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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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离家以后,在已故恩师巴兹杰耶夫的空宅子里已经住了两天。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见过拉斯托普钦伯爵,第二天醒来时,他好久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应当做什么。仆人向他禀报,在接待室等候他的人中,有一个法国人,带来海伦·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一种混乱和绝望的情绪(这是他容易犯的)突然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毁了,没有是和非,前途茫茫,摆脱这种景况的出路也看不出。他不自然地微笑着,嘟嘟哝哝地说什么,时而绝望地坐在沙发上,时而站起来,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向接待室里窥视,时而挥动两臂又走回来,抓起一本书。管家第二次进来禀报皮埃尔,说那个带着伯爵夫人的信的法国人很想见他,哪怕见一分钟也好,又说巴兹杰耶夫的遗孀派人来请伯爵接管她丈夫的图书,因为巴兹杰耶娃要到乡下去。
“啊,好,我马上去,等一等……算了……不,去告诉他,我这就去……”皮埃尔对管家说。
管家刚一出去,皮埃尔从桌上拿起帽子,从后门出了书房。走廊里没有人。皮埃尔穿过整个走廊,来到楼梯前,他皱着眉,用两手擦擦额头,下到第一个平台。看门人正站在前厅的门旁。皮埃尔来到的这个平台,连接着另一道通后门的楼梯。他顺着楼梯下去,来到院子里。没有人看见他。但是他刚走出大门,守在马车旁的车夫、看院子的人看见主人,都向他脱帽致意。皮埃尔感觉到向他投来的目光,他犹如一个把头藏到灌木林里怕人看见的鸵鸟似的,低下头,加快脚步,沿着大街走去。
这天早晨,皮埃尔觉得所有要办的事中,最重要的是清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图书和文件。
他雇了他遇到的第一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主教塘大街,巴兹杰耶夫的遗孀就住在那儿。
皮埃尔不断地向四外张望那些离开莫斯科的大车行列,为了不致滑出那辆咯吱作响的破旧马车,他不断挪动肥胖的身躯,他感到自己有一种小学生逃学的喜悦心情,于是跟车夫闲聊起来。
车夫告诉他,今天克里姆林宫在发放武器,明天老百姓全赶到三山城门外,那儿将有一场大战。
来到主教塘大街后,皮埃尔找到他好久没来的巴兹杰耶夫的家。他来到住宅的便门。格拉西姆,就是那个五年前皮埃尔在托尔若克见过的、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一道、面黄无须的小老头应声而出。
“在家吗?”皮埃尔问。
“目前的局势很紧,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带着孩子到托尔若克乡下去了,大人。”
“我还是要进去,我要清理一下图书。”皮埃尔说。
“欢迎,请进,我已故的主人——但愿他升入天堂——已故主人的兄弟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留在家里,是的,他体弱多病,您是知道的。”老仆人说。
皮埃尔知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半疯的兄弟,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是的,是的,我知道,咱们进去吧,进去吧……”皮埃尔说着进了宅院。一个身材高大、秃顶、红鼻子老头,穿着长衫,光脚穿着套鞋,在前厅站着,一看见皮埃尔,就忿忿地咕哝了一句,从走廊里走了。
“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可是现在,您看看,身体坏成什么样子,”格拉西姆说,“书房封上了,没动过,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吩咐过,等您那边来人,就把书取走。”
皮埃尔进入那间最阴森的书房,还在恩师在世时,他每次进入这间书房,总是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这间自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死后就未动过的尘封的书房,现在更显得阴森森的了。
格拉西姆打开一扇护窗板,踮着脚尖走了出去。皮埃尔在书房里走了一遍,来到一只藏手稿的书柜跟前,取出一件当年曾是非常重要的共济会的圣物。这是附有恩师注释的《苏格兰教律》真本。他在蒙上一层尘土的书桌旁坐下,把手稿摆在面前,时而打开、时而合上,终于把手稿推开,用手托着头,沉思起来。
格拉西姆朝书房里张望了好几次,看见皮埃尔总是那么一个姿势坐在那儿。两小时过去了。格拉西姆大着胆子把门弄响,想引起皮埃尔的注意。皮埃尔没听见。
“要不要把车夫打发走?”
