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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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了解。”省长夫人说。
“不过,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是另一回事了;第一,我给您说实话,我非常喜欢她,她称我的心,其次,在那么一个情况下遇见她,简直是奇遇,自那以后,我常常想:这是命运。您特别想一想看吧:妈妈早就惦记着这件事,可是以前总没有机会和她见面,总是这么巧:碰不到一起。在我的妹妹娜塔莎做她哥哥未婚妻的时候,当然谈不到和她结婚,偏偏在娜塔莎的婚姻破裂的时候遇见她,然后就一切……是的,就是这样。这话我对谁也没说过,以后也不会说。只对您说。”
省长夫人感激地握了握他的臂肘。
“您知道我的表妹索菲吗?我爱她,我答应娶她,我一定娶她……所以您知道,根本谈不上这个问题。”尼古拉颠三倒四地红着脸说。
“亲爱的,亲爱的,你是怎样想的?索菲一无所有,你自己也说,你爸爸的景况很不好。你妈妈会怎么样?那会要她的命的,这是一。再说,如果她是一个有心肝的女孩子,那日子她怎么过啊?母亲绝望,家道败落……不行,亲爱的,你和索菲应当懂得这个。”
尼古拉沉默不语。他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很舒服。
“伯母,还是不行,”他停了一会儿,叹着气说,“公爵小姐会嫁给我吗?再说,她现在正在居丧。哪里顾得上这个?”
“你以为我现在就叫你结婚吗?凡事都有一定之规嘛。”省长夫人说。
“您真是个好媒人,伯母……”尼古拉说,吻了吻她那胖乎乎的小手。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遇见罗斯托夫后,来到了莫斯科,在这儿见到了侄儿和他的家庭教师,以及安德烈公爵的信,信里嘱咐他们到沃罗涅日去找马利温采娃姨母。操持搬迁、对哥哥的牵挂、在新的住处安排生活、认识新的人、教育侄儿——这一切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那种类似受诱惑的感情给压了下去,在父亲生病期间和死后,特别是在和罗斯托夫相遇之后,这种受诱惑的感情折磨着她。她很悲伤。现在,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度过了一月之后,丧父和俄国遭到毁灭的印象,在她内心越来越强烈了。她担心受怕:对正遭受着危险的哥哥(她只有这唯一的亲人了)的思念,使她经常感到不安。她关心侄儿的教育,她常常觉得她对这不能胜任;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平静的,因为她意识到,她已经把那由于罗斯托夫的出现而一度唤起的个人的幻想和希望抑制住了。
晚会的第二天,省长夫人去见马利温采娃,和这位姨母商谈了她的计划(提出一个附带意见:虽然目前的情况不可能正式订婚,但仍然可以给两个年轻人撮合一下,让他们互相有个了解),得到姨母的赞同后,省长夫人在公爵小姐面前谈起罗斯托夫,夸奖他,说当她提起公爵小姐时,他脸都红了,——而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感受的不是欢乐,而是痛楚:内心的和谐不再存在了,又生出了欲望、怀疑、谴责和希望。
在得到罗斯托夫要来拜访的消息之后的两整天,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断地考虑她对罗斯托夫应采取的态度。她一会儿决定,他来见姨母时,她不到客厅里去,她身着重孝去会客不合适;一会儿又想,人家为我做过好事,我这样未免太无礼了;一会儿又觉得,姨母和省长夫人对她和罗斯托夫似乎有所企望(有时她们的眼神和言谈好像都证实这种揣测);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只有像她这样有罪的人,才会这样猜疑她们:她们不会不知道,在她还没有脱去孝服之前,订婚对她和对她的亡父都是一种侮辱。假定她见到他,玛丽亚公爵小姐想象他对她会说什么话,她对他会说什么话;她想象的那些话,有时觉得太冷淡,有时又觉得太意味深长了。她最怕和他见面时心慌意乱,她觉得,见了他,准会举止失措,那就露了相了。
