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9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97/109

他突然放开了她,东倒西歪地回到桌旁去拿那酒瓶。斯佳丽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脑子里思绪纷繁,一闪即逝,也来不及抓住细加思考。白瑞德刚才说他爱她。他这是真心话吗?还是一句醉话呢?会不会又是不怀好意地在逗她?他还说艾希礼——月亮——哭着要摘月亮。她急忙奔向黑暗的过道,像是魔鬼在后面追她似的。哦,只要能进了卧房就好了!她脚踝一歪,一只拖鞋脱出了一半。她停住脚步,想使劲把那只鞋甩掉,而白瑞德却不声不响地像个印第安人一样在黑暗中已站到她的身旁。他的气息没有喷到她的脸上,可是他的一双手却伸进她的便袍下面,贴着她的肌肤粗暴地摸索着。
“你把我赶出去,自己倒去追求他。好吧,今天晚上我的床上却只能容你我两个人。”
他猛地把她托起来,抱着她上楼。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擂鼓似的在她耳边怦怦直跳。他紧抱她痛得叫起来,但她的叫声被闷住了,她十分惊慌。他在漆黑的黑暗中一步步地上楼,她的心里充满着恐惧。他是个陌生人,是个疯子,这里是漆黑一团,比地狱里还要黑暗。他就像个死神,抱着她把她带走,抱得她好痛。她尖声叫喊,可是贴着他身子,声音被闷住了。到了楼梯顶端,他突然停住脚步,迅速把她翻了个身,俯身在她脸上狂吻,吻得那么野蛮,那么强烈,除了他的嘴唇和周围漆黑的黑暗以外,她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浑身颤抖着,像站在疾风中似的,他的嘴唇,从她的嘴上下移,直移到她便袍脱落,露出肌肤的地方。他嘴里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他的嘴唇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在黑暗之中,他也在黑暗之中,除了黑暗,就只有他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她想要说话,可是他的嘴唇又压上来了。霎时间,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颤,交织着欢乐、恐惧、疯狂和激动,使她把自己交托给那太强壮的臂膀,太粗野的嘴唇,太倏忽的命运。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碰到一个比她更强的人,一个她不能欺凌,不能挫败,反而要受他欺凌,被他挫败的人。不知怎的,她的双臂已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下面颤抖,他们重又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那温柔、混乱、无所不包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如果她身旁没有那只皱褶的枕头,她定会把昨夜的事,看成是一场荒诞的梦。她想起昨夜的情景,脸上一阵绯红,把床毯拉上盖到颈下,她在阳光照射下躺着,想把心里纷乱的记忆理出个头绪。
有两件事首先浮现出来。她跟白瑞德在一起生活了几年,睡在一起,吃在一起,跟他吵过架,替他养过孩子——可是,她对他并不深知。昨天夜里把她抱上黑暗的楼梯的,是她未曾梦想过的陌生人。现在她虽然想对他表示憎恨,表示愤慨,她却办不到,在昨天那疯狂的一夜,他野蛮地对待她,伤害她,屈辱她,可是她又从中感到非常美妙。
哦,她应该感到羞耻,她不该回想那火热的、天旋地转般的黑暗中的情景。一个大家闺秀,真正的大家闺秀,经历如此一个夜晚,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可是,那一夜销魂的回味,那顺从的狂喜,已使她并无羞耻之感。她头一回享受到人生的乐趣,体会到激情是一种原始的、横扫一切的力量,就跟她逃离亚特兰大那晚所感到的恐惧一样,同时它又是一阵子令人头昏目眩的欢快,就跟她那天多么仇恨地开枪打死北佬时一样。
白瑞德爱着她!至少,他说过他爱她,现在她有什么好怀疑的呢?这个和她共同生活的野蛮人一直非常冷漠,却居然在爱着她,这多么古怪,多么令人迷惑,多么难以置信。这个发现,她自己感到还没大把握,可是她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她不禁高兴得笑出声来。他既然爱她,那就说明她终于击败他了。她差点忘了她的宿愿,她要诱使他爱她,那时他非得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不可。现在她重新想起这个念头,心中极为满意。他让她处在他的掌握之中只不过一个夜晚,却让她知道了他防护体系中的薄弱环节。从现在起她随时可以把他掌握在自己手中。长期以来,她一直忍受着他的嘲弄,如今却可以任凭她来指挥他了。
可是她想起等一会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见面,不免有些窘困,有些惴惴不安,然而又使她感到快活,感到激动。
“我简直紧张得像个新娘子了,”她想,“而且是为了白瑞德!”想到这里,她咯咯傻笑起来。
可是白瑞德并没有回来吃午饭,也没有回家吃晚饭。过去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她彻夜未眠,躺在床上竖起耳朵等着听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她又失望又害怕得烦躁不安。她到银行里去找,他不在那里。她又到店里去找,她对每一个来人都很敏感。只要门一打开有顾客进来,她焦急地抬起头来,希望进来的是白瑞德。她到木材场,吓得休躲在木材堆后面不敢出来。可是白瑞德也没上木材场来找她。
