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1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13/147

从那天起,在罗斯托夫一家后来的整个旅途中,不论是休息,还是过夜,娜塔莎都不离开负伤的博尔孔斯基,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没料到一个姑娘竟然这么坚强,竟然这么擅长看护伤员。
伯爵夫人一想到安德烈公爵可能(医生认为非常可能)在途中死在娜塔莎的怀抱中,就觉得可怕,可是她无法劝阻娜塔莎。受伤的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现在建立了亲密的关系,自然会令人想到,万一他有一天康复,他们可能恢复先前的婚约,但却没有人提起这事,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更不会提起:不仅博尔孔斯基的、而且整个俄国的存亡问题都悬而未决,其他一切考虑都被掩盖了。
三十三
九月三日皮埃尔醒得很晚。他头痛,和衣而卧使他觉得不舒服,他模糊地觉得昨天做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件可耻的事就是昨天同朗巴上尉的谈话。
时针指到十一点,但是外面显得特别阴暗。皮埃尔站起来,揉了揉眼睛,看见那支格拉西姆又放到书桌上的雕花枪托的手枪,于是记起自己这时在什么地方,今天要做什么事。
“我是不是太晚了?”皮埃尔想,“不,他大概不会在十二点以前进莫斯科的。”皮埃尔不再思索他要做的事,应当赶快行动起来。
皮埃尔整了整衣服,拿起手枪,就要出去了。这时他第一次想到,不能手持武器上街,但是怎样带着它呢。甚至宽大的外衣也很难藏着这支手枪。不论别在腰里,或者夹在腋下,都无法不被人注意。此外,那支枪已经放过,皮埃尔还没来得及装子弹。“匕首也一样。”皮埃尔自言自语,虽然他在考虑实行他的计划时,不止一次认定,一八○九年那个大学生的主要错误,就在于他想用匕首刺死拿破仑。但是,皮埃尔的主要目的好像不是要实行已经考虑好的事情,而是要向自己表明,他不放弃自己的计划,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要实行它的准备,于是皮埃尔赶忙拿起在苏哈列夫塔跟手枪一起买来的那把不快的、缺口的、带绿鞘的匕首,把它藏在背心下面。
皮埃尔束上腰带,压低帽子,尽力不弄出声响,避免碰见上尉,顺着走廊走到街上。
昨晚他曾是那么漠然视之的那场火,一夜之间却大大地扩展开来。莫斯科城里各处都起了火。同时着火的地方有马车市场、莫斯科河外区、商场、波瓦尔大街、莫斯科河上的帆船和多罗戈米洛夫桥旁的木材场。
皮埃尔的路线是穿过几条小巷到波瓦尔大街,然后到阿尔巴特街的圣尼古拉教堂,那里是他早已决定举事的地点。大多数人家的门窗都上了锁。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空气中散发着焦味和煳味。他有时遇见神色不安的俄国人和在街上行走的不带城市气派而带军人气派的法国人。俄国人和法国人都惊奇地看皮埃尔。皮埃尔之所以引起俄国人的注意,除了他那肥胖高大的体格,脸上带着奇特、阴沉、神情专注和痛苦的表情之外,还因为他们不明白这个人属于哪个阶层。法国人之所以惊奇地目送他,特别是因为皮埃尔不像一般俄国人那样怀着惊惧和好奇心看法国人,他对他们毫不注意。在一家大门前,有三个法国人对几个听不懂他们话的俄国人解释什么,那三个法国人拦住皮埃尔,问他懂不懂法语。
