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0/109

“到了第二天,他拒绝跟她结婚!”
“哦,”斯佳丽说道,她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他说——呃——没和她有过什么事,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娶她不可。当然,她的哥哥把他叫了出去,可是白瑞德先生说他宁愿被枪毙也不愿和一个傻瓜结婚。于是他们进行了决斗,白瑞德先生打死了那姑娘的哥哥,为此他不得不离开查尔斯顿,从此就没人肯接待他,”凯思琳胜利地说完了这个故事,也正是时候,因为迪尔西又进屋来察看她掌管的化妆事宜。
“她有没有怀孩子?”斯佳丽在凯思琳耳边低声问道。
凯思琳使劲地摇头。“不过反正她是给毁了,”她悄悄答道。
我倒真希望艾希礼让我也处于那女孩子的地位,斯佳丽突然想到。他这人人格高尚,绝不会不和我结婚。但是不知怎么的,她见白瑞德拒绝跟一个傻女人结婚,不禁对他产生了某种敬意。
在屋后一棵大橡树的树阴下面,斯佳丽坐在一张有垫子的黑黄檀木凳子上,裙子的荷叶折边似鳞波般地撒开来,下边露出二英寸绿色摩洛哥山羊皮软鞋——那是有教养的女人允许露出的最大限度,她对盆子里的食物却没怎么动过,有七个骑士卫护在她的周围。野宴此刻已进入高潮,温暖的空气中洋溢着欢声笑语和银制刀叉碰击瓷盆的声音,弥漫着烤肉和肉汤的浓郁香味。偶尔风向变了,微风中飘来一阵阵烤肉火坑上的烟气,那些女客便会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拿起棕榈扇拼命地扇着。
年轻的小姐大多和男伴坐在桌子两边的长凳上。可是斯佳丽晓得,在长凳上坐着,两侧只能各坐一个男人,所以她就故意坐在远离桌边的地方,好把尽可能多的男人吸引到自己身边来。
凉亭里面坐着已婚的妇女,穿着深色的衣服,在周围华丽鲜艳的服饰对照之下,显得端庄稳重。女人只要结了婚,不论年纪大小,按照南方人的看法,就称不上美人了。她们只能单独组成一伙,却不能和眼睛明亮的姑娘和年轻男子混在一起恣情谈笑,她们中上自方丹家的老祖母,她享有老年人的特权,可以随意打嗝而不受指摘,下至十七岁的艾丽斯·芒罗,她正处于初次怀孕期间,常有一阵阵的恶心。她们把脑袋攒聚在一起,畅谈着永无穷尽的家谱世系和妇产科的问题,这样的讨论使她们的聚会既有教益,而且乐趣无穷。
斯佳丽不屑一顾地朝她们瞟了一眼,她们看起来真像一群肥乌鸦,她想。结了婚的女人真是一点乐趣也没有。可是她没想一想,她只要一和艾希礼结婚,马上就得穿上深色的绸衣服,自动地下降到凉亭和前厅里去,和那些太太们在一起,像她们一样庄重而乏味,再不会有嬉戏和欢笑了,可惜她和多数女孩子一样,想象力只能达到结婚的礼坛为止。何况她现在心头正烦扰不堪,毫无心思去探讨那样抽象的问题。
她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盆子,优雅地细细咀嚼一块小软饼,似乎全无食欲,那模样要叫嬷嬷看见准会大加赞赏。她赢得了众多小伙子的追求,可是心里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苦恼。其实她自己还不太明白,她昨晚拟订的计划中牵涉到艾希礼的部分,已经彻底失败了。被她吸引的男人不下数十人,但其中却没有艾希礼。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恐惧,重又向她袭来,使她的心跳得忽而快忽而慢,她的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艾希礼并不打算加入她的圈子,事实上她来到以后还没能和他单独说上话,除了初见面时打过招呼外,甚至连话也没和他说过。她刚才来到后园,他上前来欢迎她,可是这时他手臂上挽着媚兰,那个媚兰的身子还够不到他的肩膀。
