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9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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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啦,白瑞德船长!这话不合适跟——”
“那天我喝醉了,神志不清醒。我存心要伤害她——因为她已经伤害了我。我想要——我确实想要——可是她不要我。她从来不要我。因为她从来不想要我,我就想试试看——我想拼命试试,可是——”
“哦,请不要说啦!”
“我一直不知道她有了这孩子,直到那天——她摔倒的时候。她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没法子写信告诉我——可是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写信给我。你听我说——我若是知道她有了孩子——我马上就会回来——不管她要不要我回来……”
“哦,是的,我知道你会的。”
“我的上帝,这几个星期我是疯了,又疯又醉!那天她在楼梯口告诉我的时候,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竟笑着对她说:‘高兴起来吧,要不你弄不好会流产的,’现在她——”
媚兰低头看着那在她膝头上扭动的痛苦的黑脑袋,恐惧得睁大了眼睛,脸刷地变白了。午后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口照射进来,她像是头一回突然发现,他褐色的手有多么大,多么结实,手背上的毛长得多么密,多么黑。她吓得不由自主地想向后退缩。那双手看上去那么凶狠,那么残暴,然而却又那么颓丧而无可奈何地牵扯着她的衣襟。
他会不会轻信关于斯佳丽跟艾希礼的那种荒唐的谣言而生了妒忌心呢?不错,那个谣传一散布出来后,他马上离开亚特兰大了,不过——不,不是这个缘故。白瑞德船长的习惯老是突然出门的。他不会听信别人的闲话,他是很能判别是非的。假如他为了那事而烦恼,那么他为什么不想开枪打死艾希礼呢?至少,他得要艾希礼跟他解释清楚。
不,不是那个缘故。他不过是喝醉了,神经又过于紧张,思想混乱,所以就像个说胡话的人,信口胡诌罢了。男人跟女人一样,经受不住过度的紧张。他大概碰到什么叫他心绪烦乱的事,也许不过是跟斯佳丽发生一点口角看得过于严重罢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可怕的事,也许有些是真的,但不会全是真的。哦,那最后一部分肯定不是真的!他爱斯佳丽爱到如此程度,绝不可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媚兰这个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罪恶,什么叫残忍,现在第一次要她来判断这种事情,她自然是无法相信的。她认为白瑞德是醉了,是病了。对一个有病的孩子,你得迁就他一些。
“得啦!得啦!”她柔声细气地说,“别说啦,我全明白了。”
他猛地抬起头,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看她,他又使劲地甩开她的手。
“不,你不明白!你不可能明白!你是——你心肠太好,不会明白的。你不相信我,可是我说的全是实话。我不是人,是条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我妒忌,妒忌得发疯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还以为我能叫她喜欢上我。可是她从来没有。她现在并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她爱的是——”
他那炽热迷离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他突然停住话头,嘴巴张大着,像是到此刻才知道他是跟谁在说话。她的脸色苍白,有些不自然,可是她的目光仍然很镇定、很温和,含有对他怜悯和不相信的神情。她那柔和褐色的明眸那么清澈纯洁,像是在他脸上猛击一掌,让他的脑子里多少清醒了一点,那一连串的疯话,也就戛然止住了。他避开她的凝视,眼睑急速地眨动着,嘴里仍咕咕哝哝,头脑慢慢地清醒过来。
“我是个下流坯,”他喃喃地说着,他的头疲倦地垂倒在她的膝上,“不过还算不上太下流。假如我跟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对吗?你心肠太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你这样真正的好人。你不会相信我的,对吗?”