皮埃尔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在另一条胡同里,一个站在绿色弹药箱旁边的哨兵对他吆喝一声,可是,直到那个哨兵又大声吆喝和弄响手中的枪时,皮埃尔才明白他应当从旁边一条街绕过去。他对周围的一切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匆匆地、惶恐地怀着他的计划,像怀着一件可怕而生疏的东西似的,由于有了昨天的经验,生怕失去他的决心。但是,皮埃尔注定不能完全怀着这种心情到达目的地。此外,即使他在路上不耽搁,他的意图也不能实现,因为四小时以前,拿破仑就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经由阿尔巴特街来到克里姆林宫,这时他正坐在克里姆林宫沙皇的书房里,心情极端恶劣,在发布详细而且严格的命令:立即扑灭火灾,严禁抢劫,安抚居民。但皮埃尔不知道这个;他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当前要做的事上,他很苦恼,那是一种固执地要做一件不可能的事的人的苦恼,——其所以不可能,并不是由于困难,而是由于他的天性不适宜做那件事,他感到苦恼是因为他害怕在关键时刻他变得软弱了,因而失去自豪感。
虽然他对周围的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凭本能摸索道路,在那些通往波瓦尔大街的小巷子里并没有走错路。
皮埃尔越走近波瓦尔大街,烟就越浓,大火甚至把空气变得暖和起来。从房顶时时冒出火舌。街上的人多起来,而且那些人更加惊慌了。皮埃尔虽然感觉到他周围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但是他不明白他正走向火场。皮埃尔正沿着一条小路走过一边连接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接格鲁津斯基公爵府第的花园的一大片空地时,忽然听见身旁有个女人嚎啕大哭,他如梦初醒,停住脚步,抬起头来。
在小路旁干枯的、蒙上一层尘土的青草上,堆着一些家什:鸭绒被、茶炊、神像和箱子等。几只箱子旁边,一个瘦削的中年妇女坐在地上,她的上齿又长又暴,身上穿一件黑大衣,头上戴一顶小帽。这个妇女摇晃着身子,一面念叨,一面抽抽搭搭地大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肮脏的短外衣,戴着小帽,苍白、受惊的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母亲。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一件厚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怀里哭。一个浑身肮脏的、赤脚的女仆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色的发辫,一面揪掉烧焦的头发,一面闻它。那女人的丈夫是一个驼背的矮个子,穿一件文官制服,从他那戴得端端正正的制帽下露出圆形的颊发和梳得光滑的鬓角,他正在搬动摞起来的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些衣服。
那女人一见皮埃尔就向他扑过来,几乎扑倒在他的脚下。
“我的乡亲啊,正教徒,救救我们吧,帮帮我们吧,好人呀……有谁帮帮我们吧,”她哭诉着说,“小心肝!……小女儿!我那小女儿把我们撇下了!……烧死了!噢—噢—噢!我养你就落了这个下场……噢—噢—噢!”
“算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对妻子轻声说,显然为了在生人面前替自己辩解,“一定是姐姐把她带到哪儿去了,不然她能到哪儿去呢!”他又说。
“你是木头人,坏蛋!”那女人突然止住哭,恶狠狠地说,“你没有心肝,不怜惜自己的孩子。要是别人,就会从火里把她救出来。一块木头疙瘩,不是人,不配当父亲。您是高贵的人,”那女人抽泣着匆匆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着了火,向我们烧来。女仆喊叫:失火了!我们就抢着收拾东西。我们就这样逃了出来……这就是抢出来的东西……神像、陪嫁的床,别的东西全丢了。抢救孩子的时候,发现卡捷奇卡不见了。噢—噢—噢!主啊……”她又大哭起来,“我的宝贝孩子,烧死了!烧死了!”