“啊,对啦,”皮埃尔醒悟过来,急忙站起来说,“你听我说,”他说,抓住格拉西姆的外衣纽扣,用闪光的、湿润的、兴奋的眼睛从上往下打量那个小老头,“你听我说,你可知道明天要打仗?……”
“听人家说了。”格拉西姆回答说。
“我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谁。你照我的话去办……”
“是,”格拉西姆说,“要给您拿点吃的吗?”
“不,我要别的东西。我要一件农民的衣服和一支手枪。”皮埃尔出乎意外地忽然红了脸,说。
“是,您哪。”格拉西姆沉吟了一下,说。
皮埃尔独自一人在恩师的书房里度过这一天的其余时间,格拉西姆听见他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不安地来回踱步,一面自言自语,然后就睡在给他铺好的床上,在那儿过夜。
格拉西姆是个生平见过许多怪事的仆人,对皮埃尔来住并不感到奇怪,而且似乎为自己有人可以侍候而感到高兴,那天晚上他给皮埃尔弄来农民的长衫和帽子,并且应许明天把手枪也弄来,他甚至不想想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这一晚,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两次趿着套鞋来到书房门口,停下来,用讨好的目光看皮埃尔。但是只要皮埃尔向他一转身,他就带着害羞和生气的样子,掩上衣襟,连忙走开了。就在皮埃尔穿上格拉西姆弄来的、蒸洗过的车夫的长衫,跟格拉西姆一起到苏哈列夫塔楼去买手枪的路上,遇见了罗斯托夫一家人。
十九
九月一日夜,库图佐夫发出命令:俄国军队经由莫斯科向梁赞大路撤退。
先头部队当夜开拔。夜间行军的部队不慌不忙,他们缓慢地、庄重地行进着;但是黎明时分,行进的部队来到多罗戈米洛夫桥头,一眼望去,前面拥挤着匆忙过河的军队,再往前,过了桥的军队挤满了大街小巷,在他们后面,大群的士兵密密麻麻望不见尽头。无缘无故的惊慌和匆忙笼罩着军队。大家都朝桥头拥来,抢着上桥,上浅滩,上渡船。库图佐夫坐车从后面的街道绕到莫斯科的另一边。
九月二日上午将近十点钟,广阔的多罗戈米洛夫郊区只剩下后卫部队。军队有的到了莫斯科另一边,有的已经离开了莫斯科。
就在这时,九月二日上午十点钟,拿破仑站在波克隆山上他的军队中间,眺望他面前开阔的景象。从八月二十六日到九月二日,从波罗金诺战役到敌人进入莫斯科,在这个惊慌不安、令人难忘的整个星期,金秋的天气是那么不寻常,那么令人惊叹,低垂的太阳比春天还温暖,空气洁净而轻飘,一切都亮得耀眼,呼吸着秋天芬芳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甚至夜间也是温暖的,在这温暖的黑夜,从天空不断地洒落着金色的流星,令人又惊又喜。
九月二日上午十时,就是这样的天气。早晨的阳光是奇妙的。从波克隆山上眺望,莫斯科宽广地舒展着她的河流,她的花园和教堂,舒展着她那星罗棋布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圆屋顶,她似乎在过着她的日常生活。
看见这座奇特的城市和她那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拿破仑心中不免有点嫉妒和情绪不安的好奇,正如人们见到他们不了解的异国情调的生活所感觉的那样。显然,这座城市精力充沛,生气勃勃。从一些不明确的迹象,拿破仑从远处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活的和死的东西,他从波克隆山看到城里的生活在搏动,仿佛感到这个美丽的巨大身躯在呼吸。