她是个身材小巧纤弱的姑娘,看来像是一个孩子穿着她妈妈用环撑开的大裙子似的。加上她一双大得出奇的褐色眼睛里,有一种羞怯惊恐的神色,更加使人认为她像个孩子了。乌黑鬈曲的云鬓,用发网整整齐齐地罩着,纹丝不乱,脑门上梳出一个长长的发尖——也就是叫做寡妇发尖的——这种发式,使她的脸更像一颗心的外形。她的颧骨两边分得太开,下巴太尖,一张脸虽然羞怯温柔,但并不好看,而且她又不善于用女性的伎俩去吸引男人,以增加她的魅力。她看起来就像——实际上也是如此——泥土一样单纯,面包一样有益,泉水一样清澈。可是尽管她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她的举止端庄稳重,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之处,而且远比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要老成得多。
她穿着灰色蝉翼纱的衣衫,配着樱桃红缎带,打着许多皱褶,借以掩盖那发育不良、似孩子般的躯体。她戴着一顶黄颜色的帽子,系着樱桃色的长飘带,使她乳酪色的皮肤显得十分光润。一对沉重的耳环,镶着长长的金链,从两鬓垂下,在她褐色的眼睛旁晃荡。那一双眸子犹如冬天森林里一潭平静的池水上两片闪闪发亮的褐色树叶。
她见到斯佳丽,就带着羞怯的微笑,友好地跟她招呼,称赞她漂亮的绿裙子,可是斯佳丽迫不及待地想单独和艾希礼谈话,在和她答话的时候,差点儿失礼了。此后艾希礼就离开了别的客人,坐在媚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悄悄地和她谈心,脸上现出斯佳丽所喜欢的缓缓的令人懒洋洋的微笑。尤其难堪的是,面对着他的微笑,媚兰眼中闪出了些许闪光,使得斯佳丽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媚兰,看起来也有几分动人,媚兰在看着艾希礼的时候,她那并不漂亮的脸上闪烁着内在的火焰。如果一个人心中的爱是能够显示在脸上的话,那么现在媚兰·汉密尔顿的脸上,正显示着这样的爱。
斯佳丽想避免看到他们两人,可是办不到。每看一眼,她就加倍起劲地和她的骑士们打情骂俏,说些大胆挑逗的话,听到他们的恭维,故意仰起头来,她的耳环也跟着晃动。她口里不住地说“胡扯”,宣称他们没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发誓再不会相信每一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艾希礼似乎完全没有去注意她,只是望着媚兰谈个不停,媚兰也一直低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她是属于他的。
此情此景,斯佳丽真是怪可怜的。
在局外人看来,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是没有任何理由使人觉得可怜的。她无疑是野宴上人人倾慕的美人,是众目注视的中心。她在男人心头扇起的狂热,伴以她给别的姑娘带来的伤心,要是在任何别的时候,都会叫她多么心满意足。
查尔斯·汉密尔顿,刚才听了她的一番嘱咐,变得勇敢起来。他牢牢地占据了她右边的位置,不管塔尔顿两兄弟怎样用尽力气,始终不肯让步。他一手握着她的扇子,另一手端着他那盆始终没有动过的烤肉,眼睛就是不朝霍尼看,害得她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凯德优雅地站在她左边,不时牵扯一下她的裙子,好引起她的注意,同时一双冒着妒忌的怒火的眼睛却盯住斯图尔特不放。他和一对双胞胎兄弟之间,气氛十分紧张,双方都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弗兰克·肯尼迪好像一只带领小鸡的母鸡,忙个不停地在餐桌和树阴之间来回奔跑,一次又一次给斯佳丽端来好吃的东西,好像那里没有十多个仆人在侍候似的。苏埃伦对此再也忍受不住,竟顾不上她那大家闺秀风度,对斯佳丽怒目而视起来。