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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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他答道,“就是拿破仑——你也许听说过他吧?——曾经说过的话,‘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说罢,他转向约翰·威尔克斯,真诚而客气地说道:“你说过要让我去看看你的藏书室,先生,能不能现在就恩赐我去看一下?我今天下午得早点赶回琼斯博罗,那儿有点事情等着我去办。”
他转过身子,面对人群,两脚并拢喀嚓一声,像个舞师一样鞠了一躬。那姿态对他这样身体粗壮的人说来,可以算得上优美,但是显得十分无礼,好像给人脸上打了一记巴掌。随即和威尔克斯穿过草地走了,他仰着头,把他那令人不快的笑声送回到餐桌边的人群中来。
又是一阵受了惊的沉默,接着嗡嗡声再起。因迪疲倦地从凉亭下站起身来,朝怒火未消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身边走去。斯佳丽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可是从她仰着脸看着斯图尔特的眼神中,斯佳丽忽然觉得良心有点刺痛似的。她的眼神就和媚兰看着艾希礼时的眼神是一个样子。只是斯图尔特感觉不到罢了。这么看来因迪是真心爱他的。她立刻想起一年前的那次政治演说会上,她若不是那么露骨地勾引斯图尔特,他们俩说不定早已结成一对了。然而她的良心发现只在一念之间,她马上又安慰自己,女孩子如果保不住自己的男朋友,当然不能算是她的过错。
最后斯图尔特总算朝因迪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又点了点头。大概是因迪求他不要跟白瑞德先生争论下去自找麻烦。树阴下一阵有礼貌的骚动,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轻轻地把膝上的面包屑抖掉。太太们把保姆和孩子叫到身边,会齐了动身回去。姑娘们成群结伴地一路谈笑着进了屋,到楼上卧室里闲聊或睡午觉去了。
太太小姐们不一会儿全走光了,把凉亭和树阴留给男客们,只有塔尔顿太太还在。杰拉尔德、卡尔佛特先生和别的一些人特意把她留下,想听听她关于卖马的事是不是肯答应。
艾希礼信步走到斯佳丽和查尔斯坐着的地方来,脸上现出沉思和有趣的微笑。
“那家伙真狂妄,是不是?”他看着白瑞德的背影说道,“那神气简直像是波杰28家族的一员。”
斯佳丽急忙想了一下,可是想不起来在县里,或在亚特兰大,或在萨凡纳,有这么个家族。
“我不认识他们。他是不是他家的亲戚?他们是谁?”
查尔斯脸上现出了古怪的神情,他的内心混杂着怀疑和羞耻同爱情的矛盾,结果是爱情占了上风。女孩子只要美丽温柔可爱就够了,没有教养也无妨她的魅力,于是急忙答道:“波杰家族是意大利人。”
“哦,”斯佳丽扫兴地说,“原来是外国人。”
她献给艾希礼一次最最可爱的微笑,可是艾希礼出于某种原因,竟没有朝着她看。他眼睛看着查尔斯,带有理解和稍稍怜悯的神情。
斯佳丽站在楼梯口,从栏杆上朝楼下过道里仔细张望。楼下空无一人。楼上卧房里不断传来阵阵絮语,时起时落,夹杂着一串串尖笑以及“你真的没有吗?”“那么他怎么说呢?”这类话。在六间大卧室里,姑娘们在床上和躺椅上休息,礼服脱掉了,胸衣松开了,头发飘散在背后。午睡是当地的习惯,如果是全日聚会,从早上开始,到晚上舞会结束,午睡就更不可少。刚上床的时候,女孩子总要说说笑笑,约摸过了半小时,女仆就来给她们放下百叶窗板,室内光线变得幽暗起来,谈话声渐渐变成耳语声,终于安静下来,时而听见柔和的有规律的呼吸声。