“这个拥有无数教堂的亚洲城市,他们的神圣莫斯科!这就是她,终于来到这座名城!是时候了!”拿破仑说,他下了马,吩咐把莫斯科地图摆在他面前,把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叫来。“一座被敌人占领的城市,就像一个失去贞操的姑娘。”他想(他在斯摩棱斯克对图奇科夫这样说过)。他用这个观点来看摆在他面前的、从未见过的东方美人。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久已盼望的、似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终于如愿以偿了。在明朗的晨光下,他时而看看城市,时而看地图,检验城里的详细情况,将要占领这座城市的信心,使他激动而且害怕。
“难道会不是这样吗?”他想,“这就是她,躺在我脚下的这座都城正等待自己的命运。亚历山大现在何处?他在想什么?奇特、美丽、庄严的城市!奇特、庄严的时刻!我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和他们见面!”他是在想他的军队,“这就是她,这就是给那些信念不坚的人们的奖励。”他看着那些已经来到和正走过来站队的军队,心中想道,“我一句话,一举手,就可以把这座沙皇的古城毁掉。不过我对战败者总是仁慈的。我应当宽大为怀和真正伟大。但是,不,我不会真到莫斯科,”他忽然想道,“可是,她就躺在我的脚下,金色的圆屋顶和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是我饶恕她。我要在野蛮和专制的古代纪念碑上写下正义和仁慈的伟大词句……这正是亚历山大最能理解的,我了解他。(拿破仑觉得,当前发生的事,其主要意义就在于他和亚历山大之间个人的斗争。)从克里姆林宫的高处,——是的,那是克里姆林宫,是的,——我给他们公正的法律,我让他们知道真正文明的意义,我使世世代代的王公大臣怀念他们的征服者。我要对代表团说,我过去不爱、现在也不爱战争;我只是对他们朝廷的错误政策作战;我爱慕和尊敬亚历山大,我在莫斯科将接受我和我的人民都认为公道的和平条件。我不愿利用战争的幸运使一个可敬的君主受到屈辱。王公大臣——我要对他们说:我不爱战争,我希望我的全体臣民都享受和平和幸福。而且,我知道,他们来见我会使我精神振奋,我要用我一贯的态度对他们说话:明确、庄严和伟大。但是我真的能到莫斯科吗?是的,她就在那儿!”
“把那些王公大臣带来。”他对侍从说。一个将军带着漂亮的侍从立刻骑马寻找王公大臣。
两小时过去了。拿破仑吃过早饭,又站在波克隆山上同一个地方,等待着王公大臣。他对王公大臣要说的话已经想好了。那些话充满了尊严和拿破仑所理解的伟大。
拿破仑打算在莫斯科以宽大为怀行事,这使他自己也感动了。他在想象中定了在沙皇宫中开会的日期,在这个会上俄国的达官贵人和法国皇帝的达官贵人应当相聚一堂。他在心中还任命了一位总督,这位总督应当是一个善于笼络民心的人。听说莫斯科有许多慈善机关,他心中决定,所有这些机关普遍都要受到他的恩惠。他想,正如他在非洲必须穿带风帽的斗篷坐在清真寺里,在莫斯科他就必须像沙皇一样仁慈。为了彻底感动俄国人的心,正如每个法国人一样,一想到多情善感的事,就不能不记起我亲爱的、慈祥的、可怜的母亲。因此他决定,他要在所有这些机关题上几个大字:这座建筑献给我亲爱的母亲。不,干脆写上:我母亲的房子,他心里这样决定。“但是,我真的到了莫斯科吗?是的,莫斯科就在我面前。可是那座城市的代表团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来呢?”他想。