“是的,我不会相信,”媚兰安慰他说,一面又开始抚摸他的头发。“她就快好起来了。好啦,白瑞德船长,别哭了,她就快好起来啦。”
第五十七章
一个月以后,白瑞德送斯佳丽上了去琼斯博罗的火车,韦德和埃拉跟着她一起去。斯佳丽脸容消瘦苍白。两个孩子见母亲静默憔悴的神情,感到惴惴不安,只是默默地紧靠在普里西的身边。在他们的母亲和后父之间有一种缺少情感的冷漠气氛,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也感到有点恐惧。
斯佳丽身子还很虚弱,可是她决定非回塔拉不可,因为现在她脑子里成天不由自主而徒劳无益地一遍遍想着她所陷入的尴尬处境,她觉得如果在亚特兰大再多住一天,就要烦闷死了。她身心交瘁,犹如一个在梦魇中迷途的孩子,找不到熟悉的路标给她指明方向。
上一回是敌军入侵,她曾匆匆逃离亚特兰大,现在是第二次,为的是想用她那自我防卫的老办法,驱逐自己心底里的烦恼。“我现在不去想它,要不我会无法忍受的。等我到了塔拉,到明天再想吧。明天毕竟是另一天了。”她似乎只要回到家乡的宁静之中,回到绿色的棉花地里,她的一切烦恼就会消散,她就能把她的已经垮掉的种种想法重新形成她能赖以生存的新的想法。
白瑞德目送火车开动,直到看不见它为止。他神情凄苦,若有所思。随后他一声叹息,打发走马车,骑上自己的马,径自沿常春藤街骑向媚兰家。
上午的天气很暖和,媚兰坐在葡萄藤下的走廊里,针线筐里待补的袜子堆得高高的。她见白瑞德下马,把缰绳套在人行道上一个站着不动的黑孩子的手臂上,她的心里充满惶惑与烦恼。自从斯佳丽重病的可怕的日子里,他醉得那么厉害的那一次以后,她还没有跟他单独见过面。那天他说过的那些可怕的话,她连一句话也不愿意想到它。在斯佳丽身子逐渐恢复的那些日子里,她只是泛泛地跟他说上几句,而且很怕跟他的眼睛接触。然而他却始终神态自若,他的言谈举止,好像他们之间不曾有过那次谈话似的。媚兰记得艾希礼跟她说过,男人喝醉后所说所做的,酒醒后都记不起来的。她心里但愿白瑞德果然把那天的事忘了,要不岂不叫她觉得难堪。白瑞德走上甬道,她又是窘迫,又是胆怯,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过她想他大概是来领小博去跟邦尼做伴,必定不至于是为了那天的事竟冒冒失失地来跟她道谢吧。
她起立迎接他,跟往常一样,见到他身材如此魁伟,行动却那么灵活,总是感到惊异。
“斯佳丽走了吧?”
“走了。回塔拉去对她会有好处,”他微笑着说,“有时我想,她就像巨人安泰131一般,只要接触大地母亲,就会变得更加坚强有力。斯佳丽不能长期离开她喜爱的红土地。让她看看正在生长的棉花,比米德大夫的补药更为有效。”
“请坐吧,”媚兰说时,两手有点哆嗦。他非常魁梧健壮。媚兰见到过于健壮的男人,便要惴惴不安。他的健壮似乎辐射出一种力量和生机,相形之下,她愈益觉得自己的渺小,软弱。他看上去黝黑可畏,他发达的肌肉在肩部顶着白亚麻上衣高高隆起,叫她看了害怕。他的力气,他的傲慢,似乎不可能有屈服的时刻,然而他的脑袋,竟曾伏倒在她的膝盖上!
“哦,上帝!”她苦恼地想道,脸又红了。
“媚利小姐,”他温和地说道,“我在这里使你心烦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离开为好?请你坦率地说吧。”
“哦,”她想,“他果然记得!他还知道我多么心烦!”
她抬起头,以央求的眼光仰视着他,可是忽然间,她的窘困,她的慌乱,全消失了。他的神色非常安详、非常亲切、非常体谅,她觉得丝毫没有恐慌的理由。他一脸倦容,而且使她惊讶的是,显得十分悲伤。她刚才怎么竟以为他如此缺乏教养会提起那双方都不愿意记起的事来呢?