但是,星期日做过弥撒以后,当仆人到客厅通报罗斯托夫伯爵来访时,公爵小姐并没有慌张;她脸上不过泛起一层红晕,眼睛闪耀着新的明亮的光辉。
“您见过他吗,姨妈?”玛丽亚公爵小姐声音平静地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表面上怎么会这么平静,这么自然。
当罗斯托夫走进屋时,公爵小姐把头低了一下,好像先让客人和姨母问好,然后,正好在尼古拉向她转过身来时,她抬起头来,用她那光辉明亮的眼睛迎接他的视线。她态度尊严,动作优雅,带着喜悦的笑容欠起身来,向他伸出她那纤细的柔嫩的手,用那种初次发出的新的、女人特有的深沉的声音说起话来。当时也在客厅里的布里安小姐带着不理解的惊讶神情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就连她这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在碰到一个想要讨她欢喜的男人,也不会比这应付得更好。
“也许黑衣裳跟她更相称,也许她真的变得好看了,不过我没有留意罢了。特别是——举止适度,姿态优美!”布里安小姐想。
如果玛丽亚公爵小姐此刻能够思索一下的话,她对自己所发生的变化比布里安小姐更感到惊奇。自从她看见这张可亲可爱的面孔那一刻起,一种新的生命力就占有了她,使得她一言一行都不是通过自己的意志。罗斯托夫一进来,她的脸就突然变了样儿。就像一只精雕细绘的灯笼突然点亮了,灯笼四壁那些复杂的精致的艺术晶,原先看来似乎是粗糙、灰暗、毫无意义的,这时却显出意外的惊人的美:玛丽亚公爵小姐就是突然起了这样的变化。在这之前一直在她内心活动着的一切纯洁的精神生活,第一次在外表上显露出来了。她全部内心的自责、她的痛苦、对善的追求、温顺、慈爱和自我牺牲——所有这一切,这时在她那明亮的眼睛里、在含蓄的微笑中、在她那柔和的面庞的每个线条上,都闪着光辉。
罗斯托夫对这一切都清楚地看在眼里,好像他知道她全部的生活似的。他觉得,他面前这个人完全是另一种人,比他迄今遇见的所有的人都好,主要的,也比他本人好。
谈的话题是最一般的,最无关紧要的。他们谈战争,像所有的人一样,不自觉地夸大他们为战事担忧,谈上次的相遇,一谈到这件事,尼古拉就极力把话题岔开,谈慈善的省长夫人,谈尼古拉的亲属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亲属。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谈自己的哥哥,她的姨母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话扯到别的事情上。显然,谈俄国的不幸,她可以装得很关心,但是她的哥哥是她最贴心的人,她不愿也不能轻描淡写地提到他。尼古拉注意到这一点,以他从来没有的那种洞察力察觉玛丽亚公爵小姐每一种细微的性格,这更证实了他的看法: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非凡的人。尼古拉也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别人一向他提起公爵小姐,甚至他一想到她,就脸红,就露出窘态,但是在她面前时,却觉得十分自如,说一些完全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话,而是临时忽然想到的话。
在尼古拉短暂的来访中间,正如通常有孩子在跟前那样,遇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尼古拉就向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求助,他抚爱他,问他可愿意当骠骑兵?他把孩子抱起来,快活地带他旋转,一面转脸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她用动了感情的、幸福的、怯生生的目光注视着她所爱的人怀中的她所爱的孩子。尼古拉觉察到这目光,好像明白了它的意义,高兴得涨红了脸,天真快活地吻孩子的脸。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服丧期间不外出,而尼古拉认为常去她们那儿不合适;但是省长夫人仍在不断地从中撮合,把公爵小姐和尼古拉称赞对方的话传来传去,一个劲儿要罗斯托夫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态度。她为此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做弥撒前在主教那儿会面。