斯佳丽等到弄明白媚兰、霍尼和赫蒂·塔尔顿三个人确已在床上躺下,这才悄悄溜进过道准备下楼。她先从楼梯口的窗子里朝下望去,只见一群男人坐在凉亭下面,端着高脚酒杯喝酒,她知道他们不到傍晚时分是不会离去的。她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会儿,未见艾希礼在里面。她侧耳倾听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他还在前面车道上和一些太太孩子们道别。
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急急忙忙下楼来。万一碰见威尔克斯先生该怎么办?别的女孩子都在午睡,睡得好好的,她有什么借口可以到处乱跑?不过,非得冒险不可了。
在她踏下最后一级楼梯时,她听见男管家在饭厅里指挥众仆人把桌子椅子搬开,准备晚上的舞会。在宽阔的过道对面,藏书室的门敞开着,她便悄悄地溜了进去。她打算在里面等着,待艾希礼送完了客人进屋时把他叫住。
藏书室的百叶窗都被拉下来挡住了阳光,室内半明半暗。高高的四壁,一屋子堆满了黑魆魆的书本,令她感到压抑。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幽会场所。大量的书本总是令她感到压抑,就像那些喜欢读大量书的人令她感到压抑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艾希礼。那些笨重的家具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对着她巍然耸立,阔扶手高背深坐椅子是给威尔克斯家身材高大的男人坐的,前面有天鹅绒足凳的天鹅绒矮椅子,是给女孩子准备的。在这长房间的另一头,在壁炉前面,放着一张七英尺长的沙发,竖着高高的靠背,像是一只匍匐着的巨兽,这是艾希礼最喜欢的座位。
她掩上门只留下一道缝,竭力想让自己的心不要跳得太快。她想回忆一遍昨夜想跟艾希礼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她到底是想到了些什么又忘记了呢?还是只设想艾希礼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她全记不起来了。猛然她心里一阵惊恐。要是她的心不在她耳边直跳,也许她能想起该说些什么,可是偏偏听见他说罢最后一声再见,走进前面过道里的时候,她的心跳反而加剧了。
她能够记起来的就只有一件事——她爱他。爱他的一切,从他高傲地扬起的满头金发直爱到他脚下乌黑的皮靴。爱他神秘的微笑,爱他令人难解的沉默。啊,要是此刻他径直走到她跟前,把她拥在怀里,什么都不用她说,那该有多好啊!他肯定是爱她的——“假如我祈祷的话,也许——”于是她便紧紧闭上眼睛,急促含糊地念着“万福玛利亚,大慈大悲——”
“是你,斯佳丽!”艾希礼的声音忽然穿进她轰鸣着的耳朵里,弄得她惊慌失措。他站在微开着的门外凝视着她,脸上带着疑惑的微笑。
“你是在躲谁——是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家两弟兄?”
她咽了一口气。那么他是注意到了男孩子们怎么在纠缠着她的!他站在那里,眼睛闪烁着,全然没有觉察出她内心的激动,那样子多么可爱啊!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手去,把他拉进书房里来。他进了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感到有趣。她神情紧张,眼睛里冒出他从未见过的光辉。即使光线微弱,他也能看出她双颊上玫瑰色的红晕。他不觉关上了身后的门,握住她的手。
“怎么啦?”他说道,几乎是耳语。
她一触到他的手,便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一切就要像她所梦想的那样进行下去了。霎时间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却没法理清也没法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抬头看着他的脸,浑身不住地颤抖。他为什么不开口?
