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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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几个钟头之前早就骑马到十二橡树去啦——准是去尝尝五味酒,试试味道够不够浓,就像是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都没机会喝似的!我要请约翰·威尔克斯先生留他们过夜,哪怕就让他们睡在马厩里。五个醉醺醺的人我可受不了。不超过三个人,我还有把握应付,不过——”
杰拉尔德忙插话调换了话题。因为他已经听到自己三个女儿在背后窃笑,她们一定想起了去年秋天威尔克斯家举行最后一次野宴,他回家时的狼狈相。
“你今天怎么不骑马,塔尔顿太太?你要是不骑内利,你看起来简直不像你自己了。你可真是个斯滕托16呢。”
“斯滕托,你真是个蠢孩子!”塔尔顿太太嚷道,学着他的爱尔兰土腔,“你是说生托儿17吧。斯滕托指的是说话声音像铜锣的男人。”
“斯滕托也罢,生托儿也罢,没什么要紧,”杰拉尔德答道,居然面不改色,“你吆喝起猎狗来,声音可真有点像铜锣哩,太太。”
“他说得不错,妈,”赫蒂道,“我跟你说过,你要是看见一只狐狸,你那喊声就像是个科曼舍人18的一样。”
“不过比不上嬷嬷给你洗耳朵时你叫喊得那么响,”塔尔顿太太回敬道,“而且你现在已十六岁啦!噢,你问我为什么不骑内利,那是因为今天一早它产仔了。”
“真的吗?”杰拉尔德这下真的来了劲了,他眼睛里闪烁着爱尔兰人爱马的热情。斯佳丽不觉又是一怔。她把塔尔顿太太和母亲相比一下。对埃伦说来,牝马从不下仔,母牛从不产犊,母鸡几乎从不生蛋,她对这类事完全闭口不谈。可是塔尔顿太太却如此畅谈无所顾忌。
“是个小母马吧?”
“不,是雄驹,腿有两码长。你请过去看看,奥哈拉先生。它是真正塔尔顿家的马,毛色红得就像赫蒂头上的鬈发。”
“模样儿也很像赫蒂,”卡米拉说,随即尖声叫着便消失在翻滚的裙子和晃动的帽子堆里去了,原来长着一张长脸的赫蒂,开始用手在拧她了。
“我这几头小母马今天早上可真乐,”塔尔顿太太说道,“她们听到艾希礼和他那个亚特兰大小表妹的订婚消息,简直高兴得跳起来。那姑娘叫什么?是媚兰吧?上帝保佑,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可我就是记不住她的名字,也记不起长得什么个模样。我家厨子的男人是威尔克斯家的管家,昨晚带来消息说,他们今晚宣布订婚。今天早上几个女孩子听说了以后,就都兴奋起来,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兴奋的。其实大家早就知道,艾希礼要是不娶梅肯城伯尔家的表妹,迟早就得娶她。这就跟霍尼·威尔克斯要嫁给媚兰的弟弟查尔斯,是同一种情况。你说,奥哈拉先生,威尔克斯家假如和族外人结亲,岂不是就成为非法了吗?因为假如——”
斯佳丽没有听见他们还说了些什么笑话。霎时间,仿佛乌云遮住了太阳,阴影笼罩大地,万物为之黯然失色。苍翠的绿叶一片灰蒙蒙的,山茱萸花枝惨白了,盛开的酸苹果花刚才还是浅红色的,顷刻间就已憔悴枯萎。斯佳丽把手指插进马车的帷幕里去,手中的阳伞摇摇晃晃。知道艾希礼订婚的消息是一回事,听见人们如此漫不经心地谈论起它来却是另一回事。然而片刻后她的勇气恢复了,太阳又钻出了云层,周围又是一派瑰丽的景色。她晓得,艾希礼爱她。这毋庸置疑。她心中暗想,要是今晚订婚竟没有宣布,塔尔顿太太该会怎样吃惊,要是他们竟私奔了,她又该会怎样吃惊。想到这里,她笑起来了。她又想到,塔尔顿太太可能还会去跟她的左邻右舍说,那个斯佳丽真是有两下子,一面若无其事地坐着听她谈论媚兰,一面在跟艾希礼——,哼,她自忖到这里,双颊的笑靥出现了。而赫蒂一直在密切注视她妈妈说话的效果,此刻见到斯佳丽的表情,不觉有点莫名其妙,便皱着眉坐了下来。