她没有去向朋友们打听他的下落,因为那样未免太失面子,她也不便向佣人们问他的消息。可是她感觉到他们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黑人们通常什么事全都知道。嬷嬷这两天很沉默,她从眼角里注视着斯佳丽的一举一动,可是什么也不说。第二个夜晚过去以后,斯佳丽决定去报告警察局。说不定他出了什么事故,比如说从马背上摔下来,躺在沟渠里动弹不得。说不定——哦,可怕——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早上她吃罢早饭,正在房间里戴帽子,忽然听见楼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刚倒在床上有一点儿高兴起来,白瑞德跨进了房门。他刚理过发,修过面,经过按摩,看上去很清醒,可是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因饮酒过度显得浮肿。他轻快地向她挥手喊道:“嗨,你好。”
一个男人跑出去两天不回家,也不作解释,这么一声“嗨,你好”就算数了吗?他们俩刚度过一个如此疯狂的夜晚之后,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吗?他不可能那样,除非——除非——这念头太可怕了。除非这样的夜晚,对他说来,只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为他准备好的甜蜜的微笑和奉承的媚态也全忘记了。他甚至不像往常那样,走到她身边随随便便地给她一个吻,而只是站在那里咧开嘴看着她,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着的雪茄。
“你到——你到哪里去啦?”
“别跟我假装不知道啦。我想这会儿全城都传遍了。也许只有你不知道,正像俗话所说:‘丈夫不正经,妻子最后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前天夜里,警察到贝尔家里去过以后——”
“贝尔家里——那个——那个女人。你是在跟——”
“当然。我还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呢?我希望你没有为我担心。”
“你从我这里出去,就到——哦!”
“得啦,得啦,斯佳丽!别装得像个受了欺骗的妻子那样。关于贝尔的事,你是早就知道了的。”
“你从我这里出去,就到她那里去,经过——经过——”
“噢,那个,”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说,“下回我一定改正。那天夜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醉得很厉害,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而且你又是那么动人——要不要我把你动人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呢?”
忽然之间,她冲动了,她想痛哭一场,想倒在床上永无休止地痛哭一场。他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改变。她居然以为他爱着她,真是又笨又傻,自作聪明。他不过是喝醉了酒拿她开心,想起来真令人讨厌。他跟她取乐,和他跟贝尔家的姑娘取乐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他回来了,照样地侮辱她、嘲笑她,她照样拿他没办法。她强把泪水咽下,振作起精神。她绝不能叫他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要不反遭他耻笑。嗯,她绝不能叫他知道。她迅速抬起头来看着他,见他眼睛里像以前一样发出迷惑而警觉的闪光——那目光敏锐而迫切,像是在等待她说话,像是希望她说——希望什么呢?希望她出丑,希望她大喊大叫,好让他笑话吗?她绝不!于是她把她那上斜的眉毛立即冷冷地紧锁起来。
“我自然怀疑你跟那东西的关系是不干不净的。”
“仅仅是怀疑吗?那你以前为什么不问我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呢?你若是问我,我一定会告诉你。自从你跟艾希礼决定要我们分房的那一天起,我便跟她睡在一起了。”
“你居然有脸皮见我,在你妻子面前吹嘘说什么——”
“噢,不要跟我讲什么伦理道德了。我做事我总是付钱的,而你根本就不在乎。你知道我近来又没有成为天使。至于说你是我的妻子,那么自从邦尼出世以来,你就没有尽到做妻子的义务!我在你身上投资可不太合算,斯佳丽,还不如投在贝尔身上。”
“投资?你是说你给她——”
“正确的说法是‘资助她的事业’。贝尔是个能干的女人,我希望看到她有所进展,她只需有钱办一家她自己的院子。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若有一点钱,就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来。瞧瞧你自己吧。”
“你把我比作——”
“嗯,你们两个都是头脑精明、能办事业的女人,而且都很成功。贝尔自然要胜你一筹,因为她心地善良,脾气又好——”
“你给我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好吗?”