虽然罗斯托夫对省长夫人说,他没有什么要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的,但是他仍然答应前去。
正像在蒂尔西特,罗斯托夫不容许自己对那大家公认为好的事情怀疑它是否是好的,而现在正是这样,是按照自己的理智安排自己的生活呢,还是驯服地屈从环境的支配,在这两者之间作了短暂的、然而却是真诚的内心斗争之后,他选择了后者,任凭那种力量(他有这样的感觉)不可抗拒地把他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他知道,已经答应了索尼娅,再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示感情,那就是他所称之为卑劣的行为了。他也知道,卑劣的行为是他永远不会做的。但是他也知道(不是知道,而是内心深处感觉到),他现在受环境和指导他的人们的力量所支配,他不唯不做任何坏事,而且正在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做过的重要的事情。
在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会面以后,他的生活方式表面上虽然依然如故,但是先前那些玩乐在他已经失去兴味,他常常想玛丽亚公爵小姐;但他想她,从来不像他毫无例外地想那些他在上流社会所遇见的小姐们那样,也不像曾经长期地带着狂喜的心情想索尼娅那样。他在想所有的小姐时,正像几乎每个正直的年轻人那样,总是把她们想作未来的妻子,在他的想象中把夫妻生活的一切条件——雪白的长便衣、在茶炊旁的妻子、妻子的马车、小孩、妈妈和爸爸、她和公婆的关系,等等,等等,拿来和她们比比,看看是否合适;对未来的这些想象给他以愉悦;但是他想到人家给他说合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时,他完全想象不出未来的夫妻生活。如果他硬要想,那结果会是不和谐的,虚假的。他只觉得可怕。

关于波罗金诺战役、关于我军伤亡的可怕消息,以及关于莫斯科失守的更可怕的消息,九月中旬传到了沃罗涅日。玛丽亚公爵小姐只是从报上得知哥哥受伤,但是详情毫无所知,尼古拉听说(他本人没有见到她),她打算去寻找安德烈公爵。
罗斯托夫得到波罗金诺战役和放弃莫斯科的消息,他所感受的不是绝望、愤懑、或者复仇之类的感情,而是忽然觉得在沃罗涅日令人烦闷,懊丧,老有一种羞愧和不安的感觉;在这儿所听到的一切谈话,在他看来都是装腔作势的;他不知道应当怎样看待这一切,他觉得,只有在团队里,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他急忙结束买马的事务,时常毫无道理地对仆人和司务长发脾气。
在罗斯托夫动身的前几天,为了俄军的胜利,在大教堂举行了一次感恩祈祷,尼古拉也去参加了。他在省长稍后一点站着,他带着作祈祷的庄重神情,寻思着各式各样的问题,一直站到祈祷完毕。当感恩祈祷完了的时候,省长夫人把他叫到跟前。
“你看见公爵小姐吗?”她说,用头指了指站在唱诗班后面穿黑衣服的女人。
尼古拉立刻认出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认出她与其说是由于她那在帽子下面露出的侧影,不如说是由于顿时抓住他的那种谨慎、恐惧和怜悯的感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显然正陷入沉思默想中,她在临出教堂前画最后一个十字。
尼古拉望着她的脸,感到惊奇。仍然是他先前所看见的那张脸,脸上仍然是那种细微的、内在的、精神活动的一般表情;但现在它却辉耀着不同的光彩。那脸上有一种忧伤、祈求和希望的动人的表情。就像一向有她在场时那样,尼古拉不等省长夫人示意,就向她走去,也不问问自己,这样好不好,合适不合适,或者在教堂这儿不要和她说话,就径直向她走过去说,他听说她的不幸了,请接受他衷心的慰问。她刚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脸忽然燃起鲜明的亮光,同时照亮了她的忧伤和喜悦。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公爵小姐,”罗斯托夫说,“就是说,如果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真的阵亡了,那么,作为一个团长,会立刻见报的。”