“你怎么说我都不管,奥哈拉先生,”塔尔顿太太加重语气道,“这种中表为婚的办法完全不对。艾希礼娶汉密尔顿家的姑娘已经够糟的了,至于霍尼嫁给那个没有血色的查尔斯·汉密尔顿——”
“霍尼要不嫁给查尔斯,怕就嫁不出去了,”兰达说道,她因为自己很得人心,有恃无恐,说话就未免尖刻,“除了他,她也没有别的男朋友,他们虽然订了婚,查尔斯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她。斯佳丽,你记不记得去年圣诞节他是怎么拼命追求你的。”
“你的心地别那么恶毒,孩子,”她母亲说道,“表兄妹不该结亲,就是第二代表兄妹也不该结。这会使血统衰退。这和马不一样。牝马和它的兄弟配,甚至和它父亲配也能生出良种马来,你只要知道它的血统就行。可是人就不行。你也许可以保持好的门第,但是不会有好的身体素质。你——”
“好吧,太太,这个问题我倒想和你辩论一下!你能不能给我举出哪一家人家是比威尔克斯家更好的。他们家从布里安·博卢19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就开始近亲结婚了。”
“现在是该停止这种婚配的时候啦,因为它的不良后果已经开始显露出来了。艾希礼并不太差,他精力旺盛,一表人才,虽说他——可是你看威尔克斯家的两个女孩子,萎靡不振,可怜的东西!当然,她们讨人喜欢,可就是老没精打采的。再看媚兰小姐,瘦得像根杆子,简直弱不禁风。而且完全没有主见。‘不,妈妈!’‘是的,妈妈!’就只有这两句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家需要新鲜血液,需要像我那几个红头发孩子和你的斯佳丽那样生气勃勃的人。你不要误会。威尔克斯家的人按照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是挺不错的,你知道我是喜欢他们的,可是我应该实事求是。他们过于讲究教养,过于局限在近亲通婚,不是吗?他们在干燥的道路上,在快速的道路上,固然太平无事,可是我就不信他们能够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顺顺当当地前进,我认为他们过于注重教养,把精力都耗尽了,一旦出现了紧急情况,未必就应付得了,他们是一群只能撑顺风船的人。而我要的是在任何天气条件下都能奔跑的大马。近亲结婚使他们和这一带的人都有点格格不入,他们成天把头埋在书本里,要不就弹钢琴。你要艾希礼打猎,他宁可读书!是的,我是老实这样想的,奥哈拉先生!你再看看他们那副骨架子,太细了!他们需要强壮的男男女女来传宗接代——”
“啊,啊,嗯,”杰拉尔德道,忽然不无内疚地意识到,这番话对他自己来说,无疑是完全合适的,而且是最感兴味的,可是对埃伦来说便是异端邪说了。事实上,他知道,要是埃伦真的晓得让自己的女儿听到这样毫不掩饰的对话,怕是怎么也受不了的。可是塔尔顿太太像往常一样,只要谈起繁殖后代这个她最喜欢的话题,就顾不上是马也好,是人也好,把别的什么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我刚才那样说是有事实依据的,因为我有几个表亲,也是相互通婚的,我告诉你,结果他们的孩子,个个鼓着眼睛,像牛蛙似的,真是可怜。所以当初我家要我嫁给一个堂表哥的时候,我就像小马驹那样,硬拗着不答应。我说:‘不,妈,我不答应,否则我的孩子不是会得上马的瘸腿病就会得气喘病。’妈听我说起瘸腿,竟吓得晕了过去,可是我就是不让步。幸亏奶奶支持我,她懂得不少养马的事,说我的话不错,后来就帮我和塔尔顿先生私奔了。瞧我的孩子!个个高大结实,没有一个发育不良,个子瘦小的,虽然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你瞧,威尔克斯家——”