小卡琳几乎哭出声来,刚才路上斯佳丽说了些令她鼓舞的话,可是布伦特只跟她说了声“你好哇,小妹妹”,扯了扯她的发带,就撇下了她,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斯佳丽身上。他平时待她很和善,也很看重她,使她觉得自己像个大人,她常常私下梦想有朝一日,梳起发髻,穿上裙子,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情郎来接待。可是现在他似乎成了斯佳丽的人了。芒罗家的几个姑娘,看到方丹兄弟对她们的背叛,不免暗自伤悲。她们看到托尼和亚历克斯二人虎视眈眈地站在圈子附近,等待着有人站起身来时,便好去抢斯佳丽身旁的位置,这情景更令她们心里懊恼。
两个姑娘微妙地扬了扬眉毛,把对斯佳丽行为的不满传递给了赫蒂·塔尔顿,这信息概括了对斯佳丽的评论:“放荡。”这三个姑娘动作整齐地擎起了花边伞,说一声吃饱了,谢谢,各自轻轻挽住身旁男士的手臂,大声宣称要去看看玫瑰园、泉水和避暑别墅了。当然,这有秩序的战略撤退是逃不过在场的女人或是旁观的男子的眼睛的。
斯佳丽见三个男士慢吞吞地走出了她的魅力圈,便咯咯笑起来。她想要探察一下女孩子们从小就很熟悉的对这类事的效应,就注意地看了艾希礼一眼,看他是不是留神了刚才的事。可是他此刻正微笑地对着媚兰,手里抚弄着她的饰带。斯佳丽不由心痛如绞。她恨不得一把抓住媚兰洁白的皮肤,把它抓出血来,方解心头之恨。
她的眼睛刚从媚兰身上慢慢移动开来,又发现白瑞德在盯着她看,他此刻不在客人群里,正单独站着和约翰·威尔克斯谈话。他一直在注视着斯佳丽,见她在看着他,便马上朝她一笑。斯佳丽有点不大自在,觉得她没有接待的在场的人中间,只有这个人看透她那悲惨的欢乐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而且觉得还给他提供了嘲笑的乐趣。她真恨不得也能够狠狠地抓他一下为快。
“我只要熬过野宴,熬到下午,”她想到,“那时女孩子们都要到楼上去午睡,养好精神准备晚上跳舞,我可以留在楼下,找个机会和艾希礼说话。他不会没看见我是多么受到大家的欢迎。”她随即又用另一种希望来自我安慰,“当然,他怎么能够不去关心媚兰呢?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又没有一点吸引力。他要不去照应她的话,那她只好做壁花24了。”
这样一想,她的勇气重又鼓了起来,便加紧了对查尔斯的进攻,这时查尔斯的褐色眼睛正热切地对她闪耀着。对他说来,今天仿佛是梦中的日子,简直妙不可言,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斯佳丽的爱。这样一来,霍尼就消退到一层薄雾之中去了。霍尼不过是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斯佳丽却是只光彩夺目的蜂鸟。她对他恩宠备至,不住逗着他玩。问他一些问题,又自己代他回答,使他可以不用费心说一个字而又显得很聪明。别的男孩子对她这种明显的偏爱感到很气恼,又都摸不着头脑,因为大家都知道查尔斯性格腼腆,连两个字都说不连贯的。他们越想越气,只是出于礼貌,才拼命压抑着。每个人都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恼怒,而对斯佳丽说来,可算大获全胜,只是在艾希礼身上,她仍然一无所获。
最后一满叉猪肉、鸡肉和羊肉终于吃完了,斯佳丽以为因迪总该站起身来,请各位女客进屋休息。此时是下午两点,头顶上太阳正热。可是因迪为野宴准备了三天,有些累了,坐在凉亭里懒得动弹,就和一位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子直着喉咙谈话。
一种懒洋洋的困倦感降落在人群中间。黑奴们没精打采地把餐桌收拾干净。笑谈声渐渐冷落,有几处谈话声已静止下来。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宣告午宴结束。棕榈扇摇得渐渐慢下来了,有几位男客因为天气太热和肚子填得太饱,不禁打起瞌睡来。野宴已罢,烈日当午,大家何不放松一点呢?