他走向房门口,古怪地翘起一边的眉毛。他竟如此侮辱她,斯佳丽又气又恨。他是有意伤害她,作践她。她想起她在盼他回家的时候,他却在妓院里酗酒和跟警察争吵。想到这里,她心里苦恼之极。
“你给我从这房间里滚出去,从此不要进来。我以前跟你说过,可惜你不是个上等人,听不懂我的意思。从现在起,我要随时把门锁上。”
“何劳费心呢。”
“我一定要锁上。因为你那晚的行为——醉得那么厉害,那么讨厌——”
“得啦,宝贝!你肯定并不讨厌。”
“出去。”
“别烦恼,我就出去。而且我保证绝不再打扰你。就这样最后定了。我还觉得不如对你说,假如你认为无法忍受我不名誉的行为,我可以答应你离婚。你只要把邦尼给我,别的一切听便。”
“我不想做出这种对一个家庭不光彩的事。”
“假如媚利死了,我怕你就迫不及待要做出这种不光彩的事了,对吗?你急着要跟我离婚,真使我头脑发晕。”
“你出不出去?”
“我就走。我今天回来,是跟你说一声,我要到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以及——噢,我要到好多地方去旅行。今天就动身。”
“哦!”
“我要把邦尼带走。叫那个傻普里西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我把她也带走。”
“我不许你把我的孩子带出这屋子。”
“她也是我的孩子,白瑞德太太。我带她到查尔斯顿去见见她的奶奶,我想你总不会介意吧?”
“她的奶奶,真见鬼!你以为我会让你把孩子带出这屋子吗?你每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有很大的可能会把她带到像贝尔的家里——”
他猛地把雪茄往地上一扔,地毯立刻咝咝咝冒出烟来,一股烧焦的羊毛味直刺他们的鼻孔。他立即跑到她面前,脸气得发青。
“假如你是个男人,我非打断你的脖子不可。可惜你不是,我就只好请你闭上尊口了。你以为我不爱邦尼,会把她带到那种——她是我的女儿!上帝,你真蠢,至于你,可不要摆出这副可尊敬的母亲的样子吧。你这母亲,比只母猫还不如。你为你的孩子做了些什么?韦德和埃拉看见你怕得要死,如果没有媚兰·威尔克斯,他们恐怕连什么叫慈爱都不会知道。可是邦尼,我的邦尼!你以为我照顾她不比你强吗?你以为我会由着你欺侮她,折磨她的精神,就像你当初对待韦德和埃拉那样吗?绝不!赶快叫她去收拾,在一个钟头之内准备好,否则我就要对你不客气,让你知道那天夜里还算不了什么。我早就想用马鞭狠狠抽你一顿,那样也许对你会大有好处。”
他转过身,不等她开口说话,快步走出房门。她听见他穿过过道,走向孩子们的游戏室打开了门。里面随即传出一阵孩子们的嬉笑声,先听见埃拉的声音,随后是邦尼大声喊道:
“你上哪儿去啦,爹爹?”