“你不想换个话题吗,太太,”杰拉尔德急忙打断她的话,因为他注意到卡琳脸上现出迷惑的神色,苏埃伦露出热切的好奇样子,生怕她们回到家里后,会向埃伦提出一些难堪的问题,让她看出自己对三个女儿,是个多么不称职的监护人,他很高兴注意到斯佳丽显得是个很有教养的姑娘,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
这时赫蒂·塔尔顿出来给他解围了。
“唷,妈,快赶路吧!”她不耐烦地嚷道,“我快要晒死啦。我都听见雀斑在我头颈里啪啪地爆出来啦。”
“等一等,太太,”杰拉尔德说道,“卖马装备军队的事你决定怎么办?现在说不定哪一天都会打起仗来,孩子们都盼望这件事早点解决。我们需要的是克莱顿的马,因为装备的是克莱顿的军队,可是你太固执,至今不肯把好马卖给我们。”
“仗说不定打不起来,”塔尔顿太太敷衍道,她的心思总算被从威尔克斯家古怪的攀亲习惯中完全转移开了。
“怎么,太太,你不能够——”
“妈,”赫蒂又插嘴道,“关于卖马的事,你和奥哈拉先生不好到十二橡树再谈吗,何必在这里谈呢?”
“说得对,赫蒂小姐,”杰拉尔德说道,“我一分钟也不耽误你。反正十二橡树就要到了,那里的每一个男人,不论是年纪大的,年纪轻的,都想知道买马的事。不过像你妈妈这样漂亮的一位太太,竟会对卖马的事这样小气,可真叫我伤心!你的爱国心到哪里去了,塔尔顿太太?南部邦联的事难道跟你毫无关系吗?”
“妈,”小贝齐嚷道,“兰达坐在我的衣服上,把衣服给弄皱了。”
“得啦,贝齐,你把兰达推开,不要吵啦。你听我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她眼睛里冒出怒火,开始反驳,“别拿邦联来吓唬我!我承认南部邦联对我来说,和对你一样,是很要紧的,可是我有四个儿子在军队里,你连一个也没有。我的孩子能够照料自己,而我的马却需要人家照料。如果我确实知道我的马是拿去给我熟识的骑惯了纯种马的孩子们骑,那么我会乐意负责把我的马奉送给军队。而且我绝不会犹豫片刻。可是要是让我的马落在那些边远地区的乡下人和那些克拉克20人手里,我可不干,那些人是骑惯了骡子的。我做梦都梦见我的马背上处处是伤痕,它们又得不到好好的喂养。你想我难道肯让那些蠢货去骑我的马,把它们的嘴唇勒破,把它们打得头都抬不起来?想到这一层,我现在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不,奥哈拉先生,你想要我的马固然是出于好意,不过你最好还是到亚特兰大去买一批没用的老马。对那些庄稼汉来说都是一样,他们反正分不出好坏。”
“妈,我们快走吧,好不好?”卡米拉说道,她也加入了不耐烦的合歌。“你明知道早晚会把你的宝贝马儿给他们的。只要爸和几个男孩子跟你讲清道理,说邦联多么需要它们,如此等等,你就会一面掉眼泪,一面让马被牵走的。”
塔尔顿太太咧开嘴笑笑,抖了抖缰绳。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说,用马鞭轻轻碰了一下马身子,马车飞快地走动了。
“真是位好太太,”杰拉尔德说道,戴上帽子,回到自己马车边上。“托比,走吧。等我们把她磨累了不怕她不把马交给我们。当然,她的话没错。不是个上等人就不配骑马,只能去当步兵。可惜种植场主的子弟人数太少,不够装备一支完整的军队。你说什么,思嘉?”