在午宴和晚会的间歇期内,大家都显得平和宁静。只有在刚才充满整个人群的年轻人身上还保留着充沛的精力。他们从一个人群走到另一个人群,说话时拖着低低的音调,他们像纯种雄马那么漂亮,也那么危险。他们都感到了正午的倦怠,可是他们潜伏着的烈性却可能在刹那间上升到顶点,而且可能迅速突然燃烧开来。这批年轻人,不论男的女的,一样美丽,一样狂野,在他们快活的举止中全都带有一点暴烈,他们只是稍稍有点驯化而已。
时间又过了一会儿,天气更热了,斯佳丽和众人又向因迪看去。谈话声渐渐停息了,人们忽然听到杰拉尔德从树丛里发出怒冲冲的声音。原来他正站在离餐桌不远处,他和约翰·威尔克斯的辩论达到了高潮。
“见鬼,朋友!我们和那班无赖已经在萨姆特要塞较量过,你还想向北佬祈求和平解决吗?和平有可能吗?南方应该用武力显示她是不容侮辱的,她之脱离联邦,靠的不是联邦的慈悲,而靠的是她自己的力量!”
“我的天,”斯佳丽想道,“他又喝足了。这下我们得在这里坐到半夜了。”
猛然间,懒散的人群仿佛触了电似的倦意全消。他们纷纷从凳子上椅子上跳起身来,使劲挥舞手臂大声叫嚷,都想把别人的声音压下去。整个上午没人谈论过政治和迫在眉睫的战争,那是应威尔克斯的请求,不要惹得太太小姐们厌倦。现在从杰拉尔德嘴里嚷出了“萨姆特要塞”,大家顿时就把主人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当然要打——”“北佬强盗——”“我们只消一个月就可以把他们打垮——”“嗯,一个南方人可以战胜二十个北佬——”“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叫他们不会轻易忘记——”“和平?是他们不让我们太平——”“不,看看林肯先生是怎么侮辱我们的委员的!”“是呀,让他们白等了好几个星期——还保证说要从萨姆特撤兵!”“他们要战争,我们要叫他们害怕战争——”在一片叫嚷声中,杰拉尔德的声音最响。斯佳丽只听见“凭上帝起誓,我们要州权”,这句话重复喊了又喊。杰拉尔德此刻痛快之极,只是苦了他的女儿。
脱离联邦,打仗——这类话斯佳丽听得太多,早就腻烦透了,而现在听到这些,却令她心里憎恨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会在这里接连几个小时不断地高谈阔论下去,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去找艾希礼单独谈话了。其实男人们都晓得仗是打不起来的,他们无非喜欢这么谈谈,也喜欢听听他们自己的谈论罢了。
“奥哈拉小姐——我——要是真打起仗来,我决定去加入南卡罗来纳州的军队。听说韦德·汉普顿先生25在组织一支骑兵队,我当然想到他那里去。他人才出众,又是我父亲的至交。”
斯佳丽想道:“他想要我怎么样——为他欢呼三声吗?”她看查尔斯的表情,分明是在向她倾吐内心的秘密,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心想男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笨,以为女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查尔斯看她的样子,以为她被他的这个惊人的决定怔住了,她心里是赞许的,于是他大胆地迅速地说下去——
“我要是去了——你——你会不会难过,奥哈拉小姐?”
“我一定每天晚上伏在枕头上哭,”斯佳丽说道。她这话本来是说着玩的,可是他却信以为真,心里一高兴,脸也红了。她的手藏在衣服的褶皱里面,这时他小心地把手慢慢伸了进去捏住她的手。对自己的大胆和她的默许,他真有点不知所措。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傻瓜!”斯佳丽苦苦地想道,偷偷地朝四下瞟了一眼,看能不能从这谈话中脱身。
“你会吗?”