其间,在皇帝侍从们的后面,将军和元帅们在低声焦急地议论。派去找代表团的人们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说,莫斯科是一座空城,所有的人都逃走了。那些聚在一起议论的人都面色刷白,焦急不安。使他们害怕的并不是莫斯科居民弃城逃走(虽然这件事也极其重要),而是应当如何向皇帝报告这件事,怎样对他说,他等王公大臣白等了半天,除了成群醉汉外,什么人也没找到,怎样才不致使陛下陷入那种法国人所谓的可笑的可怕境地。一些人主张,无论如何应当拼凑一个代表团,另一些人反对这个意见,认为应当对皇帝先做一点准备工作,然后再向他说明真相。
“总得告诉他……”侍从们说,“但是,先生们……”情况更加严重的是:皇帝正在考虑他的宏伟计划,在地图前面耐心地来回踱步,时时用手遮在眼上眺望通到莫斯科的大路,露出快活的、骄傲的笑容。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侍从先生们耸耸肩说,不便说出那个别有含意的可怕字眼:可笑的……
这时,皇帝由于徒劳的等待感到厌倦了,以他那演员的敏感,觉得庄严的时刻持续得太久,开始失掉庄严的意义了,他打了一个手势。打响了一声信号炮,那些从四面八方包围莫斯科的军队从特维尔、卡卢日斯基和多罗戈米洛夫等城门拥入莫斯科。军队疾速地小跑着你追我赶,越来越快地向前推进,消失在扬起的尘雾中,喊声连成一片,震撼天空。
拿破仑被军队的行动所吸引,骑马随着队伍来到多罗戈米洛夫城门,但是他在那儿又停下来,下了马,在度支部[95]土墙旁来回走了很久,等候那个代表团。
二十
莫斯科这时空空如也。城里还有人,还有五十分之一的居民留了下来,但它是一座空城。它是空的,正如行将灭亡的没有蜂王的蜂房是空的一样。
一个没有蜂王的蜂房已经没有生命,可是从表面看来,它好像跟其它活的蜂房没有两样。在灼热的中午阳光下蜜蜂快活地绕着没有蜂王的蜂房飞舞,好像别的蜜蜂绕着活蜂房飞舞一样;离得很远照样闻得见蜜香,蜜蜂照样从蜂房里飞进飞出。但是只要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这座蜂房已经没有生命了。蜜蜂已经不像在活的蜂房那样飞舞了,已经没有那种使养蜂人感到惊讶的气味和声音了。养蜂人叩一叩患病的蜂房壁,以前那种立即一致的反应——成千上万的蜜蜂威吓地收紧肚子,迅速地扇着翅膀,震得空气生动有力地嗖嗖响,——这种反应已经没有了,而给养蜂人的反应只是在空空的蜂房里有几处发出沉闷而零星的嗡嗡声。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从蜂房的出入口散发出蜜和毒液的醉人清香和腾腾的热气,而在蜜味中却混合着空虚和腐朽的气息。在出入口不再有为保卫蜂房而准备牺牲、翘起臀部发出警报的守卫蜂。不再有那种均匀而平静的、宛如沸水一般的劳动颤音,而只有不调和的杂乱噪音。一些长长的身子、涂着蜜的黑色强盗蜜蜂,胆怯而且狡猾地从蜂房飞进飞出;它们不螫人,遇危险就悄悄溜掉。以前只有带着采集物飞进来、空身飞出去、而现在却有带着采集物飞出去的蜜蜂。养蜂人打开下层蜂房,观察一下底层部分。先前那种一直挂到底板的、勤勤恳恳的、油光闪亮的黑色蜜蜂,彼此抱着腿,不断发出劳动的低语声,把蜂蜡清理出来的景象,已经看不到了,取代这种景象的是,昏昏欲睡的枯瘦的蜜蜂在底板和墙壁上无精打采地到处乱爬。那里不再是抹一层胶、用蜂翅的扇动打扫干净的底板,而是到处蜡块、粪便,到处是哆嗦着大腿的半死的蜜蜂和没有清除的完全死掉的蜜蜂。