“爸,请你要么骑在我们头里,要么在我们车子后面。你扬起那么多灰尘,我简直气也透不过来了,”斯佳丽说道,其实她是受不了听他跟塔尔顿太太的谈话。他们的谈话打乱她的思绪,她需要在到达十二橡树以前,调整好她的内心世界和外表容貌,以便显得更加迷人。杰拉尔德乖乖地踢了一下马刺,扬起一阵红尘,紧跟在塔尔顿家马车的后面,心里想的是要继续商谈购买马匹的事。
第六章
他们渡过河流,马车爬上小山坡。十二橡树的房屋还没有出现,斯佳丽就看见高高的树丛顶上升起了袅袅的轻烟,闻到了山胡桃木柴烧着的气味混合着烤猪肉烤羊肉的可口的香味。
烤肉火坑从昨晚起就一直慢慢烧着,到现在成了一条条长长的火槽,里面是玫瑰红的余烬,炙叉上烤着的肉块不断地翻转着,肉汁滴在煤块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斯佳丽知道微风中飘来的香味是来自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约翰·威尔克斯每次举行烤肉野宴,都选中从那里往下通向玫瑰园的那片缓坡。那地方真阴凉舒畅,譬如比起卡尔佛特家野宴的地方来要舒服得多。卡尔佛特太太不喜欢烤肉,她宣称那股味道留在屋里会数日不散,因此他家举行烤肉宴,就移到离屋子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一块没有树阴的平地上去,让她的客人们汗流浃背。约翰·威尔克斯先生的好客,在州里是闻名遐迩的,他真懂得野宴的待客之道。
浓荫下面,放着一张张野宴用的长搁板桌,铺着威尔克斯家最精致的亚麻台布,桌子两边排着长凳子。又从屋子里搬来椅子、矮凳和坐垫,散放在林间空地上,让客人们任意取坐。烤肉火坑附近放着几只很大的铁汤锅,里面飘浮着布伦兹维克21炖肉,散发出烤肉汁的香气。那地方离开客人坐处有一段距离,为的是免让客人受烟熏污染。宴会时,威尔克斯先生至少要安排一打黑奴,手持托盘,不停地来来往往,伺候客人。在谷仓后面另外还有一个烤肉坑,是专门供应客人的车夫和随身仆人的,他们吃的是玉米饼、番薯和黑人最爱吃的猪内脏,在瓜熟季节,他们还可以饱尝西瓜的佳瓤。
一阵烤肉的香脆味飘过来,斯佳丽不由得皱起鼻子高兴地闻了闻,心想到烤好的时候要是肚子里能多装下一点就好了。她刚才吃得饱饱的,腰带束得又紧,一直在担心会打起嗝来。那可是最最要命的事,只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和老太婆,打起饱嗝来,才不会遭受公众的非议。
他们来到了小山顶,一座匀称完美的白色建筑就展现在眼前,高大的圆柱,宽阔的游廊,平坦的屋顶,它像是一个对自己的姿色很有把握的女人,对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和蔼和大方。斯佳丽对十二橡树的喜爱要超过塔拉,因为它有一种堂皇的优美,一种深沉的庄严,那是塔拉所没有的。
宽阔而弯曲的车道上满是马车和上了鞍的马。客人们正从车马上下来,跟朋友们招呼着。黑奴们每逢宴会,总是兴奋得合不拢嘴,他们把马匹牵到谷仓场上去卸下鞍辔,让它们休息。一群群白人和黑人孩子,在新绿草地上呼喊奔跑,做造房子和捉人的游戏,还夸口待会儿要吃多么多的东西。那条从前面一直通到屋后的大过道上,已挤满了人。奥哈拉家的马车在前面台阶前停下来,斯佳丽看到许多如飞蝶一样欢快的姑娘,穿着衬架支撑的花裙子,在二楼的楼梯上上上下下,相互搂住腰肢,停下来倚在精致的栏杆扶手上,笑着招呼楼下过道里的男青年。
她通过开着的法兰西落地长窗望见年纪较大的太太们坐在客厅里,穿着黑色绸衣,显得很稳重。她们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谈着养孩子和生病的事儿,还谈到谁和谁结婚,以及为什么谁和谁结婚等等。威尔克斯家的司膳男仆汤姆,双手捧着银托盘,匆匆穿过过道,咧开嘴笑着,俯身把一只只高脚酒杯递给那些穿着灰色或浅褐色裤子和上等亚麻折边衬衣的年轻男人。