“噢——当然会,汉密尔顿先生,每晚至少要念三遍《玫瑰经》。”
查尔斯迅速向左右看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口肌肉。没有第三者在场,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而且,即使再有这样天赐的机遇,他未必还能鼓起这样的勇气。
“奥哈拉小姐——我一定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嗯?”斯佳丽心不在焉地问道,她正穿过争辩的人群,朝追随媚兰和坐在那儿跟她谈心的艾希礼极目张望。
“是的!”查尔斯悄声说道,见斯佳丽既没有高声大笑起来,也没有尖声叫喊,更没有晕过去,不觉欣喜若狂,在他的想象中,女孩子在这种场合,势必会做出诸如此类的反应的。“我爱你!你是最最——最最——”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很会说话,“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最美丽的姑娘,你最最温柔,最最可亲,你的举止风度也最最可爱,我是打心底里爱上了你。我不敢奢望你会爱上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不过,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要是能给我任何一点鼓励,我一定去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使你爱上我。我一定——”
查尔斯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艰难的业绩,足以证明他对她的爱情是深沉的,所以只简单地说了声:“我想和你结婚。”
斯佳丽听见“结婚”这个词,不觉猛然回到了现实中来。她刚才一直在想着要和艾希礼结婚,此刻便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心情,瞅着查尔斯。这个像牛犊般的傻瓜怎么偏偏在她这个特殊的、不胜烦恼之至的、失魂落魄的日子里向她表白爱情?她看着他那双带着祈求的褐色眼睛,丝毫没有一个羞怯的男孩的初恋之美,也没有理想实现时的膜拜神情,没有像火焰般狂热的幸福感和柔情。斯佳丽对男人的求婚,已经经历过多次,而且个个都比查尔斯·汉密尔顿更有吸引力,绝不像他那样不懂策略,在烤火野宴上,在她心里有更重要的心事的时候向她提出求婚。在她眼里,他是个二十岁的孩子,脸涨红得像甜菜头,一副蠢相。她真想当面告诉他,他那样子有多可笑。可是埃伦教她应急时该说的话不知不觉地到了她的唇边,长期养成的习惯使她垂下了眼睑,喃喃说道:“汉密尔顿先生,你要求我做你的妻子,是我的荣幸,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这是一种妥善的说法,既不伤害男方的虚荣心,又可以把他牢牢拴住。这对查尔斯来说,仿佛是从来没尝过的新鱼饵似的,他赶忙跳起来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我愿意等你一辈子!你尽可以仔细考虑,我绝不催你。奥哈拉小姐,请你告诉我,我是有指望的!”
“嗯,”斯佳丽说道,她敏锐的目光却在朝艾希礼瞅着,他没有加入关于战争的谈论,此刻正对着媚兰微笑。要是这个一心想吃天鹅肉的傻瓜能够稍微安静片刻,她就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非得听明白不可。媚兰跟他说了些什么竟使他眼中现出很感兴趣的神色?