养蜂人打开蜂房的顶层,检查一下蜂房的主要部分。这里已经不是贴满所有蜂巢间隙、为幼蜂保暖的一排排密集的蜜蜂,他看见了巧妙、复杂的蜂房工程,但是已经没有往日那样的清洁了。一切都荒废了,弄脏了。黑蜂盗贼迅速地、贼头贼脑地乱窜;自家的蜜蜂仿佛老朽似的,干瘦,萎缩,无精打采,爬行缓慢,对谁都不打扰,没有任何欲望,已经失去生命的知觉。雄蜂、大胡蜂、丸花蜂、蝴蝶,毫无目的地飞着撞击蜂房的墙壁。在蜡块、死蜂和蜂蜜之间,时而从各处传来忿忿的低声絮语;有两只蜜蜂由于清理蜂巢的老习惯和记忆,力不胜任地拖着一只死蜂或丸花蜂,连它们自己也不知它们在干什么。在另外一个角落有两只老蜂有气无力地厮打,或者在清理自己,或者互相喂食,连它们自己也不知它们这样做是出于仇视还是出于友爱。在第三个地方,一群蜜蜂推推搡搡,在进攻一只受难者,打它,掐它。那只精疲力尽或者已经死去的蜜蜂缓慢地、宛如羽毛一般从上面掉到死蜂堆里。养蜂人打开两个中层的蜂房,看一看蜂王的巢穴。他看见的已经不是先前那种成千上万只蜜蜂背靠背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黑圈,以保护生育的最高秘密,而是几百只萎靡不振、半死不活、昏昏欲睡的蜜蜂躯壳。它们全部濒于死亡,但是它们自己并不知道,都坐在它们曾保护过、而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圣地上。它们散发出腐朽和死亡的气味。其中只有几只还能动弹,起飞,懒洋洋地盘旋,落在敌人手上,连螫敌人而死的力量都没有了,——其余的都是死的,像鱼鳞似的轻轻地掉落下来。养蜂人关上蜂房,用粉笔在蜂房板壁上做一个记号,一有工夫,就把它拆毁,烧掉。
莫斯科就是这样空空如也,而这时,拿破仑愁眉苦脸,疲倦而且心神不安,在度支部土墙旁踱来踱去,等候代表团的到来,——虽然这是表面文章,但他认为是必须履行的礼节。
在莫斯科各个角落,还有一些人遵守旧习惯,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毫无目的地活动着。
当人们以适当的审慎态度向拿破仑报告说莫斯科已是一座空城时,他气愤地向报告人看了一眼,又转身继续默默地踱来踱去。
“把马车拉过来。”他说。他和值日副官一同坐上轿式马车,向郊区驶去。
“莫斯科空了,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自言自语,说。
他没有进城,就在多罗戈米洛夫郊区一家旅舍里住下。戏剧的结局并不圆满。
二十一
夜里两点到第二天下午两点,俄国军队穿过莫斯科不断撤退,把最后一批要撤离的居民和伤员带走。
军队在转移时,在石桥、莫斯科河桥和雅乌兹河桥,发生了极大的拥挤现象。
军队分两路绕过克里姆林宫,聚到莫斯科河桥和石桥,许多士兵趁着在那儿停留和拥挤的机会,从桥头转了回去,他们偷偷摸摸、一声不响窜过瓦西里·布拉任内大教堂,从博罗维茨基城门折回小山岗,然后溜到红场,他们凭着某种嗅觉,觉得那儿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一群好像买廉价商品的人,充满了商场的所有通路和过道。但是这儿没有招揽顾客的商人的花言巧语,没有小贩和花花绿绿的女顾客——有的只是一些穿着制服和外套、没有带枪的士兵,他们空着手进去,然后带着东西默默地走出来。那些伙计和掌柜的(他们人很少)失魂落魄地在士兵中间走来走去,他们把自己的店铺打开又锁上,和伙计们一起把货物运到别处去。在商场旁的广场上鼓手们在敲集合鼓。那些正在抢劫的士兵并不像以前那样召之即来,而是相反,逃到离鼓声更远的地方去了。在士兵中间,在店铺和过道上,可以看见一些穿灰色长衣、剃光头的人[96]。有两个军官——一个制服上扎着腰带,骑一匹深灰色的马,另一个穿着外套,没有骑马,——站在伊利英卡街拐角上正在谈什么。第三个军官骑着马跑到他们跟前。
“将军命令,立刻把他们全赶出来,无论如何要赶出来,这太不像话!跑掉了一半人。”
“你往哪儿去?……你们往那儿去?……”他对三个没有带枪、兜起外套下摆,从他身边向商场溜去的步兵呵斥道,“站住,坏蛋!”
“看你怎么把他们集合起来吧!”另一个军官说,“没法子集合他们;趁着最后一批还没走开,得赶快走,走了完事!”
“怎么走得了?人都在那儿站住了,聚在桥上,动也动不得。设一道哨兵线防止这最后一批人逃走,怎么样?”