公爵小姐望着他,不明了他的话,但是他那种愁容满面的同情表情,使她感到欣慰。
“我知道很多例子,弹片(即报纸上说的榴弹)致伤,常常是要么立刻致命,要么相反,仅仅是轻微的伤,”尼古拉说。“应当往最好的情况想,我相信……”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让他说完。
“,这是多么可怕……”她刚要说,但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她动作文雅地(在他面前她总是这么文雅)低下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跟着姨母走了。
这天晚上,尼古拉哪儿也没去,待在家里跟马贩子结算几笔账。办完了事,要想出门已经晚了,但就寝还太早,于是尼古拉在室内独自长久地来回踱步,思考自己的生活,这在他还是少有的事。
在斯摩棱斯克,玛丽亚公爵小姐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遇见她的时候,情况是那么特殊,还有,有一阵子母亲对他说的有钱的相宜配偶,正是她,这两件事使得他对她特别注意。在沃罗涅日见到她的时候,这个印象不仅愉快,而且强烈。这一次尼古拉在她身上发现特殊的精神美,这使他大为惊奇。然而他还是要走,至于离开沃罗涅日就失掉看见公爵小姐的机会,他对这事连想都没想。但是,今天在教堂和公爵小姐的相遇,他觉得,深深印入他的心里,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深,比他想得到心境安宁的愿望还要强烈。那苍白的、清秀的、忧伤的面庞,那光辉明亮的目光,那文静优雅的动作,主要的——她那满脸深深的、柔情的哀愁,打动了他,博得了他的同情。罗斯托夫最看不惯男人中间那种高级的精神生活(所以他不喜欢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称那为哲学,幻想;但是在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正是这种尼古拉感到陌生的精神世界所表露的极度深刻的哀伤,他觉得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一定是一个极好的姑娘!真正的天使!”他自言自语,“我干吗要限制自己的自由呢?干吗那么匆忙就明确和索尼娅的关系?”于是不由得在心里把两者作一个比较:论精神的天赋,一个是贫乏的,另一个是丰富的,而这种精神天赋正是尼古拉所缺少,因而对它是非常重视的。他在心里设想一下,如果他是自由的,他会怎么样。那样他就会向她求婚,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吧?不,这件事不可想象。他觉得可怕,他想象不出任何清晰的形象。他早就想好他和索尼娅的前景,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正因为一切都是想好了的,所以他了解索尼娅的一切;但是想象不出他和玛丽亚公爵小姐未来的生活,因为他不了解她,只不过是爱她。
对于索尼娅的梦想,含有一种快活的、好玩的成分。但是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时,总觉得想不清楚,而且有点可怕。
“她是怎样祈祷啊!”他在回忆,“看来,她整个灵魂都沉浸在祈祷里面。是的,这就是那种可以移山填海的祈祷,我相信,她的祈求会实现的。为什么我不祈求我所希望的?”他在回忆,“我希望什么呢?自由,解脱跟索尼娅的关系。她说得对,”他想起省长夫人的话,“我娶了索尼娅,除了落个不幸的结果外,什么也得不到。乱糟糟,妈妈的悲哀……家事……乱糟糟,一团乱麻!再说,我也不爱她。是的,那不是真爱。我的上帝啊!把我从这可怕的、走投无路的境况里解救出来吧!”他突然祷告起来,“是的,祈祷可以移山填海,但是要有信心,不要像我和娜塔莎小时候那样祷告,祈求雪变为白糖,并且跑到院子里瞧瞧雪是不是真的变成了白糖。不,我现在不祈求这些琐碎的事。”他说,把烟袋放在墙角,两手交叉在胸前,站在圣像前面。一想起玛丽亚公爵小姐,怜悯之情就油然而生,他开始祈祷,他长久没作过这样的祈祷了。泪水涌到眼睛和喉咙里,这时拉夫鲁什卡拿着信走进门来。
“傻瓜!没叫你就进来!”尼古拉说,迅速地变换了姿势。
“省长那儿,”拉夫鲁什卡用没睡醒觉的声音说,“来了一个信使,有信给您。”
“那好啦,谢谢,去吧!”