洒满阳光的前面走廊里,也挤满了客人。是呀,全县的人都来了,斯佳丽心想。塔尔顿家的四弟兄和他们的父亲靠在高大的廊柱上,斯图尔特和勃伦特这一对双胞胎,像往常一样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父亲詹姆斯·塔尔顿站在一块。卡尔佛特先生紧靠着他的北佬妻子站着,她在佐治亚州已经住了十五年,但仍然是一副外地人的样子。大家都对她很客气,很亲切。卡尔佛特感到对不起她,因为大家都忘不了她做卡尔佛特先生孩子的家庭教师时的情况。卡尔佛特家的两个男孩,雷弗德和凯德,和他们的妹妹,打扮漂亮的金发女郎凯思琳在一起,跟黑脸膛的乔·方丹和他美丽的未婚妻萨莉·芒罗开玩笑。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在迪米特·芒罗的耳边不停地悄悄说些什么,引得她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今天的客人,有从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依远道而来的,有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少数几个,甚至是老远从亚特兰大和梅肯来的。整座房子似乎挤得要爆炸开来,唠叨没个完的欢声笑语,夹杂着阵阵傻笑,女人尖锐的喊叫和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的台阶上,满头银发,腰板挺直,显得殷勤而安详,他很好客,就像佐治亚夏天永不败落的太阳一样令人感到温暖。他身旁站着霍尼22·威尔克斯。大家都这样叫她,是因为她不论对什么人,从对她的父亲到对在田里干活的黑奴,都称之以“亲爱的”。此刻她局促不安地傻笑着在问候所有来到的客人。
霍尼那显然是想讨男人喜欢的神经质样子,和她父亲沉着的态度,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斯佳丽想起刚才塔尔顿太太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威尔克斯家男人的相貌确实有其家族的特征,约翰·威尔克斯和艾希礼灰色的眼睛上面长着浓浓的金色睫毛,可是在霍尼和她妹妹因迪的脸上,睫毛就很稀疏,而且颜色浅淡。霍尼几乎没有睫毛,样子古怪得像只兔子。至于因迪,就只能用“相貌平常”这几个字来形容了。
因迪还没有露过面,但斯佳丽估计她大概在厨房里给仆人们作开宴前的最后指示,可怜的因迪,斯佳丽想道,她妈妈过世以后,家事的料理,真够难为她的,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以外,她从来没机会找到别的男朋友。要是斯图尔特认为我长得比她漂亮,那当然不是我的过错。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臂膀给斯佳丽。她下车的时候,看见苏埃伦满脸笑容,就晓得她一定在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
简直是个穿裤子的老处女式的人物23,看我找不找得到比他更像样的男人,斯佳丽鄙夷地想道,脚踩落到地上,向约翰·威尔克斯报以微笑,以表谢意。
弗兰克·肯尼迪急忙赶到马车跟前来搀扶苏埃伦下车。斯佳丽见苏埃伦那副傲慢的样子,真想过去给她一记耳光。弗兰克·肯尼迪尽管拥有的土地在县里比谁都多,尽管他心地善良,但只要看看他的一些情况,就一文不值了。他年已四十,个儿瘦小,生性胆小怕事,长着几根稀稀落落的姜黄胡子,遇事大惊小怪,简直像个老处女式的人物。可是斯佳丽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忙压住自己的轻蔑之情,朝他嫣然一笑以示问候。弗兰克正把手臂伸给苏埃伦,见斯佳丽笑得这样甜,不觉突然停住了,瞪眼看着她,心里又欢喜,又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斯佳丽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艾希礼,她即使在和约翰·威尔克斯作愉快而短暂的交谈时,心里也在惦记着艾希礼,可是他不在走廊上。这时几乎有十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向她招呼,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两兄弟朝她走过来。芒罗家的几个女孩子跑过来称赞她衣服漂亮,一下子她就成了一个喧闹圈子的中心,大家争着说话,声浪越来越高。可是艾希礼在哪里?媚兰和查尔斯在哪里?她假装着不在意地朝走廊另一头欢笑的人群中看去。
