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0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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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今天老百姓都在克里姆林宫领枪支,拉斯托普钦在他的传单里虽然说两三天内要发出号令,但是已经有了确实的命令,明天全体居民就拿着武器前赴三山,那儿将有一场血战。
在彼佳讲这个的时候,伯爵夫人怀着胆怯的恐惧望着她儿子兴高采烈的面孔。她知道,只要她说一句不让彼佳去参加这次战斗的话(她知道他对目前这场战斗是多么向往),他就会讲一些男子汉啦,荣誉啦,祖国啦之类没有意义的、男人们的、倔强的、不容置辩的话,事情就会弄糟,因此,她是这样盘算的:趁战事没打起来就离开,把彼佳带走,做他的保卫者和庇护者,暂时什么都不对彼佳说,晚餐后,她把伯爵叫来,含着眼泪求他尽快把她带走,如果可能,当夜就带走。一直没露出丝毫畏惧的伯爵夫人,现在由于母爱而怀着女人不自觉的狡猾,说,如果当夜不走,她一定会吓死的。用不着假装,这时她真的什么都怕了。
十四
去看女儿的肖斯太太讲她在回家的路上,在肉商街一家酒店见到的情景,这使伯爵夫人更加恐惧了,她说有一群醉汉在酒店闹事,没法走过去。她雇一辆马车绕小胡同回家;车夫告诉她说,那帮人把酒店的酒桶全打开了,说是有命令准许这样干。
饭后,罗斯托夫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忙着包扎东西,做动身的准备。老伯爵忽然管起事来,饭后他从屋里到院子,又从院子到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没头没脑地呵斥那些忙乱的人,使得他们更加手忙脚乱。彼佳在院子里指挥。索尼娅对伯爵发出的自相矛盾的命令,不知应当怎么办,完全茫然失措了。满屋和满院子都是人们在喊叫,争论,喧哗。对什么事都有热情的娜塔莎,也忽然管起事来。开始的时候,她干预包装,遇到了不信任。人们总是等着看她的笑话,都不听她的;但是她有一股子顽强和热情的劲儿,一定要人家服从她,要是不听她的,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最后,她终于得到人们的信任。费了她巨大的努力,提高了她的威信的头件功绩,是包装地毯。伯爵家里有贵重的戈贝兰地毯和波斯地毯。当娜塔莎着手干活儿的时候,大厅里放着两口敞开的箱子:一口箱子几乎装满了瓷器,另一口装的是地毯。桌上还摆着许多瓷器,从库房里还不断地拿来。还得另装一口——第三口箱子,并且派人去取了。
“索尼娅,等一等,就这样我们全装得下。”娜塔莎说。
“不行,小姐,已经试过了。”餐厅侍者说。
“不,请等一等。”于是娜塔莎从箱子里取出包着纸的盘子和碟子。
“盘子要放这儿,放到地毯里。”她说。
“三口箱子能把地毯装完就谢天谢地了。”餐厅侍者说。
“等一下,好不好。”娜塔莎开始迅速、利落地挑选起来。“这个不要,”她是说基辅产的碟子,“这个可以,这个放到地毯里。”她是说萨克森的盘子。
“你别管啦,娜塔莎;行啦,让我们来装吧。”索尼娅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哎呀,我的小姐!”管家说。但是娜塔莎不听,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来,又很快地装起来,决心把不好的地毯和瓷器不全带走。于是全取出来重新装。果然,扔掉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不值得带走的东西,所有贵重的物品都装进两口箱子。只是盛地毯的箱子盖不上。本来可以拿掉一些东西,但是娜塔莎坚持自己的意见。她装了,又重新改装,使劲地压,逼着餐厅侍者和彼佳(她把彼佳也拉来装箱)用力压箱盖,她也拼命地使劲。
“行啦,娜塔莎,”索尼娅说,“我看,是你对了,从上边拿掉一些嘛。”