尼古拉收到两封信。一封是母亲的,另一封是索尼娅的。他从笔迹认出来了,他先拆开索尼娅的信。还没读几行,他的脸变得苍白,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睛。
“不,这不可能!”他大声说。他坐不住了,捧着信,一边读一边在室内走来走去。他先把信浏览一下,然后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他耸起肩膀,摊开两臂,目瞪口呆地站在室中央。他刚才怀着上帝一定会应许他的信心所祷告的事,果然实现了;但是尼古拉感到惊讶,这事好像不寻常,是他从来没料到的,又好像这事来得太快,证明它的出现不是由于上帝应许了他的请求,而是由于平常的巧合。
那个看来无法解决的、束缚着罗斯托夫的自由的结子,却被这意外的(尼古拉这样觉得)、不招自来的索尼娅的信解开了。她写道,最近不幸的境遇——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财产几乎全部丧失,伯爵夫人不止一次地表示希望尼古拉娶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他近来的沉默和冷淡,所有这一切都促使她放弃他的许诺,给他充分的自由。
“我一想起由于我的原因可能引起施恩予我的家庭的苦恼和不和,我就非常难过,”她写道,“我的爱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使我所爱的人能够得到幸福,因此,尼古拉,我求您把自己看作自由的,而且要知道,不管怎样,没有人比您的索尼娅更爱您的了。”
两封信都是从特罗伊茨寄来的。另一封是伯爵夫人的信。信里叙述他们在莫斯科的最后几天,出走,大火和全部财产的毁灭。伯爵夫人在信里还提到安德烈公爵同其他伤员一起和他们同路。他的伤势很危险,但是现在医生说,还很有希望。索尼娅和娜塔莎像护士似的看护他。
尼古拉第二天带着这封信去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论是尼古拉还是玛丽亚公爵小姐都绝口不谈“娜塔莎看护他”这句话可能表示的意思,由于这封信,尼古拉和公爵小姐,突然亲如骨肉了。
第二天尼古拉送玛丽亚公爵小姐去雅罗斯拉夫尔,几天后他也回部队去了。

索尼娅给尼古拉的那封应验了他的祈祷的信,是从特罗伊茨写来的。老伯爵夫人越来越盼着尼古拉娶一个有钱的姑娘。她知道,在这件事上索尼娅是主要的障碍。近来,特别是在尼古拉来信说他在博古恰罗沃遇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后,索尼娅在伯爵夫人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伯爵夫人一有机会就侮辱她,毫不留情地暗示她。
从莫斯科出走的前几天,当时的情况使伯爵夫人十分感伤,焦虑,她把索尼娅叫到跟前,没有责备她或者强求她什么,而是含着眼泪央求她牺牲自己,和尼古拉断绝关系,以报答这个家庭为她所做的一切。
“你一天不给我这个许诺,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索尼娅号啕大哭,她哭着说,她什么都愿意,什么都准备承受,但是她没有给予直接的许诺,答应对她所要求的,她下不了决心。为了养育她的家庭的幸福,她应当牺牲自己。为了别人的幸福牺牲自己已成为索尼娅的习惯。她在这家的地位就是这样:只有通过牺牲的途径才能显示自己的高尚品格,所以她已经习惯而且也喜欢自我牺牲。但是,在以前所做的一切牺牲行为中,她欣慰地意识到,她自我牺牲,以此在自己和在别人的心目中提高自己的身价,从而更配得上她平生最爱的尼古拉;而现在所要求她的牺牲,是要她放弃她过去所做出的一切牺牲的代价,放弃生活的全部意义。她生平第一次从那些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而对她施予恩惠的人们身上尝到了苦味;她嫉妒娜塔莎,她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事,从来不需要牺牲自己,而是迫使别人为自己牺牲,而仍然被大家所宠爱。索尼娅第一次觉得,她对尼古拉的平静而纯洁的爱情,突然开始变为高于一切礼法、道德、宗教的强大热情;在这种热情影响下,在寄人篱下生活中学会了隐瞒真情的习惯的索尼娅,不自觉地用几句含含糊糊的话回答伯爵夫人后,就回避她,不再和她谈话,决定等待着和尼古拉见面,那时不是许他自由,而是和他永不分离。