在她一边谈笑,一边迅速朝屋子里和院子里察看的时候,目光落到一个陌生人的身上。那人独自站在走廊里,带着一种冷漠无礼的神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斯佳丽见自己吸引了男人的注意,有一种女性的快意,却又因为自己的领口开得太低而有点窘。那人看起来年纪相当大,至少有三十五岁,身材高大,体魄健壮。斯佳丽从来没见过谁有这样宽阔的肩膀,这样结实的肌肉,结实得简直不像个上等人。当那人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他微微一笑,在修得短短的黑髭下面露出野兽一般雪白的牙齿。他脸色黝黑,黑得像个海盗。一双厚颜无耻的黑眼睛看起人来就像在估量一只海船,想要凿沉它,或是在估量一个少女,想去掳掠她。他朝她笑着的时候,嘴角带着一种嘲讽的情绪,脸上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漠样子,那神情叫斯佳丽见了几乎透不过气来。用那样的眼光看她,她觉得简直应该说是对她的侮辱,然而事实上她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这实在使她感到烦恼。她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但他那张黑黑的脸容,无疑显示出他良好的出身。他那饱满的红色,嘴唇上面的瘦削的鹰钩鼻,那高高的前额和那双离得很开的眼睛,也都显得他的身世不凡。
她把目光转移开去,没有朝他回笑,他也转过头去,因为刚好听到有人在喊:“白瑞德,白瑞德,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佐治亚州心肠最硬的姑娘。”
白瑞德?这名字很熟悉,好像和某一件有趣的丑闻有点关系,可是她心里正惦记着艾希礼,就把这个念头抛开了。
“我得赶快上楼去整理一下头发,”她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说,这两兄弟正想把她从众人中单独引开去,“你们两个等在这儿,可不许和别的女孩子一起走开去,要不我会光火的。”
她看得出来,今天她要是和别的男人调情的话,斯图尔特怕会有点不大好对付。他刚才喝了不少酒,一脸蛮横寻衅的样子,她从经验中体会到,一不小心就会出乱子。她在过道里停下脚步和几个朋友交谈了几句,又跟因迪打了招呼。她刚从屋后出来,头发零乱,额上沁出汗珠。可怜的因迪!长着浅淡的头发和睫毛就已经够糟的了,再加上下巴突出,一看就知道性情固执。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已经是不值钱的老处女的样子。她不知道因迪是不是非常恨她把斯图尔特从她的怀里夺走。有很多人说她仍然爱着他,不过威尔克斯家里人的心思,旁人很难猜透。即使她恨斯佳丽,也绝不会在外表上流露出来,她一定会像过去一样,对待她,不冷不热,谦恭有礼。
斯佳丽和她愉快地交谈了几句,便走上那宽阔的楼梯,忽然听见背后有个羞涩的声音在喊她,回头一瞧,见是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一个美貌的青年,洁白的前额上,披着一头蓬松柔软的褐色鬈发,深褐色的双眸,像长毛大牧羊犬的眼睛一样清澈温和。他打扮得很出色,穿着芥末色的裤子,黑色上衣,有褶边的衬衫上配着一个最最时髦的黑色阔领结。他在女孩子跟前很害臊,所以见斯佳丽转过身来,脸上刷地就红了起来。像大多数性格腼腆的男孩子一样,他最喜欢斯佳丽那样开朗、活泼、无拘无束的姑娘。以前她每次招呼他,都不过出自礼貌敷衍他,而今天她脸上却现出喜悦的微笑,还向他伸出了双手,差点儿使他气都透不过来。
“怎么,查尔斯·汉密尔顿,漂亮的小伙子,原来是你呀!你老远从亚特兰大跑来,是存心想要叫我心碎吧!”