“可怜的家伙,他一直多么担心斯佳丽,”她想,又勉强笑着说:“请坐,白瑞德船长。”
他沉重地坐下,瞧着她又拿起缝补的袜子。
“媚利小姐,我是来求你帮我一个大忙,”他微笑着说,嘴角向下一撇,“我是想求你帮我做件骗人的事,你想必会退缩吧。”
“骗人?”
“是的。说真的,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哦,上帝。那么你不如去找威尔克斯先生。做生意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我不能跟斯佳丽相比。”
“我怕斯佳丽那么精明,只是对她自己没有好处,”他说,“我现在正是找你商谈此事。你晓得她曾多么——病得多么厉害。她从塔拉回来以后,她又要全力以赴投入经营铺子和锯木厂的事。我真恨不得那铺子和工厂哪天夜里炸掉才好。我担心她的身体,媚利小姐。”
“是的,她实在太辛苦了,你得要她少操劳些,当心自己的身体。”
他笑了。
“你知道她是多么固执。我甚至从来不跟她争辩。她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不肯让我帮忙——也不让任何人帮忙。我曾劝她卖掉厂里的股份,可是她不肯。现在,媚利小姐,我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知道要叫斯佳丽将工厂的股份卖给别人,她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如果卖给威尔克斯先生,我想她是愿意的。我希望威尔克斯先生能买下来。”
“哦,上帝!那固然很好,不过——”媚兰没有说下去。她咬了咬嘴唇。钱的事她不便对外人说。艾希礼虽然厂里有收入,可是他们手头从来不很宽裕。钱一直积蓄不起来,她心里很烦恼。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花掉的。艾希礼给她的钱,维持家用是足够的,至于遇有另外用度,就难免拮据了。当然,她的医药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还有艾希礼从纽约订购的书籍和家具费。另外,他们还负担住在他家地下室里的流浪者的吃和穿。艾希礼要是碰到有人跟他借钱,如果那人以前在南方邦联军队里服役过的,他是怎么也不会拒绝的。还有——
“媚利小姐,我想把钱借给你。”白瑞德说。
“你真太好了,不过我怕我们将来没钱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钱。请你不要动气,媚利小姐!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只要能让斯佳丽不要每天奔波辛劳,就等于你们还了我的钱。有那一家铺子,就够她忙、够她快活的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媚兰迟疑地说。
“你希望你的孩子有匹小马,不是吗?你希望他将来上大学,上哈佛大学念书,到欧洲去旅行,不是吗?”
“哦,当然啰,”媚兰喊道,她跟平常一样,一提到小博,马上容光焕发。“我希望他什么都有,不过——不过如今人人都那么穷——”
“威尔克斯买下锯木厂,将来准可以赚好多钱,”白瑞德说,“将来小博就可以得到许多他应得的好处了。”
“哦,白瑞德船长,你真滑头!”她嚷道,微笑着,“你是想打动我做母亲的心,我早把你给看透了。”
“但愿不是这样吧,”白瑞德说时,眼睛里才第一次现出闪光,“那么你是不是同意我借钱给你呢?”
“可是,这有什么骗人之处呢?”
“我们两人一定要商量好,既要骗斯佳丽,又要骗艾希礼。”
“哦,不!那我办不到!”
“倘若斯佳丽知道我在背后耍花招,哪怕是为她好——喏,你是晓得她的脾气的。另外我怕威尔克斯先生不肯接受我借给他的钱。因此他们两人都不能知道钱的来路。”
“哦,不过我相信威尔克斯先生如果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他非常喜欢思嘉。”
“是的,他是很喜欢她,”白瑞德平和地说,“不过他还是会拒绝的。你晓得威尔克斯家的人全是那么高傲的。”
“哦,上帝,”媚兰可怜地嚷道,“我希望——真的,白瑞德船长,我不能欺骗我的丈夫。”
“连为了帮助斯佳丽也不行吗?”白瑞德显得很伤心的样子,“而她是那么喜欢你的。”
媚兰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
“你知道,为了她,我是什么事情都肯做的。你知道,她为我做过的事,我是怎么也报答不了的。”
“是的,”他简短地说,“我知道她为你做过不少事。你能不能跟威尔克斯先生说,你有个什么亲戚,在遗嘱里给你留下一笔钱呢?”