“找一张兔子皮把我的小邦尼裹好。给你最最亲爱的爹爹亲一下,邦尼——你也给我亲一下,埃拉。”
第五十五章
“亲爱的,找不需要你解释,也不要听你解释,”媚兰坚定地说道,一面拿她的小手轻轻地捂住斯佳丽那痛苦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你若是认为在我们之间还需要解释的话,便是侮辱了你自己,侮辱了艾希礼和我。你想,我们三个人,就像是三个战士,共同跟世事战斗了这许多年,如今你竟以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能离间我们,真叫我为你害臊。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礼——哼,亏他们想得出来!难道你不晓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理解你吗?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为我,为艾希礼和小博做过的种种无私的,令人叹服的事吗?是你救了我的命,是你让我们不至于饿死。我不会忘记当初你几乎光着脚板,在田畦上跟在那北佬的马匹后面扶着犁,手上起了水泡,为的是让我和我的孩子能够有东西吃。那么,别人造你的谣,难道我会相信吗?我不要听你解释,斯佳丽·奥哈拉,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可是——”斯佳丽迟疑了一下把话停住了。
一小时之前,白瑞德带着邦尼和普里西走了。斯佳丽在羞愧和恼怒之中,又加上一重孤寂。她跟艾希礼之间的事,她有一种负疚感,而媚兰为她辩解,却加重了她心灵上的负担,使她难以承受。假如媚兰听信了因迪和阿奇的话,在茶会上不理睬她,或者甚至于故意冷淡她,她倒可以把头抬得高高的,拿出她武器库里各式武器进行反击。可是没想到媚兰缅怀往事,对她充满信任,眼神里竟含着战斗的激情,像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替她抵挡舆论的责难。这样一来,她反而只好在媚兰面前认罪了。是的,她应该把一切和盘托出,从那年在塔拉阳光明媚的走廊上发生的事从头说起。
她受良心的驱使,她那天主教的良心虽然长期受到压抑,却并没有被毁弃,依然能复活起来。埃伦曾经对她说过不知多少遍,“你要承认你的罪过,用忧愁和悔悟接受惩罚来赎你的罪,”现在到了危急关头,埃伦平时给她的宗教训诫,回到她的心中,牢牢地把她抓住。她要去认罪——是的,承认一切,承认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含情脉脉的相对而视,还有几次拥抱,然后上帝才会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得到平静。至于说接受惩罚赎罪,那么她所受到的惩罚,将会是看到媚兰脸上的表情,从挚爱和信任一下子变为恐怖和憎恶,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哦,这种惩罚实在太严厉了,她痛苦地想道,她一生一世,都要时时想起她那张脸,想起在媚兰心里她是多么渺小,多么卑劣,多么虚伪而不忠不义。
她曾经想过,她若是把事实真相带有嘲弄的意味扔向媚兰的脸上,眼看着这傻瓜的天堂崩坍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乐事,足以抵偿她为此招致的损失。可是一夜之间,一切全变了,现在她最不愿意这样做。至于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在她脑子里,有太多相互矛盾的思想搅在一起,她理不出个头绪。她只知道就像从前希望自己在母亲眼里那样的端庄、善良和纯洁。现在她迫切地希望媚兰对她有较高的评价。她只知道世人怎么看她,艾希礼和白瑞德怎么看她,她全不放在心上,唯独希望媚兰不要改变她以前对自己的看法。
她非常害怕向媚兰说出实情,可是她身上罕有的那一点诚实的本能却显灵了,她不能不在那个为保护她而奋战过的女人面前撕下自己的假面具。因此那天上午,她等白瑞德和邦尼一离开,便匆匆赶到媚兰的家里。
可是她刚急急忙忙说了“媚利,那天的事,我得跟你解释——”这几个字,媚兰便强行打断了她的话。斯佳丽见她那一对乌黑的眼睛,闪着爱与怒的光,便羞惭满面,一颗心下沉了。她明白即使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内心也还是得不到安宁。媚兰刚才的话,已经把她原来的意图打破了。斯佳丽多少有些良知,她想要解脱自己心中的痛楚,是出于一种纯粹的自私。尤其是把自己心上的负担,转嫁给一个纯洁而信任她的人身上,就更加如此。媚兰保护了她,她对媚兰欠下了一笔只有用沉默来偿还的债。倘若她让媚兰知道她丈夫对她不忠实,而和他有暧昧的竟是她亲密的朋友,那岂不要毁了她的一生。那样的报答,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我不能告诉她,”她苦恼地想道,“绝不能,哪怕我的良心把我折磨死了。”她脑子里又胡乱地想起白瑞德的话来:“她无法设想她所爱的人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来……那就是你该背的十字架。”
是的,那是她的十字架,她一直要背到死为止。耻辱一直附在她身上,搞得她内心老是痛苦,年复一年。媚兰对她每一个充满情义的目光和姿势,都会使她感到烦扰,使她不得不竭力压制住心中的冲动,才不至于喊出来:“你不要待我那样好,不要为我尽力,我是不配那样的!”