“怎么啦?”他重复问道,“是想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忽然间她觉得能够说话了。埃伦多年的教诲一下子烟消云散,杰拉尔德那爱尔兰人说话直截了当的血统在他女儿唇边显灵了。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霎时间,沉寂之极,似乎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她不再颤抖了,幸福和骄傲涌进了她的身躯,她为什么不早就这样做呢?这岂不比她以前学会的那些闺阁千金所用的策略要简单得多吗,于是她用目光去搜索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愕然和难以置信的神情,还有别的什么——什么呢?噢,是杰拉尔德心爱的大猎马跌断了腿,他不得不把它打死的那天,他的目光里流露的就是这种神色。可是她现在有什么必要想起那件事?这样想多愚蠢。可是为什么艾希礼的样子那么古怪、而且一言不发,然后,他的脸上仿佛戴了副训练有素的假面具似的,殷勤地向她微笑。
“你今天把所有男人的心统统俘虏归你,难道还不满足吗?”他说道,用他的戏弄又爱抚的老调子,“难道你一定要做到无一漏网不成,好吧,你知道,你总是要我的心,你早已看中它了。”
有点不对劲——全错了,跟她设想的竟不是一个样。她脑子里如一团乱麻,缠来绕去,终于形成了一个观念。不知怎么的——出于某种原因吧——艾希礼的行动似乎以为她在和他调情呢。可是他应该知道她不是和他闹着玩的。她相信,他是知道她的。
“艾希礼——艾希礼——对我说——你一定要——哎,别逗我啦!你到底心里有我吗?哦,亲爱的,我真——”
他的手急忙捂住她的嘴。假面具撕去了。
“快别这样说,斯佳丽!你不能这样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将来会恨你自己说过这些话,也会恨我听到这些话。”
她扭过头去。一股热流迅速贯穿全身。
“我绝不恨你,我跟你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因为——”她停住了。艾希礼脸上浮现出非常苦恼的样子,那是她在任何人脸上都不曾看到过的。“艾希礼,你到底喜欢——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是的,”他麻木地说道,“喜欢的。”
这一声喜欢令她心寒。假如他真的对她说他恨她,怕也未必使她更加惊恐。她拽住他的袖子,说不出话来。
“斯佳丽,”他说道,“让我们走开,忘了刚才说过的话吧,行吗?”
“不,”她低声说,“我办不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想——不想和我结婚吗?”
他回答道:“我就要和媚兰结婚了。”
不知怎么的,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天鹅绒的椅子上,艾希礼坐在她脚下的矮凳上,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他在和她说着——说些没意义的话。现在她心里一片空白,片刻之前,汹涌的思潮转眼间消退得无影无踪,而他的话留给她的印象,也不比雨点打在光滑的玻璃窗上深。他的话讲得很快,体贴而充满怜悯,像是父亲在对感情受到创伤的孩子说话,可是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听到媚兰的名字才心中一动,向他清澈的灰色眼睛里面看去。他的眼中又现出了往日那令她困惑的冷漠神情——还另有一种怨恨自己的味儿。
“神父今晚就要宣布订婚的事了。我们不久就要结婚。我本该告诉你,不过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我以为大家都已经知道——几年前就知道了。我做梦也没料到你——你有那么多人追求你。我以为斯图尔特——”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渐渐又洋溢在她身上。
“可是你刚才还说你是喜欢我的。”
他那双温暖的手伤害了她的手。
“亲爱的,你难道非要我说出伤害你的话吗?”
她的沉默迫使他继续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使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太年轻,又不肯多想,你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单凭爱情是不能使婚姻美满的。你需要男人的一切,斯佳丽,他的身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如果这些你不能全都得到,你就会感到痛苦不幸。可是我不能把我的一切全都给你。我不能把我的一切随便给任何人。而我也并不想得到你整个的思想与心灵。你的感情会受到伤害,你会恨我——恨透恨透!恨我读的书本,恨我喜爱的音乐,哪怕它们只是把我从你身边夺走片刻。而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跟我情投意合,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们也相互理解。斯佳丽!斯佳丽!我能不能叫你明白,除非双方各方面都情投意合,否则婚后生活是不可能过得太平的。”
有人也曾说过:“只有门当户对,龙凤相配,才会有幸福的婚姻。”这话是谁说的?她好像听见这话已经有一百万年了。可是它似乎仍然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我本不该这样说的。”
她脑子里什么地方慢慢地升起了一团怒火,愤怒开始把别的一切统统给消灭了。
“那好,这话是个大无赖说的。”
他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我说这话是无赖,因为我要和媚兰结婚了。我对不起你,媚兰更对不起你。我本不应该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理解的。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喜欢你?你对生活充满激情,我却没有。你能热烈地爱热烈地恨,我却不能。你具有像火、像风、像种种野生物的精灵29,而我——”
她想起媚兰,忽然看见她那安详、深沉的褐色眼睛,看见她戴着花边黑手套的文静的小手,看见她神态沉默而温柔。于是她暴怒起来,这种暴怒,曾经驱使杰拉尔德去杀人,驱使她的爱尔兰祖先干出各种罪行从而招来杀身之祸。罗彼拉德那种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能保持沉着冷静的好教养,在她身上现在是一扫无余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胆小鬼!你害怕和我结婚!你宁愿和那个小傻瓜一起过日子,她成天只会说‘是的’或者‘不是的’,将来养出一窝小崽子来,也像她一样说起话来爱绕圈子。怎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媚兰呢!”