“不行,”娜塔莎喊道,她一只手拢住垂到汗津津的脸上的头发,一只手用力按地毯,“压啊,彼佳,压!瓦西里奇,使劲压!”她喊道。地毯压下去了,箱盖合上了。娜达莎拍了拍手掌,高兴得尖声叫起来,连泪珠儿都从眼睛里迸出来了。但这只是一秒钟的事,转眼她又去做别的事,这时大家已经完全信任她了,当人们告诉伯爵,娜塔莉娅·伊利尼什娜改变了他的命令时,伯爵也没生气,家奴们有事就去问娜塔莎:要不要包扎,或者,还有车子吗,那辆车装得够不够?多亏娜塔莎的指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拿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把最贵重的东西用最紧凑的方式装起来。
但是,不管全体人员怎样忙活,直到深夜还没有全部装完。伯爵夫人睡了,于是伯爵把行期延至次日早晨,他也就寝去了。
索尼娅和娜塔莎和衣睡在沙发上。
那天夜里,另一个伤员被送到波瓦尔大街,站在大门口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把伤员让进罗斯托夫家的院子。她认为这个伤员准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乘一辆轻便马车,支着车篷,周围挡得严严实实。前座上,驭手旁边坐着一个可敬的老仆人。一个医生和两名士兵坐一辆车,跟在马车后边。
“请到我们家里来吧。主人们就要走了,整个宅子就要空了。”老太婆对那个老仆人说。
“也许,”仆人叹了一口气,回答说,“不能活着到家了!我们在莫斯科自己也有房子,就是离得远,也没人住了。”
“欢迎你们光临,我们主人家样样齐备。”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他怎么样,伤得很重吗?”她又说。
仆人摆了摆手。
“活着送他到家是没有指望了!应该去问问医生。”于是,仆人下了马车,到另一辆车跟前。
“好吧。”医生说。
仆人又回到马车跟前,朝车里瞥了一眼,摇摇头,吩咐驭手把马车拐进院子,停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跟前。
“主耶稣基督!”她喃喃地说。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要他们把受伤的人抬进屋去。
“主人家不会反对的……”她说。但是他们应该避免上楼,因此把受伤的人抬进厢房,安置在肖斯太太住过的房间。这个受伤的人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十五
莫斯科的末日到了。那是一个晴朗、愉快、秋高气爽的日子。是一个星期天。像通常的星期天一样,各个教堂都鸣钟做礼拜。看样子,谁也不明白莫斯科将会怎么样。
只有两种社会状况标志着莫斯科当时的情势:老百姓,也就是贫民阶层,和物价。工人、成群结队的家奴和农民,其中也杂着小官吏、中学生、贵族,这一天一大早就向三山进发。这群人在那儿待了一会儿,不见拉斯托普钦到来,确信莫斯科将要放弃,于是就散了,回到莫斯科城里,钻进酒店和饭馆里去了。这一天的物价也标志着时局。武器、黄金、车马不断涨价,而纸币和城市的用品则不断跌价,到这天中午,甚至有这样的情形,搬运贵重的物品,例如呢绒,要和搬运的车夫对半分,农民的马匹索价竟达五百卢布;而家具、镜子、青铜器都白白地送人。
在罗斯托夫家气派庄严的古老住宅里,昔日生活条件的解体是不大显眼的。在下人里面,在庞大的仆从中,夜间只有三人逃亡;而且没有偷盗什么东西;至于那些值钱的东西,来自庄园的三十辆大车,是一笔巨大的财产,惹得许多人眼红,愿出大价要罗斯托夫家出让。不仅有人愿出大价买车,在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和九月一日早晨,受伤的军官们还派勤务兵和听差到罗斯托夫家的院子,还有罗斯托夫家和邻近人家收容的伤员亲自拖着脚走来,恳求罗斯托夫家的仆人给他们弄几辆车,把他们送出莫斯科。接受这些请求的管家,虽然可怜这些伤员,然而断然拒绝了,他说,这件事他连提都不敢向伯爵提。不管你怎样可怜这些留下来的伤员,但是很显然,给了你一辆,就没有理由不给第二辆,结果所有的车都得给,甚至自己坐的车也得拿出来。三十辆车救不了所有的伤员,在这场大灾难中,不能不顾自己和自己的家。管家就是这样替他的主人着想的。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早晨醒来,为了不惊醒到早晨才入睡的伯爵夫人,悄悄地走出卧室,他穿着淡紫色的睡衣走出门廊。捆绑停当的车停在院子里。坐人的马车停在门廊旁边。管家站在台阶旁跟一个老勤务兵和一个胳膊绑着绷带、面色苍白的青年军官谈话。管家一看见伯爵,就严肃地对军官和勤务兵做了个大有深意的手势,叫他们走开。