“哦,白瑞德船长,我的亲戚中没有一个人是有一分钱多余的。”
“那么,我从邮局里匿名寄一笔钱给威尔克斯先生,你能不能想办法让那笔钱用来买锯木厂,而不是——嗯,拿去接济贫困的前南方邦联的人呢?”
他最后那句话,似乎有批评艾希礼的意思,媚兰开始听了心里有点受不了。可是她见白瑞德满脸笑容,一副理解她的样子,她也报之以微笑。
“我当然愿意。”
“那就这样定了?这算是我们两人的一个秘密,行吗?”
“可是我对我丈夫,从来没有保守过什么秘密。”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媚利小姐。”
她看着他时,心中不禁想起,她一向对他的看法是多么正确,别人对他的看法又是多么谬误。人家说他残忍、无礼、轻狂,甚至说他欺诈。现在总算许多正派人都承认他们过去看错人了。只有她自己,从一开头便看出来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他对待她,从来都是很亲切,很体贴,尊重她并且谅解她。再说,他对斯佳丽爱得多么深!为了减轻斯佳丽的担子,他竟煞费苦心想出这转弯抹角的办法,多么好的人哪!
她心里一阵激动,不禁脱口而出道:“斯佳丽真幸运,有个待她这样好的丈夫。”
“你这样认为吗?不过她若是听见你的话,我怕她是不会同意你的意见的。而且,我也希望待你好,媚利小姐,我想要给你的,其实比想要给斯佳丽的还要多。”
“给我!”她不解地问道,“噢,你是指小博。”
他拿起帽子,站起身来。他站立了片刻,低头看着她那长得平常的心形脸,看着她脑门上的V形发尖和那双严肃的黑眼睛。那是一张多么不谙世故的脸,一张对生活多么不加防范的脸。
“不,不是小博。我除了给小博的东西以外,还想给你一些东西,不知道你猜想得到吗?”
“不,我猜想不到,”她还是迷惑不解,“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小博更宝贵了,除了艾希礼——除了威尔克斯先生。”
白瑞德没有说话,仍低头看着她。他黝黑的脸膛很平静。
“你想为我做好事,白瑞德船长,你实在太好了。不过,说真的,我是多么幸运。一个女人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全都有了。”
“那很好,”白瑞德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我希望我看到你能始终保持它们。”
斯佳丽从塔拉回来时,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两颊圆圆的有了血色,一对绿眼睛又变得那么灵活,那么明亮。白瑞德带着邦尼上车站去接她,见到韦德和埃拉,也见到她几个星期来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既有趣又气恼。因为她看见白瑞德的帽檐插着两根零落的火鸡毛,邦尼身上是星期天穿的漂亮外衣,却被她扯破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她脸颊上画了两道靛蓝色对角线,鬈发上插着一根有她半人高的孔雀毛。很显然他们父女俩在上车站之前,正在进行一场印第安人的游戏。从白瑞德脸上那无可奈何的滑稽相,以及嬷嬷那一副怒容来判断,邦尼一定是连上车站迎接母亲也不肯卸掉她的化装。
“瞧这孩子多脏!”斯佳丽说着亲了亲邦尼,又转过脸让白瑞德亲一下。她若不是见到车站上人很多,本来是不想跟他亲热的。她见邦尼那副模样,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她注意到周围的人群对着这一父一女的打扮,却都面带笑容——不是出于嘲讽,是带着真诚的善意和欣赏。人人都知道斯佳丽最小的女儿最能摆布她的爸爸,亚特兰大人对此感到有趣,也很赞成。白瑞德对孩子的慈爱大大有助于公众舆论对他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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