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最后几天的忙乱和恐慌,把索尼娅心头沉重的忧郁情绪给压下去了。她很高兴在实际的活动中忘掉那些烦恼。但是,当她知道安德烈公爵在他们家里的时候,虽然她由衷地可怜他和娜塔莎,她却满心欢喜,怀着一个迷信的想法:上帝不愿她和尼古拉分离。她知道娜塔莎从来只爱安德烈公爵一个人,现在仍然爱他。她知道,他们现在在这可怕的情况下碰到一起,又互相热恋起来,由于他们俩一定会成亲,尼古拉就不可能娶玛丽亚公爵小姐了。尽管在莫斯科的最后几天和在旅程的最初几天发生了种种可怕的事情,但是,这种心情,这种认为上帝干预她个人私事的想法,使索尼娅满心欢喜。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罗斯托夫一家人在旅途中第一次休息了一整天。
特罗伊茨修道院的招待所拨给罗斯托夫家三间大房间,其中一间安德烈公爵占用。那天他的伤势大大好转。娜塔莎陪着他坐在那儿。在隔壁房间里,伯爵和伯爵夫人同前来看望老相识和施主的修道院长正在恭恭敬敬地谈话。索尼娅也坐在那儿,她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在谈什么。她隔着门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安德烈公爵的房门开了。娜塔莎从门里走出来,神情很激动,她没看见欠身向她打招呼、拢着右手的宽袖筒的修道院长,径直向索尼娅走去,抓住她的手。
“娜塔莎,你怎么了?到这儿来。”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走过去接受修道院长的祝福,修道院长劝告她向上帝和他的圣徒祈求援助。
修道院长刚走,娜塔莎就抓住女友的手,拉着她走进一个空房间。
“索尼娅,你说他能活吗?”她说,“索尼娅,我多么幸福,又多么不幸!索尼娅,亲爱的,——一切仍然和往常一样。只希望他能活下去。他不能……因为……因……为……”娜塔莎大哭起来。
“是啊!我知道!一切都会顺利的,”索尼娅说,“他会活下去的!”
索尼娅的激动不亚于她的女友——那一半由于女友的恐惧和痛苦,一半由于她个人的无人可诉的心事。她恸哭着吻娜塔莎,安慰她。“希望他千万活下去!”她想。两个女友哭了一阵子,谈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就向安德烈公爵门口走去。娜塔莎小心地推开门,向屋里探望一眼。索尼娅在半开的门旁站在她身边。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躺在三个枕头上。他那苍白的脸望过去很安静,眼睛闭着,他的呼吸看来很平稳。
“唉哟,娜塔莎!”索尼娅突然几乎大叫一声,她抓住表妹的手,向门外退出去。
“怎么了?怎么了?”娜塔莎问。
“是那个,那个,瞧……”索尼娅说,她面色苍白,嘴唇颤抖。
娜塔莎轻轻地关上门,跟索尼娅走到窗前,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可记得,”索尼娅带着惊慌和严肃的神情说,“你可记得,有一次我为你占卦——照镜子……在奥特拉德诺耶,圣诞节的时候……你可记得我看见了什么吗?……”
“对,对!”娜塔莎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她模糊地记得索尼娅曾说过她在镜子里看见安德烈公爵躺在那儿。
“你记得吧?”索尼娅继续说,“我看见了,当时跟你们,跟你也跟杜尼亚莎都说过。我看见他在床上躺着,”她说,每说一个细节,就用举起的一个指头比划一下,“他闭着眼,盖的也是粉红色的被子,两手也是交叉着。”索尼娅说,随着她描述刚才看见的细节,她就愈加相信她当时看见过这些细节。其实当时她什么也没看见,她是在讲她以为看见的东西;但是,她觉得她当时心想的东西,就像别的一切回忆同样地真实。她不但记得她当时所说的:他瞧了瞧她,微微一笑,盖着一件红色的东西,而且她坚信,还在当时她就说过和看见过他盖的是粉红色的、正是粉红色的被子,并且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对了,对了,正是粉红色的。”娜塔莎说,她现在似乎也记得是说过是粉红色的,由此可见那预兆是多么不寻常,多么神秘。
“可是,这究竟预兆着什么呢?”娜塔莎沉思地说。
“啊,我不知道,这件事多么不寻常啊!”索尼娅抓着头说。
几分钟后,安德烈公爵打铃叫人,娜塔莎进去了;索尼娅感到一种很少感受过的激动和感动,留在窗前,思索着那件多么不寻常的事。
那天有个机会可以向军队发信,于是伯爵夫人就给儿子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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