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0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06/147

贝格和伯爵夫人都莫名其妙,惊慌地望着她。伯爵站在窗口,注意地听着。
“妈妈,那样不行;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形吧!”她大喊大叫,“他们都给丢下没人管了!……”
“你怎么啦?他们是谁?你要怎么样?”
“伤员呀,还能是谁!这样不行,好妈妈;这样不像话……不行,好妈妈,亲爱的,这不像话,请原谅,亲爱的……我的好妈妈,咱们何必带那么多东西,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形吧……好妈妈!……这样不行!……”
伯爵站在窗口,头也不回地听娜塔莎说话。他突然哼哧了一下鼻子,把脸贴近窗户。
伯爵夫人向女儿看了一眼,看见她为母亲满面含羞,看见她那激动的神情,她明白丈夫这时为什么不回头看她,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咳,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难道我妨碍了谁吗!”她说,还没有一下子就屈服。
“我的好妈妈,原谅我吧!”
但是伯爵夫人推开女儿,走到伯爵面前。
“亲爱的,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我不懂得这种事情。”她说,负疚似的垂下眼睛。
“鸡蛋……鸡蛋教训起母鸡来了……”伯爵噙着幸福的泪花说,拥抱着妻子,她那含羞的脸快活地埋在丈夫怀里。
“爸爸,妈妈!我可以下命令吗?可以吗?……”娜塔莎问。“我们仍然可以带走最必要的东西……”娜塔莎说。
伯爵向她点点头,表示赞同,娜塔莎就像平时玩“点火”游戏那样,迈开敏捷的小腿穿过大厅,经过前厅,下楼来到院子里。
仆人们围着娜塔莎,都不相信她传达的奇怪命令,直到伯爵亲自以本人和伯爵夫人的名义肯定了那个命令——把车都让给伤员,把箱子搬进储藏室,他们才相信。仆人们明白后,就欢欢喜喜、忙不迭地着手这项新工作。他们现在不但不觉得奇怪,而且相反,觉得非如此不可;正如一刻钟前,抛弃伤员,运走东西,不惟不觉得奇怪,而且觉得非那样办不可一样。
全家好像要赎回早先没有这么做的罪过似的,都忙活着运载伤员的事。伤员们从他们住的房间一拐一瘸地走出来,带着高兴的笑脸围着车。得到车辆的消息传到邻近各家,别家的伤员也到罗斯托夫家来了,许多伤员要求不必卸东西,他们坐在上面就行了。可是卸车的工作一旦开了头,就制止不住了。反正全部卸掉或者留一半,都无所谓了。院子里到处散放着昨夜仔细装好的盛着瓷器、青铜器、图书和镜子的箱子,人们仍在寻找而且找到了可以卸的车,又腾出一辆又一辆车来。
“还可以多带四个人,”管家说,“我把我的车让出来,不然有的人怎么办?”
“把我装衣服的车也给他们吧,”伯爵夫人说,“杜尼亚莎可以跟我坐一辆车。”
他们又腾出装衣服的车,去接隔壁第三、第四家的伤员。全家主仆都欢欢喜喜。娜塔莎很久没有这么兴高采烈,这么幸福了。
“我们把它放在哪儿呢?”仆人们说,他们正把一只箱子放在马车背后狭窄的脚踏板上,“至少得留一辆车才行啊。”
“那里面装的什么?”娜塔莎问。
“伯爵的书。”
“留下吧。瓦西里奇会收拾起来的。这个用不着。”
四轮马车都坐满了人;连彼得·伊里伊奇坐在哪儿都成问题了。
“他坐在前座上。你可以坐在前座上,是不是,彼佳?”娜塔莎喊道。
索尼娅也忙个不停;但她忙活的目的跟娜塔莎完全不同。她把应当留下的东西归置好;依照伯爵夫人的意思,都登记下来,并且设法尽可能多带走一些东西。
十七
一点多钟的时候,罗斯托夫家的四辆满载着东西的车停在大门口。伤兵乘的车一辆跟着一辆驶出院子。
载着安德烈公爵的马车从门廊前经过时,引起索尼娅的注意,她这时正和一个使女在大门口一辆高大的四轮马车里为伯爵夫人整理座位。
“这是谁的马车?”索尼娅从车窗探出身子问。
“您还不知道吗,小姐?”使女回答,“是一个受伤的公爵:他在咱们家住了一夜,也跟咱们一道走。”
“是什么人啊?姓什么?”