查尔斯的话扰乱了她拼命在听着的话音。
“别出声!”她朝他嘘了一声,拧了一下他的手,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
查尔斯起先吃了一惊,以为她在拒绝他,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红,继而发觉她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姐姐,不免现出微笑。原来斯佳丽是怕他的话被别人听见。这是自然的,她很害臊,很窘迫,生怕有人在听。查尔斯忽然感到自己有一种男子汉的气概,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叫一个女孩子受窘,一阵激动真叫他有点飘飘然。于是他连忙摆出一副他自以为毫不介意的面容,又很审慎地回捏了斯佳丽一下,表示他是个通情达理的男子汉,能够理解并且愿意接受她的责备。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在拧她,因为她清楚地听见了媚兰甜美的嗓音,那是她最主要的魅力:“对萨克雷26先生的作品,我怕和你的看法有点不一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怕他不如狄更斯那样有绅士风度。”
跟男人说这些有多傻,斯佳丽想道,几乎宽慰地笑出声来。原来她不过是个蓝袜子27,而大家都知道男人心目中的蓝袜子又算得了什么……要叫男人感到兴趣而且不会厌倦的办法是先要谈关于他的事,然后再慢慢地把话题引到你的事,而且再不要扯开去。如果媚兰说的真是:“你真了不起!”或者“你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要叫我去想这些事,我的小脑袋保管要裂开来呢!”那么斯佳丽可能会感到惊慌。可是现在,和一个坐在她脚下的男人说话。居然一本正经地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对斯佳丽说来,前景似乎明朗起来,不由得心花怒放地转向查尔斯,报以微笑。他对她这种爱的表示也情不自禁地一把抓过她的扇子狂扇起来,直扇得她秀发散乱,云鬓不整。
“艾希礼,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你的高见哩,”杰姆·塔尔顿说道,从叫嚷着的人群中转过身来。艾希礼便朝媚兰道个歉,站起身来。谁也比不上他那样英俊,斯佳丽想道,他的姿态多么从容优雅,他金色的头发和髭须经阳光一照多么闪烁发亮。连老一辈的人也停下来听他的说话。
“先生们,如果佐治亚州要打仗,我就跟着去打。要不我为什么要加入营队?”他说道。他一对灰色的眼睛睁得很大,感情强烈,那惯常的倦怠神情消失了,这在斯佳丽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我跟上帝一样,希望北佬能够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希望不要打仗——”这时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男孩开始发出一阵哄乱的声音,他便举起一只手,微笑着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受了侮辱,受了骗——不过我们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他们想要脱离联邦,我们会怎么样?大抵是一样的,我们也不会喜欢他们这样做的。”
“他又来了。”斯佳丽想道,“他老是为他人着想,”在她看来,任何一种争论只能有一方是正确的。艾希礼有时是叫人难以理解的。
“我们不要头脑太热,我们最好不要打仗。世上的不幸事大多是打仗造成的。等到战争结束了,谁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要参加战争。”
斯佳丽鄙夷地哼了一声。幸亏艾希礼的勇敢是出了名的,要不就麻烦了。她这样想着时,艾希礼身旁已响起一片火辣辣的愤怒的抗议声。
凉亭下面,那位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捅了因迪一下。
“那边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些什么?”
“打仗!”因迪把手放在他耳边做成一个喇叭筒,对他大声喊道,“他们要跟北佬打仗!”
“打仗,是吗?”他喊道,用手摸着他的手杖,以多年不曾有过的精力,猛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得跟他们讲讲打仗。我是打过仗的。”麦克雷先生在家里被他家的女人管着,谈打仗的机会本来也是不多的。
他踩着笨重的脚步急忙走到人群里,挥舞着手杖大喊起来。因为他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声音,所以很快就无可争议地占领了争论的战场。
“你们这班喜欢玩火的公子哥儿,听着!别老想着打仗。我打过仗,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参加过塞米奴战争,做过大傻瓜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全不懂什么是战争。你们以为打仗就是骑着高头大马,让女孩子朝身上扔鲜花,回来后就成了英雄。不,不是那么回事,先生们,打仗就是挨饿,睡在湿地里,害麻疹,生肺炎,要不就闹肚子。不错,先生,闹肚子——像害痢疾这类毛病——”
女士们个个都涨红了脸,麦克雷先生的话使她们回想起从前那不文明的时代,那个时代就像方丹家的老祖母和她那令人难受的打嗝似的,大家都很想把它忘掉。
“快去把你外公搀过来,”老人的一个女儿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年轻姑娘轻轻说道,“我告诉大家,”她又对几个心神不定的太太悄悄说道,“他一天不如一天了。你们信不信,就在今天早上,他还跟玛丽说——说她才十六岁呢——‘唉,姑娘……”话音越来越低,那外孙女也就溜出去试图把麦克雷先生拉回到树阴下他的坐椅上去。
人群在树阴下转来转去,姑娘们兴奋地笑着,男人们热烈地谈着,其中独有一人能够保持沉静,那就是白瑞德。斯佳丽转过脸去,刚好看见他靠在一株树上,两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威尔克斯先生走开以后,他就独自一人站着,听着那些越来越起劲的谈论,他却一言不发,那修得短短的黑髭须下面的两片红嘴唇向下撇着,黑眼睛里露出轻蔑和感到有趣的神情——似乎在听一群孩子在那里胡诌。他那笑容真叫人讨厌,斯佳丽心想。白瑞德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眼睛里闪着亮光,蓬着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我们只消一个月就可以把他们收拾掉!贱民是肯定打不过上等人的。只消一个月——怎么,只消打一仗——”,这时,他终于开口了。
“先生们,”白瑞德用拖长的平淡声调说道,带着明显的查尔斯顿口音,他身子仍靠在树上,两手仍插在裤袋里,“我来说一句好吗?”