“假如你不那么傻,不那么单纯、那么善良,不那么轻信,那么我还不至于这样难受,”她绝望地想道,“我挑过不少重担,而这副担子是最沉重,最叫人难以忍受的。”
媚兰坐在她对面的一张矮椅子上,两只脚搁在有垫褥的矮凳上,高高地耸起两个膝盖,就像个孩子似的。她倘若不是心中气恼,疏忽了举止的规范,是不会有这种坐相的。她手里拿着一块花边,一根闪亮的织针一起一落上下翻飞,像是决斗时举着利剑在刺杀一样。
斯佳丽若是像她这样动起怒来,她一定会像杰拉尔德壮年时那样,顿足怒吼,叫嚷着要上帝来做见证,看看人世间的欺诈和奸猾,扬言要进行报复,然而媚兰内心的沸腾却只表现在她飞舞的织针和鼻梁上皱拢的眉心上。她的语言冷静,措词比平时还要简练。可是她的话非常有力,这些话是她平时从来不曾说过的,因为媚兰向来很少发表意见,更没有说过一句苛刻的话。她的一番话,使斯佳丽突然意识到,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的人,也能够像奥哈拉家的人那样大发雷霆,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听人家在背后批评你,已经听得腻烦透了,亲爱的,”媚兰说,“这一回是超过了我忍受的限度,我得采取一些对策了。这一切都是由于妒忌你而引起的,人家妒忌你能干,妒忌你成功。你甚至连男人遭到失败的事也都能做成功。我这样说,请你不要见气。我并不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嫌你不守妇道,说你不像女人,你其实并不是那样,人家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他们不理解,他们不能容忍女人能干。可是他们不能因为你能干,你成功,就有权利说你跟艾希礼——我的老天!”
这最后一声惊叹,若是从男人嘴里吐出来,毫无疑问是亵渎神灵的。斯佳丽没料到她竟然这样从未见过地发作起来,惊异地呆呆地看着她。
“至于到我跟前编造脏话的那三个人——阿奇,因迪和埃尔辛太太,他们怎么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当然,埃尔辛太太不曾来,是的,她不曾来,因为她没那种胆量。可是她一向恨你,亲爱的,因为你比范妮更受大家喜欢。你把休从木厂经理的职位上撤下来,这就更加激怒了她。可是你做得对,休这个人既做不来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一点用处都没有!”媚兰这样一说,把她年幼时的小伙伴,和少女时代的男友,迅速地否定了,“至于阿奇,那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把那老恶棍收留下来。当初大家都劝我,可是我没听大家。他因为你雇用犯人,对你怀恨在心,可是他是什么人,他配批评你吗?一个杀人凶手,而且杀的是一个女人!他忘了我待他的种种好处,竟跑到我跟前来说——倘若艾希礼开枪把他打死,我是丝毫不会觉得惋惜的。我告诉你,我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把他打发走了!他现在已经离城走了。”
“说到因迪,她真是个贱坯!亲爱的,我第一次看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我便注意到她妒忌你,恨你。因为你比她漂亮得多,有许许多多男人追求你。她尤其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的事,恨得你要命,她成天郁郁地思念着斯图尔特——我不愿意对艾希礼的妹妹说长道短,可是我想她一定是思念过度,以致精神恍惚,要不我就实在没法解释她的行为了……我叫她从此不要跨进我的门,我告诉她,我若是再听见她说这种卑劣的话,我就——我就当着众人的面说她扯谎!”