“就是咱们家先前的姑爷,博尔孔斯基公爵!”使女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听说快要死了!”
索尼娅跳出马车,跑着去见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已经换了旅行的服装,披着披巾,戴着帽子,神色疲倦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等候家里的人在出发前聚在一起闭门祈祷。娜塔莎不在屋里。
“妈妈,”索尼娅说,“安德烈公爵在这儿,受了伤,快要死了。他跟我们一起走。”
伯爵夫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抓住索尼娅的手,向周围看了看。
“娜塔莎呢?”她说。
这个消息对于索尼娅和伯爵夫人,首先只有一个意义。她们了解她们的娜塔莎,她们对娜塔莎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恐惧,掩盖了她们俩对她们都喜欢的那个人的同情。
“娜塔莎还不知道呢;但是他和咱们同路。”索尼娅说。
“你说他快要死了吗?”
索尼娅点点头。
伯爵夫人搂着索尼娅哭了。
“天意不可思议!”她想,觉得那只无形的全能的手正在一桩桩发生的事情上显灵了。
“妈妈,一切都准备好了,您有什么吩咐吗?……”娜塔莎兴冲冲地跑进来问道。
“没有什么,”伯爵夫人说,“准备好了,就走吧。”伯爵夫人朝手提包俯下身来,为的把神色不安的脸隐藏起来。索尼娅搂起娜塔莎,吻了吻她。
娜塔莎疑问地看了看她。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什么……”
“是对我很坏的事吧?……究竟怎么了?”敏感的娜塔莎问道。
索尼娅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伯爵、彼佳、肖斯太太、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瓦西里奇,都来到客厅,把门关上,大家坐下来,默不作声,谁也不看谁,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伯爵第一个站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神像画了十字。大家也照样做了。然后伯爵开始拥抱留在莫斯科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和瓦西里奇,当他们抓住他的手,吻他的肩时,他轻轻地拍他们的背,说一些含糊不清的、亲切的安慰话。伯爵夫人到祈祷室去了,索尼娅在那儿发现她跪在墙上残留的神像前面(家传最宝贵的神像都随身带走了)。
门廊里和院子里,要走的仆人带着彼佳发给他们的匕首和军刀,裤脚塞进长统靴里,把裤带和宽腰带勒得紧紧的,正和留下的仆人告别。
就像临行前常有的情形,有许多东西忘记带,或者放的不是地方,两个随从在敞开的车门和车梯两旁站了很久,准备侍候伯爵夫人上车,在这工夫,使女们抱着靠垫和包袱跑到轿式马车、大四轮车和小四轮车前,然后又跑回去。
“总是丢三落四!”伯爵夫人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能这样坐!”杜尼亚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露出不满的神色,连忙上车重新整理座位。
“咳,这些用人!”伯爵摇着头说。
伯爵夫人的专用老车夫叶菲姆高高地坐在前座上,甚至不回头看看后面在干什么。三十年的经验告诉他,离发出“出发!”的命令还早着呢,即使出发了,也还要停两次去取忘记带的东西,在这之后,还要停一次,伯爵夫人亲自探出车窗交待他,天主保佑,下坡时可千万要小心。他知道这个,所以比那几匹马还要耐心地等待着(特别是左边叫索科尔的枣红马正在用蹄子扒地,嚼马嚼子)。最后,大家都坐好了;车梯折起来放进车里,车门关上,只等去取首饰匣的人回来,伯爵夫人探出身来说了应当说的话。这时叶菲姆慢慢地脱下帽子,画了十字。骑在前导马上的马夫和全体仆人也照样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走了!”叶菲姆戴上帽子,说,“拉起来!”前导马夫赶马了。右边的辕马拉紧了套,高弹簧吱吱地作响,车身晃了一下。一个随从跑着跳上前座。轿式马车从院子赶上坎坷不平的马路时颠簸了一下,其他的马车也跟着颠了一下,一队马车顺着大街往前移动了。轿式马车和大小四轮马车里的人们,都向对面的教堂画了十字。留在莫斯科的人们在马车两旁步行着给他们送行。
娜塔莎从来没有体验过像今天这样快活的心情,她挨着伯爵夫人坐在马车里,望着慢慢向后移动的、被放弃的、动荡不安的莫斯科的城墙。她时不时地探出车窗看那前前后后伴随着她们的一长溜伤员马车。几乎在最前边,可以看见安德烈公爵那辆支着车篷的马车。她不知道谁在那辆马车里,但每次看那一溜马车队的时候,她总用眼睛搜寻那辆马车。她知道那辆车在最前面。
在库德林诺,从尼基茨卡雅、普雷斯尼亚、波德诺文斯克街,发出几支与罗斯托夫家的车队相似的车队,来到花园街,两列大车和马车并排向前行进。
绕过苏哈列夫塔楼时,娜塔莎好奇地、迅速地观看坐车和徒步的行人,她突然惊喜地叫起来。
“我的老天!妈妈,索尼娅,瞧,那是他!”