查尔斯握住她温暖的小手,看着她那双闪烁不停的绿眼睛,兴奋得结结巴巴说不上话来。女孩子对男孩子说话,常常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从未有女孩子对他这样过。他不懂为什么女孩子都把他当作小弟弟看待,虽然对他很好,但从来不想挑逗他。那些长得比他难看,各方面都远不如他的男孩子,都有女孩子来逗他们,和他们闹着玩。自己也希望这样,可就是没女孩子来。偶尔有这样的时候,他却只是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晚上睡在床上才想起该怎样对她们大献殷勤,可是他难得碰上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姑娘们试了一两回以后,就离他而去,不再来找他了。
即使在霍尼跟前,尽管到明年秋天他继承了财产之后,他们俩的婚约已在不言之中,他还是那么缺乏自信,那么沉默少言。有时他甚至有一种不怎么大方的想法,觉得霍尼的轻浮和想占有男人的样子未必对自己有利。他觉得她过于渴望交男朋友,一有机会,难免不把这一套施在别的男人身上,查尔斯并不怎么向往和她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勾起他炽热的激情,他在书本中狂热的浪漫故事中,看到做恋人的都具有那样的激情。他常常渴望着会有一个感情炽热、活泼调皮、美丽而大胆的姑娘爱上他。
而现在,斯佳丽·奥哈拉居然来挑逗他,说他伤了她的心!
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在心里默默地赞美她,因为她一直说个不停,使他免受无话可说之苦。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
“喏,你在这里别走开,等我回来,我要和你在一块儿吃烤肉。你不许去和别的女孩子调情,要不我会妒忌的,”这话是从脸上有两个酒窝的红嘴唇里吐出来的,真是不可思议,而且那双绿眼睛上的一圈黑睫毛还在轻快地个不停。
“我等着,”他终于费力地转过气来,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她是把他看作一头等着屠夫下手的牛犊呢。
她拿手中的折扇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便转身朝楼上走去,她的目光刚好又落在那个名叫白瑞德的男人身上,他独自站在离开查尔斯不过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们刚才的谈话,显然全叫他给偷听去了,因为他正咧开嘴对着她笑,样子恶毒得像只雄猫,他还朝她打量了一番,眼光之中全然没有她习惯见到的那种尊重对方的神情。
“见鬼!”斯佳丽用杰拉尔德爱用的骂人话,暗自恼怒地说了一句,“他那眼光就好像——就好像看到过我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似的!”她把头一扬,径自走上楼去。
她在放着包裹的那间卧室里,看见凯思琳·卡尔佛特正对着镜子打扮,咬着嘴唇想显得红润一点。饰带上插着新鲜玫瑰,和她红红的脸颊显得很调和,矢车菊色的蓝眼睛兴奋地闪动着。
“凯思琳,”斯佳丽说,把她衣服的腹部向上拉高些,“楼下那个名叫白瑞德的讨厌家伙是个什么人?”
“怎么,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凯思琳激动地在她耳边说道,同时警觉地注意隔壁屋间的动静,生怕被迪尔西和威尔克斯家几个在聊天的嬷嬷偷听了去。“我不知道威尔克斯先生是怎么想的,非把他请来不可,可是他刚好到琼斯博罗的肯尼迪先生家作客——为了买棉花的事——当然,肯尼迪先生不能不把他一起带来,总不能自管自走掉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出了什么事啦?”
“亲爱的,没人肯接待他!”
“真的吗!”
“真的。”
斯佳丽默默地玩味着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她从来没有和一个没人肯接待的人同在一座屋子里呆过。她觉得这事很叫人兴奋。
“他做了些什么啦?”
“噢,斯佳丽,他的名声坏透了,他叫白瑞德,是查尔斯顿人,他的亲属都是当地最出色的好人,可是甚至连他们都不愿跟他说话。去年夏天卡罗·白瑞德跟我说起他的情况,她和他并不是亲属,可是对他的情况一清二楚,他的情况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他是从西点军校被开除出来的。你想想看!尽是些卡罗不便知道的丑事。还有,他出了一件不肯和那姑娘结婚的事。”
“快说给我听听!”
“亲爱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夏天卡罗全跟我说了。她的嬷嬷宁死也不愿她知道这种事情呢。喏,这位白瑞德带了一位查尔斯顿姑娘乘马车去兜风。那姑娘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怀疑她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否则就不会在傍晚跟他出去,连个陪伴的人也没有。他们几乎通宵在外边,最后才步行回来,说马跑掉了,车摔坏了,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怎么——”
“我猜不着。你跟我说,”斯佳丽很起劲地说道,希望听到最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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