“怎么样,瓦西里奇,都准备好了吗?”伯爵摸着自己的秃顶说,一面和蔼地望着军官和勤务兵,向他们点点头(伯爵爱结识生人)。
“马上就可以套车,大人。”
“那好哇,伯爵夫人一醒就动身,上帝保佑!你们有什么事,先生们?”他对那个军官说,“您住在舍下吗?”那个军官走近一些。他那苍白的面孔突然泛起了红润。
“伯爵,做做好事吧,请允许我……看在上帝的分上……随便搭在您的车上什么地方,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我搭在装行李的车上……怎么都可以……”没等军官说完,那个勤务兵就替他的主人向伯爵作了同样的请求。
“啊!行,行,行,”伯爵连忙说,“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奇,你来张罗一下,腾出一两辆车,是啊……没啥……既然需要嘛……”伯爵含糊其辞地发出了命令。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军官炽热的感激神情已经肯定了他的命令。伯爵环顾四周:院子里、大门旁,厢房的窗口,到处都是伤员和勤务兵。他们都注视着伯爵,都向门廊移近来。
“请到画廊里去吧,大人,对于那些画,您有什么吩咐?”管家说。于是伯爵跟他一起进屋,他又重复一遍命令:不要拒绝请求搭车的伤员。
“不要紧,有些东西可以卸下来。”他悄悄地、秘密地加了一句,好像怕被人听了去似的。
九点钟,伯爵夫人醒了,曾作过伯爵夫人的侍女、现时为她执行宪兵司令职务的玛特廖娜·季莫费耶夫娜,进来向她过去的小姐回禀说,肖斯太太很生气,小姐们的夏季衣服不能留在这儿不带走。伯爵夫人查问肖斯夫人生气的原因,原来把她的箱子从车上卸了下来,所有的车子都在松绑——往下卸东西,让伤员坐上去,伯爵由于过分天真,竟下令要带走这些人。伯爵夫人着人把丈夫请来。
“亲爱的,怎么了,我听说又把东西往下卸?”
“你知道,亲爱的,我正要来告诉你呢……亲爱的伯爵夫人……有个军官来找我,请求腾出几辆车运伤员。反正东西没了,还可以再挣;把他们丢在这儿,你想想,那会怎样!……真的,是在咱们家院子里,是咱们请人家来的,而且还有军官……你知道,我想,真的‘亲爱的’我说,亲爱的……把他们送走吧……咱们怕什么呢?……”伯爵胆怯地说,就像他平时一谈起金钱问题就是这个样子。伯爵夫人听惯了他这种将要做出使子女破产事情的腔调,例如他要建造画廊、花房,建家庭剧院或乐队,——她已经听惯了,但是她一向认为,反对这种用怯生生的声调说出的事情,是她的责任。
她摆出一副悲哀的、无可奈何的样子,对丈夫说:
“你听我说,伯爵,你已经弄得倾家荡产了,现在连我们的——孩子们的财产也要葬送掉。你自己也说过,家里的东西值十万卢布。我不答应,亲爱的,我不答应。随你的便吧!伤员有政府管。他们是知道的。你看对门的洛普欣家,前天就把东西搬光了。看人家是怎么办的。只有我们是傻瓜。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孩子们。”
伯爵挥了挥手,二话没说,走出了房间。
“爸爸!您怎么啦?”这时紧跟着走进母亲房间的娜塔莎对他说。
“不怎么!用不着你管!”伯爵气愤地说。
“不,我都听见了,”娜塔莎说,“妈妈为什么不愿意?”
“干你什么事?”伯爵呵斥道。娜塔莎走到窗口,沉思起来。
“爸爸,贝格到我们这儿来了。”她望着窗外,说。
十六
罗斯托夫的女婿贝格,已经是挂着两枚勋章(弗拉基米尔和安娜勋章)的上校,他仍然占有一个平稳惬意的职位——第二军第一师副参谋长。
九月一日,他从军队来到莫斯科。
他在莫斯科本来没有什么事要办;但是他见大家都请假去莫斯科办点事,他认为他也有必要请假去处理一下家事和家务。
贝格乘一辆光洁的轻便马车,由两匹肥壮的黄骠马(像某位公爵的马一样)驾着,来到岳父的宅院。他仔细看了看院子里的车辆,一边上门廊的台阶,一边掏出手绢打了一个结。
贝格迈着从容的滑行步子,小跑着从前厅走进客厅,拥抱了伯爵,吻了娜塔莎和索尼娅的手,赶忙问候妈妈的健康。
“现在还谈得上什么健康?你给我们讲讲,”伯爵说,“军队怎么样?是撤退还是再打一仗?”