媚兰说到这里,突然停了,满腔的愤怒,换成了一脸的愁容。媚兰身上,有着佐治亚州人特有的强烈的家族感,想起自己家里姑嫂不和,不免心酸。她犹疑片刻,可是比较起来,还是跟斯佳丽最亲,斯佳丽在她心里占首要位置。于是她忠诚地接着说道:
“她一向妒忌你,还因为我顶顶爱你,亲爱的。从此再不许她进我的家门,谁要是接待她,我就从此不上他们家去。艾希礼同意我的意见,虽然他心都快要碎了,想不到他的亲妹妹竟会说出这——”
斯佳丽听她提到艾希礼的名字,她那过于激动的神经再也控制不住,她掉泪了。她为什么老是往他的心底里捅刀子呢?她的本意是想要让他快活,让他太太平平,可是结果没有一回不是害了他的。她已经毁了他的生活,损了他的自尊,乱了他内心的和平和他完整的人格的宁静,现在她又迫使他离开他深深爱着的妹妹。为了挽救自己的名誉和妻子的幸福,他只好牺牲因迪,把她说成是一个心妒言谗、如癫似狂的老处女。其实因迪所怀疑所指控的,没有一点不是实情。艾希礼每回看着她的眼精,都能看到其中闪耀着真实、谴责和威尔克斯家族特有的冷淡的轻蔑。
斯佳丽深知艾希礼视荣誉重于生命,因此内心必然十分痛苦。他跟斯佳丽一样,是被迫接受媚兰的保护的。她虽然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知道使他陷于这种违心的处境,一多半应归罪于她,可是——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假如艾希礼开枪打死阿奇,向媚兰和公众承认一切,那么,她对他一定会更加尊敬。她知道她现在对他并不公平,可是她自己处在如此被动的境地,实在顾不上公平这种美德了。她想起白瑞德那些贬低艾希礼的讥刺话来,倒有点怀疑艾希礼在这件事上是不是真的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于是,自从她爱上他以来,他全身一直焕发着的光辉,似乎第一次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沾在她身上的羞耻和罪过也染到他身上。她坚决要摆脱这种思想,以自己认罪来恢复艾希礼的声誉,可是媚兰却更坚绝不让她这样做。
“不!不!”媚兰嚷道,一面扔下花边,坐到沙发上,把斯佳丽的头捧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不该跟你谈这些,害得你心里这样烦恼。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是多么可怕。好,我们从此再也不要提起它了,自己不要提,也不要跟别人提。譬如这事没有发生过。不过,”她狠毒地加了一句,“我得叫因迪和埃尔辛太太头脑清醒点,不要以为我可以由着她们造我丈夫和嫂子的谣,我要叫她们在亚特兰大从此抬不起头来。谁要相信她们,接待她们,谁便是我的仇敌。”
斯佳丽郁郁地瞻望前景,意识到未来的岁月里,亚特兰大的家庭与家庭之间,以及同一个家庭之内,将会分裂成为世代的仇人,而她正是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
媚兰说到做到。她果然跟斯佳丽和艾希礼不提这件事,也不跟城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倘若谁敢于对这件事有所暗示,她便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而且随时有可能转变为冷若冰霜的神态。在她为艾希礼举行茶会后的几个星期里,白瑞德神秘的失踪,致使亚特兰大城处于狂热的状态之中,一时街谈巷议,一片骚动,在看法上还形成了不同的派别。媚兰对于所有毁谤斯佳丽的人,不论是老友还是至亲,一概不予宽容。她不说空话,切实付诸行动。
她成天守在斯佳丽身边,像一支多刺的苍耳130,她要她每天早上照常去店铺和木材场,由她陪伴着。她还要斯佳丽下午赶车出去兜风,斯佳丽虽然不愿让城里人那么好奇地盯着她,可是媚兰坚持要她去,还跟她并排坐在车上,她还带着斯佳丽参加一些正式的社交活动,把她带进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去过的客厅,对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女主人,一边跟她们说着,一边摆出一副“爱屋必须及乌”的神气。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97/10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