“谁?谁?”
“瞧,真的,别祖霍夫!”娜塔莎说,她探出车窗外,望着那个高大肥胖的人,他穿一件车夫的长褂子,从他走路的样子和姿态来看,显然是一个化了装的贵族,和他一起有一个黄脸无须、穿一件粗呢外衣的小老头,他们正穿过苏哈列夫塔楼的拱门。
“真的是别祖霍夫,穿一件马车夫的长褂子,带着一个小老头!真的,”娜塔莎说,“你们瞧,你们瞧!”
“不会的,那不是他。怎么可能呢,净胡说。”
“妈妈,”娜塔莎喊起来,“要不是他,我敢把脑袋输给您!我向您保证,停一停,停一停!”她对车夫喊道;但是车夫停不了,因为从梅先大街又驶来一些大车和马车,向罗斯托夫家的车吆喝,叫他们走动起来,不要挡别人的路。
果然,尽管比先前离得更远了,所有罗斯托夫家的人都看见了皮埃尔,或者说非常像皮埃尔的人,穿一件马车夫的长褂子,低着头,神色严肃地在街上走,旁边跟着一个好似仆人的没长胡须的小老头。那个小老头瞧见探出车外的面孔,恭敬地碰了碰皮埃尔的臂肘,指着马车对他说什么。皮埃尔好半天没听懂对他说的话;显然他深深陷入了沉思。最后,他弄明白了他的话,顺着指的方向望过去,认出了娜塔莎,他顺从第一个反应,立即向马车径直走去。但是,他走了十来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
探出车外的娜塔莎的脸泛起嘲弄的、亲切的笑容。
“彼得·基里雷奇,来啊!我们认出您了!真巧!”她向他伸出手喊道,“您在干什么?您怎么这个样子?”
皮埃尔抓住伸出来的手,一边走一边笨拙地吻它(因为马车还在继续行进)。
“您怎么了,伯爵?”伯爵夫人用惊奇和同情的口吻问。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不要问我吧。”皮埃尔说,转脸看了看娜塔莎,其实他用不着看她,就已经感觉到她那光闪闪、喜洋洋的目光的魅力了。
“您怎么样,打算留在莫斯科吗?”皮埃尔默不作声。
“留在莫斯科?”他反问了一句,“是的,留在莫斯科。再见吧。”
“唉,我要是个男的,我一定同您一道留下来。唉,那多么好啊!”娜塔莎说,“妈妈,让我留下吧。”皮埃尔恍恍惚惚地看了看娜塔莎,正想说什么,可是伯爵夫人打断了他:
“我们听说您上过前线?”
“是的,我去过,”皮埃尔回答说,“明天又有战斗……”他刚要说,但是娜塔莎打断了他:
“您究竟怎么了,伯爵?您怎么变得不像您了……”
“唉,别问了,别问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算了,不说了!再见,再见,”他说,“可怕的时代!”于是他让过马车,然后走上人行道。
娜塔莎继续探出车窗,含着亲热而略带嘲讽意味的欣喜微笑,朝他望了很久。
十八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06/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