“见你鬼的‘怎么可以’!你有什么权利跟我说‘怎么可以’,你是个胆小鬼,无赖,是你——是你叫我相信你是要跟我结婚的——”
“说话要公道些,”他央求道,“我什么时候——”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她不想讲公道话。他确实从来没有对她越过友谊的界限。一想到这一点,她新的怒火又升起来了,这是女性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引起的愤怒。她一直在追求他,而他看不中她,却宁愿要媚兰那样一个没有血色的小傻瓜。唉,真不该不听埃伦和嬷嬷的教诲,不让他知道自己曾经爱过他——也就不至于面对如此难堪的羞辱了!
她握紧双拳站起身来,他也站起身来,屹立在她面前,脸上充满无言的悲痛,他明知现实是极度痛苦的,而他现在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要恨你直到我死,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卑鄙小人——卑鄙小人——”她想找一个最恶毒的词来骂他,可是想不出来。
“斯佳丽——请你——”
他向她伸出手来。就在这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对他脸上掴了一巴掌。静静的房间里,像马鞭挥动似的发出啪的一记响声。忽然间,她的暴怒消退了,只剩下满腹凄凉。
他白皙而疲倦的脸上清清楚楚留着红色的她的手掌的痕迹。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她那只无力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不等她开口,就匆匆走出房门,轻轻把门从身后带上。
她的暴怒使她双膝发软,不觉很突然地重新坐到椅子上。他走了,可是他脸上被她猛击一掌后的形象将会萦绕在她的记忆之中,至死不会忘怀。
她听见他轻轻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过道中渐渐消失,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完全不可饶恕。她从此失去了他。今后他会恨她,而且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记起她曾经主动地想要投入他的怀抱,尽管他从未给过她在爱情方面的任何鼓励。
“我简直跟霍尼·威尔克斯一样不值钱,”她忽然想起来,霍尼的孟浪行径,曾引起每一个人,特别是她自己对她的轻蔑和耻笑。她曾看见霍尼笨拙地扭摆身子,听见她躺在男人怀里嗤嗤地傻笑。想到这里,她不觉产生了新的愤怒,对她自己,对艾希礼,对全世界。因为她恨自己,所以也就恨所有的人。这是一个十六岁姑娘爱情受挫和受辱而产生的愤懑。其实她的爱情中只不过铸进很少一点点真正的柔情,绝大部分是由她的虚荣心和对自己魅力的自恃混合而成的。现在她已失去了心头的爱,而比这种失落感更强烈的,是一种恐惧感。她已经把自己的爱情公诸于众,是不是她暴露得像霍尼那么明显?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笑话她?想到这里她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手垂落在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手指触到一个小小的玫瑰花瓷瓶,瓷瓶上有一对痴笑着的长翅膀的小天使。房间里过于寂静,静得她难以忍受,直想高喊起来。她需要发泄一下,要不她会发疯。于是她拿起花瓶对准壁炉狠狠地扔了过去。那瓷瓶好不容易越过高高的沙发背,撞在大理石的壁炉台上,啪的一声裂成碎片。
“这,”沙发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未免太过分了吧。”
这一惊非同小可,斯佳丽嘴唇干涩得全然发不出声来。她紧紧抓住椅背,只觉两膝发软,只见一个躺在沙发上的人站起身来,装腔作势地朝她鞠了一躬。此人正是白瑞德。
“在午睡的时候偏偏不得不去听别人的一番谈话,真是万般无奈,可是为什么差一点竟要危及我的生命呢?”
他真的是个人,不是鬼魂。上帝保佑,全叫他听去了!她鼓起余勇,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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