“她到底、到底在哪儿啊?”皮埃尔说。那女人从他脸上兴奋的表情看出这个人可以帮助她。
“好先生!好老爷!”她抱住他的腿喊道,“恩人,我总算安心了……阿尼斯卡[99],去,丑丫头,去给他领路。”她对女仆喝道,气愤地张开嘴,这样更露出她那长牙。
“领我去,领我去,我……我……我来办。”皮埃尔急喘着连忙说。
那个浑身肮脏的女仆从箱子后面走出来,理好发辫,叹一口气,迈开肥大的光脚板沿着小路向前走去。皮埃尔仿佛从深沉的昏厥中苏醒过来。他昂起头,眼睛放出生命的光辉,快步追随女仆,赶过她,来到波瓦尔大街。整条街弥漫着乌云般的黑烟。这儿那儿时时从黑烟里冒出火舌。一大群人聚在火场前面。一个法国将军站在街中心,正在对周围的人讲话。皮埃尔和女仆向那个将军站着的地方走去;但是法国士兵拦住他。
“不准通行。”一个声音喊道。
“走这边,叔叔!”女仆喊道,“我们穿小巷,从尼库林街过去。”
皮埃尔转身往回走,时不时地跳几步追上她。女仆跑过街,向左折入小巷,走过三家房子,进入右边的大门。
“这就到了。”女仆说,她跑进院子,打开木板围墙的小角门,停下来,向皮埃尔指着那所正烧得又热又亮的木建小厢房。厢房的一边已经倒塌了,另一边正在燃烧,火舌明晃晃地从窗口和房顶冒出来。
皮埃尔走进小角门,立刻被热气包围起来,他不由得停住了。
“哪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房子?”他问。
“噢—噢—噢哟!”女仆指着厢房哭起来,“那就是的,那就是我们的住房。你给烧死了,我们的宝贝,卡捷奇卡,我可爱的小姑娘,噢—噢哟!”阿尼斯卡一见正在着火,觉得她也应当表示一下她的感情,就哭起来。
皮埃尔朝厢房去,但是热得那么厉害,他不由自主地围着厢房转了半圈,走到一所大房子跟前,这所房子的一边屋顶刚刚起火,附近聚着一群法国人。皮埃尔起初不明白法国人干什么在搬东西;但是当他看见一个法国人用不快的佩刀砍一个农民,从他手里夺一件狐皮大衣,皮埃尔模糊地觉得,他们是在抢东西,但是他没有工夫想这个。
墙壁和天花板倒塌的毕剥声和轰隆声,火焰的呼啸声和咝咝声,人们紧张的喊叫声,动荡不定的烟云——时而浓烟滚滚,时而发亮,夹着火星的闪光腾空升起,红色火焰有的地方密集成禾束状,有的地方好似金色鱼鳞在墙上爬行,以及对热和烟、对动作迅速的感觉,这一切在皮埃尔身上产生那种面对火场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兴奋作用在皮埃尔身上特别强烈,因为皮埃尔一看见这场大火,就突然觉得自己从压抑的思绪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年轻、快活、灵巧和坚决。他从大房子旁绕着厢房跑,他已经准备跑进那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听见他头上面有几个声音在喊叫,接着,听见哗啦啦的响声,在他身旁喀嚓一声落下一个沉重的东西。
皮埃尔抬头一看,看见大房子窗口里有几个法国人,正在把满盛金器的抽屉往下扔。另一些站在下面的士兵向扔下的抽屉走过来。
“喂,这家伙要干什么。”其中一个法国人向皮埃尔喝道。
“这所房子里有个小孩。你们看见一个孩子了吗?”皮埃尔说。
“这家伙啰嗦什么?滚开!”几个声音同时说,有一个士兵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看样子显然怕他拿走抽屉里的银器和青铜器。
“一个孩子?”一个法国人在楼上喊道,“我听见花园里有个小东西嘤嘤地哭。也许就是他的孩子。总要讲点人情嘛,我们都是人……”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皮埃尔问。
“在这儿!在这儿!”那个法国人指着屋后的花园,从窗口向他喊道,“您等一等,我就下来。”
一分钟后,那个黑眼睛、小个子、脸上有一颗黑痣只穿一件衬衫的法国人,果然从一层楼窗口跑出来,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和他一同向花园跑去。
“喂,你们快点儿,”他对同伴喊道,“眼看热得受不了啦。”
他们跑到屋后的沙子小路上,法国人拉了一下皮埃尔的手,向他指了指前面的圆场子。长凳下面躺着一个穿粉红衣服的三岁小女孩。