“你们到那边去!把他们全轰出来!”那个上级军官喊道。
那个扎腰带的军官下了马,叫来一个鼓手,和他一起走进拱门。有几个士兵一齐拔腿就跑。一个鼻翼两旁生着红色丘疹的商人,胖脸上带着镇静、胸有成竹的神气,挥动着两臂,急忙而潇洒地向军官走来。
“大人,”他说,“行行好吧,保护我们吧。我们并不在乎这点小意思,欢迎你们拿点什么!请吧,如果要呢绒,我这就拿来,就是奉送您这样高贵的人两匹呢绒,我们也是高兴的。因为我们觉得,这算怎么回事,简直是抢劫!大人,能不能设个岗,让我们把铺子关起来……”
有几个商人聚在那个军官周围。
“唉!净讲些什么废话!”其中一个面孔严峻的瘦子说,“脑袋都掉了,还哭头发。谁爱拿就让他拿吧!”他使劲挥了一下手,侧过身去对着军官。
“伊万·西多内奇,你说的倒好,”第一个商人忿忿地说,“大人,您请进吧。”
“还说什么!”那个瘦子喊道,“我这儿有三家店铺,十万卢布的货物。军队走了,我的东西还保得住吗?唉,你们这些人呀,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
“请进吧,大人。”第一个商人鞠着躬说,那个军官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脸上露出犹疑不决的神情。
“那不关我的事!”他突然喊道,然后快步沿着商场的通道向前走去。从一家开着门的店铺里传出打骂的声音,正当那个军官走到这家店铺门前时,一个穿灰长衣、剃光头的人被人从门里推出来。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们和军官身旁溜走了。军官大步流星向店铺里的士兵走去。但这时从莫斯科河桥上庞大的人群中传来可怕的喊叫声,于是那个军官便向广场跑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是他的同伴已经骑着马经过瓦西里·布拉任内大教堂朝着呐喊的方向跑去。那个军官骑上马,跟着他跑。当他跑到桥头时,他看见两尊卸去前车的大炮、过桥的步兵、几辆翻倒的大车、几个士兵吃惊的和笑着的面孔。大炮旁停着一辆双马大车。大车车轮后面蜷缩着四只戴项圈的猎犬。大车载的东西堆得高高的,车顶上一把四脚朝天的小椅子旁,坐着一个农妇,她发出刺耳的绝望尖叫。别的军官向那个军官解释,说人群喊叫和那个农妇尖叫,是因为叶尔莫洛夫将军来到人群里,听说士兵都跑到商店去了,成群的市民堵塞了大桥,他就命令卸掉两尊大炮的前车,做出要向大桥开炮的样子。人群推翻车辆,彼此践踏着,拼命喊叫着,拥挤着,终于把桥疏通了,军队又向前行进了。
二十二
城里这时已经空空荡荡了。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住户的大门和店铺都上了锁;在一些酒馆附近,可以听见孤零零的喊叫或者醉汉的歌声。街上没有坐车的人,只是偶尔传来行人的脚步声。波瓦尔大街一片寂静,荒凉。罗斯托夫家的大院里,到处撒着吃剩的干草,马粪,看不见一个人影。在连同财产一齐被抛弃的罗斯托夫的家,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两个人。这就是看门人伊格纳特,还有和祖父瓦西里奇一起留在莫斯科的小厮米什卡。米什卡打开古钢琴,用一个手指弹琴。看门人叉着腰站在大镜子前面高兴地微笑着。
“看我弹得多好!是吧?伊格纳特大叔!”那个孩子说,他忽然用双手拍打起琴键来。
“嗬,真行!”伊格纳特回答,他很惊奇:他在镜子里的笑脸越来越开朗了。
“不要脸!真不要脸!”他们背后传来悄悄走进来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的声音,“嘿,瞧那个大胖脸还龇牙咧嘴呢。叫你们来干这个的!那边什么都没拾掇呢,瓦西里奇忙得要死。有你好看的时候!”
伊格纳特整了整腰带,收敛起笑容,恭顺地垂下眼睛,连忙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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