“只有永恒的上帝才能决定祖国的命运,爸爸,”贝格说,“军队的士气非常旺盛,现在将领们,可以告诉您,正在开会。将会怎么样,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您,爸爸,八月二十六日那天的大战,我军所表现的、或者说所显示的那样——那种(他改正说)英勇气概,那种俄罗斯军队所表现的真正古代英雄的勇敢,简直找不到适当的字眼来形容……我告诉您,爸爸(他模仿某位将军在讲这话时捶着胸脯,虽然动作迟缓了些,应当在说‘俄罗斯军队’时捶胸),我坦白地告诉您,我们这些当官的,不仅不用激励士兵,或者类似什么办法,而且我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制止住这种,这种……对了,这种英勇的、古代英雄的伟大行为,”他说得又急又快,“巴克莱·德·托利不怕牺牲,身先士卒,我告诉您。我们那个军团就守在山坡上。您可以想象!”贝格把他所有记得的这一时期听到的故事讲了一遍。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那目光仿佛在他脸上搜寻某个问题的答案,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总之,俄国战士表现得那么英勇,简直难以想象,值得夸耀!”贝格说,他转脸看了看娜塔莎,仿佛想得到她的赞许,对她那执拗的目光报以微笑……“‘俄国不在莫斯科,它在它儿子们心中!’您说是不是,爸爸!”贝格说。
这时,伯爵夫人从卧室出来,带着疲倦和不满的神情。贝格赶忙跳起来,吻伯爵夫人的手,向她请安,摇头晃脑地表示同情,在她身旁站住。
“是的,妈妈,我跟您说真的,对每个俄国人,这都是一个艰难困苦的年头。但是,何必这么心慌呢?您还来得及离开嘛……”
“我不懂下人们都在干些什么,”伯爵夫人对丈夫说,“我刚听说,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呢。得有个人照料照料。真叫人怀念米坚卡。事情总是没完没了!”
伯爵想说点什么,但是,显然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贝格这时好像要擤鼻涕,掏出手绢,望着手绢的结子沉吟起来,他忧心忡忡、意味深长地晃着脑袋。
“我想求您帮一个大忙,爸爸。”他说。
“嗯?……”伯爵停住脚步,说。
“刚才我从尤苏波夫家门口经过,”贝格笑着说,“那个管家跑出来,我认识他,他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由于好奇,您知道,我进去看看,那儿有一只小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您知道,薇鲁什卡[94]就希望有这两件东西,为这我们还争吵过呢。(一谈起衣柜和梳妆台,贝格对他那室内的陈设就不由得眉飞色舞。)多么美妙呵!拉开来,还有一个英国式的暗抽屉,您知道吧?薇拉早就想要了。我想让她惊喜一下。我看见你们院子里有那么多车。给我一辆吧,劳驾,我愿意出大价钱……”
伯爵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
“您跟伯爵夫人说吧,我不当家。”
“如果为难,那就算了,”贝格说,“我只是为了薇拉才很想弄一辆。”
“咳,你们都给我滚吧,滚,滚,滚!……”老伯爵喊叫起来,“我头都昏了。”他于是走出屋去。
伯爵夫人哭了。
“是的,是的,妈妈,非常艰难的年月啊!”贝格说。
娜塔莎跟着父亲走出去,她仿佛在苦思冥想一件事情,先跟着他走,然后跑下楼去。
彼佳站在门廊里给将要离开莫斯科的仆役发放武器。装好的车仍然停在院子里。有两辆已经解了绳子,一个军官由勤务兵搀扶着正往其中的一辆车上爬。
“你知道为了什么吗?”彼佳问娜塔莎(娜塔莎知道彼佳已经明白父亲为什么跟母亲吵架)。她没有回答。
“是为爸爸想把所有的车都腾给伤员,”彼佳说,“是瓦西里奇对我说的。依我看……”
“依我看,”娜塔莎突然把愤怒的脸转向彼佳,几乎大声喊起来,“依我看,这非常卑鄙,非常可恶,非常……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难道我们是德国人还是怎么的?……”她的喉咙哽咽得直发颤,她怕满腔的怒火泄了劲儿,白白浪费掉,就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去。贝格坐在伯爵夫人身旁,孝敬地劝慰她。伯爵拿着烟斗在室内踱来踱去。这时,娜塔莎气得脸都变了样,像一阵暴风似的冲进屋来,快步走到母亲跟前。
“这是卑鄙!这是可恶!”她喊道,“这不可能是您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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