“那就是您的孩子,啊,是女孩,那更好了,”那个法国人说,“再见,胖子。总得讲点人情嘛。全都是人。”于是那个脸上有黑痣的法国人跑回他的同伴那儿去了。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上气来,向女孩跑过去想抱她。可是那个生瘰疬病、样子像母亲、长得不好看的女孩,一见生人,大叫一声拔腿就跑。皮埃尔总算抓住她,把她抱起来;她凶狠地拼命尖叫,用她的小手掰皮埃尔的手,用她那鼻涕邋遢的小嘴咬他的手。皮埃尔就像摸着一只小动物时所感觉的那样,生出一种惊惧和憎恶的感情。但是他尽力强迫自己不扔下孩子,抱着她跑回那所大房子。但是原路已经不通了;女仆阿尼斯卡也不见了,皮埃尔怀着怜悯和憎恶的心情,尽可能温柔地搂紧那个大哭的、湿漉漉的女孩,跑过花园,寻找另一条出路。
三十四
当皮埃尔抱着女孩穿过院子和小巷,跑回波瓦尔大街拐角格鲁津斯基花园时,他一下子认不出刚从那儿去找女孩的地方了:那里挤满了人和从屋里搬出来的家什。那里除了俄国人家庭和从火里抢救出来的财物外,还有几个穿着形形色色服装的士兵。皮埃尔不去注意他们。他急急忙忙寻找那个官吏家里的人,以便把女孩交给母亲,然后再去救别的人。皮埃尔觉得他得赶快去做很多的事。由于火烤和奔跑,皮埃尔觉得热起来,在他跑去救那个女孩时浑身充满着那股青春的活力和坚决劲儿,此刻更加强烈了。那个小女孩现在安静了,两只小手抓住皮埃尔的长衫,像一只小野兽似的在他怀抱里向四外张望。皮埃尔时不时地看看她,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他觉得他在这张受惊和带有病容的小脸上看见了天真无邪的、动人的东西。
在原先的地方,那个官吏和他妻子都不见了。皮埃尔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碰见各种不同的面孔。他不由得注意到一个格鲁吉亚人或亚美尼亚人家庭,这家人里面有一个穿新皮袄和新靴子、具有漂亮的东方脸型的老人,还有一个同样脸型的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人。在皮埃尔看来,那个十分年轻的女人是东方美的化身,她生有一对清秀的、弯弯的黑眉,她那毫无表情的美丽的、长长的脸,非常柔嫩和红润。在散乱的家什中间,在广场的人群中间,她身着富丽的缎子长衫,头扎鲜艳的紫色头巾,好似一棵娇嫩的温室植物被抛到雪地上。她坐在老太太身后的行李上,她那一对又黑又大、长睫毛的杏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很美,并为此担心。这张脸给皮埃尔很深的印象,他急急忙忙顺着栅栏走的时候,好几次回头看她。他走到栅栏门口,仍然找不到他要找的人,皮埃尔停下来四外张望。
皮埃尔抱着一个小女孩那副样子,现在比以前更惹人注意,几个俄国男人和女人向他围拢来。
“您是在找人吧,朋友?您是贵族吧?这是谁的孩子?”人们问他。
皮埃尔说孩子是一个穿黑长衫的妇女的,她本来带着几个孩子坐在这儿的,他问有谁认识她,她到哪儿去了。
“这一定是安菲罗夫家的,”一个年老的助祭对一个麻脸的女人说,“天主保佑,天主保佑。”他用习惯的低音又说。
“哪儿是安菲罗夫家的?”那个女人说,“安菲罗夫家一早就走了。这不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家的,就是伊万诺夫家的。”
“他说是个普通女人,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位太太。”一个像家奴的人说。
“你们一定认识她,长得很瘦,牙很长。”皮埃尔说。
“那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那些豺狼跑过来的时候,他们到花园里去了。”那个女人指着法国兵说。
“哦,天主保佑。”助祭又说。
“您到那边去吧,他们在那儿。就是她,没错。她老在哭,哭得可伤心了,”那个女人又说,“就是她,就在那儿。”
但是皮埃尔没有听那个女人说话。他已经有好几秒钟目不转睛地看几步外发生的事。他在注意亚美尼亚人一家和两个跑到他们那儿去的法国兵。其中一个矮个的、轻佻的家伙,穿一件灰外套,用一根绳子束着腰。他头戴睡帽,打着赤脚。另一个特别引起皮埃尔注意,他个子细高,驼背,头发淡黄,精瘦,动作迟钝,一脸白痴相。那家伙穿一件厚呢女外衣,蓝裤子,一双又大又破的骑兵长靴。那个穿灰外套、没穿靴子的小个子法国兵走到亚美尼亚人跟前,说了句什么,一下子抓住老人的腿,那老人就连忙脱靴子。另一个穿女外衣的人站在亚美尼亚美人面前,两手插在衣袋里,一动不动,默默地瞅着她。