他的态度和眼神中带有轻蔑之意,而外表又那么彬彬有礼,这种自相矛盾的仪态本身颇有点嘲弄的意味。
大家都转过身来,给一个外来者以应有的礼貌。
“诸位先生中间是否有谁曾经想过在梅森—狄克逊线以南的地区连一个大炮工厂都没有吗?或者想起南方的铸造厂多么少?毛纺厂、纱厂和制革厂又多么少吗?诸位有没有想到过我们连一条战舰也没有,因此不消一个星期,北佬的舰队就可以把我们的港口封锁起来,叫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不过——当然啰——列位想必是早已想到了的。”
“怎么,他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男孩子都是些傻瓜哩!”斯佳丽气愤地想道,热血涌上了她的双颊。
显然,这样想着的不止是她一个人,有几个男孩子也都把下巴抬了起来。这时约翰·威尔克斯先生似乎不经心地然而迅速地回到了说话人的身旁站着,似乎示意在场的人,这位是他的客人,再说,还有不少女士们在场。
“对我们多数南方人来说,”白瑞德接着说道,“问题就在于我们到过的地方太少,或者虽然到过不少地方,但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教益。当然,在场诸君都是见多识广的,可是你们究竟见到了什么?见到了欧洲、纽约、费城,女士们都到过萨拉托加。”(他朝坐在凉亭里的人群微微地躬了躬身)。“你们见过不少旅店、博物馆、跳舞厅和赌场,回来之后就觉得什么地方都比不上我们南方。拿我来说,我是查尔斯顿人,可是最近几年我是在北方度过的。”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似乎他明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在查尔斯顿住不下去,而对此他并不在乎似的。“我见到过许多你们不曾见到的东西。我见到成千上万的外来移民,他们只要有口饭吃,有几块钱好拿,就心甘情愿地去给北佬打仗,我还见到许多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而这些东西我们全都没有,不是吗?我们有的只是棉花、奴隶和狂傲。他们要不了一个月就可以把我们打垮。”
一时寂静无声,可是气氛很紧张。白瑞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条精致的亚麻手帕,轻轻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随后,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险恶的嘁嘁喳喳声,凉亭下面,也发出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就像有一群受了惊的蜜蜂。斯佳丽脸上的怒云虽然还没有消散,可是她那讲求实际的头脑却不禁感到此人的话并没有错,听起来就像是常识。是呀,她从来没见过工厂,也没听别人说见过。可是,就算他的话是对的,说这样的话也算不了是个上等人,何况又是在宴会上说这番话,大家在这里都是快快活活的。
斯图尔特·塔尔顿皱紧眉头走到前面,布伦特紧跟在后面。当然,塔尔顿双胞胎弟兄平时很讲礼貌,即使被别人大大地惹恼了,也不至于在野宴上和人争吵起来。可是此时太太小姐们都愉快而兴奋,她们很少有机会看到吵架的场面,通常肯定都是从第三者那里听来的。
“先生,”斯图尔特气势汹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瑞德用客气然而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0/10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