荣誉、真诚、德行和和善,”白瑞德一一列举出来,“你是对的,斯佳丽,在一只船快要沉没的时候,这些东西是无足轻重的。可是看看你周围的朋友们。他们如若不能把满船货物一样不缺地安全送达岸上,他们就宁可让船沉入水底,只剩下所有的旗帜在那里飘扬。”
“他们是一群笨蛋,”她简短地说,“不论做什么事,总得有个合适的时机。等我有了很多的钱,我也能叫人处处满意的。到那时我就有条件干得一本正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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