“你抱着孩子,你抱着,”皮埃尔一面把孩子递过去,一面用命令的口吻对那女人说,“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把哭叫着的女孩放在地上,几乎对那女人大声喊叫起来,然后又回头看那两个法国兵和亚美尼亚人一家。那个老人已经打着赤脚了,矮个法国兵从他脚上脱下另一只靴子,他拿着两只靴子正互相拍打。老人抽抽搭搭地说什么,皮埃尔对这只是看了一眼;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穿厚呢女外衣的法国人身上,那家伙摇摇摆摆、慢腾腾地走到那个年轻女人跟前,两只手从袋里掏出来,抓住她的脖颈。
那个亚美尼亚美人依旧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垂下长长的睫毛,仿佛没看见也没感觉到那士兵对她的举动。
当皮埃尔从几步之外跑到两个法国兵跟前时,那个穿女外衣的高个子匪兵已经把亚美尼亚女人脖子上的项链扯了下来,那个年轻女人两手抱着脖子尖声大叫。
“放开这个女人!”皮埃尔用狂怒的、嘶哑的声音喊道,他抓住那个驼背高个士兵的肩膀,把他扔了出去。那个士兵摔倒了,爬起来跑开了。但是他的同伴扔掉靴子,拔出一柄短剑,气势汹汹地向他走过来。
“喂,喂!别胡闹!”他喊了一声。
皮埃尔在盛怒之下,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力气长了十倍。法国兵还没来得及拔出短剑,他已经向他扑过去,把他撂倒,用拳头捶他。周围的人发出一片喝彩声,正在这时,从街角出现一队骑马的枪骑兵巡逻队。枪骑兵快步驰到皮埃尔和法国兵跟前,把他们围了起来。皮埃尔一点也不记得以后的情形了。他只记得他在打一个人,人家也在打他,最后他觉得他的双手被绑起来,他周围站着一群法国兵,在搜他的身。
“中尉,他有一把匕首。”这是他听懂的第一句话。
“啊,武器!”军官说,然后向那个和皮埃尔一同被逮捕的光着脚的士兵转过身来。
“好的,好的,到军事法庭你再讲个明白。”军官说。接着又转向皮埃尔:“你懂法语吗?”
皮埃尔瞪着充血的眼睛环顾四周,没有回答。一定是他的面色很可怕,那个军官低声说了点什么,于是又有四个枪骑兵离开队伍,站在皮埃尔的两侧。
“您会说法语吗?”那个军官又问,他站得离他远一点,“把翻译叫来。”从队列里出来一个骑着马、穿俄国平民衣服的小个子。看他的衣着,听他的口音,皮埃尔立刻认出他是一家莫斯科商店的法国店员。
“他不像普通老百姓。”那个翻译打量了一下皮埃尔,说。
“噢,噢!他很像放火的人。问他是干什么的?”军官说。
“你是干什么的?”翻译问。“你应当好好回答长官。”他说。
“我不告诉你们我是什么人。我是你们的俘虏。把我带走吧。”皮埃尔忽然用法语说。
“啊,啊!”军官皱着眉头说,“开步走!”
枪骑兵周围聚了很多人。那个抱着小女孩的麻脸女人站得离皮埃尔最近;巡逻队要走的时候,她向前挪动了几步。
“他们把你带到哪儿去,好心的人?”她说。“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我往哪儿放啊,如果不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女人说。
“那个女人要干什么?”军官问。
皮埃尔像喝醉了似的。一看见他救的小女孩,他那高兴劲儿更大了。
“她要干什么?”他说,“她抱的是我的女儿,我刚从火里救出来的,再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句无目的的谎话,于是迈着坚定、昂扬的步子,在法国兵中间走了。
这支法国巡逻队是奉迪罗涅尔的命令到莫斯科各街道制止抢劫、特别是捉拿纵火犯的许多巡逻队之一,据法国高级军官提出的一致意见,认为有放火的人。这支巡逻队巡逻了几条街道,又抓了五名俄国嫌疑犯:一个小店主,两个中学生,一个农民和一个家奴,另外抓了几个抢劫犯。而在所有嫌疑犯中,皮埃尔最可疑。当他们都被带到祖波夫土围子(那儿设有拘留所)过夜时,皮埃尔在严格的看守下被单独监禁起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13/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